APP下载

张晓薇,我爱你

2011-11-21

山西文学 2011年11期
关键词:李建军小海孩子

1

赵小海中午放学走到粮站门口时,卖猪肉的胖子卷起袖子正在割肉,他满脸的胡子上都是油,神气得像张飞。卤肉浓郁的香味像一发炮弹,突然击中赵小海。赵小海晕头转向地站在粮站前,他看见太阳像胖子光秃秃的脑袋。一只狗忽然叼起地上的一块骨头,向前窜去。赵小海拍打着屁股,使劲追那只狗。狗窜过大街,跑到人少的麻袋巷时,放下骨头,忽然冲着赵小海大叫起来。赵小海打个趔趄,刹住脚步。狗从容地叼起骨头,一路小跑不见了。

赵小海顺着麻袋巷从后院往家里走。路过张晓薇家的房子时,看见她家后墙上写着“张晓薇,我爱你”几个大字。张晓薇吐着香气,用细长的舌头叫赵小海的样子立即出现在他眼前。赵小海朝四周望了望,没有一个人。他捡起一块土坷垃,在那行字上面写下更大的几个字,“张晓薇,我爱你”。

下午到了学校,赵小海迎面碰上张晓薇,想到自己写在墙壁上的字,微微有些脸红。头一扭,就要走过去。张晓薇喊了一声,小海,那种软软的香气扑了过来。张晓薇歪着头,眼睛亮闪闪的,一缕头发卷成小圈贴在白皙的脸颊上。赵小海的脸腾一下红了。张晓薇伸出一只白嫩细长的手,上面躺着一颗大白兔奶糖。她说,这是我爸从保定带回来的。小海伸出颤抖的手,捏了几次,才抓起那颗糖。抓糖的时候,他的指尖触了张晓薇手心一下,马上缩回来。他抓着大白兔奶糖,手里像真的抓住一只小兔子。张晓薇走进高年级教室。赵小海呆呆站了几分钟,想起刚才张晓薇吆喝自己亲切的样子,感觉心里甜滋滋的。他把手中的奶糖小心剥开,牛奶的醇香扑进他鼻子,他想张晓薇说话那么香,大概就是这种香味。他把糖咬了一小口,那种奇异的香味一下袭击了他,他的身子颤抖起来。他把剩下的糖都塞进嘴里,眯着眼睛,仔细体味口齿间的那股醇香。一下午的课,他上得心不在焉,总在回味口中的异香。

下午一放学,赵小海第一个走出教室,冲出校门,拐进麻袋巷,跑到张晓薇家的房子那儿时,看见他上午写的那行字上面又多了两行字,第一行上面写着“张晓薇,贱货”,第二行写着“张晓薇,我×你”。一股热血冲上赵小海头脑,他伸出脚狠狠踢了一下墙壁,墙壁撞疼了他的脚,而且踢在“张晓薇”那几个字上,让他感觉对不起张晓薇。他忍住脚疼,爱惜地看着墙壁上的张晓薇,掏出作业本,撕下一张纸,用劲擦起来。他先把那行“张晓薇,贱货”擦掉,本来打算再擦最上那行“张晓薇,我×你”,但心里突然产生一种奇怪的想法,停了下来,改擦最下面的一行小字的“张晓薇,我爱你”。这一行刚擦完,他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一阵嚷嚷声。他赶忙站起来。可是李建军他们几个家伙已经站在他背后。

赵小海说,不是我写的。

李建军说,我们明明看见是你。

赵小海说,不是。我擦它们。他把藏在背后的手拿出来。

李建军一把夺过赵小海手中的纸,对着上面的字和墙上的“张晓薇,我爱你”比较,然后扬着手中的纸,对周围的几个家伙说,你们瞧瞧,这不是一模一样吗?

赵小海的头大了,嗡嗡直叫。他说,不是我。

李建军说,赵小海,你耍流氓。这么点儿,就如此下流。

赵小海几乎要哭了。他喊,真的不是我。

李建军说,都抓住你了,还不承认。他一把抓向赵小海的裆部,说,你这个生瓜蛋子,这么早就熟了。

其余几个人围上来,三下五除二脱了赵小海的裤子,抬起他的四肢上下左右大幅度晃动,边晃边喊,筛灰喽!

这个平常玩的游戏现在让赵小海感觉非常屈辱,他边使劲喊不是我,边疯了似的挣扎。李建军他们抓得紧紧的。赵小海的身子不停地飞向空中,又落到地上,一左一右,划出巨大的弧形,赵小海感觉自己像正在被处车裂的犯人。尤其他的胸口,气得快要爆炸了。赵小海希望自己马上炸掉,自己的血肉像暗器一样杀死李建军和那几个下流鬼。奇怪的是,“张晓薇,我×你”,这一行不是他写的字却随着他身体的每一次大幅度摆动,不停冲击着他的脑海,他忽然想自己刚才不擦那几个字是不是因为自己想……他的脸刷一下红了,更加糟糕的是他的下边慢慢硬了起来。

硬了,起来了。还不是你?李建军他们几个喊,忽然把他扔到地上。

第二天,赵小海到了学校之后,感觉几乎每个同学都知道他写下流话了。他想向同学们解释,那句下流话不是他写的。可是没有一个人问他,大家只是盯着他笑。赵小海感觉无地自容。他后悔自己疯了,怎么就跟着别人在墙上写那样的话。写就写了,还去擦别人的,而且没有把最下流的擦掉。赵小海趴在桌子上,他怕别人提张晓薇,他又希望别人提到张晓薇,他想只要一有人提到张晓薇,他就上去解释。这个上午,让赵小海感觉非常漫长。阳光从窗户一格一格照进来,从一个同学身上照到另一个同学身上,像给他们轮流照相。照到赵小海身上时,没有让他感觉到往常的温暖,他像一条怕光的虫子一样把自己缩成一团。他想张晓薇对自己那样好,自己却让她被别人嘲笑,他恨自己,更恨那个写下流话的家伙。他想张晓薇可能再也不理他了。这也活该。他把昨天吃完糖的那张大白兔糖纸拿出来,经过一天时间,糖纸在书里已经夹得平平展展,凑上去,还能清晰地闻到大白兔奶糖的香味,好像张晓薇又在吐着香气和他说话。

中午放学铃声一响,赵小海第一个冲出教室,他想赶到那面墙壁前,把墙上的话都擦掉。在校门口,他碰见了李建军和张晓薇,李建军说了一句什么话,张晓薇扑过去,伸出拳头去打他,李建军一闪,抓住张晓薇的拳头。赵小海呼吸有些急促,他没有想到李建军在校门口就敢抓张晓薇的拳头。他想抓起一块石头,把李建军的那只狗爪子打烂。可是李建军一返脸看见他,大声喊小海,赵小海不由哆嗦了一下,想起昨天的事情。他想跑,又不敢。只好慢腾腾走过去。边走,边用眼角瞟着张晓薇,他不知道张晓薇知道了这件事没有?张晓薇要是发脾气,他该怎么办?到了他们跟前,张晓薇还和以前一样,叫了一声小海。那种熟悉的香味一下冲了过来,可是赵小海完全没有以前那种亲切的感觉了,他像一个被审判的犯人,身上的汗毛刷一下立了起来。李建军说,小海,晓薇对你打招呼呢,你怎么不说话?你不是———李建军没有把话说完,而是做了个怪怪的表情。赵小海把头深深埋下去,心里想,一离开他们,就赶紧跑回去把那两行字擦了。张晓薇冲李建军说,你就爱开玩笑。你走吧,她冲赵小海说。赵小海马上拔腿要走,可是李建军坏坏地说,我只是开玩笑,可是人家小海呢?什么都想干。李建军一说这话,赵小海不敢走了。他害怕自己一走,李建军什么难听的话都能说出来。他以前从来没觉得住在一个大院里,比自己大几岁的哥哥一样的李建军这么坏。

那天放学路上,赵小海一直紧张地跟在李建军和张晓薇后面,像一只将要被卖去屠宰场的羊。张晓薇身上淡淡的雪花膏香味执著地钻进他的鼻子,像一条看不见的羽毛拂得他身上麻酥酥的,可是每一次李建军说话,都让他心惊肉跳,他害怕李建军对着张晓薇说出那行下流字。他拼命讨好李建军,帮李建军弹去他袖子上沾的一片粉笔灰,路过商店的时候,用口袋里放了好多天的一角钱买了几颗玻璃球,送给李建军,还把自己费了好大劲借来的一本没有皮子的武侠小说转借给李建军。赵小海一直和他们一起进了大院,看着张晓薇走进自己家的门,他的心里才轻松了些。他想去把那两行字擦掉,又怕碰上住在后院的李建军,而且他忽然想到,假如自己把那行字擦掉了,那以后再调查时就没有对证了,那就肯定是他写的了,为了自己,还得把那行字保存下来。

这件事情,折磨了赵小海好长时间。他怕人们弄去那行字,每天想去看看在不在了,又不敢去,害怕看见他们。他不知道张晓薇知道了墙上写的字没有?他开始有意避开张晓薇,每次远远看到她过来,他会进了路边的一家商店或拐进旁边的一条小巷,估摸张晓薇走远了,他才偷偷出来。望着张晓薇渐行渐远的背影,惆怅和失落把赵小海心里塞得满满的。

为了讨好下流货李建军,赵小海把过生日时父亲送他的一把团剪送给了李建军,这样的剪子在小镇根本买不到。而且赵小海把自己好不容易攒下的一点零花钱给李建军买一种叫安纳卡的白色小药片。更过分的是,李建军经常把自己的作业本丢过来,让赵小海帮着他抄。每次赵小海抄着自己还没有学过的高年级作业,看着李建军用烧红的铁丝烫着药片,叼着纸卷嘶嘶吸着一副迷醉的样子时,他心里不停地骂娘。

2

张晓峰作为张晓薇家唯一的一个男孩子,有点娇气。他的娇气不是那种十分霸道自然的,而是像一株夜来香,在人们不易察觉的时候,丝丝缕缕表现出来。人们说张晓峰是他家抱来的孩子。他的样子确实也和张晓薇不一样,张晓薇是鸭蛋脸丹凤眼,张晓峰是小圆脸三角眼,而且长着一头卷发,和他爸爸妈妈都大不一样。

张晓峰每天早晨总是拿着一个白茶缸,站在门口“呼噜、呼噜”刷牙,有时整个院子的人们都在捧着碗吃饭,他在“呼噜呼噜”刷牙,人们听着他的声音,觉得反胃。夏天的时候,溽热把人们都赶出屋子,大家燃一堆艾火,围着火堆谈天说地。孩子们有时围在外面,听大人们讲故事,有时一起呐喊着在闪烁的星空下捉萤火虫。张晓峰喜欢端上脚盆,坐在大人们旁边,边听大人们说话边洗脚。他一双脚泡半小时、一小时以上,脚上每一处地方都细细搓到,每次讲话的人说得唾沫星子乱飞的时候,张晓峰的脚也搓得龙飞凤舞,像那些讲话的声音给他伴奏。人们看到他这个样子,觉得这个男孩有些怪怪的,大家私下里议论,这样的男孩子村里他肯定呆不住,而且他有个城里的爸爸,有指望。

张晓峰学习成绩很不好,每天上课他都坐在那儿仿佛认真听着,但总是走神,几次老师叫起他提问,他的回答都驴头不对马嘴,有时老师的粉笔头打在他身上,他居然喊一声到,真不知道魂到哪儿去了?他每次考试都是倒数,但好多男孩子是他的好朋友,尤其是一些高年级的男孩子,他们不仅喜欢和这个有着一些癖好的小男孩做朋友,而且喜欢到他家里,帮他家干活。张晓峰虽然从小父亲不在身边,但从来没有受过村里那些野孩子的欺负。

“男怕拔麦子,女怕坐月子”,张晓峰的爸爸常年在保定工作,家里没有成年壮劳力,但他们家的活儿从来不用发愁。来他家里的那帮半大不小的男孩子在他家里眼勤手快,表现积极。每年拔麦子的时候,他家只要定好时间,那些男孩子第二天早上不到五点钟就集合到了地里,太阳还没有爬上山头,麦子已经铺倒一地。那些有壮劳力的人家在地里顶着大太阳汗流浃背大干着,麦芒刺得他们脸上、胳膊上满是血印子,汗一道一道流下来,流进那些血印子,像撒了一层盐。汗水迷住他们的眼睛,他们边加紧干着,边不时望望天空,他们害怕老天突然变脸,下大雨刮大风。这时,张晓峰家的一捆捆麦子已经装在车上,孩子们吹着口哨,扬着一张张通红的脸,等待他们的是张晓峰家里的绿豆稀饭、精致的咸菜和张晓峰爸爸从保定带回来的点心。

张晓峰的这些朋友,每一个都是张晓薇的朋友。张晓薇几乎没有同性的朋友,也许因为她的异性朋友太多了,忙不过来交同性朋友。她的周围总是有一大帮子男孩子,她给别人介绍的时候,说这些人都是张晓峰的朋友。他们每天和这些朋友玩在一起,张晓薇看起来有些大大咧咧,对什么都满不在乎。张晓峰做事情小心谨慎,安静得像一只猫,但是他们的姐弟关系看起来非常亲密,比起院子里其他人家那些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看起来好一百倍,人们几乎没有看见过他们吵架。

张晓薇、张晓峰姐弟俩先后上完初中,都没有考上高中,就不上学了。他们家比起以前,更热闹了。张晓峰养了一群鸽子,每天早上天不亮鸽子就在他家屋檐下叽叽喳喳把人们吵醒。大家吃完饭后,鸽子啄食着地下撒落的饭粒,然后齐刷刷落在他们家的屋脊上,有的一动不动像砖雕的兽头,有的交头接耳像亲密的朋友。傍晚天气凉爽的时候,鸽子在屋顶上起舞戏耍,使热闹的院子更加热闹。

赵小海这时的成绩在全镇的几所中学中遥遥领先,大家觉得他是个上大学的料。他上下学的时候经常碰到从张晓薇家进出的各色男孩子们,他想起几年前写在墙壁上的那几行字,觉得有趣而好笑。张晓薇已经长成个大姑娘,胸脯鼓鼓的,白皙的脖子上有一颗鲜红的朱砂痣。赵小海遇到张晓薇的时候,目光经常从朱砂痣那儿顺着血管往下滑,这时张晓薇身上的香味就淡淡地扑进了赵小海的鼻子,他觉得张晓薇真是一个有味道的女人,镇上学校里的哪一个女生都比不上她。小海,张晓薇叫他。赵小海身子一抖,像个读书人一样羞涩地笑了。他想张晓薇长成这个样子,大概和她有一个在保定城里工作的爸爸分不开。赵小海想自己一定要考上大学,以后也到城里去工作。他望着屁股一扭一扭走远的张晓薇,想张晓薇要是好好学习就好了,谁娶上她都是一种福气。

李建军没有上完初中就辍学了,成了镇上一个有名的小混混。他经常领着一帮兄弟,站在村子东边那条小河的桥头上,冲走过来的年轻姑娘们吹口哨。外村来镇上的人落了单,他的兄弟们就会上去讨个烟火钱。他年纪不大,手指已经变成焦黄色,传说他敢用两根手指从炉子里往出夹烧红的炭。赵小海几次见他站在张晓薇家后墙边,用手指戳墙。据说把中指和无名指弄齐之后,从人口袋里往出夹钞票就会神不知鬼不觉。赵小海不知道他是不是练这种功夫,看见他每次把手指戳在墙上,都感觉好像戳在张晓薇身上。有一天,他忽然意识到,当年那行歪歪扭扭的“张晓薇,我×你”就是李建军写的,只有他这样的流氓敢这么大胆地写这样的下流话。他想自己真是蠢,当年帮着李建军抄作业时就没有想到和墙上的那一行字对一下。现在那行字早已不见踪影,就是连写那几行字的砖头,也不能肯定是哪几块了。

李建军站在桥头上,手中经常握着一把甩刀,他不停地把刀子甩出来,甩回去,雪亮的刀刃在阳光下闪着明亮的光泽。他的头发长长的,风来吹起他的长发,像河水中漂浮的水草。赵小海听说李建军在练刀,他看见他这个样子,想起小时候自己为了讨好他送给他的那把团剪,也是雪亮。

给盒烟钱?李建军的一个小兄弟对一个外村的男孩说。

我没钱。男孩紧张地瞪大眼睛。

李建军的甩刀在阳光下闪了一下,男孩摔倒在地,李建军抓起男孩的一只脚,把鞋用劲甩进河水里。刀子握在他手上,像一把没有张开的剪子。男孩哭着跑下河床,追水里慢慢沉下去的鞋子。

围在张晓薇周围的那些男孩子没有一个上高中,他们一个个勤勤恳恳地跟上父亲或师傅学理发、修自行车、蒸碗托、卖面皮、做小买卖……地里的各种农活也已经慢慢学会。他们聚在一起,就是一个小社会群体。他们在一起打打扑克,吹吹牛,设想并不复杂的未来。张晓薇是他们理想中的媳妇,他们都心照不宣希望自己能娶上她,各自像工蜂一样认真表现着。张晓薇像个王。

李建军成了一个混世魔王,村里谁受了外村人的欺负,都会第一个想到找李建军。李建军领上他的兄弟们,和周围村子的小混混们不停地打架。他们拿着棍棒铁锹洋镐把子,打得血肉横飞,打过架之后,坐下来喝酒,不久,周围村子的小混混都和李建军成了弟兄,他们更多的人纠结在一起,坐上拖拉机,骑上自行车,去更远的地方打架。李建军的地盘越来越大,简直像个要一统江湖的武林盟主。

赵小海想起当年放了学,李建军和张晓薇走在一起亲热的样子,觉得时间过得真快。

3

张晓薇那天大清早坐在院子里哇哇大哭,完全没有了往日的矜持与骄傲。她清秀的脸上挂满泪水和鼻涕,像糊了一张蜘蛛网。她的那些朋友们远远站在她家门口,谁都不敢过来。他们的眼神里有些痛苦,也有些掩盖不住的兴奋和希望。

她妈妈出来劝了她几句,被她愤怒地顶回去。

张晓峰在门口露了一下脸,没出来就又缩回去。

张晓薇一直哭,哭得院里的几个吃奶的婴儿都被吵醒了,也跟着哇哇大哭。女人们哄着自己的孩子,说,这孩子,被惯坏了,这么大了,还瞎哭。

快到中午的时候,她还在哭,声音不如早上大,带着些嘶哑,让人听起来更加揪心。她那些朋友们缩在门口,太阳不断升高,屋檐下的阴影一点一点褪去,他们呆在日光下,像一堆正在风化的木头。

这时李建军摇摇晃晃从后院里走过来,边走边说,谁在哭呢?他穿着一双天蓝色的塑料拖鞋,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像是刚起床,又像刚从外边回来。他看见张晓薇,径直走过去,在她面前站住,盯着她看。张晓薇忽然发觉前面的阳光被挡住了,哭泣的她停了大概有几秒钟,然后她挥舞着手喊,不要你们管。李建军看着披头散发的她,微微笑着,一动不动地盯着。张晓薇的哭声越来越小,奇迹般地止住了。

李建军蹲下去,轻轻地问,发生什么事了?我帮你。

张晓薇忽然站起来,冲着家门大声吼道,他们骗了我。

门口的那群后生们朝屋里看,她妈妈和张晓峰都没有吭声。

李建军拍拍她的肩膀说,跟我走吧,别紧张。

张晓薇惨烈地笑了一下。躲在门后面的妈妈和弟弟看到张晓薇的笑,尽管大夏天,浑身都有些发冷。张晓薇跟在李建军后面,一前一后朝后院走去。刚走几步,张晓薇就拉住了李建军的一只胳膊,李建军顺手把另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张晓薇向李建军靠了靠,把头靠在李建军肩膀上,她真的哭累了。

他们俩以这种亲热的姿势走出众人的视线。那群敛了翅一直呆呆望着她哭泣的鸽子忽然叽叽咕咕大叫起来,然后一只接一只起飞,向着南边的天空,开始还能看到几点银白色的光闪烁,后来天空中只剩下太阳。

赵小海看到他们俩离开前院,几年前李建军和张晓薇走在一起的样子又出现在他的脑海,他觉得他们俩这几年根本没有分开过,他们一直在互相靠近。屋檐下的那些其他后生,鸽子飞走之后,他们一个个失魂落魄,一张张年轻的脸在正午的阳光下像蜡像一样一点一点融化。

很快,大院的人们都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张晓薇的爸爸要退休了,他和张晓薇的妈妈商量好让张晓薇接班。他们打算不让张晓峰知道,一切悄悄地来,等生米做成熟饭张晓峰也没有办法了。没想到张晓峰知道了这个消息,他偷偷一个人拿着户口本跑到保定,找到爸爸不知道做了什么工作,爸爸答应让他接班。等他从保定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办了那边的手续,变成一个城里人了。而本来以为自己十拿九稳要成为城里人的张晓薇却永远也没有机会了。

人们知道了这个原因,替张晓薇惋惜,一个跳出农门的机会失去了。张晓峰这孩子,平时看着挺腼腆,没想到关键时候这么利索。

赵小海知道了这个原因,惆怅了好长时间。他想张晓薇要是接了他父亲的班,成了城里人,他大学毕业后也要分到保定。他要光明正大地对张晓薇说,张晓薇,我爱你。我小的时候就爱你,我在你家后墙上写过“张晓薇,我爱你”。

张晓峰收拾东西,准备去保定上班,每天进出院子都低着头,看不出半分得意的样子。人们都说,这孩子真能装,领养个这么阴的孩子,以后怎样指望他呢?

张晓薇几乎整天不着家,经常半夜才回来,回来一句话不说,灯也不拉,摸着黑像甩麻袋一样把自己甩在炕上,有时衣服也不脱。妈妈问她干什么去了?她就顶嘴说,不用你们管。她一顶,妈妈觉得这是因为自己做了对不起张晓薇的事情,不再吭声。他们的那些朋友有时过来碰到张晓薇,张晓薇头一捩,好像没看见他们似的招呼也不打摔门出去,他们遇到几次这样的情况,也不来找他们玩了。张晓薇家里忽然冷清了。张晓薇的妈妈经常穿着一件灰色的对襟褂子,坐在门口对着天空发呆。赵小海每次看到她这个样子,就觉得她好像在往过去的日子里后退,他甚至能看到她一点点变老。

张晓峰接班,他爸爸回来。

他爸爸回来之时,头发已经全白了,确实像个该退休的老头了,可是他梳着背头,一种村里人从来不梳的发型,给人感觉很精神。他不怎么和院子里的人们说话,总是侍弄院子里的一些花草。他养了石榴、吊兰、洋绣球、海棠等一大堆各种各样的花,这些花每一株都长得郁郁葱葱,该开花的时候开花,该结果的时候结果。院子里的人们不大注意他,仿佛他还在保定呆着。有时他喂鸽子的时候,学着鸽子“咕咕”叫几声,人们才觉得这个一直呆在城里的男人回来了。

过了几个月,张晓薇的肚子大了。李建军领着大肚子的张晓薇到了他们家,说,我要娶她。张晓薇的爸爸问,你能养活她吗?李建军神气地说,我让她比你们过得都好。张晓薇的爸爸问自己的女儿,你愿意吗?张晓薇鼻子一哼,把脸扭过去。

张晓薇和李建军的婚礼办得很简单,只是邀请了一些近亲、好友和院子里的邻居。张晓峰没有回来参加张晓薇的婚礼,而是上了三千元的礼钱。这是个很大的数目,大概他一年的工资不吃不喝才够。

4

结婚后张晓薇很快有了孩子。生过孩子之后,她变得丰满、白皙,好像发育真正成熟。李建军家的活儿基本什么也不用张晓薇干,她唯一的任务就是做李建军的老婆。张晓薇领着孩子,像一条生活在池塘中的大鱼领着小鱼,生活对她快乐而简单。孩子饿了,张晓薇找个地方坐下,不遮不掩地“哗啦”一下掀开衣服,乳房耀得太阳失去颜色。

李建军在社会上名头越来越大,很多事情他一句话就可以摆平。尽管他年纪轻轻,许多人称他李哥。人们都觉得认识李哥、作李哥的朋友很荣耀。私下里年轻人聊天,总喜欢说,我李哥……

成为李哥的公众人物李建军生活毫无规律,也没有办法规律。他经常昼伏夜出,几天几夜不回家是经常的事情。张晓薇对他的事情采取不闻不问,常常是领着孩子游荡时,听到街头巷尾传说这几天李建军干什么事情了,才知道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但这些传说往往不靠谱,因为那些闲人们的消息也是从各种渠道听说而来,然后自己加工想象。所以有时张晓薇听到李建军在城南收拾一帮河南来的骗子时,同时在城北和一伙人赌博赢了一大笔钱,又在三岔路和东北人打架,像会分身法的孙悟空。她听到这些消息,会和那些讲故事的人一起一惊一乍,分享故事中人物跌宕起伏的生活,仿佛他们说的真是一个传说中的人物。他们说什么她都喜欢,因为李建军不管在外边做了什么,还是像一头老马,总是在该回家的时候回家,而且无论他多么英雄,回了家就像一个套上笼头的骡子,乖乖地听她的话。

张晓薇的爸爸妈妈和他们房前屋后住着,李建军的各种传说他们自然听到不少。这对长期两地分居的老人希望自己的女儿和她嫁的男人安安稳稳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可是他们又不好直接去说什么,张晓薇今天的生活,都是因为他们造成的。

张晓薇的爸爸常常想,明明已经和老婆商量好让张晓薇接班,怎么张晓峰一去他那儿,他就心软了?其实张晓峰也没有和他怎样哀求,他只是说我是你的儿子,我想做好这个儿子。在那一刹那,他感动了。多年来,他在张晓峰身边的时间少,对他投入的爱也少,了解也少,他总是担心这个抱来的孩子长大之后会离开他们。这种担心,成了他独自在外多年来的一块心病。张晓峰说,想做好他的儿子。他就觉得应该给他这个机会。而且他想,自己把最珍贵的机会给了张晓峰,让他一下鲤鱼跳龙门,张晓峰没有理由不好好做他的儿子了。这件事情,他决定之后,没有和老婆商量,多年来他习惯了家里的大事都自己做主。老婆也没有问为什么,老婆一直生活在村里,嫁了他这个吃公家饭的,仿佛觉得自己低人一头,在家里很少发表意见,什么都听他的。但他感觉到老婆对这件事情不满意,她的不满意他能理解。女人总是心眼小,不管怎样她一定还是觉得自己生下的可靠,她希望自己亲生的女儿在城里工作,嫁个城里人,而且人们都说女儿是妈妈的贴身小棉袄,张晓薇又长得那么讨人喜欢。

他们多年两地分居,他退休回家之后,本来觉得两个人可以好好做伴安度晚年了,但从来不养小动物的老婆养了一只猫,她把自己的时间和精力都花在了这只猫身上。晚上,这只猫睡在她被子里,让他感觉他们之间的距离比他在保定时都远。有一天,他买菜回来,走到院子里时听到鸽子惊恐地尖叫,他抬起头来,看见她养的那只猫三只爪子抓着鸽子箱,一只爪子伸进鸽子窝抓鸽子,几只鸽子挤在屋顶上尖叫,空中散落着一些羽毛。她仰着头看着她的猫微笑。他觉得因为顶班的事,她不仅恨他,也恨儿子和他的鸽子。他开始养花,不管喜欢不喜欢,什么花他都养。

张晓薇领着孩子出现在前院时,爸爸和妈妈总是热情地招呼她的孩子,他们拿出家里的一切好东西给孩子,两个人像比赛似的争宠,爸爸给孩子一颗白兰瓜,妈妈会想办法拿出一颗哈密瓜;妈妈给孩子织一件纯毛毛衣,爸爸会给孩子买一双真皮皮鞋。他们两个争着让孩子喊他们姥姥、姥爷,叫谁的声音高一些,谁竟然会乐得半天合不上嘴。张晓薇看着孩子乐,她也高兴,但一想起爸爸让张晓峰接了班,心里总有一丝淡淡的怨恨,她打定主意自己只生这一个孩子,把自己全部的爱都给他。

每次,爸爸或妈妈问,建军这几天干啥呢?张晓薇总是把话岔开。但是张晓薇慢慢地耳朵上有了金耳环,手上戴上金戒指,脖子挂上了金项链,这些金光闪闪的东西似乎证明了张晓薇和李建军的日子过得金光灿烂,而且张晓薇在村子里第一个骑上小木兰,第一个每天早上喝牛奶……他们的日子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朝气蓬勃地向上升着。

但是李建军忽然出事了。李建军出事那天出奇的热。张晓薇搂着孩子睡在炕上,风扇呼呼吹着,身上还是一个劲儿出汗。孩子四脚摊开,嘴里流着哈喇子,身上湿漉漉的都是汗。张晓薇看见地上出现好多蚂蚁,还有一些蚂蚁络绎不绝地从门外进来,连成一条黑色的线。张晓薇不知道蚂蚁怎么会进屋,她想是不是要下雨了?但以前下雨前,也不见蚂蚁进屋里。她害怕蚂蚁窜上炕,钻进孩子耳朵里、嘴巴里、屁眼里,把孩子咬着。她跳下地,用扫帚使劲往出扫那些蚂蚁。李建军忽然闯进来了。张晓薇根本没有看见李建军出现在院子里,他就忽然进家了。李建军脸上带着惶恐,大声喘着气说,给我拿点钱和衣服,我打死人了,要跑。张晓薇不明白李建军说什么,炎热让她晕头转向。李建军开始自己收拾东西,他离开家时,望了一眼炕上的孩子,抱了抱张晓薇说,你走吧,别等我,孩子给我家里留下。李建军旋风一样离开了。张晓薇望着空荡荡的院子,怀疑自己做了个梦。四周静极了,那些蚂蚁“哗哗”吃着地上滴的奶滴,热气像一只铁桶,把张晓薇匝得密不透风。忽然,张晓薇“哇”一下哭开了。

张晓薇的爸爸热得睡不着,可是身子软得不想动,汗把身下的床单弄得湿湿的,他感觉自己好像躺在一条热气四溢的河里,快被煮熟。在这么热的天气里,她居然睡得熟熟的,还打着小呼噜。她那只猫趴在她头边,也打着呼噜。他看着她们两个一唱一和,心里来气。他重重咳嗽一声,呼噜似乎中断一秒钟,接着声音更大了。他拿起苍蝇拍,用劲朝猫身上打去,没有等拍子落到猫身上,猫睁开眼睛跑了。她醒过来,看着握着苍蝇拍的他,翻个身,继续把眼合上。这时他们听到屋后传来排山倒海的哭声,她一下坐起来,侧耳听了一下,鞋也没有找到,只穿着一条两股筋背心冲出去。他望着冲出家门的她,替她拿了鞋和褂子,临出门时,那只猫跟过来,他狠狠一脚踢去,猫发出一声惨叫,窜进屋里柜子下。

很快,街上就沸腾了,许许多多的人涌向医院,他们听说有人被打死了。那具尸体已经躺进阴冷的太平房,但越来越多的人聚到医院门口,人们栩栩如生地讲着这个中午的故事。李建军帮别人作保,借了一笔钱,可是那个家伙不还,李建军讨钱的时候,一火枪打死了那个家伙。关于故事的细节,不断地被人纠正。那天中午,是近五十年来最热的一天。

5

李建军跑了之后,再没有回来。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张晓薇还不相信发生的事情是真的。她每天睡觉时,留着门,希望半夜里李建军悄悄回来。每天早上她第一个起床,想在院子里发现李建军留下的一张纸条,或是回来过的蛛丝马迹。可是李建军像从世界上消失了一样,没有任何消息。

张晓薇等了一年又一年。

赵小海大学毕业之后,回到镇里教书,张晓薇还在等李建军。几年来,她卖过面皮和碗托,养过兔子和乌龟,种过菊花和红芸豆,还学过理发和裁缝,她的生活似乎和那些曾经喜欢过她,盼望娶她当媳妇的男孩子们越来越一样,可是那些男孩子干这些营生可以使小日子过得有声有色,她却不能挣钱过上富足的日子。辛苦的劳作使她已经丰满起来的身子变得消瘦。当镇上越来越多的女人结婚时要金戒指、金耳环、金项链和木兰摩托时,张晓薇的这些东西都已经悄悄变卖,花在孩子的身上。

她的孩子已经长到她一半高,模样像极了李建军小时候的样子。有人有时问孩子,你爸爸呢?孩子回答,爸爸出远门了,我考上大学就能见到他了。孩子的眼神里满是对未来的期待。

人们经常听到张晓薇对孩子说,你要好好学习,长大考清华、北大。他们家简陋的屋子里,墙上贴着几张张晓薇和孩子在北大、清华的照片,有一张孩子穿着黑色的袍子,带着博士帽,肃穆地站在未名湖前的照片,醒目地与张晓薇与李建军的结婚照摆在一起。张晓薇每天用细布子仔细地擦拭这两张照片,经常望着它们一笑就是半天。

赵小海有时在学校里看到衣着朴素得有些寒酸的张晓薇领着孩子去找音乐老师学习钢琴,或者找美术老师学习画画时,不由想起张晓薇年轻时洋气、富贵的样子,心里对她产生一种不可抑制的敬意,遗憾自己学的是中文,除多读了几本书其他一窍不通。他想要是这时娶上张晓薇,不仅有了一个自己喜欢的妻子,还有了一个聪明伶俐半大不小的儿子。他觉得张晓薇这时候真需要人疼爱、呵护。

赵小海在镇上当老师,并不满意。学校里的许多老师是他少年时代的老师,他们在他这个年龄,或者更年轻的时候就当了老师。有些是多年的民办教师,随着国家政策转了正。他无疑是在将他们的人生再复制一遍。他们无一例外的都婆婆妈妈、斤斤计较,活像《大话西游》里的唐僧。镇教育办公室的那些领导,隔三差五来到学校,逗逗年轻女老师,在办公室打上半天牌,中午海吃一顿,赵小海对他们充满了鄙夷。县教育局的也经常来,不是卖学习资料,就是给学生照毕业相,都给自己捞好处。但就是这样的人,老师们一个个尽力巴结,让赵小海对自己的同类非常看不起。而且老师们评职称要送礼,带好班要送礼,带毕业班要送礼……老师们为了工作每一步都要付出代价,让赵小海对他们失望透顶。他常常听着学生们朗朗的读书声,心里走神,恐惧。他恐惧自己过上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也变成周围那些同事的样子。

赵小海去青岛看大海的时候,是国庆节,他觉得呆在小镇上太闷了,自己多呆一天进化成他们那样子的时间就早一天。

没想到了青岛下车排队买回程票的时候,他遇到了领着孩子的张晓薇。她排的那条队紧挨着他排的这条队,她瘦瘦的脸庞上眼角已经有了皱纹,她牵着孩子的手粗糙、红肿,和农村妇女的手一模一样。赵小海想起张晓薇小时候拿着大白兔奶糖,满身香味,那么多男孩子围着她,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不由感慨世事难料,有的人生活多少年一成不变,乏味的让人呕吐,有的人生活却说变就变,朝不知夕。他想要是李建军不出事,张晓薇来青岛一定是坐飞机,而且满身珠光宝气。

他喊,晓薇。

张晓薇看见他,眼睛亮了一下,喊,赵老师。

那一刹那,赵小海觉得时间和地位真是可以改变一切,多少年来比他大几岁的张晓薇总是叫他小海,现在却叫他赵老师。赵小海觉得他和张晓薇之间真的有鸿沟。他轻轻叹口气说,我是小海,你也来青岛?说到小海时,他语气重重强调了一下。

张晓薇说看看大海。

他们不再说话,赵小海先到了窗口,他本来想给张晓薇和孩子把票一起买下,回程的时候坐一起。但不知道为什么,犹豫了一下。售票员喊,去哪儿?他不由自主只买了一张自己的票。赵小海买好票,退出队伍,等了张晓薇几分钟。张晓薇买好票,拉着孩子站在赵小海身边,赵小海忽然想到他们虽然住在一个大院子,可是快二十年没有离这么近了。

赵小海问,有住处吗?

没有,我们随便在海边找个小旅馆住几晚就可以,我们主要是想看看大海。

张晓薇接着问,你要住宾馆吧?

赵小海说,咱们住一起吧,可以互相照应。

张晓薇的脸微微红了一下。

赵小海也感觉到自己说的话有问题。他赶忙说,咱们就在海边找个小旅馆。

他们沿着滨海路找到一家叫“长江旅店”的小旅馆。老板看了他们的身份证,问,一个标间?

赵小海说,两间。

张晓薇说,两间单间。

老板疑惑地望了他们一眼,把102和103的房间钥匙给了他们俩。

赵小海拿着两把钥匙,把两间房子都打开,房子有些小,收拾得倒干净,一走进去有股潮乎乎的味道,和赵小海想象的大海的气息非常相似。一台小台式电视,一张床,没有卫生间。赵小海望了一眼那张窄窄的床,说,你们收拾一下,一会儿咱们一起出去吧。

赵小海回了自己的那间屋子,把简单的行李放下,暖壶里有开水,他取出自己带的杯子,冲了一杯茶,打开电视,换了几个台,屏幕上都是雪花,什么也看不到。赵小海换了一件衣服,开了门,等张晓薇母子俩。

张晓薇出来的时候好像化过妆,但不像赵小海学校的老师出门那样认真收拾自己。她洗脸湿了的一缕头发贴在脸颊上,使那块皮肤显得出奇的白。

赵小海问,去哪儿?

我想让孩子看看大海,游泳去吧,张晓薇回答。

他们各自带了泳衣,一起去海滨浴场。

十月的青岛,海水有些微凉,但浴场里仍然有许多游泳的人。赵小海先下了水,张晓薇和孩子跟着一前一后下了水。孩子一下就兴奋起来,鸭子一样向前冲去,张晓薇大声喊着他,跟上去。赵小海看见穿着泳衣的张晓薇身子不胖不瘦,像一株提拔的白杨树,她哺育过孩子的乳房有些肥大,像白杨树上挂了两个钟,使她的身体一下嘹亮起来。赵小海想起学校那棵老槐树上的古钟,不知道挂了多少年,每一次钟声响起,方圆几里的人都能听到。他的目光随着波光粼粼的海面在张晓薇身上闪烁。

从海里上来的时候,张晓薇身上挂着一层盐,让赵小海想到糊着面霜将要下锅煎的鱼。他不知道李建军杀人后跑了这几年张晓薇是怎样过来的。这个问题困扰着他,使他变得忧心忡忡。

忽然,他拉住孩子的手说,咱们在沙滩上写字吧。叔叔想看看你会写多少字?孩子高兴地拍手,拿起一根小木棍,写下爸爸、妈妈几个歪歪扭扭的字。赵小海问,会写妈妈的名字吗?不等孩子回答,他写下张晓薇三个大字。张晓薇看着那三个大字,脸红了一下,拉着孩子的胳膊说,走吧,回吧。赵小海跟在他们后面,一脚把爸爸两个字踩碎。

晚上睡觉的时候,赵小海躺在床上,眼前不停地晃着张晓薇。海水腥湿的味道他已经闻不见,远处海浪拍打海岸的声音赵小海也听不见,青岛离他遥远了起来。他又打开电视,还是一片雪花,他没有去找服务员,任由雪花“唰唰”响着,一股倦意袭来,可是他脑子里乱得厉害,睡不着。他穿好衣服,走向夜色中的青岛。他不知道青岛哪个地方热闹,青岛也没有他的熟人。他乱走了半天,感觉越来越孤单。回了旅馆,他竟然怔怔走到张晓薇门前,那个写着102的房间的门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像潜藏着暗流的漩涡。他举起右手,想起多年前在张晓薇家墙壁上写下“张晓薇,我爱你”时发生的事情,他重重叹了一口气,返回103。电视里还是一片雪花,他“啪”一下把电视关上,黑暗包围了他。

赵小海想张晓薇现在干什么呢?她是不是也睡不着,想李建军,或者想他。他用拳头轻轻敲了一下墙壁,没有回应,也没有声音。

赵小海想自己从小就喜欢张晓薇,其实根本就不了解她,他渴望了解张晓薇,走近张晓薇,此时青岛和大海变得对他无关紧要,他只关心张晓薇。

赵小海希望在青岛的每天每时每刻都和张晓薇在一起,他希望别人看见他们的时候,以为他们是一家三口在海滨度假。可是张晓薇有意回避着赵小海,她喜欢独自带着儿子出去玩。尤其每天吃饭的时候,她总是找种种借口避开赵小海。赵小海知道张晓薇害怕他给他们花钱,也不想让他看到他们简陋的伙食。他不能和他们在一起,反而更想亲近她。

赵小海在“海底世界”遇到张晓薇的时候,发现她一个人站在出口等着孩子。

赵小海问,你为什么不进去?

张晓薇回答,我大人了,感觉没啥意思,让孩子看看长长见识。

一阵酸楚从赵小海心头涌起,他想起小时候家里生活困难,妈妈做什么好饭总是做一份,给他吃,她和爸爸不吃。过春节买衣服,也是只给他买一件,说不能让别人小瞧自己家的小孩。

他买了两张票,递到张晓薇面前说,咱们一起进去吧。

张晓薇一下脸红了,变了嗓子尖声说,我不去,我不去。

赵小海感觉到自己冒犯张晓薇的尊严了,他憋红着脸,把给张晓薇买的那张票叠好,装口袋里。他一个人正要进门的时候,张晓薇追上他,说对不起,你既然已经买了,我们一起进去吧。

赵小海舒了一口气,高兴地把两张票拿一起,张晓薇那张折过,放在他的下面,他想回去之后把这张票压好,压得平平展展的没有一丝折过的痕迹。他想起小时候张晓薇给他的那颗大白兔奶糖的糖纸,他不知道它现在搁哪里了,还是已经丢弃了?

一起进去之后,张晓薇马上离开了赵小海,她的目光根本不在那些千奇百怪的海洋动物身上,她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搜寻自己的孩子,很快张晓薇走出了赵小海的视线。赵小海看着展览馆中陌生的人群和关在巨大器皿中的海洋动物,觉得自己也像被关在了一个巨大的笼子中,周围许多的人围在外面看热闹,他失去了看这些东西的兴趣。

那天,赵小海在海底世界没有再看到张晓薇。他吃了晚饭,准备休息一会儿去五四广场。张晓薇敲了敲他的门进来了,她给他带了一把飞利浦剃须刀。赵小海不想要这把剃须刀,可是他不能不要,一不要又伤了张晓薇的自尊心了。他接过剃须刀的那一刻,感觉今天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

接下来的几天,他有意避开张晓薇,张晓薇也有意避开他。他们偶尔在旅馆门口或院内碰上,只是互相点点头,问一声对方今天去哪儿玩了?回的前一天半夜,赵小海上完厕所时在走廊里碰见张晓薇,张晓薇穿着一条白色的睡裙,头发乱糟糟的,看见他,红了脸低下头。赵小海也红了脸低下头。他们俩擦肩而过。赵小海悄悄瞥了一眼走廊里的张晓薇,没有风,她的睡裙飘了起来,她像一条摆动的鱼,没有回头,直接消失在卫生间。

回的那天,他们退了房,一起离开旅馆,坐公交到了车站,一起等车。回程的车票俩人买的不是同一个车厢。火车来的那一刻,互相问了好,各自朝自己的车厢走去。登上火车的时候,赵小海想他们坐的是同一列火车,可是坐的好像不是火车,而是像坐在平行的两条道轨上。

6

国庆节过后,老师们上班呆在办公室谈论怎样过的假期。好多老师也出去旅游了,他们去绵山、五台山、晋祠、乔家大院……都是近处的地方,没有一个人走那么远的地方去看海。赵小海想自己看海去了,张晓薇领着孩子也看海去了,他一下又觉得自己和张晓薇心灵上有共同之处。

办公室一个大眼睛女老师忽然问,赵小海,你去哪儿玩了?不知道什么原因,赵小海撒谎说,我哪儿也没去,和家里一起掰玉米了。大眼睛女老师的眼睛居然有两点亮光溢出。赵小海说,一个人去哪里也没意思。女老师笑了。

学校的生活不咸不淡地过着,每天就是上课、抄教案、批改作业。下午的阳光斜斜照在办公室黄色油漆刷过的木头桌椅上,使整个办公室显出一副落后时代的色彩,这些从建校初就置办的办公用品一动吱吱扭扭响,整个下午便恍惚起来。赵小海望着这些桌椅,望着那些衣服上总是粘着粉笔灰,年轻或不年轻的老师,感觉时光好像在这里拐了个弯,一下就缩回过去了。那个大眼睛女老师的眼睛有时会从这死水一样的生活上冒出来,泛个泡,但马上又沉下去,这种生活,就是这个样子。

赵小海没想到张晓薇会卖猪肉。第一次看见她站在大院对面马路边电线杆旁一个新的猪肉摊点前,他以为她在买肉。她拿着油光发亮的刀子,熟练地给顾客割下一块五花肉时,赵小海觉得生活真是不可思议。他怎么也不会把卖猪肉的人和张晓薇联系到一起。他印象中的卖猪肉的人都是满脸胡子,一身肥肉,身上永远散发着猪肉的腥臊味儿。

张晓薇看见赵小海,客气地喊了一声,赵老师。

赵小海生气地说,不要叫我赵老师,叫我小海。

说完之后,他有些后悔,奇怪自己对赵老师这个称呼的过分敏感。

他慢腾腾朝张晓薇走过去,张晓薇站在挂起来的猪肉前,浑身油光发亮,好像过去的好日子又回来了。

赵小海问,什么时候开始卖肉的?

今天是第二天,张晓薇甜甜地笑着回答。

赵小海心中有些苦涩。他想假如李建军在,一定不会让张晓薇去卖肉,假如张晓薇嫁给他,他也不会让张晓薇去卖肉。

他说,给我割一块肉吧。

要哪块?

赵小海的目光在猪肉上飞快地扫了一下,说来块猪头肉吧。

张晓薇麻利地割着肉,称好之后,说其实猪身上的肉猪头肉最好吃。

赵小海想自己和张晓薇毕竟有心有灵犀之处。接肉时手背和张晓薇的手背碰了一下,他感觉那块地方滑腻腻的。赵小海提着肉,阳光照在他手背上,那块地方亮晶晶的像有只小虫子在爬。

赵小海迷上了吃猪头肉,隔三差五总要去张晓薇那儿买一块猪头肉。他没有想到张晓薇干这种活儿能让他有这么多机会正大光明接近她。

张晓薇和人说话,自然大方,没有讨好谁的意思。院子里的人去买肉,她总是在称好之后,再添一小块上去,人们都说这孩子厚道。那些税务啊、工商啊,过来买肉,张晓薇也是称好之后,再添一小块上去,然后飞快地报出价钱。张晓薇卖肉,不像粮站门口的那家,总是要一斤割二斤,知道割下来人们也不好意思退去,刀法从来没个准。她顾客要多少,老老实实割多少,至多差一二两。她的熟肉也煮得烂,味道醇,老人小孩都喜欢吃。镇上的人们很快喜欢到张晓薇这儿卖肉。她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有时赵小海看着张晓薇卖肉,觉得她潇洒从容,又有尊严,比他当老师有意思。他觉得自己当初鄙视张晓薇卖肉真是浅薄。

赵小海闲暇时候,经常坐在院子门口,看张晓薇卖肉。他发现张晓薇提着刀子英姿飒爽,像一位古代将要出征的将军,和他周围那些灰扑扑的人一点也不一样。赵小海每次看见张晓薇笑嘻嘻地割着猪肉,就觉得她在用锋利的刀子主宰生活,分解生活。没有客人时,张晓薇也过了马路和院子门口的人聊几句。她一走近来,猪肉的味道就先飘过来。赵小海发现自己喜欢闻这种味道,这种味道比那些女人用的油啊粉啊的味道闻起来都好。

有一天,赵小海买好一块肉后,没有马上离去,在旁边看着张晓薇给别人割肉、称肉。

张晓薇回过头来,看见赵小海还在,说,小海,你还在?

一句小海,仿佛提醒了赵小海。他有些恍惚地说,晓薇,我想和你卖肉。

张晓薇呸了他一下,说,你是大学生,是人民教师,我哪敢让你跟我卖肉?

赵小海说,我觉得和你卖肉比教书有意思。晓薇,我喜欢你。

说完这句话,赵小海觉得浑身都轻松了。

张晓薇愣了一下,眼眶里有了泪水。

赵小海慌了。

张晓薇抹了一下眼睛,笑着说,李建军这个死东西,也不知道这么多年死哪里去了?可是我还得活着,还得和孩子一天一天过日子,是不是?生活就是过日子,过着就习惯了。张晓薇切下一块猪肝,扔进嘴里肆无忌惮地嚼起来,嚼着嚼着噎住了,大声咳嗽,咳出了泪花。

张晓薇的爸爸妈妈已经老了,俩人出门时拄着拐杖还是摇摇摆摆。张晓薇卖肉的柜子里总是放着一包东西,两个老人出来时,她和他们说几句话,把小包递给他们。两个老人拿着小包再摇摇摆摆回去。赵小海想,人可能都是在摇摇摆摆中慢慢长大,再在摇摇摆摆中忽然倒下,不再起来。

赵小海单位的一位教师忽然得了肝癌死了。这位教师平时不抽烟、不喝酒,不知道怎么就得了肝癌。查出肝癌以前,他经常在办公室捂着前胸说肚子疼,老师们都以为是胃病,他自己也以为是胃病。舍不得花钱去检查,买了一大堆胃药,镇上的一个医生也说他是胃溃疡。有人说胃不好多吃些大豆和馍馍片。但是他的肚子越疼越厉害,等他实在忍不住了,做了胃镜发现胃没有问题,进一步检查时,癌已经在肝部扩散。他去了省城医院做手术,回来的时候人又瘦又黄,头发化疗全部掉光。家里人隐瞒他的病情,他自己也不相信他得了不治之症。

赵小海去他家里看他的时候,他缩着身子躺在床上,又瘦又干,全身只剩下一张皮包着些骨头,像一块随时被风吹走的树叶。他说,我完全看开了,身体最重要,等我好了之后,我要……

赵小海从他家里回来之后,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等自己哪一天也成了这位老师这个样子时,后悔什么也迟了。他也不能再去习惯学校这样的生活了,习惯了自己一辈子也完了。他准备考研究生,永远离开这个地方。

他开始埋头苦学。英语多年不用已经忘得差不多了,赵小海一拿起英语书,就想起张晓薇拿起刀子熟练地切割猪肉的样子。他想从小娇滴滴的张晓薇能学会杀猪,他就能考上研究生。为了保证时间,赵小海把家搬到学校单身宿舍。每天早上学校一打上早自习的铃,他就和学生一起起床。白天除了上课、批改作业这些必须做的事情,其他事情他一概不做。整个镇上的老师都知道赵小海要考研究生。他把自己逼到绝路上,不再回来。

无数个夜晚,赵小海捧着英语书,猪头肉和馒头是他必备的东西。他嚼着猪头肉,背着英语单词,觉得自己和张晓薇在慢慢靠近,但是他知道他永远不可能和张晓薇在一起生活了。随着每一次自测成绩的提高,赵小海觉得自己离张晓薇越来越远。他困了的时候,眼前就会出现张晓薇深夜在磨石上“哧啦哧啦”一下一下磨刀子,张晓薇在寒风里使劲地用刀子划开肉和骨头,张晓薇满头大汗把刀子捅进猪的内脏掏出血淋淋的肠子肚子等一大堆东西,张晓薇的刀子越来越快,张晓薇……

快过元旦的时候,大眼睛女孩给他发了一张请帖,她要结婚了。她的新郎是镇上分管教育的副镇长的儿子。赵小海拿着这张请帖,看见大眼睛女老师的眼睛从请帖上浮了出来,眼角流溢着幸福的光彩。婚礼就在学校的几间大教室举办。赵小海没有参加她的婚礼。婚礼上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和一拜天地、二拜高堂的呐喊声中,赵小海躲在宿舍里做英语练习题。

赵小海去省城参加考试出发的前一天晚上,他站在张晓薇卖肉的柜子前,用左手在柜子上写下歪歪扭扭的六个字,“张晓薇,我爱你”。他希望张晓薇看到这六个字,猜出是他写的,知道他喜欢了她好多年。

考完试,马上要过年,整整下了一天一夜大雪。赵小海赶到汽车站,所有的汽车都停运了。赵小海挤上火车,坐在一群群回家的民工中间,他闻到了类似张晓薇身上那种浓郁的生活的气息。路上走得很辛苦,每一个小站上都不停地上人,过道里、厕所里的人挤得密密麻麻。挤在这满满当当的人中间,赵小海觉得自己以前的空虚是多么的苍白,他盼望早早地赶回家去,拿上铁锹、扫帚,把这年前的雪清理出去。

中午的时候,才到了赵小海他们镇的那个小站,他几乎是被从车上挤下来的。火车停了一分钟,又“哼哧哼哧”开动,消失在白茫茫的原野,赵小海朝村中走去。整个村子都是白的,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在院子门口,赵小海惊奇地遇上了张晓峰。他好像一条呆在地下冬眠刚出来的虫子,脸色苍白,身上满是一种异乡人的味道。

很快,赵小海知道张晓峰下岗了。他在保定虽然工作了几年,但是人生地不熟,下岗后做了几件事情都不顺利,趁春节回来看看这边有没有好项目。

大雪没有影响了人们过年的兴致,每天大街上都挤满了人,割肉、买糖、买菜、买炮、买衣服、请神……人们要把一正月的生活提前安排好,踏踏实实过一个年。

张晓薇的生意好得不得了,她戴着一双五指没有指头的手套,手上的刀子闪着寒光,一直不停地忙活。她的脸被风吹得红扑扑的,赵小海想起学校办公室里同事们那些沾着粉笔灰白的脸,他对着答案估分。他想张晓薇哪里是个随随便便过日子的女人,她心里有股劲儿,她一直在寻找着自己的幸福,只是在另一条路上寻找。

张晓峰站在张晓薇旁边帮忙,这个毁了张晓薇前半生幸福的人,转了一圈又回来了,总是笨手笨脚,干什么都慢半拍,卖肉还怕弄油手。他那半吊子异乡人的腔调,一听就让人觉得隔,不舒服。

猜你喜欢

李建军小海孩子
木棍的长度
街头“诅咒”文学是如何出现的
那些有意思的生活
以一己之力拯救尴尬的都是勇士
酒桌上就不该谈生意的事
Miniature quad-channel spin-exchange relaxation-free magnetometer for magnetoencephalography∗
孩子的画
孩子的画
孩子的画
孩子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