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仲裁
2011-11-20刘太白
刘太白
我们的仲裁
刘太白
仲裁院长黎白华
关上门,我把身体深深地埋进大皮转椅里,陷入沉思。每当我决定要亲自独任审理某个案件,我都要作一番仔细思考,理清案件的脉络,揣摸可能会影响审理进程的各类客观因素,预测案件审理的结果及其可能发生的各种影响。这样做到心中有数,以便于今后自己的动作闪转腾挪,尽量不偏不倚,趋利避害。多少年来,这是我作为一名劳动仲裁员,作为一个劳动仲裁院院长的职业习惯。但今天,我无法凝聚自己的思绪。
刚刚从我办公室离开的田春来的一颦一笑,总是在我的脑海里晃动。其实,田春来不过是作为一个普通的劳动争议仲裁申请人应约来到我的办公室里签收了一份准予立案的送达文书。停留的时间不超过十分钟。但田春来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齐肩抖动的清水挂面发式,略带幽怨的眼神不时地撩拨着我全身的各类神经。特别是田春来告别后走出办公室的身影令人销魂。我盯住她身上的白色连衣裙,直到最后一角裙裾消失在门侧。那棉条般柔软的腰肢好像有一根无形的丝线牵扯住我的眼球,扯得我心里颤颤的。真没出息,我想象着自己甩了自己一记耳光,脸上有些发热。几乎在转瞬间,我心底就升腾起一阵悔意。我开始检视我今天接待田春来的全过程,不愿意承认有什么太多的不妥。
从田春来进门起,我就刻意做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面无表情地回答她的问候,机械地指点她签收文书,尽可能简要地给她讲解劳动仲裁庭开庭的程序。我说话的时候身体尽量后仰,靠在皮转椅的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这样我的神态就更显冰冷,距离坐在门边长沙发上的田春来就更远一些。就如对待任意一个劳动争议案的咨询者一样,不带一丝感情色彩,力求做到公允中立。一切都似乎没有漏洞,问题出在哪儿呢?是了,田春来在签收送达回执以后,停下笔来问道,黎院,您说我的法律依据是不是很充分?
这类问题,咨询者一般都会问到。我的回答总是模棱两可,这是我的职业习惯。在案件审理的最终结果没出来之前,我是从不轻易透露我的看法的。这一次,我也本能地拒绝回答。见我不做声,田春来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我以为她是因为问了不该问的问题感到不好意思。不料她放下笔一边收拾那些文书一边说,我可是输不起这场官司,真的输不起,她的话音里竟然略带哭腔。
田春来一下子就击中了我的软肋,我最见不得漂亮女人在我面前伤感。田春来收拾完,那幽怨的眼神又在我脸上一扫而过。这让我的心彻底软了下来,终于把持不住。我叹了一口气说道,你的各项仲裁请求都应该有些道理,算是站得住脚吧。
您真这么认为?
是的。
田春来顿时春风拂面,来了精神。案件还没开审,申请人就和仲裁员达成了某种默契,这当然是重大利好。她不知道的是,我表明这个态度固然是被她楚楚动人的神情所打动,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得和我以前的口径保持一致。算上这一次,田春来已经是第三次为她的劳动争议案同我见面了。也就是说,我已经一次又一次再一次地被她打动了。后悔不起任何作用。可以预见,田春来与襄南药业的劳动争议案办起来不可能很顺利。
本来,不管多么复杂的案子,不论谁办,只要依法依规就不会有大错。但这一次,我自己犯了自己的忌讳,作为市劳动仲裁院的一把手,若不是迫不得已,我一般不会独任审理某个具体案件。为的是保留独立自由的身份,好总揽全局,为全院受理的各类劳动争议案留下必要的斡旋空间。即使作为一名普通的劳动仲裁员办理案件也不能过早地表明自己的观点和态度。案件审理过程中,来自申请人的,被申请人的,辩护人的,行政当局的,亲朋好友的,各种推力、阻力和压力,各种变数无处不在。办案人员过早地站在某一方的立场上显然只是给自己为难。更何况,本案的被申请人是襄南药业。这是襄南市唯一一家上市企业。就像一个庞大家族的唯一传人,襄南药业这个全市人民的香饽饽,同市里的方方面面都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我所在的这个隶属于劳动和社会保障局的劳动仲裁院,当然也不例外。而我,居然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田春来而要站在他们的对立面。更要命的是襄南药业的总经理助理、人力资源总监蓝冬妮是我大学的学妹。
今年春节前的那次校友聚会,在酒宴上,蓝冬妮端着酒杯走到我的座位前说,师兄,我敬你一杯。她说着一仰脖一大杯白酒喝了下去。监督我也喝完酒,蓝冬妮说,师兄,你在劳动部门工作,正是我的顶头上司,今后还要多多关照小妹哟。
我说,上司不敢当,我们相互关照。
聚会过后不久,我就收到了蓝冬妮代表襄南药业送来的春节慰问红包。至今,蓝冬妮娇嗔的眼神,甜美的笑容,热情的话语恍如眼前。可是不久以后,她竟然要以被申请人的代理人身份出现在仲裁庭上接受我的质询。这真让人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其实派谁来审理此案,我在心里早就不知磨了多少遍。派谁都不合适。既然是我最初接待了田春来,既然是我说话越了位,那么,解铃还得系铃人,本案只能由我来审理,这样,我更主动些,能够根据案情审理的进展适时随机应变。要换了别人,摸不清这些头头脑脑,还不知道要生出多少不好意思来呢。
我自认为我的为人处事历来是有分寸的。一个饭局能不能去参加,一份礼品能不能接受,一个要求能不能被答应,一个朋友能不能去结识,我无时无刻不在走钢丝。我得拿捏分寸,掌握火候,不参与任何谋杀自己的阴谋。正因为如此,我才能在举目无亲的襄南官场一步一步地走到仲裁院长这个位置上来。但这一次,我遇见了田春来。我得承认,我没有能够把持住。我初次见到田春来就看走了眼。在我漫长的劳动争议仲裁的职业生涯中,我接触过的来申请仲裁的女人不计其数。她们的外表大多质朴,眼神无助。她们的话语大多直白,或愤怒或悲戚,一副有冤必伸的模样。田春来显然和她们大不相同。
那天天很热。我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虚掩着门,打开空调,阅读一本新版的《案例选编》。我是一个敬业的基层领导,我得时时刻刻让自己的头脑保持在临战状态。我正为一个案例在脑海里搜寻法律依据的时候,有人敲门,我应了一声请进。戴着一顶大草帽,挎一个大草编袋,一袭白连衣裙的田春来推门进来了。她进门就问,您是黎院长吗?
我说,是的,你有什么事?
她说,我可以坐下来说吗?
我说,当然可以。
我把她让到我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她摘下草帽从草编袋里拿出一叠纸巾来擦脸上的汗水。
这天真热。她说着,不经意地一撩裙摆,一双浑圆的大腿就显露在我的眼前。我忍不住盯着多看了一眼,一抬头,就见她一双妙目也正看着我。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我站起来转身走到饮水机边给她倒了一杯水递给她。趁她喝水的当口,我平静下来再次问她,你有什么事你说吧。
她说,我想了解一下劳动者如果没有过错遭到公司解聘,公司应受到什么惩罚,还想了解一下劳动者在什么情况下,可以主动解除公司的劳动合同而又可以采取哪些手段来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她说完,一双大眼睛又一闪一闪地看着我。其实她这些话是有偏向的,她是站在劳动者的角度来发问的。但她的语气太文雅,我没有引起注意。更何况,我正被她的眼睛看得心烦意乱,就只是机械地给她讲述了《劳动合同法》及其《实施条例》的相关规定。我介绍完有关法律规定问她听明白了没有。
她说,大体明白了。她又问公司的高管是不是也适用这些规定?
我说,那是当然。我反问她,你是公司的高管吗?
她点头称是。
我说,那你应该参加了年初我们局组织的《劳动法》培训班。
不,我没有参加。
你是哪个公司的。
襄南公司。
哦,你是蓝冬妮的同事。
她略有些吃惊,说,是啊。
我说,蓝冬妮可是个大忙人,一会儿海阳一会儿襄南的,她可没有时间学习,当然也就没有资料给你们这些同事看。这样吧,给你一本《劳动合同法详解》,是我们内部编印的,用起来很方便,有什么疑问一查便知。
我走到文件柜边找出这本书递给她。她站起来说,黎院长,谢谢您,没想到您这么热情。
我说,没什么,应该的。
她把书接在手中又说,黎院长,我以后可以随时联系您吗?
我说,当然可以。我拉开抽斗,拿出一张名片来递给她。我突然觉得自己是否有些自来熟,就问她,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田春来,襄南药业销售公司副经理。她也递给我一张名片。
我说好,田经理,我记住了,请代我向蓝总问好。
田春来收拾好什物,微微一笑,说,我一定把您的问候带到。然后和我握手告别。
现在看来那次初识田春来,我就被她的美色迷住了。我忘记了对谈话对象起码的审视,只注意到她文雅的言词就认定她是公司高管,后来又想当然地认为她来自襄南公司,同蓝冬妮是同事,就一定是朋友。这些错误是如此低级。如果我像对待一个普通的纺织女工或者一个餐饮业女服务员一样,主动去了解一下她的动机,了解一下她的诉求,问一问具体缘由,事情就一定不会搞得像现在这么复杂。恰恰相反,我先入为主地认为像田春来这样漂亮的企业女高管是不会同公司发生矛盾的,压根儿就没有想到她也会被公司解聘,而解聘她的操盘手正是我的师妹蓝冬妮。田春来那次离开后,我躺在皮转椅上回想着她白皙的皮肤,如花的美貌和摇曳的身姿,想着她说要随时联系我的话,幻想着从此同她发生点什么故事,这真是有些滑稽。
有了我的这种幻想,田春来和我的第二次见面就更显得顺理成章了。那天下午,我早早地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枯坐。要在平时,我一般都会到全院各个办公室转一转,查看一下所有人的工作进度,了解一下有无出现什么疑点难点问题。然后聚集一班人在某个办公室里讨论,直至有人提醒下班时间早已过去。有时我甚至带着讨论的问题和大家一起到附近小街小巷的小餐馆去打个平伙。这样既联络了全院工作人员的感情,又很好地交流了工作。当然,这全凭我这个院长的兴趣。那天,我像是在故意等待什么事情发生。果然,临近下班的时候,我接到了田春来的电话。在电话里,田春来一听到我的声音就说,您在,这太好了,我一下就找到您了,我运气真好。
我问,有什么事吗?
田春来说,没什么大事,只不过想耽误您一点时间,请您吃个饭,不知您肯不肯给面子。
我说,那你还是有事,有什么事非要用吃饭的方式来谈不可吗?
田春来说,真没什么大事,依然是上次去咨询您的几个劳动法规问题,我还不是太清楚,想向您当面讨教。您知道我是做销售的,我习惯在饭桌上谈问题。
这时候我本应该非常犹豫,但我只是顿了顿就答应了她。我说,好吧,在什么地方?
田春来说,在雕琢时光,我已订了六号包间。
我说,好,我就到。
我知道雕琢时光。烛光在红酒和玫瑰之间摇曳,浓重的萨克斯风在各个格子间里飘荡。说是一家休闲会所,其实是情人们出没的地方。我倒想看田春来如何在这样一个标杆式的场所同我讨论《劳动法》。如果我猜得不错,田春来也是和我一样心怀鬼胎。
果然一落座,田春来就说,没有料到黎院长还真敢应一个女生的邀约来到这里,可见您是这里的常客。
我一愣,说道,田经理既然敢预订在这里,我当然恭敬不如从命了。
田春来的玩笑就此打住,说她预订在这里不过是为了方便自己签单。又说早就听说黎院长是个有责任感的人,家有贤妻,婆媳关系很好。去年您的儿子还考上了名校,一个家庭如果没有一个负责任的男人是很难求得家庭和睦的。平日里,我是很愿意听到这些恭维话的,从田春来口里说出来,我却颇感失望。但我对她作为一个陌生人在哪里得到了我的家庭的这些信息感到奇怪,已婚男女之间以家庭作为话题应该是有些意味的。因此我一面谦虚一面说,田经理这么年轻漂亮,也应该有个美满的家庭。
没想到田春来就在这时候噎住了。她脸色一变,喝了一大口红酒,端起酒杯并不放下。她盯着酒杯里荡来荡去的暗红色的酒液说,黎院,您想听一个故事吗?
我猜她要讲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了,就疑惑的说,你说吧,我听着。
她放下酒杯,说道,有一个漂亮的女人,是一家公司的高管,她的丈夫是一家公司的总经理,他们有一个聪明帅气的儿子,您说这个家庭是否美满?这个女人是否令人羡慕?
我说,当然令人羡慕,这个家庭是典型的中产阶级家庭。
田春来说,可是有一天,这个女人突然接到公司的通知,要求她到人力资源部报到,另行安排工作,而安排的工作居然是到车间里去当一线工人。黎院长,您说,这对她,对她的家庭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说,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呢?难道公司没有跟她签订劳动合同?
田春来摇摇头说,没有。
我问,这个女人是一直在这个公司工作吗?
田春来说,当然,她担任销售公司的代经理都已经三年了。
我说,如果这样,即使不签劳动合同,按照有关规定也应当视为她同公司之间签订了事实上的无固定期限劳动合同。
田春来问,无固定期限的劳动合同可以变更吗?
我说,可以,但是需要双方协商。
如果协商不成呢?
那就只能解除劳动合同,不过用人单位必须受到惩罚。
田春来说,是的,不签书面的劳动合同,从应当签订的下一个月开始,用人单位必须支付双倍工资。违法解除劳动合同,用人单位必须支付双倍经济补偿金。而且,作为一个公司高管,这个女人从没休息过,她还有权要求公司支付加班工资。
我说,这个女人就是你,是吗?
田春来已经粉泪涟涟了。她说,黎院,您猜对了,这个女人就是我。我本来和您一样有一个美满的家庭,而现在却成了一名下岗工人。我必须要反击。我要提起劳动争议仲裁,为自己争一口气。本来,我在您给我的那本手册里查出了所有的结论,但您是仲裁院长,是劳动仲裁方面的权威,我想听您亲口说出来。
我所有的不切实际的想法都甩到爪哇国里去了。我说,你当然可以提起仲裁,你提出的这些问题属于我们的仲裁受理范围。
我得稳住阵脚了。
田春来掏出一叠纸巾擦干眼泪,做出一个微笑,说道,黎院,对不起,我失态了。
我说,没关系,谁遇上这种事都不会太好受。
田春来说,黎院,您知道是谁让我不好受的吗?就是您的学妹蓝冬妮,蓝总。
我说,蓝冬妮为什么要这么待你,她和你有仇吗?
田春来说,那倒不一定。您知道襄南药业早在五年前就因为经营不善而改了制。公司被整体出售给海阳特区的富盛集团。富盛集团看中的是襄南药业上市公司的招牌,并不需要我们这些管理者。但最开始,因为他们并不懂医药行业,所以即使空降了像蓝冬妮这样的人力资源管理人员,还有财务管理人员,业务上却还要依靠我们这些老公司里的人。现在随着时间的推移,为了更好地控制公司,他们得用自己人,必须得把我们一个一个地清除。我,就是第一个被清除的对象。
我说,这里面的内幕这么复杂?
田春来说,生意场上,复杂也好,简单也好,倒是可以理解。只是您这位学妹的手段太辣了。
我说,感谢你信任我,知道蓝冬妮和我的关系还同我讲这么多。
田春来说,我就是信任您。我知道您是省级优秀仲裁员,一年经手的案件有几百件。您一定会秉公执法的。
我无话可说,但还是说,欢迎你随时提交仲裁申请。
没想到田春来又说,黎院,我可不可以去通知一家媒体自始至终来关注我这个案子?
我问,为什么?
田春来说,我感觉到我这个案子从当事人到标的额都是有些特别的,媒体关注一下更能发挥它的典型意义。
我不得不警觉了。这应该是田春来在进一步试探我的态度。我说,我不大同意媒体介入。你知道现在的媒体大都有自己的观念,切入的角度,材料的取舍都有自己的方式。他们进来会影响案件的正常审理。再说,襄南公司是我们市最大的企业。你的案子难说没有高层的关注。媒体进来只会把事情搞复杂,牵出更多的线索,不利于问题的解决。
我听您的。田春来的脸色已完全开朗了,看不出曾经哭泣过的任何痕迹。我觉得我的话好像是被逼着说出来的,就开始闷声不响地吃喝,不再说话。
饭很快吃完了。我抬起头,看见田春来坐在我对面拿着筷子一粒一粒地在碗里捡着饭粒。她显然是在等我。继续不说话大家难免都尴尬,我一推碗筷说,田经理,一件事情发生,涉及到的人总是各自都有自己的看法,这很正常。你的事,我现在可以确切地告诉你的是,你反映的情况属于我们劳动仲裁院的受案范围,你可以在法定的时间内到我院来办理立案手续。说完这话,我总算是找回了一点感觉。既然是在谈论一个现实发生的劳动争议案件,不论谈话对象是谁,我都得端出一个仲裁员应有的中立姿态。
田春来不做声,端起酒杯小口小口地喝那杯红酒。我说,田经理,我该告辞了。
那我们喝完最后一杯酒吧,她说。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分明听到田春来软软地说,黎院,我会报答您的,我会给您一个意外的惊喜。
我放下酒杯,看见田春来一手抱肩,一手举着空酒杯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这让我心中又是一荡。
现在,田春来的立案手续已经办理,就有再多的障碍,案子也必须审下去。我当然得仔细研究研究。我打开卷宗,开始阅读田春来的仲裁申请书。
田春来在仲裁申请里果然以襄南药业不与她签订书面劳动合同为由,要求企业支付她自进入企业工作以来的双倍工资。以襄南药业无故变更其无固定期限事实劳动合同为由要求解除与企业劳动关系,同时由企业双倍支付其解除劳动合同的经济补偿金。另外,田春来还要求企业支付她的加班工资。田春来的几项仲裁请求的经济标的额累计起来竟然达到了一百多万。我一边计算一边嗔目结舌。怪不得田春来要在立案之前下足功夫,这可是我从事劳动争议仲裁以来见到的最大金额的个人索赔案了。哈,问题出来了。我稍加分析就知道,田春来的理由看似充分,但她的计算方式却存在很大的问题。比如说,对法律规定的时间概念的理解,对工资组成的认定,还有对追诉时效的忽略等等,田春来的这个标的额显然是一个放大了的数字。既然田春来有错误,而且错误还很大,我就有了回旋余地,就重新有了主动权,不再受制于她。对蓝冬妮那一边,我也同样有了做工作的地方。田春来的坑挖得越大越不合理越好。我每填平一分都是我为师妹所做的贡献。我现在就得打电话给蓝冬妮。作为她的师兄,提前告诉她一点消息还是应该的。总不能按照正规程序让文书送达到她的公司,下属向她汇报她才知道,那会让她大吃一惊的。
我掏出手机开始拨号。一段轻松的音乐以后,我听到了蓝冬妮甜美温柔的声音,师兄,你好。
总经理助理蓝冬妮
我把箱子拿出来,开始收拾行李。我尽量轻手轻脚,不发出声响以免影响在书房里的老公。他正在准备一篇论文。他就要晋升正教授了,需要这篇论文。这显然是他人生的一个重要阶梯。按理,这个时候,我应该扮演一个温柔的小女人,陪伴在他的身旁,安排好他的生活起居。在他心烦意乱时递给他一条温热的毛巾,在他身心疲惫时端给他一杯可口的清茶,即所谓红袖添香。但是不行,我老公曾说过我骨子里不是一个甘于平凡的女人,我知道他从心底里认为我不是一个本分的女人。
是的,我很好强。我总是认为,我同老公一样受过高等教育,我也应该适应现代社会的节拍,拥有自己的事业。自离开原来的公职岗位加盟到富盛集团起,我就开始忙忙碌碌。特别是最近几年,富盛集团扩张的步伐越来越快,我忙得差不多从没有在家里住满过一个月时间。作为一个上市公司,富盛集团总部虽在海阳特区,它的产业却遍及数省,其业务触角更是伸向全国各地。因此,我这个人事总监得到处出差。这一次,我又需要到襄南那个小城去住一段时间了。
下午,我在办公室里接到了我师兄黎白华的电话。他告诉我,田春来已经到他那里提起了劳动仲裁,要我早做准备。在正式仲裁程序启动之前,黎白华就打电话告诉我消息,这是他作为师兄对我这个师妹的关照,当然这也是公司在襄南市整体公关的效应的体现。在襄南药业,田春来的问题就像人脸上的疖子,一目了然,迟早要长出头。唉,我实在不愿意这么去想田春来。这个千娇百媚的小妮子,是哪本书上描绘过的,真真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如果她不是出身于襄南药业而是富盛总部,她应该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是,没有办法,现在,我只能与她对簿公堂。
三年前,富盛集团整体收购襄南药业以实现借壳上市的战略目标的时候,富盛的陈董把我和另一个财务总监空降到襄南药业工作,担任总经理特别助理。我们的工作目的很明确。富盛一直是做房地产的,我们必须了解医药行业的现状和运作规律,掌握好企业的动态,为陈董的战略决策提供全方位的依据。
我一到襄南就注意到了田春来。她是一个漂亮的少妇,当时的职务是办公室副主任。她的主要业务是主编一本企业内部刊物,属于企业文化的那种,因此,她同方方面面都有联系。这样一个漂亮的少妇在大家面前晃来晃去,不可能不吸引众人的眼球。我们的友谊就是从少妇们的共同爱好开始的,比如购物,比如美容。我在襄南举目无亲,每到休息天,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她。田春来不厌其烦地带着我穿行在襄南市的大街小巷。淘买一件衣服,漂染一次头发,推荐某种新的化妆品,品尝各类地方小吃,田春来就好像是我在襄南的一个消费经纪人,我们一天一天变得过从甚密。我们的话题当然不仅仅限于美容美发穿着打扮那么简单,我时刻都不会忘记我自己的使命。田春来正是企业里那种既熟悉各种情况又游离于领导核心之外的那种边缘人,她应该是一个最好的情报来源。
果然,在众多逛街、烫头洗面、减肥的活动中,我从田春来那里得到了许多有价值的材料。比如公司里各种人与人之间的七扯八拉的关系,医药行业的各种潜规则,公司被富盛集团整体收购后各类人等的心态等等,这些正是我所需要的。难能可贵的是,田春来在同我谈话中既不隐瞒她的观点,也不掩饰她的欲望,她说她十分怀念过去的美好时光。她的眼光是独到的。她认为襄南药业作为国家神经科用药的重要基地前途一定是远大的。所以,她从一个拥有铁饭碗的政府机关工作人员跳槽来到企业当了一个小小的秘书,事实证明她是对的。襄南药业在张总的领导下从小到大,由弱到强,后来发展成一个上市公司。辉煌的成就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但大厦一下子就呼啦啦倒下了。田春来每次说到这里的时候都痛心疾首。都是欲,人的欲望,欲壑难填呐!每个同襄南药业有点关系的人都想从这里捞上一把。官员、商人、职工,事实上每个人都能捞上一把。张总控制不住,后来竟然就失控了,开始亏空了,一步一步走进经营困境,最后不得不整体出让。
我问过田春来,你认为襄南药业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她毫不犹豫地说,销售。没有一支高素质的销售队伍,所有的销售人员都是先捞够了自己的,企业的债权任它拖着挂着,不管不问,这样企业还不给拖死。最关键的问题是没有一个好的销售带队人。
我问田春来,你认为企业里有这样的好的销售带队人选吗?
当然有,比如像我。田春来脱口而出。
或许是我同田春来之间已经有了近乎于感情之类的东西,或许是因为我在襄南药业没有发现更合适的人选,反正我一冲动,就向襄南药业的张总经理推荐了田春来,我说她是最合适的销售总监人选。张总经理竟然一刻也不犹豫就同意了我的提议。就在任命决定书快要下达的时候,田春来又来找我了。她只简单地对我表示谢意之后就说,如果真要让她来负责公司的销售工作就要按照她的方案来开展工作。她的方案是在襄南药业之下再设立一个专司销售的子公司,子公司下设立多个销售大区。大区代表向她负责,她则向襄南药业张总负责。层层实行承包责任制,实行重奖重赔。这样避免了过去人人都管销售,人人都抓不到点子上的弊端。为了全方位掌握信息,方便调度物流,整体掌控局面,她还建议将销售公司设在省城。
她的这个想法让我心中狐疑,这是不是襄南药业老班底们的一个障眼法?是不是要躲开集团的视线另搞一个中心呢?我的信任是不是被田春来利用了呢?好像是要消除我的疑虑,田春来说,我可以先不担任销售公司经理这一职,可以以副经理身份代行经理一职。如果干好了,以后再任命实职不迟。如果干不好,这个位置留给别人我也没有意见。我以前没干过销售,倒是看得比较多,我也不知道我这一套能不能奏效。田春来最后这句话打动了我。所谓用人不疑。既然我没有别的人可以相信,为什么就不能相信感觉上够诚恳的人呢?
田春来的方案得到张总的首肯,又得力于我在集团里的运作,事情就这样成了。应该说,田春来是一个非常合格的销售公司经理。三年三大步,从接手时的年销售额不过五千万发展到去年年底过了五个亿。几乎重返了襄南药业历史上的巅峰时期。
看到田春来取得的好成绩,最高兴的人是我。认识一个人,使用一个人,救活一个企业当然是一个人力资源管理者最可骄傲的事。这是我的成功。三年前,我被总部派到襄南来的时候,陈董对我说,你去吃几年苦,总部会给你回报的。那时候集团就空缺一个副总的职位,三年来,这个位置一直空缺着。我一直以为,它就像一个熟透的柿子,红艳艳金灿灿地等着我去采摘。一家上市公司的副总意味着什么?它的社会地位绝不低于我老公尚未到手的正教授职称。至于那背后带来的各种显性和隐性的利益和好处,就是十个正教授绑在一起,也未必赶得上。
当我怀着兴冲冲的心情回总部向陈董汇报襄南药业的各项指标回升企稳的好消息的时候,陈董却并不是特别高兴。他只是向我道了劳乏辛苦之后就一转话题说,你在襄南药业的工作并没有结束。我知道我汇报的大部分情况他都可以从总部下派到襄南药业的财务总监那里得到,我的汇报他也许不觉得新鲜。但无论如何我也应该得到奖励,我实在是弄不懂他所要求的工作业绩的兴奋点在哪里。
陈董并不理会我用沉默表达的不高兴。他突然就没头没脑地说,冬妮,你看一瓶小小的神经药丸能赚几毛钱,一栋高楼又能赚多少钱,现在可是发展房地产千载难逢的黄金时期啊。
我略愣一愣,说道,我明白了。
明白了你们就去办。陈董大手一挥,我退出了他的办公室。
我其实不太明白,我只是揣摸到陈董对襄南药业的所谓好业绩不感兴趣。但我很快就从有关部门了解到所有真相,襄南药业因为迅速回复到历史巅峰时期,张总在董事会上提出了要进一步扩大规模上档次的要求,并就扩建现有生产基地,增加药品批号,招收培训大批技术工人向总部提交了方案。由于方案是建立在企业业绩持续向好基础上的,所以几乎无懈可击。但这意味着集团要向襄南药业再次注入大量资金。方案报到陈董那里后,陈董只是表示研究研究再说。
现在,我几乎可以洞悉陈董在这件事上的所有心理。富盛集团当初收购襄南药业,不外乎两个目的,一是借壳上市,这个目的已经达到了。二是为集团备一条将来可能的转轨后路,这个时机却远未成熟。借壳上市后,正好遇上房地产业的好日子,集团的事业也飞速发展。但眼下,正遇上全球金融危机,集团的摊子铺得太大,也遇上了融资难的问题。现在正是如何集中力量打好主力攻坚战的关键时期,其他的一概顾不上。所以陈董说明白了你们就自己去办。办什么?为了不妨碍主业发展,襄南药业不能成为包袱。这就是说它既不能发展得太快,以至于尾大不掉,也不能出现亏损,以至于总部要去断尾求生。它最好能够自给自足,自我发展,甚至在可能的条件下,给总部一定的支持。当然,这是后话。眼下,最要紧的是扼制张总这些人的欲望,打击打击他们的积极性。怎么办?这就是陈董所出的题目了,陈董从来都只出题目,文章要让接受者去做。至于做得好做不好,那就冷暖自知了。
我当然得做好这篇文章了。既然我自认为襄南药业眼下的局面是我造成的,那么解铃还得系铃人,我当仁不让。田春来,对不起了。不久以前,我还认为我们有可能成为最好的朋友,我们的关系会因为我的升迁而进一步加深感情。我甚至想得很远。我设想我们可能成为将来集团里某个班子的基干力量,最后发展成集团里任何人都不可忽视的某个部分。现在看来,这些都是白日梦了。我们都得面对现实。面对现实不等于说完全不讲感情。多年的人事工作经验告诉我,让一个人从高处到低处你得留给人台阶。如果让人自由落体兴许她就一头撞向你同你闹个两败俱伤。
结束了在总部的述职,我直飞武汉。田春来在她刚刚装修完毕的豪华办公室里接待了我。看样子她志得意满,好像新四军回到了沙家浜,如鱼得水,是准备长期住下来了。她的接待煞有介事。又是逐个逐个向她的下属介绍我这个总部领导的莅临,又是集体汇报公司的业绩。还在一家豪华大酒店准备了丰盛的晚宴来招待我,就像我是她销售公司的一个最大的客户。我知道她无非是想表达对我的感激之情罢了。
晚宴以后,她还要闹点别的休闲节目,我谢绝了她。我邀她到一条小街上一个僻静的茶室去喝茶。我觉得这样我们的谈话更具私密感,更能够推心置腹。喝茶的时候,我当然高调赞扬她取得的成绩。我特别提到因为她的良好表现让我在总部陈董那里长了脸,陈董对她很欣赏。她谦逊着,但掩饰不住兴奋。她当然应该兴奋,当她似乎还想得到某种许诺的时候,我却话锋一转说道,春来,我倒觉得,现在这个时期正是你转折前的一个好机会。
什么机会?
我说,我想推荐你去做房地产。
她一听哈哈大笑,我去干什么?做售楼小姐?你不嫌我太老了?
我正色说道,当然不是售楼小姐这么简单。我可以推荐你到某个大区去,先给人做助理,慢慢熟悉业务。以你的聪明才智,不愁不可以取而代之,然后脱颖而出啊。
她略一思忖就说,冬妮姐,感谢你的好意。我在襄南药业工作这么长时间,现在在你的帮助下,工作上好不容易有点心得,我不想轻易放弃。
我提醒她要明白日中则昃的道理。
她反问我,现在襄南药业正处于上升趋势,除非总部不想让它发展,不然怎么谈得上日中则昃呢?
这已经涉及到了总部决策的内容了,我和田春来的谈话不可能继续下去了。这次谈话让我看清了田春来的另一面。她有某种舍我其谁宁折不弯的潜质。这种人,不可从正面撄其锋。看来,我只能按照我的方式行事了。
当初设立销售公司时,田春来提议以副经理身份代行经理职权。这个经理职位一直空缺着。三年来,张总几次提议实际任命田春来,都被我以时机不成熟拒绝了。我特意留下了田春来因为谦让预留下的这个退步,这个退步成了我重新运作整个襄南药业的巨大平台。我提议在全国医药行业招聘销售公司的经理,并成立了以我为主的评价体系来主持此事。尽管动作很大,但没有人怀疑田春来最终会当上这个经理。
那些天,我看到田春来又要打理公司的业务,又要准备考试、答辩,尽日里忙忙碌碌,我心中还真是有些不忍。但不行,计划制定出来就一定要实施到底。我最终找到了现任销售公司的黄经理。他出身于北方某著名药业公司,担任过销售方面的高管,从资历上讲是可以服众的,所以也就很快得到张总和富盛总部的认可。
黄某上班不久,田春来就找我来了。冬妮姐,你上当了。
上什么当?
黄经理这个人是被北方那个药业公司赶出来的。
是吗?
是的,这个人品质不好,私心很重,而且只会纸上谈兵。
我当然不能告诉田春来这是我有意为之。我首先感谢她的提醒,然后我告诉她招聘事宜虽是我亲自操作的,但最终决定权却在张总和总部那里。现在不管这人人品如何,但木已成舟。我们对他只能边用边观察,加强监督。最后我建议她好好同黄某共事,不要因为这次的挫折而从此消沉。我的话堂而皇之,田春来只能点头称是。
显然,田春来跟黄某没法好好共事。据田春来后来跟我讲,黄某一上任他们俩就发生了争执。黄某把公司原有的结账方式,销售人员结构全部改变,局面一片混乱。销售额三个月内开始下行,很快急速下滑,但黄某却有办法将报表做得很乐观。田春来的这些话我很快在襄南药业的财务总监那里得到印证。但我没法支持田春来,支持她等于否定我自己选贤任能的能力,无异于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因此只能听任黄某把田春来挂起来。当然,田春来的一切待遇不能改变,这是我给黄某提出的要求。作为曾经的朋友,我能为田春来做到的也只有这么多了。我的想法是让田春来只拿钱不干活,有朝一日不好意思的时候再来找我商量前途和命运,我再给她一条出路。至于黄某,他现阶段的所作所为正同我的预期相吻合,一旦他现行的销售策略影响到襄南药业的生计,他这颗棋子的作用就完结了。至于他那些以权谋私的做法,按照预计,他还需要一个过程。只要掌握好了证据,他即便吃进去,将来也要吐出来。难道他就不怕坐牢吗?当然,这无疑于走钢丝。整个襄南药业,既不能让它继续膨胀,也不能让它过度萎缩。总之,以不影响总部主业为宜。黄某,田春来,都要让他们发挥好各自的作用。至于他们各人的命运,只能各安天命。
问题还是出在田春来身上。她居然不满意这种无所事事的悠闲活,她竟然组织了数据翔实的材料报到我和张总这里告黄某。
田春来对我说,张总也觉得这个黄某不是一个适合的销售公司经理人选,现在就看我的态度了。
田春来还说,张总准备在适当时机到总部反映一下情况,征求总部领导的意见。
我并不担心张总到总部汇报后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但知道内情的人越多,问题会越来越复杂。我必须让张总有所醒悟别趟浑水,这是我该下决心的时候了。这回做出牺牲的只能是田春来。我要求她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将全部销售业务交给黄某,然后回襄南药业到制剂一车间报到。我的本意是她必然再来找我,然后我再出于姐妹情给她一条出路。不料她回襄南后根本不理会我,显然是会错了我的原意。
会错意就会错意吧,现在只能由着田春来把这场官司打下去。
我收拾好行李,听到了老公在书房里的咳嗽。我进去给他续上茶水,到盥洗室开始洗漱打扮。我很快洗了淋浴,换上睡衣,蓬松了头发,洒了香水,重新来到书房,站在老公身旁。
老公只是抬头看了我一眼,就说,你先去睡吧,我还得有一会儿。
看来,他不想继续下面的节目,不想就不想吧。我回到卧室躺在床上,我也得整理整理思绪,打起精神应付这场劳动争议官司。
下岗女工田春来
从菜市场买菜回来,我开始做饭。今天要做三道菜:醋熘鱼、猪肝汤和炒青菜。鱼和汤益智养生明目清心。青菜则是要强迫儿子吃的:要调整他偏食的毛病。虽然只有我们母子俩吃饭,我也十分讲究的。主要是针对儿子,一是要讲究营养,儿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营养要均衡,马虎不得。二是要掌握好时间,儿子今年上初三,明年要参加中考,又是要结束新课,又是要全面复习,学校把时间安排得很紧凑。特别是下午放学,只安排了一个小时时间吃饭,然后就是晚自习。因此,家长们都是把饭做好送到学校去。
我自从被襄南药业变相下岗,就回到家里,开始以儿子为中心安排生活。老公在省城另一家医药公司担任总经理,业务繁忙,只有在周末才能回来,家里的事他没法分身。过去,我也在省城销售公司工作的时候,儿子是跟着我爸妈的。他们都是退休教师,孩子跟着这样的外公外婆,生活和学习当然都没有问题。刚刚下岗那会儿,老公同我商量我的出路问题,他拿出的主意是让我到他的公司去,做销售做助理都行。反正我从事医药行业这么多年,业务熟悉,也有一定的人脉,他要提出让我到他们公司工作,公司的董事会应该是欢迎的。老公的话不无道理,我却不置可否。我对他说,儿子这一年太关键了,上不了一个好高中也就上不了一个好大学,我愿意陪伴他一段时间。
老公说,难道你就愿意做一个家庭妇女?
我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我想,没有哪一个知识女性自愿去做一个家庭妇女,甚至让她自甘平庸也是困难的。至少,我是愿意搏一搏的。刚参加工作那会儿,我在政府部门工作,那些所谓的工作任务就是扫地抹桌子打开水传递文件,然后就是坐在办公桌前一边喝茶一边同某个被称为大姐的中年妇女扯机关里的闲篇,制造或者传播一些所谓的内幕。混不到两年,我就可以清楚地看到我的前途。只要按照规则办事,你就可以排脑袋混年资,先是副科级,然后正科级,等到快要退休了,送你一个副处级。你若要想跳跃式前进,当然也有另外的规则。首先,你有关系背景吗?我是有背景的,我的中学老师父母有幸教了一两个做官的学生,就是因为这一点我才得以进到机关。但这点背景已经被我一次性消费完毕,不足以让我得到高升。其次,你有钱吗?钱和权掺和在一起,可以相互之间帮扶着共同前进。那时,我没有余钱,我的钱仅够维持我的生活常态。再次,你能不能牺牲点色相或者只是会发嗲也行。我那时刚认识我老公,要表现清纯都来不及呢。所有需要的条件我都没有,我的前途当然也就不太可能光明。所以,我以为还不如到企业去,那是战场,是要一刀一枪地拼杀的。我那时相信,只要我有真本事,企业里还是有用武之地的,何况襄南药业是襄南市唯一的上市企业。我至今也不觉得我那时的想法有多么错,但我在襄南药业工作十多年的经验教训是我依然得和原来在政府机关工作时一样,边看边学,按照国企的游戏规则寻找机会。我还是得学会花小钱换取大的利益,还是得丢掉学生式的清纯学会发嗲装傻。当我自觉快要成熟的时候,襄南药业却沉沦了,我所等待的机会好像再也不会来了。在我沉浸在后悔失望和无所事事中的时候,蓝冬妮来了。她很符合我想象中的那种女强人的形象,提着一只密码箱在各大城市间飞来飞去,不停地搞掂一个又一个商业难题。她和张总一道第一次召集我们开会的时候,她的严谨的穿着打扮,她的不容置疑的语气,她缜密的逻辑思维,一切都令人肃然起敬。甚至她端起茶杯喝上一口再拿在手中略荡一荡的小动作也是那么优雅。她虽然看上去年龄比我大了不少,但我相信,她就是从我这个样子成长起来的。所以,我走近蓝冬妮是不可避免的。我通过女人与女人之间通常的交往方式接近了她,购物呐,美容呐,我为的是把我对公司的各种各样的看法传递给她。告诉她我有办法解决公司的那些难题,我的主要意图是让她提供给我一个机会。老天有眼,我的努力没有白费,我得到了她的信任。在蓝冬妮的倡导下张总和富盛总部都同意在省城设立一个销售公司,专门负责襄南药业的营销工作,由我出任经理。至此,蓝冬妮成为发现我扶助我的贵人,成了我前进路上的指路明灯。
我当然要充分地利用好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全身心地投入到我的事业中去。也许是我太幼稚,为了表现诚意,我只愿意代理经理,我的本意是谨慎一点却没料到从此留下了后患。应该说,我遇上了好时候。襄南药业整体出让给富盛集团后,没有了国资背景,也就少了不少行政干预,少了许多伸过来的手。其实我的销售管理办法并无过人之处,只不过是制定制度,严格执行制度,最关键的是我个人不贪。医药行业里的潜规则太多了。襄南药业在我之前的那些销售主管没有一个不因此发财的,大主管发大财,小主管发小财。个人都只管自己发财,公司的债权收不收得回来没人管,好好的一个国企公司就是这样搞垮的。我只是拿那些制度规定我该拿的钱,我不多拿,我下面的那些大区经理,医药代表当然也就不敢多拿,公司的销售额就这么上去了。看来,办好一个企业也不是多么难的事。当然,我不多拿钱不代表我没有任何想法,我的想法朴素简单。我只是想凭着我的业绩升上去,成为公司里举足轻重的人物,任何人都不得小觑,就像蓝冬妮一样。她在襄南药业名义上只是总经理助理,但人人都知道她是富盛总部派来的钦差大臣,是太上皇。她的话在公司就是圣旨。她当然会走的,她会从襄南药业里满载而归,升到集团的某个更为重要的位置。我也许成不了蓝冬妮,但我必须证明我当初从政府部门跳槽出来的决策是正确的。
也许,我的想法过于天真过于简单。三年前,我提出设立销售公司却不担任经理职务,只愿意代理。我认为这个帽子迟早都是我的,只不过我要用实绩来予以印证。我雄心勃勃地实施我的计划,一步一个台阶地往上走。正当我觉得快要瓜熟蒂落的时候,蓝冬妮来了。除了销售公司开业那一次,蓝冬妮这几年从没来到过我的公司。她甚至从不单独听我汇报。也许她认为销售公司是在她的鼎立支持下成立的,她不便多插手。或者她只想听到最后的胜利消息,不注重过程。所以,蓝冬妮的到来我很重视,我用最高的规格接待她。我准备好好地向她汇报我们的成绩和我们未来的宏伟蓝图。但她显然并不太感兴趣,甚至我对她的抬举她也不太感动。她提出要和我单独去喝茶,显然是有很慎重的话要对我说。我们既是公司里公认的朋友,又是一项决策的制定者与执行者,无论如何都是绑在一辆战车上的。不料,蓝冬妮的话让我措手不及。她提议让我离开销售公司调到总部去。也许她是出于一番好意,但我的第一反应是这是让我远离家庭,远离我熟悉的生活环境,远离我了如指掌的业务到一个完全陌生,一切都要从头再来,一旦有事则孤立无援的环境中去。我觉得蓝冬妮这个想法没有从我的角度考虑,没有深思熟虑。所以,我拒绝了。我原以为蓝冬妮还会给时间让我们都重新考虑一下,以便于相互沟通,但没有。很快,她的不可理喻的动作来了。销售公司的经理在全国医药行业里招聘,一开始,我还抱有幻想,我以为蓝冬妮是要以公正公开的名义彰显她的决策正确,最后的结果必然是花落我家。因为没有理由不让一个业绩突出的代理经理扶正的。所以我认认真真地做准备、报名、笔试、面试。每个程序我都一丝不苟。我甚至都没有去找一下蓝冬妮,找她去了解一下情况,沟通沟通思想。我以为一切尽在不言中,我们之间是有默契的。结果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出现了一个什么黄某,综合成绩他第一我第二,经理成了他的。我则被挂了起来,我苦心经营的舞台送给他人来舞蹈,我倒成了一个不受欢迎的观众。
我当然不服。我利用我在医药行业的人脉,很快查清了这个黄某的真面目。他曾是北方一家知名医药企业的销售总监,因为贪腐而被除名。我把这些报告给了蓝冬妮,我不觉得我是报复。我是给她以忠告,作为一个朋友的忠告。用人失察可是个可小可大的错误。但我所传递出去的信息杳无音讯。直到黄某改变了我的销售策略,销售额开始大幅下滑,上面仍然无动于衷,我才发现,所有的人都身陷于一个阴谋之中,而我将成为这个阴谋的牺牲品。我需要作出反应了。仅仅为了证明我不是一个任人宰割的傻瓜我也必须反抗。当然,我不能直接针对蓝冬妮,我不能让人得出我田春来是一个忘恩负义之徒的结论。我依然收集黄某的材料,其实也没怎么收集,只是把那些数据了解清楚就够了。我回到襄南药业,发现同我持同样看法的中层管理人员很多。公司业绩的下降已经开始影响了他们的收入,于是我觉得我会得道多助。我酝酿着一个计划,想联合尽可能多的管理人员集体向富盛总部反映情况。我甚至想请张总领这个头,我以为我们这是光明正大的向董事会提建议,没有什么不好的。所以,我联络过的人没有不赞同我意见的。但一听说要具名,就一个两个退避三舍了。现在看来可以理解,毕竟谁也不敢轻易拿自己的饭瓢子开玩笑。
难产的计划一定是短命的。在众人的犹豫彷徨中,风声早已传了出去。我的计划还八字没有一撇,打击就如巨灵神的手掌一样猝不及防地挥舞过来。动作是蓝冬妮亲自实施的。她在那天夜里给我发了电子邮件,免去我的副经理职务,要求我第二天上午把所有手续全部交给黄某,下午从省城直接回襄南到制剂一车间报到。蓝冬妮是怕我没收到这份邮件。第二天一大早就打电话到销售公司办公室指明让我听电话重复电子邮件里的指令。她的心思够缜密的,她不打我手机而直接联系办公室是想让销售公司留下电话记录。她把时间限制得那么紧,是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下子结束我正在做或我尚来不及做的一切动作,我相信她还做了其他预防性的工作。后来我得知,几乎所有的中层管理人员都增加了工资,恢复到了他们历史上的最好水平。就连我,挂起来的那几个月,我的经济收入也同以前一样,没有丝毫减少。这无外乎是向所有中层管理人员示好,以堵住众人之口。
蓝冬妮这次下决心要抛弃我,牺牲我,她要一下子把我打在泥里翻身不得。但蓝冬妮错了,她有她的图谋,我有我的算计。她单知道当初我结识她是为了在襄南药业得到一个位置,好施展自己的才华。她忽视的是人人都明白的一个道理,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狡兔尚且三窟呢。我的老公正在省城经营着一家医药公司。虽然它的规模比襄南药业小多了,但毕竟是我们自己的事业。自己的事业当然要全心全意去经营。还在我在襄南药业郁郁不得志,编一份可有可无的企业文化内刊的时候,老公就要我辞职到他那里去和他一起办公司,我拒绝了。我虽然是他的妻子,但我不能在所有问题上都依附于他。我不能拿我那点编企业文化内刊的本事到他的公司里去晃荡,白拿一份工资。我在销售公司担任代理经理的这三年,几乎跑遍了全国。我虽然没有能赚到什么钱,但我倒是利用襄南药业给我提供的金钱和其他资源编织出了一张卓有成效的销售网络。并且能保证,一旦我需要,我就可以用这张网打起满网的鱼来,而且这些鱼我还用不着同别人来一起分享。我原打算,我可以在襄南药业再上一个台阶,这样我可以积累更多的资源与人脉。在某个合适的时机,我将带着它们加盟到我老公的公司去,算着是我特殊的投资。蓝冬妮击破了我的这些幻想。但是,我并不着急。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我相信所有的事物都是要经营的,包括家庭幸福。有钱怎么样,有钱就家庭幸福吗?不一定。特别是女人,只有家庭幸福了自己才会幸福,这是现社会的规则。到目前为止,我的家庭是和美的。我们有一个到目前为止还算争气的儿子,聪明帅气,关键是还要让他走上正道。不然,我们的一切所为到底是为什么呢?现在正是关键时刻,我们夫妻必须有一个人在他身边。等到儿子顺利地考上了省级重点高中,到学校寄宿,我们就可以暂时松一口气了。为了儿子,这也是我受到蓝冬妮致命一击还能够坦然接受的主要原因。从某个角度来说,我正希望有这么一个理由让我陪伴儿子走过这一程呢。儿子健康成长是家庭幸福最好的基础和强有力的纽带。当然,还有老公。对于男人我相信我具备足够的女人魅力。从少女到少妇,老去的只是年龄。在商场十几年的摸爬滚打,褪去的只是青涩,换来的是圆润与成熟。连劳动仲裁院的那个半老头子黎院长,我虽不能说媚得他五迷三道,但他也不止一次乱了方寸。美色只是留住男人心的重要的一面而不是全部。而且,再美的颜色有朝一日总会褪去,总会被新鲜与奇特取代。这些年来,我看够了商场上所谓的成功男士追艳猎奇的故事。甚至我自己也曾经打打擦边球,用这些手段去公关。我不能保证我的老公就不动这样的花花心事。兴许什么一夜情,什么花钱买春,这样的花边新闻早就在他身上发生了许多次。我无意去打听,也不想去知道。知道了又怎么样呢?他会因此而改变一个商人的生活方式吗?所以不要自寻烦恼,不必自讨没趣。只要他还知道每星期回家,只要他还身体健康,只要他不移情别恋,这就算是守好了共同的底线。教育培养好他的儿子,给他带来丰厚的资源,成为他的事业不可放弃的一部分,他的心一定会被我长久俘获。我也就因此获得了我最大的人生幸福。
关于这场劳动争议官司,我是非打不可的。既然蓝冬妮完全不顾朋友之间的感情,完全撕破了脸皮,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她居然要把我从一个高级管理人员变成一个一线工人,完全靠在她的锅沿边吃饭,她也太小看我了。不管她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不管她有什么难言之隐,不管她过去做过什么样的铺陈,这个仇我是一定要报的。蓝冬妮身为富盛集团的人力资源总监,居然百密一疏,来到襄南药业没有主持签订我们这些中高级管理人员的劳动合同书,没有为我们交纳失业保险。也许她以前认为不会同我们这些人产生什么劳动纠纷。或者产生了纠纷,我们也不可能扮演一个弱势群体的角色到劳动部门去求助。这她就大错而特错了。被人损了牙眼,又不主动报复,天底下找得到这样的人吗?关于官司本身,我是稳操胜券的。薄薄一本《劳动合同法》,我早就精心自学过。根据有关规定,企业不与职工签订书面的劳动合同,职工有权随时解除劳动关系,要求企业赔付由此带来的社会保险损失;要求企业按照职工上年度的平均工资支付经济补偿金和额外赔偿金;要求企业发放双倍工资。我要感谢蓝冬妮,她在赶我走之前做小动作把我的工资同其他管理人员一样也升了起来。这样襄南药业在本案中要赔付给我的钱要大大增加。我粗略算了一下,怎么也得大几十万。我要赋闲在家一年,这些钱就算是给我的工资吧。既然要打官司就要有必胜的把握。我知道蓝冬妮在襄南期间曾组织了一系列公关活动,劳动部门必然是一个重点。所以,我得想办法先把仲裁院长黎白华架起来。我并不希望他完全站在我这一边,但至少也不能一屁股坐到了蓝冬妮一边。我的办法行之有效,黎白华竟然告诉了我蓝冬妮是他的师妹。既然透露了这样重要的消息,最起码他表面上的公正是一定要维持的。我的这个官司也就算是多了几分胜算吧。哎,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既有一定的经济效益,又能打发掉空闲时间,既能泄了胸中恚愤,又能学到人力资源管理方面的经验。这样的官司为什么不打呢?我倒要看一看花上几十上百万的钱去解雇一个员工到底会给蓝冬妮带来什么样的好处。
城中央钟楼的大钟敲了五下,时间已经不早了,我得赶紧做饭了。误了儿子的晚餐,那可是最大最大的事。
大牌律师漆连升
很烦很烦,烦死了。我一进律师事务所,我的助手就跟在我屁股后面和我一起走进了我的办公室。还没等我喘匀一口气,他就把一大堆材料放在我的办公桌上。他一份一份的拿起来介绍情况,告诉我该做些什么。他妈的就好像他是老板,我则是他的雇员。助手看不出我心情不好,自顾自地说着话,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一个刑事凶杀案下周要开庭,他已经按照我说过的要点草拟了辩护词,现在需要看一看要不要作什么修改。一个遗产争夺案他根据我的意思草拟了调解方案让我斟酌。他接待了一个离婚案,制作出了谈话记录,让我定夺一下是否把案子接下来。我的头脑被助手引导着想象着一个又一个的场景,场景里我将要面对的各色人等。我将要出现的各种神态;我将要说出的每一句话;我将可能面对的各种后果;我将引用的每一部法律。我的思绪不停地跳来跳去,我的大脑飞速地运转,我的每一个脑细胞都被牵扯到生疼。
我的助手是个善解人意的年轻人。我刚成立独立的律师事务所不久,有一次我也是被几个案件纠结在一起搞得烦不胜烦的时候,他站在旁边轻轻地说了一句,您可是我们襄南市的大牌律师。大牌律师就应该受这份洋罪?我当时脱口而出,助手见我一脸的不高兴,急忙收拾好材料退出了我的办公室。他一走我就静下心来,助手提醒得对,作为一个律师,常常被人想起,能够接到尽可能多的案件,案件办得出色才能称之为大牌。这就好比一个演员,戏演得好,出演率高,花边新闻多,常被观众谈论才能称之谓明星是一个道理。心烦证明我事多,这比门可罗雀,腰里掏不出一毛钱,连电话费都要想办法解决不知要强多少倍。我后来找机会向助手道了歉,助手表示理解。但自从那一次以后,助手不再提醒我,也不再管我心烦不心烦,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等着我的指示。
现在,他同样站在办公桌边等待着。我挥一挥手让他出去,告诉他别让人来打扰我。我坐下来开始看材料,但我无法凝神静气,我依旧很烦。当然,我今天的烦恼已经不局限在事务繁多,头绪杂乱这一层面上,而是完全相反。我最大的担心是事情太少。事情少钱就挣得少,钱挣少了场面就铺排不开,没有了场面还甩个什么大牌的劲儿。就拿最近几天来说,我的花费就相当大。上星期在银行取出的一万元不到一个星期就所剩无几了。算一算细账,这里面包括给生活在乡下的老母亲带回去一个月的生活费三百元。老母亲用的不多,这些钱是起码的为人子应有的孝顺。给上海上大学的儿子寄去一个月的生活费一千伍百元,上海市是大都市,生活水平高,儿子的这个生活标准也不算过分。给老婆每月生活费三千元,虽然她就生活在本市,三千元她也用不了,但多给她点钱也堵了她的嘴,免得她常常过问我的生活起居。让她知道我在外面主要精力还是用于赚钱的,不像她所想象的那么花天酒地。用不了剩下的钱也是存起来,将来总归是给了儿子。再有三千元是老二要走的,老二不知道在哪里听说了我给老婆每月的标准是三千,她也要三千。她说得振振有词,你老婆有名分,我没有名分,她已经占了一头了,我和她要一样多的生活费有什么不可以?再说,我比你老婆年轻,我的花销当然要大得多,我没找你多要就不错了。她的话虽说得强横,但却无法被驳倒。老二是我以前同别人合伙办律师事务所时的助手,长期同耍嘴皮子的人朝夕相处,也生就了一张利嘴。当然多数时候老二不是这样的,老二千娇百媚,她的声音,她的眼神,她的脸蛋,她的身段无一不勾人魂魄。
我和老二的第一次是在一次共同出席当事人的晚宴之后。在此之前,她一直是我一个得力的助手,整天按照我的指令忙忙碌碌,不苟言笑。没事的时候她就翻看法律书籍,一心一意想通过司法考试。这让我常常暗自叹息,我终日里面对一个大美女却无法染指。
那天,她兴许是喝了一点酒。我送她到她的住处,她并不马上下车,而是偏着头对我说,漆律师,你不到我那里去坐一坐?她酡红着双颊,一飞眼风,身上的体香和酒香混杂在一起弥漫了整个车厢。
我忍不住伸出右臂搂住了她。她娇柔无力地躺在我怀里。
那一次以后,她就提出不再做我的助手。她说,你看见哪一个女人在自己男人手下做事。
我说,你不是想通过司法考试,当一个律师吗?
她说,我都考了三次了,老是通过不了,我厌烦了。
老二又搂着我的脖子说,我的男人是大牌律师,我还要这个律师资格干什么。
老二的意思我明白,她是不想对那个难得到手的律师资格负责了,而是想要我这个律师对她负责。我答应了。这几年来,我给她负责买了车买了房,每个月再给她一些生活费,她就一直小鸟依人地守在我的身旁。有时候,我也想,我和老二的事主要是由于我的意志不坚定,贪色。我的行为与我从小就受到的教育恰恰背道而驰。但这能全怪我吗?老二自己是主动的,是自愿的。我老婆那里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和平共处,这不就是和谐了吗?想通了这一层,我就没必要责怪自己和老二了。我们只能说是命中注定。同样命中注定的是我必须不断扩大自己的业务,让我更忙碌起来,以便找到更多的草料来饲养我圈里的这些马们。
我正神不守舍的胡思乱想,助手敲门进来了。他递给我一个卷宗说,漆律师,这是襄南药业与田春来劳动争议案的材料。我已经全部整理好,给您过目。
我接在手中,突然觉得心乱如麻。我定了定神,把卷宗放在一边,开始给助手讲前面他拿来的几个案子如何作进一步准备,并要求他发表意见,以便于相互印证。好不容易弄得自觉得较为妥帖,我才挥挥手让他带着材料出去。我则重新坐下来翻阅襄南药业的这个劳动争议案。我的印象中,襄南药业已经有长达两年的时间没有出现各类案件了。我作为襄南药业的法律顾问同企业领导的接触每年不到三次。那些接触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咨询或者座谈,然而我却每年拿着企业高达数万元的顾问费,这很危险。不论何事都有一个平衡点。我的有些顾问单位每年案件频发弄得我疲于奔命。他们虽然也付顾问费,但我的付出太多,特别是浪费的时间太多,影响了我承接社会案件的能力。襄南药业是一个例外,也许是改制后并入大企业,管理更规范的缘故。但企业老不发案对我来说也不是好事,时间长了,公司一定会有人提出给我的顾问费过高,要求降下来,那时候我会无话可说。
前天,蓝冬妮特别从海阳特区飞过来,她一下飞机就打电话请我吃饭,饭局安排在市中心的一家豪华酒店。我当时就觉得有些蹊跷,以前的类似饭局一般都是安排在公司食堂的。饭桌上的主要话题就是这个劳动争议案。她问我官司能不能打赢。我猜蓝冬妮肯定是遇到了某个难题,我沉默了。我说要看了有关的案卷再说。其实她一介绍基本案情,我就明白,这场官司无论如何是打不赢的。但我不能这么说,作为一个律师永远不能说自己打不赢官司。即使事实上是输了,也要最大限度地找出打输官司的各种客观原因。不然的话,损失最大的将是律师本人的利益。何况我已两年没为襄南药业打官司了,这才刚接了一个案子,却明摆着是个输官司。这不光是有损我的既得利益,简直有辱我的名声。弄得不好,我就会丢掉襄南药业这个大客户,那可是大大的不妙。但我依然得凝神静气。我十分清楚,一个案子接在手中,不能仅以输赢论英雄。全面胜诉固然好,但那是十分难得的。一个没有什么胜算的官司能够逆转这才是大本事。即使是一个输官司,能够掌握好输的程度,输的时机,尽量地照顾好各方面的利益,使得大家都能平心静气地接受结果,这也就显现出了律师的高明之处。当然,我现在最需要做的,是认真研究案情。
我打开卷宗,开始看材料。现在卷宗里的材料还很简单,主要是劳动仲裁院送来的一些例行格式化公文。再有就是助手罗列的劳动法律法规有关的条款。里面最重要的是田春来的劳动争议仲裁申请书,田春来的仲裁申请书写得简明扼要,也很专业。看来,她对有关劳动法律法规也是作了一番研究的。田春来在申请书里要求劳动争议仲裁委员会裁决襄南药业因不与她签订书面的劳动合同而应支付给她在劳动关系存续期间二倍的工资,因已支付过一倍,还应再支付一倍。要求劳动争议仲裁委员会裁决襄南药业因无故非法解除同她的事实上无固定期限劳动合同,应按照她在本单位工作年限,支付给她经济补偿金,其标准为每工作一年补偿一个月的工资,另外还要加罚一倍的赔偿金。田春来在事实和理由部分陈述了她为公司兢兢业业工作,取得了优异的成绩。痛斥了公司某些人,出于不良图谋对她实施打击报复,妄图把她从一个高级管理人员变成一个普通工人,实际上是变相逼她辞职。最后田春来还写到有关的劳动法律条款,但我还是看出了破绽。田春来所要求的各项经济赔偿累加起来,总数超过了一百万。这肯定是个不可能实现的数字,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回避了对她不甚有利的法律规定。或许她根本就没读懂那本薄薄的《劳动合同法》。这不管她,田春来毕竟给了我一个机会。
厚黑学里有一个补锅法,是说锅本来只是破了一个小窟窿,而小窟窿你本来也是补不好的,你不妨悄悄地把窟窿搞得再大一点,这样你就可以说窟窿太大了,你没法补。如果你侥幸补上了一小块,你还可以说,只有你水平高才能补上这么一点,要换了别人就一点也补不上。田春来,她现在帮我把这个窟窿摔大了,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我只要把她所要求的这个数目字降下来就是我的成绩。按照我的经验,这个数字,应该是可以大比例的往下降的。有了这个结果垫底,这个案子处理起来应该不是那么难了。
现在,我要做的是了解蓝冬妮的意图。这个襄南药业的太上皇,她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呢?什么样的结果是她需要的结果呢?我必须同她正面交锋,尽量地同她达成一致。只有和蓝冬妮达成了一致,我们才能共同立于不败之地。我决定现在就去找蓝冬妮。
我打电话约见蓝冬妮,她表示正想听取我对田春来一案的意见和建议,最好是能马上见到我。我给助手安排了一下事务所的一些杂务,就开车直奔襄南药业。
我和蓝冬妮在公司的一间接待室见了面。
漆律师,田春来一案你能把它办到什么程度?
那要看你想把它办到什么程度。
蓝冬妮说,你的意思是说这个案子从实体上来讲,它是一场输官司?
这个空降的总经理特别助理果然厉害,仅凭我的一句话就能准确地预料出结果。她明白,能够在实体上打赢的官司不需要法律顾问这么闪烁其词地回答问题。
我只好回答,是的,从实体上讲,官司是输的,但是,并不是没有一点操作的可能,但这将是一个复杂的过程。我依旧闪烁其词。
蓝冬妮说,漆律师,我明白你的意思。拖住她,以拖促和,即使全输,也要尽可能地多花时间,这个你应该可以做得到。
我说,是的。我听出了她言语中的厌烦,就不再多说话。我只要她和我是同样的想法就足够了。是啊,拖下去,拖一年,我可以多当一年法律顾问。永远拖下去才好呢。
如果要在短期内结案,有没有可能?蓝冬妮话锋一转问道。
我说,那就要花钱。
蓝冬妮说,要花钱我知道,但不能突破十万,这个你可以做到吗?她不再征求我的意见,直接下指示。
我说,这我说不好,但我可以争取。
蓝冬妮说,漆律师,这既是一个钱的问题,又不是一个钱的问题。你放心,你的案办好了,公司可以在你的顾问费之外,再额外给予你一定的经济补助。你明白吗?
我说,我明白,当然明白。
蓝冬妮说,那好,我就不留你了,你去忙你的吧。
我告辞出来,略感到了一丝屈辱。但有什么办法呢?俗话说的好,端人碗,服人管。无论如何,我的目的已经达到,这就够了。所谓屈辱,有时是一种恰如其分的经营成本。
审理
田春来诉襄南药业股份有限公司劳动争议案立案以后,黎白华仔细分析了案情。他得出的结论是此案有可能调解结案。他认为,田春来的诉求虽然有法理的支撑,但经济标的过大。而襄南公司的所作所为则毕竟违法。既然双方都有缺陷,因此,只要能说服田春来把经济标的降下来,这样既让她的要求得到合理的支持,又给了蓝冬妮这个学妹面子。何况仲裁院出具一份调解书,只叙述事实部分,并不在法律上理论谁的是非,他以前在田春来面前表的那些态也可以不留任何痕迹,这岂不是三赢的结果。如果要上升到一定的高度,黎白华就认为他要真是努力达成了这样的一个结果,就是为建设和谐社会贡献出了一份力量,也为以后办理类似案件提供了一个成功的范例。
说干就干,黎白华决定先易后难,先找蓝冬妮。在案件办理过程中,不便于主动要求面见蓝冬妮,黎白华就给她打了电话。
电话里,黎白华刻意地先把问题说得很严重,不签订书面的劳动合同对于襄南药业来说是一个致命的错误,由此带来的田春来的各项诉求都是合理合法的。如果裁决,襄南药业除了要承担较大的经济责任以外,更重要的是裁决书里将把公司的违法之处一条一条写明,这样会严重影响上市公司的形象,也影响到负责主管人力资源工作的蓝冬妮的形象,还有可能引发多米诺骨牌效应,带来一系列未可预测的人事灾难。黎白华站在蓝冬妮的角度仔细的分剖。电话那一头的蓝冬妮频频点头称是。
黎白华说完后,蓝冬妮首先感谢师兄为她着想,入情入理地为她分析案情,然后就向师兄求救,师兄,这事对我个人的影响会很大的,无论如何你要给师妹想想办法。
这正中黎白华的下怀,黎白华假装叹了一口气说,那就只有调解。调解结案是最好的结果,不过那要做大量的工作。要知道,降低个人的胃口是非常难的,何况是一个已经站在你敌对立场上的人。黎白华希望蓝冬妮说上一句,那就只有仰仗师兄多多帮忙了,小妹这厢有礼了。这样,他就可以又叹一口气说,看来,我也只能勉为其难了,然后再听几句蓝冬妮带着嗲意的感谢,他就可以得胜还朝。不料,电话里的蓝冬妮说,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没有。黎白华断然回答。
蓝冬妮竟然沉默了片刻才说,那就只好让师兄为难了,如果经济标的很合适,我们也是愿意调解的。
什么叫也是愿意?这就说明有所保留啰。但黎白华无话可说,毕竟蓝冬妮有了这么个态度,他的斡旋余地依然存在,这似乎也够了。于是他对蓝冬妮说,那我们办着看吧。
双方道了再见,就挂了。
放下电话,黎白华立即就悟到蓝冬妮有今天这样一个态度一定是背后有人给她出主意。黎白华想了想,拨打了漆连升的手机。对于律师,黎白华就不需要那么客气了。他直接就对漆连升说,襄南药业这个劳动争议案,仲裁院认为可以调解。我刚才同总经理特别助理蓝冬妮通了电话,她也是这个意思,现在想了解了解你的态度。
漆连升在电话里连声说,调解好,调解好哇,和为贵嘛。
黎白华说,那就好,我们共同努力吧。
对对对,大家一起努力。
黎白华并不指望现阶段漆连升能做些什么,只是想告知他自己对本案的态度,让漆连升有个心理准备。看来,漆连升并没有当面唱反调,这就够了。
黎白华内心里隐隐的担忧爆发在开庭当天。
开庭那天,田春来还是一个人独自到庭。看见田春来娉娉婷婷,楚楚可怜地走进仲裁庭,黎白华又生出几分怜惜之意,担心她是否能够为自己提供有效的辩护。黎白华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在庭上,田春来侃侃而谈,叙述案件的事实部分言之凿凿。引用法律条文出处精准。尤其是详细地讲述了她如何殚精竭虑地为企业大幅度增长销售额而没日没夜地工作。她的勤劳、她的忠诚不仅没有得到应有的肯定和提升,反而受到别有用心的人的枉法打击报复,让她经济上、精神上都遭受到了巨大的损失。说到动情处,田春来声情并茂,连坐在她对面的代表襄南药业的漆连升也不觉为之动容,黎白华甚至担心漆连升能不能招架得住。
轮到漆连升发言,事情却陡然发生了变化。漆连升首先对田春来因为用人单位违反劳动法律法规,给她带来的遭遇和损失深表同情。当所有人都以为漆连升要提出代表公司同田春来和解的时候,他却提出了一个问题,田春来到底和哪个单位发生劳动关系。漆连升说在他看来,田春来应该与注册地在省城的销售公司存在劳动关系。因为她明明是代行了这家公司的经理职务,其业务工作隶属于销售公司,其工作报酬由这家公司支付。田春来与这家公司签没签劳动合同我们不得而知,目前我们也想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田春来目前和襄南药业没有劳动关系。所以,她向襄南药业主张的各项权利均不应得到支持,所以,请求仲裁庭全面驳回田春来的所有诉请。
漆连升发言完毕,仲裁庭内一时安静。连黎白华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好在他明白漆连升如何答辩暂时还不关他的事,他只要按程序操作下去就不会有错。于是黎白华就示意田春来发表第二轮辩论意见。
田春来一时错愕,半晌才说,我到销售公司工作之前,就在襄南药业工作,担任办公室副主任职务,主编企业内部刊物。有无数证据可以证明我和襄南药业保有劳动关系,但却没有签订书面的劳动合同,这总是无可辩驳的事实吧。
再次轮到漆连升发言,漆连升无情地说,我作为襄南药业的代理人,并不否认申请人田春来在数年以前曾经同我公司保有事实劳动关系。但按照有关劳动法律规定,劳动争议仲裁的追诉时效为一年。申请人早在几年前就调到别的单位工作,你对我公司主张的权利早就超过仲裁时效。因此,我公司请求仲裁庭依法驳回你的仲裁请求。
那一刻,田春来都要急得掉下眼泪来了。她无助地望着仲裁员黎白华。黎白华不为所动,继续走程序。询问双方当事人是否有意调解。田春来当庭表示愿意接受调解,显然,她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压力。她觉得今天庭审,对方的律师漆连升一定使用了花招,但一时又说不清是什么花招。田春来开始有些后悔自己太自信,竟然没有去请一个律师,以至于自己现在攻防失措。因此,她只能先稳住阵脚,走一步看一步。她有些担心漆律师会代表公司拒绝调解。
出乎意料的事再次发生。面对黎白华的询问,漆连升也表示愿意接受调解,并说考虑到申请人在公司里工作了很长时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果申请人所提的调解方案不是太过分,他可以说服公司领导接受调解,以表示对曾经在公司工作过的老员工的慰问。
田春来听了这些话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站起身来指着漆连升说道,你……你……
黎白华不愿让仲裁场面失控,示意双方稳定情绪,下去之后认真考虑,各自提出自己的调解方案,仲裁庭将另择时间组织调解。然后,他宣布闭庭。
黎白华先是纳闷,旋即明白了漆连升的意思。漆连升在接到应诉通知书的时候,并不以自己主体不适合为理由提出申请更换应诉主体,而是应诉后在答辩时提出自己同申请人不具备劳动关系,在调解阶段又同意调解,逻辑上十分混乱。矛盾来矛盾去,看来只有两个目的,一个是尽量拖延时间,如果能说服申请人变换被申请人为销售公司最好,那一切就重新来过。而实际情况是田春来是受到襄南药业的企业行政指派到销售公司工作的,怎么能说她和襄南药业就没有事实上的劳动关系?田春来提供的证据中就有企业的任命文件和同襄南药业张总签订的销售任务协议书。这些证据足以证明田春来同襄南药业的事实劳动关系的存在。如果田春来最终悟到了这一点,那么就重新翻过来吧。官司打不打得赢不好说,最起码时间耗过去了。如果这个目的达不到,最起码可以打击一下田春来的自信心,让她觉得尽管她有实体法的支撑,她的官司也不一定是稳操胜券的,这对于压低一下她的调解要求是绝对有好处的。看穿了漆连升的伎俩,黎白华倒有几分感激他。漆连升制造的混乱未必不是一个机会。黎白华正好可以从这个点切入去劝说田春来降低要求,以促进双方最终达成调解协议。所以闭庭以后,黎白华就让漆连升先走,他则把田春来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田春来接过黎白华递给她的一杯水,还没喝上一口就声带哭腔地说,黎院长,怎么是这样,襄南药业想赖账吗?我同企业连劳动关系都没有了,岂不是要冤沉海底了吗?
黎白华让她先喝水,安静下来,然后对她说,田经理,这很正常。这是在庭上,怎么说是人家的权利。
田春来说,难道谁还有权把真的说成假的?
黎白华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但至少有一点你要知道,对法律的理解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所以法庭上才有所谓攻防技巧。
田春来说,那总要有一个权威解释吧。
黎白华觉得机会来了,就说,田经理,你看我够权威吗?
田春来说,那当然,你是仲裁院长,就是我们市里劳动法规方面的权威,我就是相信你才到仲裁院来的。
黎白华说,感谢你相信我,但今天我们是在庭下谈话,我的话你依然只能做参考。最后的权威应该是仲裁委员会的裁决书。黎白华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着田春来,田春来也看着他。黎白华接着说,你看我够诚恳吗?
是的。
那好,我告诉你,你对劳动法规的理解也是片面的,比如你对劳动关系解除的理解,你认为是企业逼你走,你的理解在感情上兴许对,但企业有谁明确表示要你离开了吗?下达了书面的解除劳动关系通知书了吗?没有。他们只是通知你到某车间去报到,调换你的岗位,降低你的工资,而你不同意。这种行为在我看来,就是你们双方对劳动合同的具体条款协商不成而至事实劳动关系解除。双方都有责任。法律规定你有权获得经济补偿但却没权要求额外的赔偿。再如,企业没有和你签订书面劳动合同,按有关规定,企业只能支付你的是十一个月的双倍工资,而不是你所理解的在整个劳动关系存续期间都要支付你的双倍工资。又比如,关于经济补偿金的标准,由于你作为高级管理人员的工资奖金远远超过了同期社会平均工资,法律规定这种人的经济补偿金标准只是三倍的社会平均工资,这与你的要求也相差甚远。最后还有你要求的加班工资,法律规定你这种企业高级管理人员实行的是不定时工作制。所谓加班无法界定,同样也得不到支持。
在黎白华说话的过程中,田春来几次都想插话,黎白华却不容她打断,坚持一口气把话说完。田春来呆了半晌才说,听您这么一说,我的那些要求岂不是都不合理。
不,我最初就说过,你的基本要求都有法律条文支撑,不过,你的经济标的额要大打折扣。
田春来放下水杯,努了努嘴,又想说什么。
黎白华说,田经理,我说的你兴许一时接受不了。不过,你是聪明人,你可以上网查一查看看有没有类似的案例,看人家是怎么处理的。
田春来说,我得好好想想。
是的,你们双方都得好好想想,最好是提几个相对合理的调解方案,尽快地解决问题。
田春来说,黎院,谢谢您的好意,您的话我会认真考虑,过几天我就会给您答复。田春来说完站起身,拿起手提袋踽踽地走出门去。
黎白华长舒了一口气,闭上了双眼。
黎白华的努力没有白费。仅仅过了一天,田春来就打来电话表示愿意大幅度降低经济标的。黎白华追问她到底想最终拿到多少钱。
田春来说,二十万左右吧。
黎白华松了一口气。他觉得案情终于发展到了他可以掌控的范围以内了。他对田春来说,你有这样的姿态我很高兴,从一百多万降到二十万,充分表明了你调解的诚意。我会很快联系漆律师和蓝冬妮,尽快给你答复。
黎白华兴高采烈地挂断了电话,转过头就给蓝冬妮挂了过去。他觉得他作为师兄,已经在这件事上为师妹尽力了。蓝冬妮在电话里果然很感谢他的帮忙。她说她是生意场上的人,知道一个经济标的额一下子下降百分之八十意味着什么,她会把这个消息告诉集团高层管理人员,相信他们也一定会觉得满意的。最后,蓝冬妮对黎白华说她还有个不情之请,既然田春来在他的劝说下能够一下下降这么多,能不能还往下降一降。蓝冬妮说她知道师兄很为难,但现在这事弄得她在公司里很为难,所以请黎院长特别关照,她是知道好歹的人。黎白华想谈判是不可能一蹴而就的。田春来也不可能不另设底线。看来自己应该还有一定的斡旋空间,就答应了试试看。没两天,黎白华收到了蓝冬妮从海阳寄过来的中秋月饼。月饼事小,这表明自己的努力真的得到了蓝冬妮的认可,甚至得到了富盛集团高层的认可。他不觉又添了几分得意,他决定不马上同田春来联系。谈的过程太快、太顺利,总是会引起人警觉的。
黎白华的得意心情仅仅只是保持到那盒月饼吃完。国庆中秋长假一过,他就约了田春来到办公室来谈调解方案的事。这一次田春来很安静,像一只小猫样坐在沙发的一角听黎白华说话,不插嘴,还不时地站起来给两个人续水。黎白华照例先肯定了田春来的调解诚意,然后说他已经同资方包括律师、蓝冬妮本人作了沟通。资方同他一样,很感谢田春来的坦诚,也想尽快解决问题,也大致同意了田春来的调解方案。但是田春来是不是还进一步降低一下经济标的,资方将尽力配合完成调解。黎白华说到这里的时候,田春来发出了轻轻地一声,哦。
黎白华解释说,蓝冬妮说了,企业倒不是出不起这些钱,只是因为怕循成惯例,引来多米诺骨牌效应,希望田春来能够体谅。
田春来再次哦了一声。
黎白华劝解说,田经理,你看你一个人状告这么一个上市公司,上市公司愿意和你调解,这就叫低了头,事实上你已经赢了。所谓杀人不过头点地。所以我建议你见好就收。
黎白华又说,小田,你虽然少要了点钱,但你节约了时间,早点了事不是很好吗?省心,不然的话,资方也许可以上二审,上终审。黎白华自己觉得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就看着田春来。
田春来终于笑了一笑说道,黎院长,我感谢您费心费力的劝导,但我不会再让步。您说得对,钱多钱少也许不算什么大问题,但为什么都是我让步?企业的让步在哪里?这说明还是一个理的问题。我同意调解已经给足了某些人面子,某些人也太不知足,一开始,就在拖时间。黎院长,麻烦您转告一声,这个官司我可以再打三年,仲裁院不行上法院,法院不行上网络上报纸上电视台。说到这里,田春来哽咽一下,掏出一张纸巾擦擦脸,站起身来说一声,黎院长,对不起,我先走了。说完,她一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黎白华只得再次打电话给蓝冬妮通报情况,想争取她作出些让步。蓝冬妮耐着性子听他讲完,再次对他的努力表示感谢。黎白华问她的底线到底在哪里。蓝冬妮沉默了,半晌才说,师兄,麻烦你去找我们的法律顾问吧,我全权委托给了他。
黎白华将漆连升找来,作最后努力。黎白华说,漆律师,你知道,你的当事人是有影响的大公司,这么个案子如果调解失败出具裁决书,必须写明公司触犯了哪些法律条款,这对公司的形象极为不利。漆连升说,正因为这样,所以我坚持认为田春来打官司是找错了对象,她的劳动关系就是在销售公司,要违法也是销售公司违法。
黎白华说,既然这样,那你为什么同意调解?
漆连升说,田春来是公司的老员工,我们愿意从人道主义出发,对她的离职表示安慰之情。
漆连升又说,蓝助理说了,如果标的额降到十万以下,她个人愿意自掏腰包把这笔钱亲自送到田春来手上。
黎白华奇怪地看着漆连升,就像从来都不认识他一样。漆连升浑不在意,微笑着掏出烟盒弹出一支烟敬给黎白华。
至此,黎白华的调解努力宣告失败。他唯一能做的是坐下来开始写仲裁裁决书。
尾声
年终,全省劳动仲裁系统组织了一次案件评查活动。襄南市劳动仲裁院上报的田春来诉襄南药业一案被评为优秀案例。评委会对仲裁员对案件审理所作的充分准备,审理过程的严谨,调解的最大努力,裁决书对事实部分的精确分析,引用法律条文的准确等多方面给予了充分的肯定。省里准备将这一批优秀案例合编成书,用于指导今后的劳动争议仲裁工作。黎白华得到这个消息,并不是特别高兴。
春节放假前,黎白华迎来了襄南药业派到劳动部门来拜年的人。他和其他部门领导一样,得到了一个不小的红包。所不同的是,他还收到了蓝冬妮以个人名义送来的一张火红的贺卡,祝贺他这个师兄新春快乐。黎白华这才觉得这个案子带来的阴影已经消失殆尽。他询问了企业来人,得知襄南药业已经到初级法院提出了上诉。企业来人告诉他,他们的法律顾问漆连升很有信心,就是打到天边也要把这场官司打赢。
黎白华一笑,并不作答。他现在想起田春来曾经说过的要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他一直不知道这应是一份怎样的惊喜。不过,他已经不再作过多的指望了。
责任编辑 鲁书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