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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速成像

2011-11-20尹德朝

清明 2011年2期
关键词:帐篷小伙子丈夫

尹德朝

快速成像

尹德朝

这几天董娟老是走神,脑子里总冒出一些与生活毫不相干的场景,比如蓝天不再蓝了,绿油油的一大片;一只苍鹰疯狂追杀奔逃的雏兔;高山下决斗的雄性盘羊;峡谷里灵异频闪,一枚红色的帐篷灯光昏暗,男人的汗味、女人的呻吟顺着光亮一丝不挂地爬出来……好好的世界,在她脑子里整个被颠覆了。

晚上做菜时,一不小心把食指尖切下一小块肉来,她捏着窜血的手指跑进卧室,血顺着她洁白的胳膊鲜红地滑下来,砸在洁白的瓷砖地板上。她用小指勾开床头柜的抽屉翻找创可贴,找不到,往日不用它的时候,一拉抽屉就能看到,那么碍眼晦气的小东西总在眼前晃来晃去,此时,怎么也找不到了,伤口钻心地疼,血流得叫人心更疼。她索性走到卫生间里撕下一块手纸,裹在了手指上。

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味道呢?董娟举着手指想着,血从纸里渗出来,又滴到地板,雪白的瓷砖被一滴鲜红衬得暗然失色。低头一看,房间里盛开了一溜玫瑰花。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味道呢?这句话总是在她一不留神时就钻进了脑海,这两天,这个空洞的、酸溜溜的话题总是不约而至,难道,我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又开始像年轻时那样思考人生了?

如果这要是在结婚以前,不管她想什么,总要为自己倒上一小杯葡萄酒,拉一首抒情曲,她曾是市里的一个大提琴手,或者出门漫步,树阴下任凭思絮当空飞舞,她会无意间揪下树上的一片叶子,细细端详上面的纹路,照叶子纹路的方向,寻找人生轨迹,那是充满着一种多么逍遥的浪漫呀。

此时此刻,她的手指一跳一跳地疼痛,血从纸上不停地往外渗,简直都有了汹涌澎湃的气势,不行,还得找创可贴,再找不着,她就打算出门上小区保健站了,她把抽屉整个拉出来,把里边所有的东西哗啦一下全都倒在了床上,创可贴到底让她找到了,它可怜地缩成一团,在废钥匙小药瓶手机壳彩笔电器说明书避孕套等一大堆杂乱无章的废墟里,一副苦苦等待的样子。

董娟无心再做饭了,她要在丈夫面前撂一次挑子,她回到卧室,坐到床上,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味道呢?这句话又跳了进来。一抬头,穿衣镜里,一个肤色暗淡的女人正盯着她看,神情疲惫怨气十足,无论表情,还是年纪,那面镜子里的她都像一个中年女人的样子,可笑的是额头上还起了两颗红痘,莫名其妙。穿衣镜直对着双人床,这还是他们年轻时,丈夫刻意要这样安置的,他说这样能够提高性生活的质量,她不置可否,镜子就那样面对着一对整夜忙个不停的人十年有余,现在想来,纠缠在镜子里的男女真有点恬不知耻,可是丈夫却津津乐道。现在,他们一个月都做不了一回,往往还都是她主动。

窗外有两枚黄叶停留在窗台上,它们是慢悠悠地飘下来的,还没等她走过去,它们又都飞走了。连想看一看叶子的纹路的机会都不给她了。

秋天要来了,又一年过去了。此时,她很想找人唠叨,发一通牢骚,有时她会打电话给同学郝英,两人一起发牢骚,所谓牢骚,无非是自己的男人越来越胖,开着电视睡觉,电视一关反倒醒了,不睡了,到你想睡觉的时候他又开始折腾你,折腾到你兴奋起来想要的时候,他反倒不行了等等。每次都是她说,郝英听,随声附和着。你瞧我老公胖的,坐着吃饭的时候把肚子放到桌子上,酒杯放到肚子上……郝英哈哈哈。

董娟拿起电话想打给郝英,她想对她说,她今天要罢工一天,让老公喝西北风去……号码按了一半她又把电话放下了,细一想,跟下级向上级汇报工作似的,家里的事凭什么总是要对外人说呢,死没出息。她还发现,郝英总是听她说,她自己却很少说自家里事情,从来都是听,听了笑,笑了又听。人家的事郝英听着快乐死了。她自己呢?整个儿一个傻冒。

放了电话,她又不知道要干什么了,她意识到,从今往后是不是就要在抱怨中度过了?对男人的抱怨再加上对命运的感叹,难道正是年过四十的主妇们将要变成老太婆的最后一步吗?

老公回来了,把手里的夹包一扔,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便开始摸遥控器,先抓电视的,再抓空调的,嘴里喊着:“真热,这秋老虎,老婆,饭做好了吗?”

这时,董娟举着她受伤的指头站在厨房的门口,只要老公一回头就能看到她受伤了,可是他两眼盯着电视里的足球,就是不看她一眼。

“我今天不舒服。”她说。

“不舒服也得吃饭呀,你说是不是亲爱的。”

她大吼一声:“你自己找吃的去吧!”说完便转身进了卧室,把门也带上了。

她坐到床上,眼泪掉下来,如果丈夫跟进来,也冲她喊上一嗓子,不管说什么,都会暴发一场战争,然而,直到足球和晚间新闻播完,丈夫才搭上腔:“你刚才说什么?亲爱的,谁又欺负你了。”可能是听到了她抽泣声,才悄悄推开门,终于看到了她手上的伤。

“你看你看,怎么这么不注意,刚才我一进门,还以为你手里捏着一朵小红花儿呢。”丈夫走过来,捧住她的那只伤手,像哄孩子似的吹口气,说:“别生气了好不好,我做饭,今天我做饭,要不,今天干脆咱们出去吃好不好?”

丈夫轻轻靠近董娟身边,把手插进她的腋窝胳肢她,她忍住笑,她暗暗告诫自己,要硬下去,不能输给他,这个总以为一切都是那样心安理得的臭小子,早就应该给他一点颜色瞧瞧,她要为了自己,为一个女人的应有的美好人生,她必须忍住笑,这是她为此争夺人权的第一步,可是,她还是笑了。她真的很恨自己。恨死自己了。

岁月之所以默默流走而不暴发,就是因为有人忍耐,有人宽恕,而所有承受忍耐的人只有自己知道,她身边的男人,却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甚至还洋洋自得,认为这是自己的出色表现才使得家庭平和事业得以顺利运转。

董娟为了反击这种不知廉耻的自信,她只有把那沉默得像肿瘤一样的疼痛、沉重得像铅石一样的忍耐和宽容从心上割下来,然后,她想尽情地暴发自己的爱与恨,哭与笑。也只有这样,才会得到人格上的解放。可是,如果她真的这样做了,决不会有任何人得到什么好处,甚至包括她自己。所以,只能怀着一颗对人人都充满爱的心肠,去默默无闻地品尝不为人知的凄凉。

想到这里,董娟的心里又平静如水,她把翘着的受伤的指头放下来,去了厨房。这晚,她故意把几滴血滴进了菜里,丈夫吃菜的时候,她问他:“好吃吗?”

“好好,好吃。比平时做得好吃多了。”

洗碗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又哭了,哭出了声,丈夫听到她在哭,好奇地走进厨房:“到底是谁欺负你了嘛?你倒是说呀,快把手拿出来,沾上水要感染的,好了好了我来吧。”丈夫把她从池边推开,她也没有再争抢,就回到了客厅,电视开着,法制频道正播放着共同关注栏目,一个被父母遗弃的孩子沿街乞讨……她的眼泪更多了。

丈夫从厨房里走出来,一边擦着手,一边好奇的看她:“到底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像个多愁善感的小姑娘了。”其实他的心里正在说,更年期到了,更年期让我的这个女人变得不识好歹,莫名其妙了。

丈夫坐到她身边,把电视关了,搂住她,有点明知故问:“到底是怎么了,亲爱的?”她把丈夫的手从肩上摘下来:“你对我不好,一点也不关心人家。”

丈夫睁大眼睛故做惊诧地说:“是吗?我一直对你不是挺好吗,嗷,是有点,最近太忙,我改,一定改。”

丈夫看到了她额头上的两个小疙瘩,心里一悸,跟妻子快有两个月没有做爱了吧,想到此,他真的有点内疚了。他又抱住她,把手伸进她的胸里。

凡是女人好像都经不起男人们的认错,也不管是真还是假,她被丈夫揉得发软,身体就沉甸甸靠向他。哈,她想,这个愚蠢的男人果真以为自己猜透了女人心思,把女人的怨气和哭泣统统归结为某种请求性爱的信号。他把她重重地压在自己的身下,大声呻吟用力不止。生活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她脑子里又跳出这句话来。

其实,这个男人应该说还是爱她的,只不过已不是爱情,是手足之情,现在这个男人正在被某种义务所驱使,用尽浑身的力气,哼哈,哼哈……

她想象不到,自己也会在这虚假的声音中呻吟起来,年轻的时候为了满足丈夫,她总是夸张地尖叫。现在她还用得着这样吗?不可思议,有些痛苦,又有些滑稽,后来她感觉到了一点点刺激……

洗完阴部,身上还是感到黏糊糊的,充满着丈夫的汗味和精液味。索性开了淋浴器。泡在水里,温水把皮肤抚摸得又痒又酥,从她的乳沟滑下去。水凉了,她也没有去调,一动不动地站在水里,水越来越凉,因为冰凉,她缓慢地蹲下来。

此时此刻,那些“蓝天里的苍鹰、高山上的盘羊、海边闪烁珍珠的蚌壳和狭谷里的彩色帐篷,帐篷里昏暗的灯光,做爱声……”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又钻进脑袋里了。突然,董娟有了想出行爬山的欲望。而爬山是董娟从来都没有过的强度运动,这个想法一跳出来她便无法阻挡,她的心怦怦直跳,就像一个瞒着男人要去偷情的女人,难怪她的脑子里怎么总是浮现那些山呀水的,走,去野外生存,去攀岩。她走进儿子的房间,电脑上已有了淡淡的灰尘,自从儿子考上重点住校高中,他爸爸就给他买了手提电脑,家里的电脑很少有人动了,也只有周末儿子回来,它才会被打开。她打开电脑,输入“登山”和“出游”两个字,很容易,她就有了结伴登山的“驴友”团队。

第二天,她上街买了一条牛仔裤和一双旅游鞋,心情突然回到了很久以前的姑娘时期,为了让自己更年轻,她的裤子是低腰的,前面的肚脐眼露出来,风一吹,凉飕飕的充满快感,小肚子虽然有一点鼓,细看还有松弛的妊娠纹,但是她的腰围还是能说得过去的,皮肤也很白,微黄的汗毛旋在皮肤上,臀部紧绷绷的,圆润肥硕,就像是真皮沙发充满了弹性。她坚信这一切还是很能吸引异性眼球的。

现在的问题是,这件事要不要告诉丈夫呢?想了好长时间,最后决定,不能告诉他,不过,要是几天不见她回来,她的丈夫可能会找她,可能还会报警。不过,也可能他根本就不会找她,在这个事业有成的壮年男人的潜意识里,也许,还巴望她出个什么人身大难呢,要是这样的话,一个不到五十的,事业有成的,性欲尚处在由狼而虎的,儿子成人已不再受牵挂的——他!就会把年轻貌美的女子堂而皇之地领回家了,董娟的衣物和那些整日被她摸来弄去的家什统统被扔掉,或者被年轻女人没轻没重的继续使用或搞坏……这个男人肯定会这样做的,自从董娟从他的衣袋里掏出避孕套后,她就坚信这个口蜜腹剑的臭小子一直都在哄骗着她,那天洗衣机转着转着,水面上就漂出两个橡皮圈来,于是她开始了大搜查,不仅如此,还有伟哥之类。她都把那个小套子小药丸摆到他面前了,他还在狡辩:“唉呀,这不是咱俩用的吗?”

放你的狗屁,我避孕环都上了十几年了,你还跟我避鸟的孕。这样一想,她出游的决心坚定不移。

出游的好处很多,一是放松自己,二是让自己的男人瞧一瞧:我也是一个说走就能走说跑就能跑的女人,敢爱也敢恨的女人,谁说女人到了四十就是黄脸婆,行为上稍过一点就会遭遇诸如“人老心不老”的令人尴尬的讥讽,我就不信这个邪!反正丈夫也并不怎么关心她的出入了,越来越不拿她当回事了,就算是她要与男人约会,好像丈夫都不会怎么阻拦。不像她年轻的时候,稍微晚了一点回家,丈夫就会惊慌失措,动不动就醋意大发,把她的琴弦扯断。现在,她就是消失几天,除了生活给这男人带来一些不便之外,一切都会让他心静如水,毕竟是过了心潮澎湃的年龄了嘛。她要出门去,用大自然炽烈的阳光晾晒自己发了霉的胸膛。

第二天一早,董娟坐在了通往天山的一个旅游大巴上,车上的坐垫柔软适中,比家里的沙发硬一些,却很夯实,有鲜明而真实的轮廓感,而在她的家里,所有的一切都像客厅里的真皮沙发那样臃肿,甚至连她自己本身就是一个从未闲下来的沙发。年轻的时候,丈夫总也没够的趴在她身上,有时会一整夜,到有了儿子,儿子就一直坐在她的身上,一直到十几岁了,才意识到他的妈妈原来也是一个并不老的女人这才不好再坐下去了。现在她出来了,一个臃肿的沙发,怎么会离家出走呢?不过,也就三天她就会回来,她希望老公恼羞成怒,但愿他会恼羞成怒,就算是为了欣赏他的恼羞成怒,她也值得出来这趟。

一切都是新鲜陌生的,一张张陌生男女年轻的面孔和他们的欢声笑语,其中也不乏像她这样年龄的人,这就是外面的世界。此时,她现在要是在家里,一定又是那种早晨看着朝阳转动洗衣机,中午张罗着午饭,晚上催促着丈夫儿子关电视关电脑早睡早起,对她而言,生活的智慧就是买到了物美价廉的实用商品,拿好钱包提着购物袋回家,尤其是当她买回来的打折水果特别好吃时,连她的丈夫都能看出她对自己的选择有多么的满足,这就是从未出门的她,一个连别人的拖鞋都必须放在固定位置才能安心的她,竟然胆大包天毫无理由地去野外生存游,去攀岩……

我一定要去挑战极限,重塑人生。

她想要通过千米攀岩的紧张来缓解开家庭对她的枯燥无味。“妈妈要是出了事怎么办?”不知哪里传来儿子的声音,她的心突然紧了一下,儿子是她的命根子,她可以离开丈夫,但决不能离开她的儿子,从离开家到现在坐到了车上,她还没有这样想过。不过,儿子已经大了,就是没有了她,她的儿子照样也会活得好好的,出事也无所谓,既然生命本身就是生生死死,活得再长也没有什么意义,她在十八岁那年,她就曾想过,只要活到二十九岁就足够了,活那么老干嘛,讨人嫌弃。

旅行的汽车爬到了青喀斯山的宿营地已进入黄昏,据说这里海拔在3000米以上,明天队员们要突击登顶青喀斯山主峰:敖喀峰。车子把登山爱好者的团队放下后就掉头走了。汽车一走,从未出过门的她心里一下变得空空荡荡的了。天哪,要爬那耸入云霄的雪山,说心里话,她有点怕了,怕什么呢?她也说不清,她甚至还有点后悔了。

驴友们都是二三十岁的青年人,他们最大的特点是男女成队而行,很像是一对一对的恋人,这样一来,在整个团队中,把她无形地孤立出来,很显眼,像一头迁移的年老体弱的獯鹿,随时都有掉队横尸山野的可能,不过还好,如今的年轻人嘴都很甜,大姐、大姐地叫着,呵护着她,心里也挺暖和的。其实,依她这个年龄在这群人里,叫她阿姨也不为过。

到了晚上,她傻眼了,同行者都带了小帐篷,找个平坦的地方一支,夜宿的问题就解决了,可是,晚上她睡哪里?路上她还暗地里笑话人家背那么大一个包,山怎么爬呀。

帐篷黄的、绿的、蓝的在夕阳下铺成一片,就像盛开在云雾里的花朵,好看极了。可是她哪有欣赏的心思,晚上她睡哪里?现在谁管她这个老婆子呢?她后悔了,真的后悔自己一把年纪还没有小青年们成熟,原来她以为到了夜晚再怎么着也得找个村边的旅店住吧,也有口热水喝吧,现在可好,人家把一切都背在了行囊里,而自己只带了两根香肠一块面包和一瓶矿泉水外加一件薄毛衣,这就是她的全部了。行,董娟你真行,这就是你不安分的下场,她开始不断地暗自数落自己。

太阳落山了,阵阵寒风从山沟里刮过来,冷飕飕地掠过胸口,她感觉自己变成了透明的人,像死去已久的灵魂。她赶紧把毛衣穿在身上,受伤的手指匆忙中被碰了一下,钻心的疼。我疯了,我一定是疯了,她这样想。此时,她的老公也许正坐在家里的沙发上打电话,给所有与他老婆有来往的人,最后打到派出所……原先她觉得这样捉弄一下他很开心,现在她有一点后悔了。

她的肚子有点饿了,摸一摸带来的香肠和面包,冰凉冰凉的,一点也不想吃,要是有一碗热辣辣的肉骨头汤那该多好呀。年轻的男女们,成双成对开心地戏耍,清脆地笑着从帐篷里钻进来钻出去,有的还支起炉灶,方便面和烤土豆的香味热腾腾地钻进她的鼻孔,那个香啊,好像董娟今生今世头一回闻到这样的味道,有人在招呼她:“大姐,一块过来吃吧。”

她笑着摆摆手:“谢谢,你们吃吧,我这里有吃的。”说完后,她的鼻子就酸了,她忍了半天还是让它掉下来了,她哭泣着凝望晚霞,她太想过去喝人家一口热汤了,可是她脸面太薄,怎么好意思呢,再说,人家叫她也只是一句客套话,还能当真?她还有点委屈,如今的年轻人也太自我化了,既然大家都一块出来,还都各开各的灶干嘛?大锅炖呗。他们这样长的时间才想起来喊她,假心假意的。这样一想,还是觉得她的家温暖呀。不过,再想一想人家都是年轻人,和你是有代沟的,你能搅和进来和人家一起同舟共济,不怕你拖人家后腿就已经很给面子了,能招呼你一声,也不错,感谢还来不及呢,委屈个什么劲呀,这样一想,她就轻松多了。一个男孩子端了一碗酒,挨个儿让大家喝,轮到她:“大姐,天冷来一口吧。别说不。”

她有一点受宠若惊的样子,把酒端过来,一闻就知是那种粗放酿造的烈酒,和老公喝的细腻高贵的白酒好有狼犬和京巴一比。狼犬般的烈酒顺着董娟的喉咙火球似的滚下去,简直就像是强暴弱女最初的拥抱,那种撕心裂肺的爽劲怎么从来就没有享受到呢?

天已完全暗淡下来,大家点起了篝火,点燃的山柴带出柴香,光亮在绿地和青灰色的山谷中充满沸腾的生机,她身不由己的站起身向火靠近,火光冲天,把她映照得通体放红,浑身都充满了暖意,年轻人弹起吉它,有几对拉起手围着篝火跳起舞来,她用手挡住面颊怕火星飞到脸上。看着劈劈啪啪燃烧的火焰,真是又新鲜又好奇,在城里,也只有在电视里才能看到了,隐隐还记得小时候跟妈妈回农村看姥姥,农民在地里烧庄稼秆儿,她靠得太近,把头发和眉毛都燎上了,惹得妈妈一顿打:“烧一脸大疤,看你以后怎么嫁人。”以后只要一有什么光亮,她就会本能地抬起手来挡。

有人把一棵很粗的死树抬了过来,人们便都落坐在树上,年轻人花样多,开始玩击鼓传花的游戏,鼓是一个塑料脸盆,花是一个女孩的红纱巾,传到她怀里鼓停了,花没有传出去,大家哄着让她唱歌:“大姐来一个,大姐来一个!”她的脸红成一朵晚霞,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难为情,就像一个农村小媳妇,当姑娘的时候她没脸没皮的到处疯,是学校的舞蹈尖子,面对成百上千人没少臭美,一天到晚疯也疯不够,工作了,在单位上她是管弦乐队的大提琴手,虽然也怯场过,可那时是姑娘,有充足的理由,现在一个阿姨辈的老女人了,唱一支歌,怎么会在比她儿子大不了几岁的孩子们面前脸红?真是老妖婆子抹胭脂,没正形了。她站起来想了想说:“那我就给大家唱一首老歌《我是一片云》吧。”大家拍手说好。这首歌是她年轻时总唱的一首歌,那时,她是个琼瑶迷,整天把自己掉在男恨女爱的旋涡里。一会儿以泪洗面,一会儿莫名其妙地嘻嘻笑出了声。

……我是一片云,天空是我家,朝迎旭日升,暮送夕阳下,我是一片云自在又潇洒……

张口第一句,弹吉它的小伙子就跟上了她的节拍,头两句她还有一点紧张,唱着唱着,她投入了,好像自己就在云端里飘起来,似乎一下回到了二十年前。直到大家的掌声响起,她才把自己从云雾里拽下来。之后,她还想唱,可是人家再也没有给她机会了。

大家玩够了闹够了累了也困了,就陆陆续续钻进了各自小帐篷里去了,人家还要省下一些时间和精力在自己的两人世界里畅游一番,享乐一番呢。篝火旁的人越来越少了,她知道,剩下的最后一个人自然就是她自己,要说累她比年轻人更累更困,可是她没有帐篷,她想,守着篝火坐一夜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这样对她一个中年妇女来讲,好像也太不合适了。她从未体验过一个人坐在火堆旁的滋味,小时候学过一篇有关工人创业的课文,其中有一句话叫“胸前篝火烤,风吹脊背凉”大概就是现在这种感觉。现在,她要面对孤独,一分钟一分钟地熬过漫长的黑夜,盼望东方早一点呈现鱼肚白,甚至盼望着快一点结束这令人尴尬的什么野外生存游。她不由自主地掏出手机,打开,这山里居然还有信号,短信不停地跳进来,一定是丈夫发来的,他不定急成什么样呢?但她不敢看信息,只是匆忙发了一条:“我很好,放心吧。”又赶紧关上了,接着她又后悔发出去的短信,最初雄心勃勃地走出来,不正是力求达到一个让老公着急上火的效果吗?这短信一发,人家还上个屁火,可能还把老公一个妄想“辞旧迎新”的美梦打破了。唉,死没出息的。不过,这个“效果”是万万不适应儿子的,一想到儿子要是为她着急,那可真是罪不能恕,儿子学习多忙呀,怎么能让他操心呢。出来的时候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她匆忙又开手机按了儿子的电话,儿子惺松的声音懒洋洋传过来:“妈您有事吗?”“嗷,——你没事吧?妈也没什么事,就是想你了嘿……”“哎呦我的老妈,我困着呢,这都几点了你烦不烦,明天一早我还要考试呢……”电话就让儿子给挂了。一看表,12点,真是的,孩子睡得好好的给弄醒了。孩子没有为她着急这就好,她的心里踏实了好多。

一阵风吹来,脆弱的火苗忽闪了几下,差点熄灭,她一激灵想着得赶紧把火加旺,要是半夜火灭了,不冻死她也得大病一场,她站起身来,四下张望了一阵,摸进黑暗去拾干柴,当她拖着几根干树枝回来的时候,一个穿一身牛仔服的小伙子拄着一把吉它,笑眯眯望着她,火光把他照得像一个巴西乡间乐手。他这么会神地看我干什么?她心里正纳着闷,小伙子开口说:“大姐,看这阵势,你不会是想在这火堆边上过夜吧。”她回之一笑,一边往火里填着柴火一边说:“你还真猜着了,这次出门有些仓促……不过,尝试一下也挺好,在城里也太舒适了。”

“那可不行,这里夜风可凶着呢,往骨缝里钻,第二天人就站不起来了,得抬着下山。”

她睁大眼睛:“不会吧?这不有火吗。”

“正因为有火,冷热不均,那才要命呢,我是一个职业旅者,听我的没错。”

“那……那你说我还能上哪儿?”她起身看小伙子。

“快上小荔子那儿去吧。瞧见了吗?那顶杏黄色的帐子。”

她有些惊喜地说:“这……这怎么好。怎么好占你的地方呢?再说你愿意,那人家愿意吗?”

“没事的,是她让我来喊你的。快去吧。”小伙子坐在枯树上叮咚拨了一下琴弦。手指按在C大调的合弦上。借着火光的一点光亮,她看到了那顶杏黄色的帐子,正好也看到帐篷里伸出来的一个小脑袋,向她招手:“大姐,快过来——”

心里虽然很是过意不去,可还是把抑止不住的喜悦挂在了脸上,她向那顶帐篷走过去,禁不住都有些匆忙,深一脚浅一脚的像是要去抢什么宝贝似的,还没走到跟前,姑娘小荔子已经站在外面,仰着一张可爱的笑脸迎她。小姑娘一边梳理着零乱的头发一边把帐帘撩开:“快进屋吧,大姐。”

“谢谢,真是太谢谢你们了。”董娟不停的道谢,感觉就像一个得到别人施舍的乞讨者。

“谢什么呀,我还担心您不来呢。谢你才对,我一个人住着挺害怕的。”

“那个小伙子,你们不是搭伴吗……”

“什么呀,我们也是才认识。我可没那么随便。”

董娟笑说:“你这样一讲,那我这心可就踏实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钻进去。

姑娘说:“瞧我这儿乱的,都是李嘉新在这里闹的。三十好几的人了,总像一个未成年。还想赖在这儿不走呢,想的倒美。我把他给哄出去了,嘻嘻……”

李嘉新就是那个弹吉它的小伙子,琴声穿过黑夜很动听地传过来。音调虽然有些不太准,但是音色很好,小伙子的嗓音也很浑厚。对于音乐她很挑剔,要不会被这充满磁性的声音迷惑的。

“这小伙子今晚就这么弹着吉它过夜了?”董娟担心地问。

“甭管他,一个青壮男人哪儿不能凑合,再说他也有帐子。咱们女人可不比男人,不能在室外过夜绝对不能的,多没面子呀,再说,容易患类风湿的,那可是个死不了活受罪的病。”

话的后半句出在一个小姑娘之口,就觉得自己心里怪怪的,这话应该是长辈说给小辈们听的,自己一大把年纪了,还不如人家一个小姑娘家成熟。

小小的帐篷,更像一个巢穴,虽然只隔着一张薄薄的雨布,比外面暖和多了,一盏小油灯挂在帐顶上,娇娇滴滴地晃动着,小小天地温馨得要死。在这样的小天地里,只要是对男女就会动情。这不正是董娟在梦中常出现的那个情景吗?

“这个睡袋能拆开,瞧,拉锁一拉开就是一张被子,咱俩合着盖,大姐,我还忘了问您,怎么称呼您?”小姑娘很爱说话,一双眼睛亮亮的,牙齿亮亮的,声音也是亮亮的。

“我姓董,叫董娟,就叫我董姐吧。”

“我叫麦小荔,荔枝的荔。董姐,您看我像颗荔枝吗?”

“像,小核荔枝,骨小肉多的那种。”

“哈哈……您可真会夸人,董姐你可不知道,其实,您一出现在这支队伍里,就让大家充满了好奇。”

董娟眼一亮:“是吗?”

“都在悄悄地猜您的职业、您的家庭、您的年龄,还有您的婚姻,他们甚至还猜……”

“猜什么呀?”她笑着问。

小荔小心翼翼地说:“他们猜您目前正承受不幸婚姻的打击,还有,你手上的伤口也许是……家庭暴力?也许是想不开……”

董娟哈哈笑出了声。

“董姐,你说他们猜的对不对呀?”

董娟笑个不停,很久以来她都没有这样笑过了:“不对,一点也不对。我做菜时擦破了点皮。”

“这么高雅的您也下厨?可是,我们都看见你抹眼泪了,脸上那淡淡的哀愁,几乎所有的男人都在为您怜香惜玉。”

董娟又哈哈大笑。

“董姐,你真的很漂亮。侧面看你,就像一张油画。我要是个男人一定把你娶到手。”

董娟把眼泪都笑出来了,人一笑心里就有说不出的舒服:“小荔,不至于这么夸我吧。”

“真的,咱们这帮男士看你眼都直了,要不是他们的女伴拽着,哪还有我们俩现在聊天的份儿。”

董娟听了又笑,虽然话说得有些言过其实,但心里还是像温泉淌过,心爱的人抚摸过那样舒坦。

“他们都特想打听您是不是单身。还有您的年龄,董姐您今年……

“你猜猜?”

“顶多超不出三十五吧。”

董娟心里一跳,脸上又发烧起来,小姑娘足足少说了她十岁。但她就那么默认了,当然也不太相信小姑娘说的是否由衷,不过她确实也比实际年龄小很多,别人都这么说。小荔悄悄地凑近她,一股青春的芳香也随之飘过来,这样的味道并不仅仅是男人们喜欢。

“董姐,您觉得那个李嘉新怎么样?”

“就外面那个弹吉它的小伙子?我觉得挺好的,挺帅的,助人为乐,又会弹琴,你俩很般配的。”

“董姐你说什么呢?他都三十有八啦。我才刚二十岁。”她对董娟耳语:“我是说,你,们,俩——”

董娟屏住呼吸,接着又大笑起来:“天那,你就别开你大姐的玩笑了,哪跟哪呀哈哈……”

董娟心花怒放,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的那个董娟了。

“一点都没跟大姐开玩笑。”姑娘再次贴近董娟的耳朵:“是他让我跟您说来着,你猜怎么着,他看上您了。”

董娟倒吸了一口气,故做惊讶状:“这也太没边没沿了吧。太离谱了吧,不会不会。”

小姑娘很老到地说:“心理没准备没关系,咱们不是还有两天的时间吗?有时爱情来的就是这么迅雷不及掩耳,不过,这样的感觉才有味道不是?您说呢?”小姑娘一副坏样子。

董娟望着她,露出诡秘的笑容:“嗷——我知道了,这一切都是你俩早就安排好的吧。挖了一个小小陷阱让老大姐跳下来?”

小荔急了:“别别……不是的董姐,我也就这么一说,玩笑而已。”

“你们这些年轻人,我可真服了你们了。”

“哎哟别‘你们你们’好不好,你不是年轻人呀。”

“好好我是我是。”董娟又大笑起来,笑声传出帐篷很远。董娟的心里盛开了一朵玫瑰,她想,但愿不是玩笑,她激动而愉快地想。

第二天,登山爱好者们接到了一个坏消息,天山山脉方圆二百公里境内,将出现风暴天气。登山计划被取消了。

除了董娟,队员们都很扫兴,拆卸帐篷,打扫垃圾,呼叫预订的大巴提前来接人。因为大家就要各自分手了,就抽出时间找地方合影。董娟没带相机,远远看人家嘻嘻哈哈地照相,心里酸楚楚的,也有人把她拽进来合一下,不过她很在意那个叫李嘉新的小伙子,悄悄地四处找他,他和小荔子却没了影,最后,好不容易才看到他们,小荔正在一棵野胡杨下搔首弄姿,小李不停地喀嚓着快门,他们早就把她忘到天外去了,昨夜小姑娘还拿她开心呢,那些话都是这鬼妮子的无中生有。现在,她就想赶紧回到她那温暖的家里去,再也不想出来了。

昨夜在小帐篷里她都没睡着,小姑娘却睡得很香,打着呼还滚来滚去的,小被子也让她卷去了一大半,自己也不好意思跟人家扯。蜷缩在窄窄的防潮垫上就像一条冷冻在冰箱里的鱼。帐外那个叫李嘉新的小伙子的琴声悠扬,歌声也悠扬,却是一种孤单和清冷的悠扬。反正也是睡不着,干脆还不如起身去陪陪他,他不是喜欢她吗?那她为何不给他一个机会?再说,出门来不就是为寻求某种浪漫情怀才离家出走的吗?两人相拥而坐,面对红红的火堆唱到天明,相互传导着各自的体温,灌溉着欲望的青苗……那一定是一种别样的感觉吧。正想着要起身出去,琴声却停了,她侧身掀起小窗,看到小伙子正在搭建自己的帐篷,一顶搭在篝火边上的深蓝色的帐篷笨笨拙拙地映衬在火光里,帐篷很像他本人,厚重墩实。一切就绪,小伙子背对着她朝黑夜撒了一泡长尿,伸了一个懒腰,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之后,他就钻帐篷里,再也没有出来。火苗一点一点地矮下去。

小伙子一连串的动作休闲而笔直,散洒着颗粒粗大的朝气从她的小窗子里钻进来,她禁不住深吸一口气,年轻真美真好。她有些后悔自己要是早一点出去就好了。那样他一定会和她一直坐下去,他要是邀请她进他的帐篷,她不要拒绝,当然也不能立刻就答应,半推半就,那样的话,她在他的身下还会冷吗?她被他的激荡和强壮烘烤得翻来覆去地撞击着,董娟这样想着,身体就湿了,额上沁出一层汗来……

董娟坐在一块石头上焦急地等车,车从山下的小镇上开过来至少也得半个多小时,就禁不住又打起盹儿来,身上冷得直打哆嗦,心里骂着自己这颗不安分的心,不把这几块老骨头搞垮就不踏实。就在这时,突然有人拉她,抬眼一看是小荔子:“董姐我俩到处找您,咋了?做白日梦呢?”董娟不信。“真的,我俩找您半天了,快来,咱们合个影。”小李也说。小荔让李嘉新给她俩拍,之后小荔子又给她和李嘉新拍,小伙子叫她小董,总是张着大嘴笑。站到她身边时说:“小董,你高雅如玉,我都没有勇气接近你。”

董娟淡雅一笑说:“如果我再年轻一小点,一定会喜欢听。”

“我……我说的是实话……”小伙子一急有点结巴。

小荔子忙说:“董姐,他说的是实话。什么洁如凝脂啦,什么清香诱人啦,这些词都是他用来描绘你的……”

“好啦好啦你……你还有没……有完。”小伙子有点难为情。

董娟依旧淡雅一笑,她感到小伙子的一只手贴在了她的腰上,有力硬朗,还有一点潮湿,胆子挺大,这一下把她有些沮丧的情绪调动起来,心想,回家后立刻买一台数码相机。

坐在回家的大巴车上,突然有点不太想回家了,她有些茫然地望着山野和蓝天,心里涩涩的,她有点想哭。好像总有点什么事儿未了结,她左边的座位一直空着,因为她提前把她的包放在了上边,董娟渴望那个叫李嘉新的青年坐到她身边,在她的意识里总觉得昨晚和他亲近过,甚至做爱过。遗憾的是,这座位还是让别人坐了。男青年和小荔坐在她的身后。

不管怎么说,一切都过去了,最终她还是要回到她的那个家。她已经把对付丈夫的谎话编好了,就说接到大学A同学的一个电话,说F城的B同学病危,临死前特想见一见他们几个要好的同学,医生说他最晚也活不到两天。F城离董娟这座城市约有100多公里,于是她就匆忙上了车,不巧的是手机和钱包都让人给偷了,没了手机,也没钱打电话等等。

她决定把出游的秘密永远藏在心里,家里人都不会知道她去了遥远的地方。下午回到了自己的城市那熟悉的小区,小区前的广场一如往常,孩子们在游戏场里玩耍,草坪上的割草机嗡嗡响。她把手机打开,跳进几个短信。她有点不敢看那些文字,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背叛感,感觉浑身如虚脱一般。最后,她还是忍不住打开手机信箱。七八条短信都是一些广告,只有两条是老公发给她的“你怎么总不开机,又忘了充电是不是?又在排队买打折商品吧,你也真是的,咱家用不着你这么省。我要出差到省城,很急,直接上机场了,三天后回来。顺便也给你放个假吧,去学校看看咱们儿子。”其实是一条,分两次发过来的。

原以为老公会满世界寻找失踪的老婆,想不到结果会是这样,三天后那就是明天,现在,她真恨不得再出走一趟,她坐在小区的一个石凳上呆呆地凝视着自家黑洞洞的窗口,那里空无一人,越看越不像是自己的家,那是一片风中的树叶,它飘落在她生命的土壤里,一点发芽的迹象都没有。

晚上,老公提前回来了。“在家里辛苦了吧,又买了什么便宜货,让我瞧瞧?”丈夫从浴室里出来,一边擦着头上的水,一边亲热地调笑着她。董娟无语,显得有些反常,这是因为她心里装了离家出走的秘密。睡觉前,她总感觉自己的紧张得不到松弛,她希望丈夫今晚碰一碰她,以此弥补与那个青年失之交臂的不足,同时也好检测一下三天未归的老公有没有被别人掏空的可能。她想主动,可是她实在是累得不行,但是这个检测必须要“检”。丈夫聚精会神地看电视,伊拉克战事,纷乱的爆炸场面。“这两天我寂寞极了,感觉就像置身于荒山野岭。”她的声音有些发嗲,柔软地把自己贴向丈夫,手从老公的小腹间慢慢地滑进他的大裤衩里,那棵柔软的树很快就长大了。树长大了就要拿来使用。她的主动令丈夫惊奇,我老婆怎么突然有了男人们时常渴求女人的那种叫做“功夫”的东西?好,很好,我的老婆越活越有女人味儿了。然而,身下大汗淋漓的董娟,此时满脑子都是那个叫李嘉新的小伙子。丈夫的那棵树根本就不是她丈夫的了。

丈夫沉入梦乡,她睡不着,心中有一个秘密真好,秘密让她的想象丰富起来,色彩起来,只因有了色彩,性的画面就会被渲染不再苍白,她为拥有一个自己的秘密欢呼雀跃。

几天过去了,一切又都恢复往日的样子,那个小秘密在无聊的日子中会淡化会远去,董娟在想,是不是再尝试着一次出走呢?然而,生活除了旅游就再也没有其他的色彩供她渲染?董娟觉得自己很可怜。愣神,愣神成了她生活中一个新的内容。一天,她把神愣到昏昏欲睡的时候,手机响起来。她漫不经心地接通电话,一下从沙发上坐起来。是那个叫李嘉新的青年打来的。青年说照片洗出来了,很想当面送给她:“董小姐,上次真是太仓促,咱们再坐一坐好吗?”她答应了,连想都没有想一下就答应了。那天,男青年给她拍照的情景又回到了脑子里,在那一刻,她预感到会有这么一天。董娟不得不承认这几天她之所以意志消沉,并不仅仅是因为生活单调,而是因为那个青年没有和她联系。

一定会有那张照片吧,小荔子给他们拍的合影,小荔子举着相机对他们说:“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耳鬓厮磨那种,很好,李嘉新!你的嘴不要张那么大好不好,你的哈喇子都流到董姐的脖子里去了。”董娟就觉得脖子痒,忍不住笑起来,他们都大笑,她呵呵笑不停,久违的无遮无拦的笑。喀嚓,喀嚓,按动快门的声音仿佛像X光片那样传透了她的心脏,又像是搬开了封闭在她灵魂铁窗棂的声音。

到了真正要赴约的时候,她的心里又忐忑不安起来,真的要去见他吗?这明摆着是一件毫无结果的事。到底去还是不去呢?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去,又不是去偷情心虚什么,不过是把自己的照片拿回来而已嘛,可是,似乎并不是那么简单,难道自己不是想去爱他吗?你爱上了一个高大健壮会弹吉它比你还小的小伙子吗?这像是来自丈夫的质问声。但是她却想去见他。

怎么会爱上他呢?他比自己小好多,董娟为自己辩解,他和她之间也许这是最后的机会,这对她来讲仿佛有着强烈的诱惑,她的孤独,他年轻的外表都成为让她摆脱不了诱惑的理由,最重要的是因为他们总有一层纸未捅破,她只要和他有一次,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尚未发芽就将结束,没有机会和时间掺进自私和迟疑,庸俗和欲望,迅速相爱,迅速诀别,浅尝辄止,见好就收,这就足够了。为防万一,她甚至连避孕套都准备了。

出门的时候她身体热热的,可能把脸都热红了。跟一个青年男子开始爱情,这不是很多家庭主妇们掩饰不住的期待吗?以后,她要是再看到丈夫衬衫的口红印和那些橡胶玩艺儿,她也只做表面生气就算了。

推开咖啡厅的门走进去。那个叫李嘉新的青年正和一个女子坐在一起,不是小荔,看上去比小荔还要小,她笑的时候会突然隐藏起一双大眼睛,然后突然暴露出来。这是个会使魔法的神秘女孩。

尽管如此,董娟还是不想放弃,她一直努力向男青年发出某种信号。递菜谱的时候,或者女孩子去卫生间的时候,她总是向他发送一些诸如“秋波”之类的东西,或者找个借口把女孩支开,示意他俩能否再找个机会单独见面。她的紧张片刻也得不到缓解。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喝完咖啡男青年把一个信封留给她,两人就走了,她不停地和男青年握手,那只大手那么温暖让她放不了,她不停地向他们挥手,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拐弯处。在他们消失的那一刻,她扑通坐在地上,给她的照片也哗啦一下从信封脱落出来,此时此刻,她有些气愤,却不知道这气愤的来由,总觉得自己有一种受骗感,可是人家每一件事都做得坦坦荡荡呀。可又是实实在在地伤害了她,该死的臭小子,骚男人,你为什么要给我打电话。

她拾起信封,期待信封里不仅只装着三张照片,或许还留下了他的某种留恋她的信号?什么也没有,原想的三张照片也只有两张,她和小伙子的合影没有留给她。照片拍得真清楚,她站在胡杨树下,忘记了眼角密集的皱纹,尽情地欢笑。

责任编辑 赵宏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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