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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物语

2011-11-21张占福

草原 2011年11期
关键词:马莲篾匠芦苇

□张占福

艾和爱同音。

能够让我们这个讲求含蓄、注重内敛的民族,将胸臆中最热烈最圣洁最深沉的情愫,借用植物称谓的方式表达出来。对不识“艾”的人,想象中这一植物肯定非常诱眼;可对于有过见识的人而言,叫做“艾”的植物太寻常太朴素不过了,一点儿都不招人青睐。艾,高或盈尺,不像小草那样卑微,也不同于青蒿的张扬:虽无俏丽的姿影,但端正、谦和,若有君子之风。多年以后,对于艾的花朵我的脑海里找不到丝毫印象,印象中艾叶背面附着白色的绒毛。艾草聚生,风过处一片片小小的云浪在眼底翻展。

顺手一捋,艾草盈握,手心里绵润润的,让人心生温存与熨帖。镰刀割断艾与大地的联系,空间飘溢着艾的低诉——艾香很特别,那是一种我描述不出来的味道,最初的感觉有点苦,有点怪,有点烈;就在你试图想要拒绝的时候,幽幽艾香已经浸入心脾,如同梦里那个不期而遇的女子明亮的眸子里淡淡的忧伤,从此让你难以释怀。——当年山冈之上手持镰刀的那个少年郎,断然不会有如此之漫想。那时候在我眼里,艾只是青草的一种。

只有端午节这一天的艾,才有资格登堂入室。说不清是端午这个节日赋予艾太多的荣幸,还是艾在端午这一天的清晨急中生智凝聚了天地灵气,总之,习俗中这一天的艾大不同寻常。

早晨醒来,感觉耳朵里不舒服,手指一抠,一小团绿绒绒的艾叶掉出来,母亲见状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跑过来,拣起艾团重新塞到我的耳孔里:“听话,放点儿艾虫子不敢往耳朵里钻。”因为耳朵里塞过端午的艾叶,在野地里玩累了的时候,我便敢放心地躺在草地上,半闭上眼睛聆听山雀婉转的飞歌,等候西山梁上的那片云影向我缓缓漫过来。云影浸透周身的毛孔,那种感觉特舒爽。伸手摘一片艾叶放在嘴里,透着清苦味的幽香在微风中漫溢。

在县城生活的那些年里,每年端午这一天,晨练的岳母比以往起得更早一些,专门跑到郊外拔艾草。妻拣些嫩绿的艾叶放进脸盆,先舀上少半瓢热水烫一下,然后再兑上凉水,水气早已散尽,屋子里艾香氤氲,缕缕不绝。“用艾水洗洗脸,长大以后有人爱!”妻年复一年地微笑着重复这句话,直到那年女儿读高中离开了县城。早年,在我不情愿用散发着怪香味儿的艾水洗脸时,母亲也曾拍打着我的脸蛋说过同样的调皮话。那时,我懵懵懂懂地感知母亲话语里的所指。

那时我的小心眼里曾琢磨过:长大了没人爱,就像毡匠二海生表哥,缺少一双纤巧的手给他搓莜面细鱼鱼,自己用弹羊毛大弓的厚掌拍一笼屉叫人难以下咽的 “锅贴片子”,那样的生活让人不可思议。虽然两个村子相隔只有二里远,我只踏进过一次二海生表哥的家门,屋里凝结的劣质旱烟、臭汗等混杂的说不清的气味直往脑子里钻,我琢磨着这令人难堪的气味应该就是大人们常说的“光棍气”吧!这样的气味没有谁愿闻第二次,更何况终身浸淫。

稍大了一些——上小学二年级以后吧,我主动承担起每年端午节拔艾的工作。老早就在村子附近留意,发现有好艾的地方便密记在心里,端午那天用不着母亲叫早,准能赶在太阳出山之前提着满篮子艾,迎着母亲甜暖的笑脸走回家门。采艾回来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搬上家里的那把高凳,插一枝艾在门头上。母亲说:端午插艾是向神明表证我们家有爱,能逼邪气。用不着母亲督促,我摘些艾的嫩头绿枝放在脸盆里,心怀朦胧的期愿,很虔诚很认真地领受并储蓄艾的灵气。

奶奶将剩余的艾编成一根根两尺见长的艾绳,挂在窑洞堂屋的墙角阴干,隔段时日便用艾绳熏熏屋子。为了躲清静,星期天我老常跑到奶奶的窑洞里写作业。尤其到了冬天,用不着割草、挖苦菜,少了偷懒躲活儿之嫌。坐在奶奶家炕角边的小火炉旁,静静地聆听清幽幽的艾香、暖融融的阳光,和奶奶一道坐在炕头上,讲述我的爷爷,讲述那如艾绳火头上的青烟一样如缕不绝的往事。我七岁的那年,爷爷就离开了人世。奶奶说爷爷不大喜爱我,爷爷嫌我“粘”。爷爷留给我唯一一点记忆与艾有关:爷爷有一块比火柴盒略大些的火镰石,黄亮黄亮的。爷爷装好一锅烟叶,捏一点火绒放在烟叶上面,叼起烟咀,拿一根弯月形的小铁条磕碰火镰石薄的那一端,迸溅的火星引燃火绒,爷爷紧吸几口,烟锅立时间红亮了起来。爷爷顺手用烟火引燃墙头上挂着的艾绳,而后就将火镰石、火镰和火绒收到已经变油黑的布包里,掖回到炕席下面。之后的一整天里,爷爷都用艾绳的火头点烟。因为艾叶上那一层绵绵的白绒,艾绳易燃,燃而不着,慢条斯理地洇着时光。煮饭的时候,奶奶取下墙上的艾绳,费好大一气功夫,才能点燃灶堂里的炊烟。每次将艾绳重新挂回墙上时,就有菊花似的笑容在奶奶的脸上映现。

知道艾是一味中草药,知道针灸中的“灸”,亦即艾灸,是传统的中医治疗方法,那是在进城工作以后。几天前的晚上闲逛大召寺前的夜市,竟见一个专卖艾条和艾灸医具的货摊。讲过艾灸的保健功能、神奇疗效以及艾灸医具的现代性之后,摊主以身演示,点燃一支指头粗细的艾条倒插在艾灸医具顶端的孔洞中,拿准穴位,将那个木制的梯形体扣在肚脐下,艾条吐出的青烟从梯形体四面的侧孔徐徐溢出。那久违了的香气又一次将我的思绪带回到从前。

透过时光厚重的积淀,咀嚼艾的幽香,惊异这被叫做“艾”的草本植物,对人世间“爱”的诠释是如此的熨帖——

爱是人间朴素的情怀,不分贫富,不论贵贱;如同艾草一样不择贫冈与沃土。有爱,陋室生香;无爱,广厦金堂犹似冷月寒宫。爱在,俩心相守,冷暖相知,琴瑟和鸣,其乐融融,日子即便清苦,岁月不乏诗意的温馨;爱失,茕然孑立,心田荒芜,散漫放牧寂寞与孤独,纵然挥金如土,醉歌热舞之后难得找回宁馨梦乡。爱是人间良药,爱是医病良方。爱能使五毒不近,能让五瘟退避。心中但存真爱,就有希望在,就有信念在,就有幸福在。

爱,传承人间烟火。

芦 苇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诗经》像一位尊者,让人感到亲切却又轻易不敢亲近。然则《蒹葭》一诗为多数人耳熟能详,并或多或少能揣摩出其中一些韵味。

“蒹葭”亦即芦苇。深秋,草木凋零,霜迹遍染。置身秋野,极目远天,愁思无由地袭上心头,更何况你眼底是一片苍苍萋萋采采随秋风飘荡的芦苇,更何况你心中不只是单纯的秋思。白露凝结为霜,霜染芦花,芦花淡雅的芬芳凝结幽幽思念,目尽渺渺秋波,此情此景,怎能不叫“哥哥我——泪花花儿在眼眶眶里打转儿”。

与芦苇的缘分很早也很晚。很早,我出生在故乡记忆里的那间老屋的炕席之上,炕席是芦苇编制的;很晚,当我目睹郁郁葱葱的芦苇荡,用手触摸青青苇管、碧绿苇叶的时候,我已将届不惑(如果童年记忆中的芦草不是芦苇的山地妹妹)。

我九岁的那年秋末,白洋淀的篾匠赶马车拉着满车的芦苇住进村里,那年几乎家家都丈量自家土炕的尺寸订做了新席子。新打的苇席给低暗的土屋和母亲的脸庞增添了亮色。母亲时不时抚摸炕席,用指甲掰着席码子,一个一个数,看哪一端更密实一些。铺上新席子,屋里有一种特好闻的味道,淡淡的,幽幽的,总让我想起那个十六七岁的小篾匠和他的苇笛。小篾匠跟着父亲出来,父亲编席他帮着打下手。那是一个满月的晚上,我们一伙玩打仗的孩子被一阵非常好听的乐声吸引到村西的井台旁。小篾匠坐在固定辘轳的石礅上,旁若无人地吹着我们从未曾见过的乐器——苇笛。柔柔的笛声在月光里流淌,那个晚上我们一个个比月光下的小草和石头都安静。那年我们家打苇席排在最后,小篾匠背着他父亲偷偷做了一支苇笛给我,作弄了半大夜费了好大的劲儿就是吹不响,我带着满肚子的不快找到小篾匠。不曾想,悦耳的笛音随着小篾匠弹动的手指从苇管里缓缓飘出。小篾匠笑笑:“等你长大了,出门想家的时候拿出来总能吹响它。”

二十多年以后,我乘坐快艇从岱海西北边的芦苇丛中缓慢游过,时值六月,正是水鸟繁殖的季节,时不时有野鸭子、捞鱼鹳和不知名的水鸟被马达和我们的笑语声惊起。选择在芦苇荡里安家,安扎在芦苇上的鸟巢是大自然的小小摇篮,这富有诗意的栖居只属于水鸟——就像最难割舍的牵挂来自于故乡,最纯真的爱情永远属于初恋,最浓烈的相思是情人眼里的泪花一样。碧绿的芦苇向着思想的高度前进,想象着“笛声依约芦花里,白鸟成行忽惊起”的意境,我在心中吹响了那支丢失已久的苇笛。

有位哲人说:人是一支有思想的芦苇。仔细审视芦苇,审视我自己,寻求二者在生命之间的联系,品味这句哲语的内涵。芦苇和人一样经历从出生、成长、衰老和死亡的生命过程,一样感受月夜的宁静、星天的安谧、艳阳的焦躁、寒霜的凄楚。人的生命如同芦苇一样脆弱。人和芦苇的区别似乎只在于人有思想,而芦苇没有。而我总觉着,苍翠的芦苇在微风中波荡,优优柔柔的总像在想着什么?尤其是在早春,积雪的冰湖边,一支为镰刃遗漏了的芦苇独立苍天,何尝不是一个未曾走远的思想者的影子。

马 莲

守望在山路边的马莲,唱起心中的那支老歌。蓝幽幽的歌声中,曲曲坎坎的马车道古意一年比一年浓深;蓝幽幽的歌声中,我看到了长剑似的绿叶蕴含的艰辛,蓝蝴蝶一样美丽的花瓣凝结的风霜;蓝幽幽的歌声中,我闭起眼睑试着用目光一一轻抚母亲额头的皱纹,轻触父亲那枯瘦、弯曲、指关节像榆木疙瘩的手指。此刻,我在城市的楼窗前又一次用文字回望故乡。守望在村口的佝偻的身影,又一次映入眼底,硌得目光生痛。

在故乡宝和庄梁,有两样东西给我的印象最深:石头和马莲花。大小、形貌各不相同的石头遍布大地上,默守着风霜雨雪,默守着花开月落,让你厌倦的同时,内心深处又有着一种说不清的敬畏。马莲花是故乡最美丽的花,马莲开花的时季,是故乡山野最生动的时季。丽日和风里,灵动的马莲花感染得寂寞的石头也有了灵性,慢慢地抬头,伸手召唤天街的一朵白云。

云影下平滑的石头上曾经坐着我的少年,吹彻一支马莲做成的叶笛,与天空中飞翔的山雀子对语。“马兰花,马兰花,请你现在就开花”——面对安静的花朵,我怀疑眼前的马莲花不是童话剧里的马兰花。一丛丛的马莲,生长在坚硬的车辙畔,甘愿承受轮压蹄踏,马兰花的传说中找不到合理答案。在我开始懂得爱情的时候,认定马莲花最能表达心中美好的情怀。“等待是驰出一段雪地/猛然勒马回驻/目光碰飞的相思子/给催发的马蹄/扣进冻土里/期盼中长成一溜烟的马莲/……心中无悔/即便是误过了花开时季/即便秋风中裂一棒莲籽”。直到那年五月回乡看望父母,村东山冈上的马莲正好开花。告别二老,离开村庄,走过平冈时不经意间从倒车镜里看见父母依然留在村口的身影。来时欣然相迎,回时依依相送。——那一瞬间,我读懂了马莲花为什么开在路边。从那时起,每想起故乡,马莲花蓝幽幽的花影便像蓝蝴蝶一样在眼底闪动。

在城市里,马莲花名字曾被儿歌传唱。女儿上小学那会儿,家在县城,闲暇时我常在巷口看女儿和同学跳皮筋。“马莲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孩子们边跳边唱,天真之乐,天籁之音,童趣悠悠,让人留连、沉迷。现而今,就连老家县城里,也没有谁家的孩子再玩那种土得掉碴的游戏了。马莲开花的声音和女孩子们翩跹灵动的身影,在城市的记忆中渐渐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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