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子生
2011-11-20乔洪涛
乔洪涛
尖子生
乔洪涛
1
刚到办公室,高一歌就看见班长孟磊站在那里等他。看见高一歌进来,孟磊急忙跑过来,说,高老师,不好了,出事了。高一歌说,孟磊,到底出什么事了?孟磊手上拿着一个信封,递给高一歌,说,高老师,咱班的刘光走了。刘光走了?高一歌的脑子轰地一下。刘光是他高三(一)班的尖子生,虽然是个农村孩子,但是刘光学习刻苦,人也聪明,这次高二期末考试,考出了640分的好成绩,在高一歌的花名册里,他属于第一梯队的尖子生。
这是他留给您的信,高老师,他让我转交给您。孟磊说。
高一歌拿过信来,看了一眼,信很简单,只有一行字:
高老师,我对不起您,我父亲让我转学,我也没有办法。
您的学生刘光
高一歌气得骂了一句,说,这个混蛋小子。又问孟磊,说,刘光是什么时候走的?孟磊说,今天早上起床就走了,好像有人来接的他。高一歌说,是谁来接的他?孟磊说,他父亲,还有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是开着车来的。高一歌急忙问,开的什么车?你们看见了吗?孟磊说,好像是一个小面包。我还听见刘光的父亲喊那个人叫张老师。高一歌的心里就疼了一下子,他知道这一定是让别的学校把刘光这个尖子给挖走了。刘光的家境贫寒,母亲常年吃药卧床,父亲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他家里哪里有钱雇得起车来接他?再说了,一个什么张老师跟过来的,一定是来挖刘光的。这时候,高一歌的手机响了,是分管高三的年级主任秦主任的电话,高一歌接了。秦主任说,高老师,你来办公室了没有?高一歌说,我刚到办公室,看到刘光留下的信。秦主任说,你抓紧时间到我的办公室来。高一歌挂了电话,对孟磊说,你先回教室去,密切观察咱们班同学的动向,一有情况,马上向我报告。孟磊说,你放心吧,高老师,一有情况,我马上告诉您。
高一歌捏着信朝秦主任的办公室走,在路上他碰到高三(二)班班主任陈欢老师也急匆匆地朝秦主任的办公室走。高一歌说,陈老师,你也有急事?
陈欢说,我们班的一个尖子被人掐走了,急死我了。听她的口音,都有些颤颤得要哭了。高一歌苦笑了一下,说,陈老师,那我们是同病相怜了。陈欢吃惊地瞪大了眼,说,你班里也被挖走了一个?谁?高一歌说,是刘光。陈欢就叹了一口气,说,又是个尖子生。陈欢教实验一班和二班的英语,高一歌教实验一班和二班的语文,陈欢老师当然认得刘光。刘光还是陈欢的英语课代表呢。高一歌问,你班里走的是谁?陈欢说,比你更惨,是田华。田华?田华也走了?高一歌也惊呆了。田华也是他的学生,是陈欢老师班里的尖子生中的尖子,每次考试都考她班的前三名,这次升高三考试成绩到了660多分,在班里是第二名。田华是陈欢班里的名牌预备队,“大老板”黄校长给她班里定了两个名牌名额,其中一个就有田华。明年冲击北大清华就指着这个田华呢,这下可好!
进了秦主任办公室,秦主任正在那里坐卧不宁地来回乱转。分管业务的常务副校长姜玉发也坐在秦主任办公室里抽烟。高一歌和陈欢推门进去,腿哆嗦了一下,说,姜校长,秦主任。秦主任停下脚步,说,高老师、陈老师,你们可来了,这下子损失大了。姜副校长也灭了烟,出一口气,说,高老师、陈老师,这两个学生今天早上被挖走了,要是找不回来,我们学校可就吃亏吃大了,这可是两个好苗子啊。高一歌说,姜校长,是我没有看好刘光,这事我有责任。姜副校长说,现在还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现在是我们要想办法抓紧把这两个尖子生追回来。陈欢说,那我们上哪里去找呢?
姜副校长说,刚才让保卫科的同志调了监控录像查了,刘光和田华是被同一辆车接走的,车是银白色的五菱之光。
同一辆车?也他妈的太黑了吧!高一歌骂道。又说,保卫科是怎么把车放进来的?
保卫科的同志警惕性不高,把可疑车辆私自放进来,本身就有责任,我已经给他们处分,让他们好好反思检讨,等这件事过去再找他们算账。姜副校长说,幸好监控录像显示了车辆号码。
记录了车辆号码?高一歌和陈欢异口同声地说。
秦主任说,根据号码推测,这车可能是邻县水城的。
操,挖人家墙脚,干这样的缺德事!高一歌一拳砸在秦主任的办公桌上。
姜副校长说,高老师、陈老师,你们两个先放下手头的工作,抓紧时间跟着秦主任去把这两个学生给我找回来,我让学校里给你们派车。
姜副校长拿起手机给办公室赵主任打电话,说,赵主任吗?请抓紧时间协调一辆车给秦主任,有急事出去。打完电话,姜副校长说,就坐那辆奥迪吧。你们抓紧时间查了这两位同学的家庭地址,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先去家访看看。
秦主任说,高老师、陈老师你们抓紧时间去把田华和刘光的家庭地址找来,咱们马上出发。高一歌和陈欢马上从身上内衣兜里掏出一个小本本来,说,花名册我们都随身带着,地址和电话都详细着呢。
慢着。姜副校长说,我给大老板汇报一下。姜副校长给大老板黄校长拨了电话,大老板作了指示:不惜一切代价追回这两位同学,减低损失,同时也以免动摇军心。又指示: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家里的这些学生要认真看好,一个也不能再少!姜副校长说,请黄校长放心,我们一定办好这件事。又在电话里说,黄校长,是不是您给会计室打个电话,让秦主任他们不打无准备之仗?大老板又在电话里指示,说,我马上给会计室打电话,让秦主任走时去会计室签字即可。
挂了电话,姜副校长说,你们赶快出发吧,家里我全天候坐镇,绝不能再让哪怕一个苍蝇飞出去。又对秦主任说,大老板已经安排,你们走时去会计室带些现金,以防万一。秦主任看看高一歌和陈欢,说,好的,我们出发。
到会计室秦主任预支出来三千块钱,用两个红包分别各装了一千元,分装在衣服口袋两侧,又把另外一千元收好,对司机说,出发吧。
高一歌看在眼里,心里一时茫然而难过,又隐约发出一阵冷笑。这冷笑是对秦主任更是对着自己发的,他心里说,哼哼,真有意思啊,现在做个老师和以前做个老师简直是天壤之别呀。原来是学生求着老师来上学,学不好了要打戒尺,现在是老师要给家长送礼求着学生来上学,教不好了,学生先炒了你的鱿鱼。这世道啊。
秦主任也气得直哼哼,说,日他妈,反了,反了,高老师,你说说我们这样的教育工作者悲哀不悲哀?高一歌说,悲哀得很呢!秦主任说,你说说我们这样做是为了啥?因为啥?陈老师说,原来教书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事业,那时候师生关系纯洁、简单、正常,现在可好,学生一个个成了太上皇,我们都成了太监了。司机也笑了,说,这次家访有意思,世道真的反了。高一歌说,还不是应试教育闹腾的,你看看我们的教育都成了什么样子了!高考,高考,高考升学率,这才是罪魁祸首!秦主任叹气,说,各个县市学校都在争抢生源,为了一个尖子生不惜低三下四,甚至打个头破血流,你说说考个尖子考个状元真的那么重要吗?我们这样的教育是不是畸形的教育?
陈欢说,病了,病了,教育真的生病了。高一歌被她的话逗乐了,说,教育得了大肿瘤了,不动手术没法过了。秦主任说,听说,省里开始推行素质教育了,真要是施行素质教育了,这应试教育的病态才能得以缓解。高一歌笑笑,说,素质教育提了多少年了,还不是干打雷不下雨?这一次也难说能够推行起来。
汽车快要出城了,秦主任让司机把车开到市场那边停一停。陈欢说,秦主任,你还有事?秦主任苦笑一下,说,我们现在是请佛爷,哪能空了手去?再说了,庄户人看重的就是个礼情,我们买点烟酒糖茶的,到那里也好说话。高一歌叹口气,说,真是难为你了,秦主任。
秦主任倒笑了,说,在领导那里是孙子,到学生家长那里我们也得装孙子哩。下去买了两箱酒,两箱牛奶,索要了发票,装到后备箱里。又买了几盒好烟,坐到车上撕开一盒,丢给司机和高一歌一支,说,咱们也先享受了,吸上!
没想到,田华家和刘光家竟然是邻村,而且田华的父亲和刘光的父亲还有亲戚。秦主任带着高老师和陈老师先去了田华家。田华不在家,田华的父亲刚刚要下地,看见一辆小车停在了自家门口,急忙开了大门,放下钅矍头,把秦主任一行让到了屋里。秦主任说,你是田华父亲吧?我们是一中学校田华的老师和领导,今天过来家访的。田华的父亲就愣了,脸也红了,半天说不出话来。陈欢老师故意说,田华同学今天早上不辞而别,她同学说她回家了,不上了,是这么回事吧?田华父亲说,这,这……秦主任说,田华呢?快让她出来,我们要和她谈谈,看看到底是出了什么情况?
高一歌和司机把车上的礼品提下来,放到田华家屋里,田华的父亲接也不是推也不是,后来,干脆一屁股蹲在那里,说,各位老师,实在对不住你们,田华她转到水城一中去读书了。
转到水城一中?这是为什么?这不是舍近求远吗?放着我们自己的一中不上去外县读书?什么原因呀?秦主任说。
田华的父亲正了正身子,眼睛转了一圈说,不瞒各位老师说,你们也都看见了,我家里的情况比较差,供孩子读书我实在是供不起了。
田华家里住的是几十年的旧房子,条件看着的确是苦一些。高老师说,那你送她去水城一中就供起了?
秦主任递给他一支烟,点上,说,那里的学费和生活费也不低呀?
田华父亲吸一口烟,说,实话实说,田华是被水城一中的张老师给挖走了。张老师来我家已经好几趟了,每次来都拿着礼品,而且还告诉我,像田华这样的尖子生,在水城不仅不收学费,而且生活费也免了。
不收学费?生活费还给免了?真的假的?陈欢很吃惊,瞪着眼像一只受惊的羚羊。
真的,一点也不假。田华父亲说。我刚刚从水城学校里回来,他们那里在外县挖了不少尖子生,组了两个班了,都坐满了。
秦主任低了头吸烟,这样的情况他早就听说过了,尤其是水城为了挖尖子生,简直是疯了似的不惜一切代价。这几年每年高考水城升学率高,考学的人数多,就和他那里每年都挖外地的尖子生有重大关系。这些尖子生到了那里,受到的是魔鬼般的训练,主要是时间挤得紧,据说早上5点不到就开始上课,晚上11点还要再加一节课。这些学生基础好,再加上时间抓得紧,多半可以考上重点大学,而名牌大学也远远高出了其他各县区学校。有人戏称那里是“文明的监狱”,为此中央某刊物还专门调查写过一篇报道,本来是为了揭露这种疯狂的竭泽而渔式的魔鬼教育,但是文章出来后却变相地给他那里做了广告,据说现在省城里都有不少学生前来学习和复读的。半天,秦主任说,我请示一下领导,看看能不能把田华的学费和生活费也免了,再让她转回来吧?
田华的父亲说,我们一中要是也能这样,我当然愿意让她回来上学。
秦主任就把电话拨给了姜副校长,姜副校长让稍等,说向大老板再做请示。一会儿电话打过来,姜副校长说,大老板同意了,说是这两个同学的学费可以全都免收,至于生活费吗,学校食堂为了便于管理,可以参照他们的成绩每月发给他们一定的生活补助。田华同学和刘光同学这个分数段暂且一个月补助300元。
秦主任把这个意思给田华的父亲说了,把高一歌和陈欢听得况味复杂,既佩服大老板的力度,又为学校感到悲哀和难过,于是就一言不发。田华的父亲听了这样的条件,乐得直搓手,说,既然这样,我就找田华商量商量。
秦主任把怀里的红包掏给老田,说,您决定了,我们随时就去把田华同学再接回来。老田把钱收好,笑着说,好,好,好。高一歌在心里骂了一句,这个狡黠的农民!秦主任说,和田华一块走的是不是还有一个男同学?
老田说,是的,是的。叫刘光,是田华的表弟哩。
田华的表弟?高一歌说。
是哩,是哩。他们都在水城一中张老师那里呢。这个没问题,只要是学校也给刘光这个条件,我保证他们两个一块再转回来。我保证。老田说。
那好吧。这事就这么说定了。
针对上述问题,教研室利用假期,由授课教师操作,录制完成所有大纲涉及实验以及部分暂时有困难无法开设的演示实验的教学录像,这些录像因为贴合大纲要求,具有鲜明的药学特色。而对于凝胶层析和凝胶电泳等基础实验,还拍摄了前后两代仪器使用的视频,从而在实验原理和前沿性技术等方面,更易于学生比较、理解与掌握。
秦主任坚定地把手一拍,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似的。
2
老家里猪下了仔,父亲一个人招呼不过来,母亲回了老家,郭云晚上又上夜班,儿子没有人照顾,高一歌只好一个人带着高兴去学校值班。高兴开学才读三年级,小学里开学晚,现在还在暑假假期中。虽然是假期里,但是现在的小学生也很不轻松。从放假第二天开始,郭云就思谋着给高兴选特长班。什么舞蹈啊,二胡啊,美术啊,钢琴啊……原来的时候,假期里高兴上的是美术和书法班,跟着文化馆的一个老师学的,一般是上午美术,下午书法,学了两年,郭云就改了主意。郭云认为男孩子写写画画太没有出息,不如去学点别的。今年暑假,郭云经过一番认真考察比对,给高兴报了钢琴班。
学了一个月的钢琴,高兴总是不入门道。那个小手指笨得拨拉不开,高一歌心里就冷笑,说,儿子随我,没有一点音乐细胞。又说,不可能成为第二个朗朗了!可郭云不这么认为,她买其他的东西花钱心疼,就是给儿子花钱不心疼,郭云说,要怪就怪自己家里没有钢琴,我儿子可不笨。郭云说,我得攒钱给儿子买一架钢琴了。高一歌吐吐舌头,想,女人真是疯狂,一架钢琴多少钱?儿子弹钢琴这才哪里到哪里呀,可他不敢说。儿子每练会一个一点点看上去特别简单的动作,郭云都兴奋不已,她说,高一歌,你看看咱儿子,会弹音乐了!儿子也不愿意学钢琴,可儿子没有办法,郭云是慈母更是严母。儿子怕她。高一歌看着儿子替儿子难受,又在心里笑郭云的心太强。女人啊,女人。高一歌只好感叹。钢琴班是每天上午学一晌,下午自由。开头几天儿子下午都在家里玩,郭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又出去考察了一番,回来后毅然宣布,又给儿子高兴报了个英语入门速成班,每天下午去学三个小时,一个月才二百块钱。高一歌反对,说儿子一个假期全被你剥夺了。郭云说,假期里只知道玩才是犯罪。儿子开学就上三年级了,就开始学英语了,英语多重要呀。高一歌没有办法,只好同意。
高一歌高三开学后,晚上需要值班,改由高兴的奶奶监督,但高兴的奶奶不识字,郭云不放心,所以,一般是督促高一歌宁可晚去学校值班,也要落实好儿子的任务后才可以离开。这两天,高兴奶奶回老家,又正赶上郭云上夜班,高一歌自己一个人带孩子,就有些捉襟见肘。
班上出了刘光这样的事,高一歌也不敢掉以轻心,所以,就领着高兴去了办公室。一边照看孩子一边值班,虽然姜副校长很反对带孩子来办公室,但是高一歌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只能如此。
进了办公室,办公室里灯亮着。高一歌教语文,是高三语文组的组长。高三语文组12个人,4位男的,8位女的。语文组有四个班主任老师,除了高一歌是组长兼着班主任外,其他的几位分别是普通班的班主任,杨文强主任,张立夏主任和孙云月主任。高一歌推门进去,没看见其他几个班主任,倒看见薛盈盈老师在那里备课。薛盈盈很年轻,两年前大学毕业,今年这是第一次带高三课程,由于用功勤奋,业务不错,在大批老师被换下去的“大换血”运动中幸存了下来,当然,这里面也有高一歌的功劳。升高三老师大换血,秦主任征询高一歌意见,高一歌大力推荐薛盈盈胜任高三教学的,为此,高一歌说了不少好话。高一歌是他的亲老师,薛盈盈是他的第一级学生,当年又是高一歌班里的语文课代表。如今倒成了同事了。
看见高一歌带着高兴进来,薛盈盈急忙起来,说,高老师,你来了?又高兴地去抱高兴,说,高兴,想阿姨了没有?阿姨抱抱。高兴以前就认识薛盈盈,自然高兴,过来偎在薛盈盈腿上,笑嘻嘻地去抓薛盈盈的头发。薛盈盈刚烫了的头发漂亮得很。高一歌怕高兴把她的头发弄乱了,就大声喊,高兴,没礼貌!高兴吓了一跳,从薛盈盈的腿上下来,薛盈盈却弯腰去摸高兴的光脑壳,把高兴逗得咯咯笑。一弯腰的工夫,薛盈盈穿着宽松的T恤,两个又白又大的奶子便悬挂在了胸前,被高兴看见,又要去抓,说,奶,奶。高一歌也看见了,脸马上羞得通红,呵斥了高兴,说,小混账!没教养!抓了就要打。薛盈盈脸微微一红,马上又不动声色,把小高兴搂了,说,个混账小子!却在高兴腮上亲了一口。高一歌还要打,薛盈盈说,高老师,这么较真!要打先打我吧!
高一歌没招了,只是叹气。看着高兴在薛盈盈怀里高兴地乱跳,也突然有了一种幸福,他想,儿子已经很久没有在郭云怀里这样高兴了。高兴喜欢和薛盈盈玩,薛盈盈也喜欢招呼高兴,两个人见了面就闹笑个不停。高一歌看了一会,说,薛盈盈,他们几个呢?他指的是其他几个班主任。薛盈盈说,到班里值班去了。高一歌就说,那麻烦你照看一下高兴,我也去班里转转。薛盈盈说,你就放心去吧。高一歌把高兴的暑假作业和英语作业拿出来,说,你监督他做作业吧。薛盈盈翻看了一下,说,不到三年级就这么多作业呀!还减负减负,想把小孩子累死呀。高一歌也叹气,教育啊,教育。
正要去班里,孙云月老师推门进来了,一看,说,高老师,开会去,开会去。高一歌说,什么会?在哪里开?孙云月老师开玩笑,说,政治局会议,内容保密。又说,是大老板召集的,常委都到。高一歌说,大老板召集的?孙老师说,是,在三楼小会议室,快去吧,我来拿笔记本。高一歌也打开抽屉,拿了工作笔记本和孙老师一块去了。下午跟着秦主任和陈欢老师一起去水城把刘光和田华又挖了回来,高一歌还没来得及进教室,也不知道今天晚上大老板秘密召集高三班主任开会,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3
进会议室,老师们基本都到齐了。大老板也早坐到了中间的位置上。姜副校长和分管高三工作的领导都已经就坐。高一歌急忙找个位置坐了,把本子摊开。
姜副校长看看人都到齐了,说,老师们,我们现在开会。今天晚上召开紧急会议,黄校长有重要讲话。
大老板摆摆手,说,说重要讲话也不正式,说不重要也是了不得的事情。我开门见山,简明扼要。大老板讲话一向雷厉风行,有话则长,无话则短。高一歌看看大老板,大老板说,小高,你过去把门关上。
高一歌离门最近,过去把门关紧了,心里有了疑惑,不知道大老板又有什么秘密要向大家宣布。大老板说,同志们呐,形势严峻啊!
说完了,又不说了,喝水。老师们都看着他,他把茶杯的水喝了一大口,盖上,说,不容乐观,不容乐观。
老师们都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疑惑地看着他。大老板继续说,同志们,古人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说的对着呢。咱们没有害人之心,别人却害到我们头上来了。今天我有确切消息,水城,水城那群王八蛋,把咱们的苗子都挖过去了不少啊。光我知道今天早上就挖去了我们两名尖子生,但是幸运的是我们发现尚及时,今天下午秦主任带着高老师和陈老师又把两名学生给挖回来了。但是据我所知,水城一中,仅水城一中就有我们县近90名好学生,虽不都是尖子生,但都是可塑之材,且不乏尖子生啊。
老师们吃惊,都说,这么多?这么多?
大老板说,当然了,这些学生也并不都是我们学校流失的,我们县二中、实验中学流失的尖子生更多,但是,同志们呐,不管哪个学校的,这都是我们县的教育资源呀。一个学生基本上明年就是一个大学名额,90个,了不得呀!老师们说说,这么多尖子生流失,我们心疼不心疼?这么多尖子生流失,明年我们的高考升学率怎么保证?这么多尖子生流失,我们要少考多少名额,我们怎么向全县的父老乡亲交代?想一想,想一想吧,罪人呐。
同志们。怎么办呢?大老板问。
那就再把他们夺回来!怎么去的我们怎么把他们抢回来!有的老师说,很有些激动。大老板的确是高手,这就是大老板的本事。
说得好!大老板又站起来了,拍了桌子。说,夺回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又是古人说的吧?古人了不得啊,同志们。
大老板喝了口水。
我给同志们打个比喻,不一定恰当,我个人的发明,别人不能侵权哟。大老板笑了,说。同志们总是嫌我们伙房锅炉水烧不开,不滚,不沸,是温吞水。今天,我就拿温吞水说事。我们提回家的虽然是温吞水,但是我们回家放到炉子上稍微一加热,那水就沸了,100度。但是,如果我们提回家的是冰水呢?凉水呢?你得烧半天才能把它烧开哩!是不是这个道理,同志们?所以,我说,我们与其加大力度在自己班里的落后生身上下功夫,使劲去烧那壶生水,不如我们去找地方提回温水来!生水可烧开的空间已经不大,可是提回来一壶温水,稍加炉火,就能烧开哩!我们搞教育的目的是什么?当然了,原则上讲,我们是培养什么人才,建设什么主义,我们都明白;可同志们是不是觉得这样的目标离我们太远了些?我觉得,说句不负责任的话,现阶段我们高中教育,怎么搞由不得我们自己。县委县政府和全县的老百姓要我们搞的就是高考,就是高考升学率!说白了,就是那个小数点,那个数字百分率!是不是同志们?这当然是我们教育工作者的悲哀,但是这就是现实,要不你怎么办?要你来当这个校长,你怎么办?
怎么办呐,同志们!大老板挥手问。但他显然没有等别人回答的意思。接着说:
这就是我的“温水理论”。温水理论,有没有道理?大家可以好好想一想,想一想。
又说,我今天就讲这些,剩下的问题,由姜副校长讲。
大老板起身离座,端着茶杯走出了会议室。大老板就是大老板!
姜副校长说,我们每个人都要好好领会大老板的讲话精神,认真贯彻、落实,并且工作出成效!大老板说了,理论是他的,政策给足我们,怎么办,让我们自己解决。有校长这句话,我们还怕什么?只要有政策,别人用什么方法挖我们的尖子,我们就用什么方法挖回来,不,不仅仅是挖回来,我们还可以“拐”回来更多的尖子嘛!
秦主任说,水城的做法是拿给尖子生免学费来诱惑人。
姜副校长说,我们当然也会免学费。
秦主任说,光免学费,还是拉不回来。
姜副校长说,那我们就“发工资”。给学生,给尖子生发工资,我不信他们不抢着来我们这里。又说,秦主任你们商量,画出个分数线来,什么分数线的学生享受什么档次的工资,每月给多少补贴。
喝口水,又说,大老板已经答应了。
老师们已经乱作一团,会议室沸腾起来。“给学生发工资?稀罕事。”“稀罕事让我们赶上了。”“解放思想,开动脑筋。”……虽然这事觉得荒唐,但是老师们都支持,钱由学校里出,又不掏自己的腰包,拉回来学生放回自己班里当自己的名额,明年挣自己的奖金,何乐而不为?
拉回来一个,就是为班级挣了几千元的奖金啊!老师们一时都有些激动。姜副校长让秦主任拿出一个东西来,秦主任摸索半天,掏出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一些字。每个老师复印一张发了,才知道那是“秘密档案”。这可了不得!上面写着的全是被水城和周边县区挖走的尖子生的姓名、家庭地址、联系方式和期末考试分数等。高一歌也拿了一张,如得了宝贝,姜副校长也退席了,留给秦主任布置具体工作。
秦主任说,老师们,具体工作就看我们大家的了。名单都在这里,这就是一座金矿。当然了,你们还可以发动亲戚朋友,提供线索,这些“温吞水”谁提回来就是谁的,明年考上了,名额就是你这个班的。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老师们有本事就尽情发挥吧。
高一歌说,厉害、厉害。这招厉害。
秦主任说,不得已而为之嘛。又说,不过,老师们也得注意方式方法,挖别人的尖子生也是有危险的,个人多保重。
散会吧,秦主任说。
看大家都走了。高一歌也正要走,秦主任又说,高老师你留一下。
高一歌就留下来,说,秦主任,还有事?秦主任看看门口,从怀里又掏出一张纸来,交给高一歌,纸上有一行字,是手写体,写的是:
张小军,期末考试670分,山阳县国棉厂家属院2号楼302室。水城二中高三实验班。父亲张海,下岗工人,母亲柳梅,无业。电话:×××××××××。
高一歌一惊,说,这么高的分数?秦主任说,这个我留给你了,你务必想办法把他弄回来。这可是北大和清华的苗子。高一歌啧啧嘴,说,怎么去了水城?秦主任学了范伟的口气说,我不管怎么去的,我只想知道他是怎么回来的。两个人都笑了,高一歌说,好。又说,谢谢。秦主任神秘地说,大老板特别指示,这个要是回来奖你一个大红包。
高一歌也神秘地问,有多大?
秦主任说,到时候自见分晓。你回去谋划谋划,看怎么办好。
高一歌揣了“圣旨”,按了按,说了句,那就神偷再世吧。推门走了。
回到办公室,其他几位班主任都已经回来了,正趴在桌子上研究“地图”,看高一歌进来,都抬眼笑眯眯地看他,并不说话,仿佛猜到了秘密。
高一歌没出声,出了办公室,就到班里转了一圈,看见刘光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正专心做作业,高一歌长叹一口气,觉得今天好像一场梦一样。自言自语说,差点一个重点本科生就飞走了,差一点啊。进去把孟磊叫出来,问了一天的情况。孟磊说,一切正常。高一歌说,柳阳和田园都没什么事吧?柳阳和田园就是大老板单独给他签订北大、清华合同的那两个“好苗子”。孟磊说,没发现情况。柳阳家是农村的,属于住校生,学习刻苦,聪明勤奋;田园家是县城公安局的,父亲是公安局的副局长,班长孟磊也在公安局家属院住,属于一个大院里的。高一歌说,孟磊,上学放学你尽量和田园一起走,注意了解她的学习和生活情况,一有情况马上向我汇报。孟磊和田园属于青梅竹马式的打小在一起长大的同学,两个人都是班上的尖子,孟磊素质全面些,能力强些,做了班长;田园是个女孩,性格内向些,身体也弱些,就做了班里的学习委员。田园学习和柳阳不相上下,高二期末考试两个人均在670多分上,两个人互相竞争,干劲很足。孟磊学习也不错,较之这两个稍差,属于第二梯队,期末考试分数在640分左右,也是个稳稳的重点本科苗子。田园的家庭情况高一歌很熟悉,和田园的父亲沟通也多,他觉得田园应该一般不会被挖走,高一歌比较担心的还是柳阳。柳阳家庭条件一般,而且所住村庄和水城的县城临界,有被诱惑忽悠走的可能,所以,高一歌每天亲自密切观察柳阳的动向。至于田园,主要是交给孟磊观察监督。
询问了情况,一切无事,高一歌就回了办公室,准备带高兴回家睡觉。他想先把高兴哄睡,然后再回来到宿舍查一趟学生的晚休。推门看见高兴还在和薛盈盈玩得高兴,薛盈盈又教了他一个词:pig!pig!高兴笑得咯咯地读:屁哥!屁哥!看见高一歌进来,就喊,爸爸屁哥。爸爸屁哥。惹得薛盈盈哈哈大笑。高一歌也被逗得笑起来,过去刮他的鼻子,说,小兔崽子,不学好!
张立夏老师还在办公室里研究“地图”,看高一歌喊高兴回家睡觉,就知道郭云又上夜班,就说,高老师,嫂子又上夜班呀?高一歌说,上夜班。张立夏老师说,那你快带着高兴回家睡觉去吧,你们宿舍那里,我帮你查查就是。高一歌说,这倒正好,我还说一会等高兴睡了再过来看看呢,这样我就不过来了。劳驾你了。张老师说,搂草打兔子,我顺便,反正我们两个班宿舍挨着,你客气什么。
高一歌说,那我晚上就不过来了,拜托给你了。
张老师说,你放心吧,有什么事我打你电话。
高一歌说,我二十四小时开机。就拖了高兴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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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上完课,高一歌先骑车去了国棉厂家属院张小军家。张小军家里没人。高一歌到保卫科那里打听了,保卫科大爷说,张小军的爸爸跟着建筑公司在工地上干零工,张小军的妈妈则蹬着三轮到处卖点水果。中午两个人一般都不回家,张小军爸爸在工地吃,张小军妈妈每天带着煎饼,走哪里饿了就在哪里吃。高一歌说,看来上午找不着他家人了,保卫科大爷说,晚上来吧,晚上在家。又问,你是老师吧?高一歌就奇怪了,说,你怎么知道我是老师?保卫科大爷就笑了,说,你戴着眼镜,又是来找张小军的,不是老师是谁?你来之前,刚走了一位老师,也是没找着人,你看,带来的礼品先放在这里了,说是晚上再来。高一歌往墙角一看,就见墙角放着一箱牛奶和两瓶酒。高一歌心里就扑腾了一下,想,坏了,看来别人已经盯上张小军了。
高一歌问,刚才走的那个没说是哪里的老师?
保卫科大爷说,说是实验中学的。
高一歌又问,是不是来找张小军的老师不少?
保卫科大爷说,一个假期就没有断过,听说好几个县里的都来了,有十多天了,有两个老师给他家拉来了一台彩电呢,听说是水城一中的老师,后来就把张小军给接走了。
高一歌恍然大悟,又心生感叹,说,这世道呀,呵呵。
保卫科大爷也说,张小军是我们这个家属院的骄傲哩。
高一歌从兜里掏出两盒好烟来塞给大爷,说,谢谢您了,晚上我再来,您可要给我开门呀。保卫科大爷很高兴,说,来吧,来吧,都给你们开。
回到学校,高一歌直奔秦主任办公室,秦主任正在研究那份“地图花名册”,高一歌过来说,秦主任,情况不好。秦主任说,高老师,你探听到了什么情况?高一歌说,张小军家我去过了。秦主任急忙问,怎么样?高一歌苦笑一下,说,求学,求学,现在真是求学生上学了。去挖张小军这个尖子的把他家的门槛都踏烂了。秦主任说,这么多?你见到他的父母了吗?高一歌说,没有。我是听门口传达室看门的大爷说的。秦主任叹一口气,说,其实这也在意料之中,像张小军这样的名牌苗子,谁不来抢呢。又问,他们都是什么条件?高一歌说,听说水城一中给他免除了学费之外,还给他家里买了一台彩电。秦主任说,妈的,一台彩电就叛逃了。早知道,我们送给他两台彩电也行啊。高一歌说,他家的情况看样子的确不好,父母都下岗了,张小军父亲张海在工地干苦力,他母亲在街上摆个流动水果摊。
秦主任思考了一会,说,我觉得张小军家庭条件越差咱们越有机会,咱们得曲线救国,你说是不是?高一歌点点头,说,有道理。秦主任拿了笔在纸上给高一歌画,说,条件不好咱们可以给他解决困难,要是条件好了,咱们才无机可乘了呢。咱们想要张小军回来,就得去攻克他家里这个堡垒。高一歌说,要不咱们给他家里买个冰箱,他一定没有冰箱。秦主任想想说,不好。冰箱对他这个家庭来说,用处不大,你想想吧,买了冰箱,是不是还得烧电?那电费也厉害着呢。得弄点实用的,实惠的。高一歌说,那就给他钱;钱最好使,有钱能使鬼推磨嘛。秦主任嘿嘿笑笑,说,钱虽然好,可是给他多少是个多呢?我倒有个主意。高一歌说,什么好主意,你快说。秦主任说,张小军父母现在最盼望的是什么,你说?高一歌说,最盼望的,最盼望的,是张小军考上北大或者清华大学。秦主任摇摇头,说,错,错。这还不是他最盼望的。高一歌说,你就直说了吧,秦主任。秦主任说,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说完了看着高一歌眨眼睛,仿佛得了妙策。高一歌一拍脑袋,说,我明白了,你是说给他父母找个稳定的经济来源,这样的话,明年张小军上大学也不用发愁了。秦主任两个手高兴地一拍,说,欧了!高一歌也高兴地拍了大腿,说,妙,妙,妙。
拍完了,高一歌又皱了眉,说,秦主任,计策虽好,可是去哪里找这样的好活计?秦主任说,我自有主张。说完了,抓了电话给姜副校长打过去。电话接通,秦主任汇报,姜副校长说,这事可以商量。又说,你们今天晚上再去,听听他家里提出的条件,即使三顾茅庐,也要把这个诸葛亮给我请回来!秦主任说,有您这句话,我们到那里谈条件就可以直起腰来了。姜副校长说,大老板说不惜一切代价,我理解这个意思是说包括刚才你们说的这个情况。你们去吧,我再和大老板沟通。秦主任放下电话,说,成了一半了。高一歌也很高兴,说,秦主任,这个苗子挖过来,明年考了名牌,奖金有你的一半。秦主任不说话,看着高一歌笑。
晚上秦主任和高一歌亲自出马,天刚黑就去了国棉厂家属院。看门的大爷自然认识,也很热情,主动报告说,你们是第一个。说完了又指指墙角的那箱牛奶和酒。秦主任看看,高一歌眨眨眼,秦主任明白。秦主任会心一笑,掏了自己兜中的一盒软中华给大爷,说,大爷,麻烦您件事?大爷拿过烟来看看,笑得嘴都咧开了,说,说吧。秦主任说,麻烦您把今天晚上再来的人给挡了。就说张小军父母不在家,或者……大爷会意,说,你们放心去吧。今天晚上我不再往他家放行第二个人。高一歌暗中叫绝,给秦主任举大拇指,说,主任高明!高明!秦主任说,高老师见笑,见笑。两个人空了手往张小军家住的2号楼走,却胸有成竹。老远就看见302室有灯光,高一歌指指,说,喏,主任,就是那里。秦主任立住,抬头看看,出一口气,大力挥一下手,说,今晚拿下!
高一歌也跟着说,拿下!
敲了门,一个中年妇女开了门,看看二人,说,找谁?秦主任说,是不是张小军家?妇女开门让进,说,是,是,进屋里说。进去看见客厅破沙发上坐着个男人,高一歌上去握手,说,是张海张大哥吧?男人急忙站起,说,你们,你们是,是哪个学校的?秦主任哈哈大笑,说,好眼力,一看就知道我们是学校里的。张海羞涩地笑笑,嘿嘿地不说话。张小军的母亲拿了凳子过来,说,看你们戴着眼镜,又都是城里人模样,就知道你们是老师。又回头对张小军父亲说,还不快给老师沏茶?张海这才转身去拿茶壶。张小军母亲说,你们是为了张小军的事来的吧?秦主任说,正是,正是。听说小军去了水城,过来了解了解情况。张小军母亲就笑起来,说,真难为你们做老师的了。又说,你们是山阳一中的吧?高一歌说,您眼力好,就是一中的。张小军母亲说,我说呢,我觉得也该来了。说完了又觉得不妥,接过张海的茶壶倒了茶,说,喝茶,喝茶。秦主任看看高一歌,使个眼色,都明白今天的堡垒就是这个女人,在这个家里基本上是女人主政。攻克了她,这事基本就解决了。高一歌会意,说,张嫂,咱们都是明白人,就直说了吧,我们想让张小军来咱们一中读书。张小军母亲笑笑,看张海一眼,说,开门见山,你们什么条件?张海说,你看你,你看你,说的啥?快请老师们喝水。秦主任说,直人快语,利落。张小军母亲说,水城一中把学费全给免了,而且还给发补贴。又指指电视机说,还有这个。秦主任说,这个条件我们也可以做到。张小军母亲说,一样的条件,小军不可能来回折腾。高一歌说,我们可以……秦主任打断他,说,让大嫂说条件。张小军母亲也不忸怩,说,我们最愁的就是小军明年考上大学之后的学费和生活费。秦主任略一沉思,说,这个我们解决。明年张小军考上北大或者清华学校奖励五万元现金。张海一愣,说,你们,你们。张小军母亲说,那要是考不上北大、清华呢?秦主任说,这个,这个……张小军母亲说,只要张小军明年能够考上,你们就得……我们没有钱供他上大学。秦主任说,只要过本科线,我们资助两万元。张小军母亲说,你们得立字据,就打欠条?秦主任说,一会就写。高一歌长出一口气,看秦主任,目光里询问这么大的动作是不是需要请示领导?秦主任目光坚毅,看高一歌一眼,意思说,领导早就批示了,你就放心吧。高一歌说,那咱们就说定了?
没想到张小军母亲顿了顿又说,我还有个要求,可能有点,有点过分。秦主任看看高一歌,对她说,你说说看。张小军母亲叹一口气,说,我们也不想白拿你们的钱,可是我们的日子实在过得紧巴。我摆摊卖个水果,一天到晚挣不了十块钱不说,还得防备着城管和工商,每天都吓得不行,就这,今天差点让城管逮着给掀了摊子。我就想小军回来我能有个稳定的活干,也好仔细照顾他些。
张海说,你看你,就别给领导出难题了。张小军母亲再叹口气,说,我也就是这么说说,领导们为难的话就算了。秦主任想了一想,抓起电话出门,给领导请示,一会扣了电话回来,对张小军母亲说,我们大老板发话了,你要是愿意,明天就可以到我们学校去扫扫地,浇浇花什么的,给你找份稳定点的工作干。工资不高,一月八百块钱,另外给你找间房子,可以让张小军和你住校,你弄个炉子给他做点饭洗洗衣什么的,也方便照顾他的生活。这可是我们校长特别照顾的。张小军的母亲听了张着嘴半天没有说话,张海也愣住了,半天,张小军的母亲才回过神来,眼里都带了泪花,说,谢谢领导,谢谢领导。秦主任长出一口气,说,我们校长说了,一切都是为了孩子,为了张小军这个好苗子,他就开这个口子了。张小军母亲嗫嚅说,好,好,这样好。又转身对张海说,你明天就去把小军接回来,让小军回来好好学习,明年好好考,给咱们县争光,给领导争光。
张海说,我明天就去,明天就去。
秦主任说,张大哥,明天我们学校出车,我和高老师和你一块去。
张海说,水城一中管理很严,咱们得想个办法才能顺利把小军偷回来。高一歌说,你去也不好领?还得偷?张海说,我上次去听他班主任告诉我,对张小军是特殊政策,特殊监护,只允许家长去校园里看他,却是不允许他出校园。
这不是监狱吗!秦主任说。这么操蛋!
张海说,要想让小军出校园,得有特殊情况,还得找班主任和校长签字才能出来。张小军母亲说,那你就去说张小军他爷爷死了。张海瞪她一眼,说,胡说什么!张小军的母亲就笑了,说,那你就说我死了,让他回来哭娘。张海说,你看你,你看你。秦主任也笑了,说,看看再想想其他办法。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好办法来。最后,张海对小军母亲说,那就说你病了,病得厉害,昏迷不醒。张小军母亲说,随你吧,比我死好听点。高一歌和秦主任无奈地点点头。
离开张小军家家属院大门,秦主任给看门的大爷点点头,看门大爷笑笑,高一歌伸个大拇指,看门的大爷有些惊讶,却也回了个大拇指,说,厉害。
秦主任和高一歌走出来,吸一口新鲜空气,一时心事沉重,谁也没有了话语。
5
水城一中,高一歌去过多次。每年市里开教研会,水城一中是重点选择的会场,究其原因,就是水城一中这几年的高考升学人数和升学率一直名列全市前茅。水城一中平均每年输送北大、清华生可以高达五到六名,而全市的文理科状元,几乎也大多出自这所学校,这可了不得!比较起其他县区,那简直就是牛气冲天!一般来说,一个县区一两年能考出一个北大、清华生就很了不起了,何况是每年都可以考走五六个呢!水城一中在高考升学率方面已经形成了良性循环,这里越是考出名牌生,其他县区的尖子生越是冲着这里奔来,水城一中对待外来的尖子生是“求贤若渴”,水城一中个校长曾说,谁只要能把外县区的名牌苗子弄来一个,并且培养成功,谁就是水城一中的最大功臣。这样的功臣可以勒石以记,可以彪炳史册,百世流传。这话听起来有些夸张,但是,却是落实到位,不放空枪。在水城一中的教学楼前,有一块大石头,上面刻有功德榜。每年高三毕业,全县文理科状元和考上北大、清华的学生和他们班主任的名字都会刻在石头上。当然了,这只是精神方面的奖励,除此之外,班主任一人就可独得五万元人民币奖金,还可以在“政治上”提拔一级——班主任提升为年级组长或者教务处委员之类的官职。这几年,已经有一个班主任连续几次提拔,做到了副校长了!这是什么样的力度?!
水城一中的确是监狱般的管理模式,虽然它的升学率高,但是出的问题也不少。每年跳楼自杀和精神失常的学生都有,患上神经衰弱乃至抑郁症的学生那就更多了,但是一俊遮百丑,每年高考成绩一出来,所有的问题都成了荣耀,水城一中个校长被送了一个绰号:铁腕法西斯。他却坦然受之,处理起事情来更加铁腕,还说,我就是“希特勒”也无所谓,只要有那个数字顶着,我就是成功的!
早上起来,高一歌课也没来得及上,让薛盈盈去班里给安排了一下,就跟着秦主任出发了。他们先到国棉厂家属院叫上了张小军的父亲张海,然后一起吃了点早饭,开车朝水城直奔而去。出了城,秦主任开玩笑,说,高老师啊,我怎么老觉得我们这是有点荆轲赴秦的意味呀。高一歌说,不同的是我们不是去做刺客,是去做小偷哩。秦主任就笑了,说,要说,这偷东西,我还是第一回,没想到第一回偷的就是人!张海说,你看看,你看看,我们这家长也不容易,我去喊回我自己的儿子都没有权利了,我去偷儿子哩。高一歌说,既然是偷,咱就得想个偷的对策,不能硬抢,否则,我们就成了去赴鸿门宴了。张海不明白,说,什么烟?高老师?秦主任和高一歌笑起来,说,老张,不是什么烟,是历史上的故事。张海就有些恼了,把脖子昂了昂,说,你们欺负我没有上过学?我没有上过学,可我是名牌大学生的爹哩。高一歌急忙解释说,老张,你别多心。又巴结他说,老张,你的儿子给你争的光可以照亮半个天空哩。秦主任也说,高老师说的对,我和高老师当年上学,才都考了个专科哩。张海的脸上就有了光彩,说,我儿子将来绝不会让他当老师,当老师太没出息哩。说完了觉得不太妥,抿了嘴不说话。气得高一歌和秦主任肚子里冒火,嘴上却也一句话没有了。
到了水城县城,他们商量了一个计策。为了保证这次能够顺利带走张小军,决定让张海一个人去学校,秦主任和高老师让司机把车停在学校外面一百米之外,他们在车上等,都不下车,以免水城一中保卫科的人员起疑心。张海说,我最好手里提点东西,装成是来看学生的,才容易混进去。秦主任说,这好办。买点水果给老张拿上。秦主任掏出二十块钱递给张海,张海去附近的小摊上买了,提着朝保卫科走去。刚走了一步,秦主任又喊回他来,说,老张,你可记住,找到了张小军,你就按昨天说的那个情况替他请假,小军学校里的东西——书本呀,被子呀,衣服呀统统不拿,别心疼那些破东西,能够跑出校园就是成功,千万别让他们起了疑心,那样的话,我们就跑不了了。张海说,记住了。又说,你们可说话算话啊,回来你们再给他买一套全新的。秦主任说,你放心,把心放在肚子里就是了。快去吧。
到了保卫科,张海通报了姓名,掏了身份证登记了,保卫科还不让进去,把他带到旁边的休息室让去等,张海说,我这是紧急情况,你们得让我抓紧去找他。保卫科人员说,现在还没有下课,我们有规定,任何情况也不能去教室找人。张海知道下了课麻烦事更多,就说,孩子他妈快不行了,你让我快点喊他去吧。保卫科人员看他一眼,说,不行,得到下课才能过去,这是规定。张海就掏了烟递过去,苦着脸说,我求求你们了,行行好吧,同志?保卫科的人员看他说的可怜,想了想,说,要不我联系一下学生的班主任看看吧。张海一愣,说,还得找班主任呀?保卫科人员说,那当然,要想带学生尤其是像张小军这样的尖子生出去,必须有班主任和校长的签字假条才能出校门。
放下电话,那个年轻的小保安说,你去办公楼二楼数学办公室找陆老师吧。张海说,谢谢,谢谢。我马上去。张海把苹果都忘在保卫科了,拔腿就走。他得表现出焦急的样子才能演得像真的那样。到了办公楼,敲开数学办公室的门,他一眼就看见了张小军的班主任陆老师。陆老师正埋在一大堆作业后面,听见敲门抬起头来,看见是张海,急忙站起来,过来握手,说,老张,你怎么来了?张海是认识陆老师的,暑假里就是他去山阳县把张小军接到这里来的,家里的那台彩电也是他送过去的。想起来那台彩电,张海有点不好意思,但是他马上镇定下来,因为相对于山阳一中开出的条件,那台彩电就太小儿科了,大不了再给他退回来。张海过去握了陆老师的手不撒开,说,陆老师,我来找张小军,我得给他请几天假。陆老师一怔,说,小军出了什么情况?你快说。张海苦瓜着脸,酝酿了一下感情,哽咽着说,小军他娘快不行了,我让他回去见她最后一面。陆老师猛一惊,说,嫂子她,她,怎么……张海把提前在路上编好的理由说了,陆老师就信了。陆老师说,我这就去给你找张小军,你先等一等。
看来陆老师并没有把事实情况告诉张小军。张小军过来,也有些吃惊,说,爸爸,你怎么这时候来了?张海叹了口气,说,家里出了点事,你跟我回去一趟。张小军眼都瞪出来了,说,出什么事了?张海顿一顿,小声说,你娘病了。张小军脸一下子白了,说,我娘什么病?怎么了?现在在哪里?张海没有回答,说,咱们先回去吧,我已经给你陆老师请假了。陆老师看看张海,又看看张小军,说,我这就给你们开假条,这样的特殊情况,也只好让小军回去了。开了假条,陆老师说,你们先等着,我去找校长汇报一下,签个字。张海说,我们到门口保卫科等你吧。陆老师说,好。我马上就来。
陆老师找校长签字,“铁腕法西斯”正好在办公室里抽烟,陆老师把情况汇报了,“法西斯”沉思了一下,说,陆老师,要是情况属实,可以放他们走;可是,咱也得防备他们这可能是玩的鬼计策。像张小军这样的尖子生,要是有人盯上,什么办法都是会用的。陆老师心里也疑虑了一下,想了想说,看样子像是真的。“法西斯”说,你细心观察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可疑的地方,比如那个张小军是不是带走课本行李呀什么的?陆老师说,好,我过去再落实一下。“法西斯”突然拍了一下脑袋,仿佛来了灵感,说,这样吧,陆老师,我派辆车,你跟着一块把他们送回去,一是表示关心,再就是你亲自去看看是不是这么回事?陆老师也一拍脑袋,说,校长英明,校长英明,这是个好办法。拿了纸条让“法西斯”签了,陆老师就向保卫科走去。
张海看见陆老师过来,就扯了张小军对保卫科人员说,我们走吧。保卫科人员正要放行,陆老师却说,老张,你们等一等。张海站下,说,陆老师还有事?陆老师说,我刚才请示了校长,校长说要派辆车把你们送回去,咱们稍微等一等,车就过来了。张海一惊,急忙说,不用麻烦了,不用麻烦了。急忙就走。陆老师一个箭步,抓了张小军的衣袖,说,不麻烦,不麻烦,你看,车来了。张海头上已经有了汗,说,陆,陆老师,我也是找出租车过来的,就不用麻烦了。
哦?你也是找车过来的?车呢?我看看,怎么不让师傅过来喝口水?陆老师说。伸了脖子往校门口左右看。
张海只好指了指,说,在那边等着我们。
陆老师说,是这样啊。那我送你们上车吧。
张海说,不用了,不用了。说完拉了张小军就走,都快要跑了。
陆老师却不松手,说,没关系,没关系。
等车门一开,张海和张小军还没有跳上去,陆老师就看见了车里还有两个人,都戴着眼镜,其中一个他还认识,不禁喊了出来,这不是山阳一中的秦主任吗?张海一看事情败露,急忙拉了张小军上车,砰地关了车门,对师傅说,快走!
陆老师马上明白上当,抓了车门,朝保卫科喊,快来人,拦住这辆车!快报警!汽车跌跌撞撞朝城外开去,后面几名保安已经追了上来,还有一辆轿车紧跟在后面。秦主任吓坏了,说,完了,完了。又催司机,快开,快点,我们可不能牺牲在这里!
快出城的时候,两辆警车和一辆拉了保安的轿车已经像三条疯狗一样狂吠着包抄了上来,轿车上的陆老师喊,快拦住他们,不惜一切代价!这边开车的司机幸亏是个老司机,一路左冲右突,夺路而奔。逃跑的毕竟是玩了命的跑,追人的尚稍有顾忌,所以,一迟疑间,这边车已经上了城外的国道,正待提速的当儿,只听得后面车玻璃哗啦一声,一块大石头把车后窗玻璃砸了个粉碎,玻璃的碎屑溅到了坐在后排的秦主任和高一歌额头上,两条蚯蚓蜿蜒而下。秦主任和高一歌用手帕捂了,并不敢回头,直到一气跑出几十里,进了山阳界,后面再无追兵,他们才长出了一口气,身子瘫软下来。
秦主任掏出手机,拨给了大老板,只说了八个字:人已偷回,光荣负伤。大老板指示:英雄模范,先去医院!
秦主任看看惊魂甫定的高一歌,苦笑了一下,说,惊险刺激!高一歌也说,魂飞胆破!说完了,两个人对视着看着各自额头上凝固了的红蚯蚓,哈哈大笑,笑得两个人都流出了眼泪,用舌头舔一舔,涩涩的,咸咸的。
张海回过头来,脸色煞白,说,一辈子也忘不了了。
张小军似乎也看明白了这场戏,冷笑了一下,把头扭向窗外,一言未发。
6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这样形容山阳一中并不为过,因为刚开学这一段时期,最为敏感。高三的学生到了这个时候,尖子生都成了金元宝。尖子生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受欢迎的人,“掐”来一个尖子生,基本就是保证了一个高考名额,谁不敏感?自从刘光和田华被水城一中“掐尖”掐走,然后又失而复得,高一歌可谓心有余悸;到了他们一场血战,从水城一中又“掐”来一个更尖的尖子张小军,那简直是柳暗花明,虽然在身体上光荣负伤,但是后来想一想,还是值得的。“拿来”的就要攥紧,也不是一劳永逸,否则,很可能一夜之间又被别人给“掐”走。山阳一中的老师们爱用“掐”字来形容拉尖子生,深得其妙。江南的明前茶是最好的茶,摘茶时就需要掐尖,不能带叶,教育界的“掐尖”由此而来,真可谓生动形象,比喻贴切。
张小军来到山阳一中,在学校的大力支持、高一歌的悉心照顾关怀下,基本没有出现水土不服的现象,而是如鱼得水,如鸟返林,很快就在一次周考中脱颖而出,考出了全年级第二名的好成绩。秦主任和高一歌都高兴,姜副校长也专门口头嘉奖了高一歌一次,说,高老师功莫大焉。明年山阳一中很可能要放卫星,张小军如果可以考上北大或者清华,再加上我们本来的几个尖子,那将要创造山阳一中历史上的辉煌。高一歌心里美滋滋的,他不想创造山阳一中历史上的辉煌,他有一笔经济账,那就是如果明年他班放了卫星他可以赚一大包包人民币,这才是最让人高兴的。这比其他什么都强,比他父亲在老家养猪强,辛辛苦苦养一大群猪,一年到头才能赚多少钱?就说是街上做买卖的小老板吧,厚了脸皮倒卖个黄碟开个保健品器材店一年大概也赚不了多少,比那些小姐们也都强吧?经济危机,小姐们收入也锐减,收费也在降低,只有他高三的班主任,旱涝保收,只要他拿出成绩来,大老板说了,山阳一中会计室里的支票就是为他们准备的,钞票有的是,关键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拿走了。高一歌对此有信心。
学校里给张小军的母亲找了个打扫楼梯的活儿,每天扫五层楼梯,轻轻松松,一天25元人民币。打扫卫生是次要的,主要的是拴住了她,就拴住了张小军。张小军也是拿“工资”的,由于考试成绩突出,张小军每天享受15元的学习补贴,一个月就是450元。这还不算每周一次考试的奖励,具体考试还有具体奖励,原来都是发奖状、笔记本或者钢笔什么的,现在学生们提了意见,说,发那些东西都过时了,应该与时俱进,直接发人民币最好。秦主任从谏如流,当即采纳这样美好的建议,改发人民币。奖励以名次论,第一名100元,第二名95元……以此类推,5元一个类别,第20名奖励5元。每周一次考试,一考一奖,绝不拖欠。这几次考试,张小军都是在全年级前3名内,所以他除了每天的学习补贴外,一周基本还可以挣90多元,这样加起来,一月四次,基本也在400元左右,收入可观呐!
姜副校长特批了一间公寓给张小军和他母亲住,他母亲一日三餐伺候张小军安心上学,但为了不打扰张小军学习,晚上张小军母亲就回国棉厂家属院家里住,张小军自己在单间里彻夜苦读。高一歌每天晚上放学后都去站站、看看、问问,一是为了心安,二是看看是不是需要解决什么困难,学习上的,生活上的,张小军有困难只需对高老师说,基本都是马上解决。高一歌不在他那里久待,三两分钟就走,走的时候顺手捎着垃圾——张小军学习忙,不能浪费时间去倒垃圾,这些生活小事高一歌就是举手之劳的事,高一歌都代劳了。刚开始的时候,高一歌还有些不自在,张小军也都说谢谢,但几次之后,高一歌就不觉得什么不自在了,为学生服务嘛,理所当然。张小军学习还不是为他学的?至于说张小军以后学成大业,成不成国家栋梁什么的那就与他无关了,至少现在,张小军的成绩就是他的“名誉”和“经济来源”。
任何日子都不会风平浪静,意外总是无所不在。张小军安稳了,高一歌心里刚稳定了些,学校里就又出事了。是二班陈欢老师班上出的事,大事。什么大事?陈老师班上的那个“御赐尖子生”胡苗苗失踪了。
胡苗苗失踪了?这还了得!
那也是一个尖子生,北大、清华的好苗子。早饭后高一歌去上课,经过陈欢老师的办公室,看见陈欢老师趴在桌子上哭,肩膀一耸一耸的。几个老师围着她劝她。高一歌一愣,推门进去,说,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其他老师看高一歌进去,就说,陈老师,高老师来了,你问问高老师吧。陈欢就抬起头来,泪眼朦胧,看着高一歌。高一歌说,都哭成梨花带雨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陈欢老师说,胡苗苗不见了。胡苗苗不见了?高一歌心里一惊,问,什么时候不见的?陈老师说,都怨我,我都后悔死了。高一歌说,你快说,到底怎么回事?陈欢说,今天早上她女儿拉肚子,她就晚来了一会,到了教室里上早读,她就没有看见胡苗苗。她问班长胡苗苗呢?班长说,不是陈老师您把她喊到办公室里去了吗?陈欢就愣了,说,怎么回事呀?我没有呀。班长说,早读上课后,一个别班的同学过来喊胡苗苗,说是陈老师您让喊的,让胡苗苗去办公室找您。从那之后,胡苗苗就没有回来。陈欢心里扑通一跳,就知道大事不好。原来这几天她就听说山阳县实验中学的一个班主任想把胡苗苗给挖走、掐走。这个消息是她班班长听他在实验中学的同学私下里说的,班长知道后告诉了她。她这几天提心吊胆,一直在密切关注胡苗苗的动向。也找胡苗苗谈过几次心,胡苗苗表现得很有些不正常。胡苗苗本来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女生,学习也很突出,但是自从升入高三以来,这几次周考都考得不很理想,最差的一次,竟然考到了全年级第9名上,照这个名次,北大、清华的希望就不大了,所以,胡苗苗压力很大。最后这一次考完试出来成绩,竟然出现了烦躁的状况,陈欢听有同学反映,胡苗苗看到自己试卷上成绩,竟然把试卷都撕了。
陈欢把胡苗苗的家长找来聊过一次,胡苗苗的父亲话中就有些带刺。胡苗苗的父亲是下面一个乡里乡政府的工作人员,原来和陈老师关系不错,也经常过来和陈老师聊聊,自从上次学校里推荐省级优秀班干部没有推荐胡苗苗后,胡苗苗的父亲就有些不满。陈欢说,推荐优秀班干部名额太少,全年级就2个名额,而且胡苗苗平时还不是班干部,怎么推荐?可是胡苗苗的父亲不这么认为,他说,如果评上省级优秀班干部,高考的时候可以加20分,胡苗苗有这20分他敢肯定有把握考上北大、清华,这样的好事陈老师不照顾胡苗苗,显然是没有重视胡苗苗。这可是胡苗苗的终身大事。陈欢只能苦笑,每年因为这个优秀班干的推荐名额问题,都会滋生出许多烦恼事情来,因为牵扯到加分问题,全县有能耐的家长哪个不是削尖了脑袋钻空子找门路?问题复杂。这岂能是一个小小的班主任如她所能左右得了的?何止是她,就是大老板,往往也左右不了。陈欢记得有一年学校推荐省优名额,两个势均力敌的家长就大动了干戈——其中一个是副县长,一个是县委副书记,你想一想,你一个乡政府的小干事,你能争取得来?陈欢不想说透,只是冷笑苦笑,胡苗苗的父亲就更有些不满。尤其这几次考试,胡苗苗的成绩有所下降,胡苗苗的父亲就放出话来,说是要给胡苗苗转学。说县实验中学是敞开了大门欢迎他家的胡苗苗的。今天早上,晚来了一会,一眼没有看着,这个胡苗苗就失踪了。
陈欢后悔不迭,又一时没了主意,哭了起来。
高一歌就急忙拨秦主任电话,向秦主任报告了情况,秦主任说,他马上过来,让陈老师先派人在学校里面找找,厕所啦,宿舍啦什么的,没有的话再联系胡苗苗家长,看胡苗苗是不是回家了。又说,打电话要讲究艺术,旁敲侧击地问问,在问题没有落实之前,不能告诉胡苗苗家长胡苗苗失踪的事,否则,胡苗苗家长反咬一口,闹将起来,局面无法收拾。高一歌就对陈欢老师传达了,陈欢这才惊醒过来,手忙脚乱地找胡苗苗父亲的电话。高一歌说先找找宿舍和厕所再说。陈欢说,宿舍和厕所她都找了,没有胡苗苗。还是打电话问问她家里吧。秦主任又在电话里说,高老师,你先别下课了,你帮忙找一找,先去门口保卫科查看监控录像,看有没有什么线索。高一歌也教着这个班,教着胡苗苗,帮忙寻找,自然责无旁贷,于是让其他老师帮忙到班里安排上自习,亲自到保卫科查看情况去了。
保卫科是乔洪涛值班,高一歌过去把情况说了,老乔调出了录像,两个人认真观看,发现早上6点40左右,门口外面有一个戴鸭舌帽的中年男子在那里徘徊了一阵子,后来中年男子不见了。高一歌说,老乔,你有没有印象看见一个个头不高、扎着小辫的圆脸女学生出去?老乔说,我一直在这里查出入证,因为是早上,基本都是进校的多,出校的少,没发现什么女学生出去呀。这时候,陈欢也来了,哭丧着脸,说,她联系了胡苗苗的父亲,听口气胡苗苗没有回家。高一歌说,再看监控录像,我不信她能插翅飞了?
老乔就又把录像放了一遍。放到门口那个戴鸭舌帽的中年男子的时候,陈欢突然喊,停,停。秦主任一头大汗地跑来,推门进来,说,找到了?是谁?陈欢张大了嘴巴,谁,怎么是他?怎么是他?高一歌看她,说,陈老师,你认识?陈欢说,我认出来了,他是我的高中同学,他倒来祸害我!秦主任说,谁?陈欢说,实验中学的刘茂栋。老乔说,我想起来了,这个人这几天来了好几次了,我都没让他进。陈欢说,肯定就是他了!卑鄙!小人!我气死了!高一歌说,虽然看着他在那里徘徊,也没有看出其他门道来呀?他是魔术师?一变就把胡苗苗变走了?再看录像,果然是,刘茂栋自己站了一会,拨了个电话,就转过墙角走了,他的车一定停在墙角那边!老乔说。妈妈的,这么狡猾,那里有墙挡着,摄像头看不到。
那胡苗苗是怎么出校门的?再看看录像有没有她?秦主任说。几个人又慢放了一遍,突然,高一歌指着一个身影说,是她,果然是她,胡苗苗。老乔马上把录像暂停了,大家就在墙根处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头影,不是她是谁?!胡苗苗!
老乔突然一拍脑袋,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高一歌说,你明白什么了?老乔说,我说呢,今天早上我值班查岗时,值班室来了电话,我进屋去接电话,接通了却没有人说话,我还奇怪呢,原来是这小子打的。
调虎离山!老乔喊。这个学生就是这个时间跑出去的!
天杀的!陈欢突然大叫一声,昏厥过去。
高一歌一看,急忙一把搂住陈老师,掐了她的人中,喊,陈老师,陈老师,你醒醒。秦主任也慌了,说,快叫救护车。老乔急忙拨打120,姜副校长也赶来了,说,让她躺下,让她平躺,快通知卫生室大夫。又拨了电话,说,杨大夫吗?你快点到学校保卫科来。合上电话,陈欢已经吐出一口气,苏醒过来。大家都舒了一口气,说,陈老师,你把我们吓死了。秦主任说,你没事吧?陈老师?陈欢摇摇手,说,没事,没事。我就是气坏了。姜副校长看看陈欢说,陈老师你怎么样?要不回家休息?这里的事我已经知道了。陈欢站起来,说,姜校长,我没事了。又不好意思地低了头,说,都是我工作没做好。姜副校长说,现在不是检讨的时候,没事你过来一下吧。又对秦主任说,秦主任和高老师你们也到我办公室里来开个会,咱们商量商量。
救护车来了,秦主任过去说好话,说,没事了,没事了,虚惊一场。抱歉,抱歉。人已经好了。救护车上的司机气得骂了一声,调转车头走了。秦主任说,操,低素质。姜副校长说,你也骂人了,你素质高?秦主任苦笑了一下,没吭声。
几个人跟姜副校长到了办公室,坐下,姜副校长面色沉重。陈欢又站起来检讨,秦主任也跟着说,我也有责任。姜副校长说,你们是不是平时对胡苗苗关心不够?还是说她家里有什么条件要求?陈欢就把情况说了,姜副校长半天没说话,最后骂了一句,王八,蹬鼻子上脸!“王八”是姜副校长的骂人口头禅,一般不骂,骂必骂“王八”,不知典出何处。秦主任和高一歌听了,都抿嘴笑了,又不敢笑,低了头,装作看地板。姜副校长点着一支烟,想了想说,用一切办法,也要把她再拉回来,我给你们个原则,除了省优名额没办法外,其他一切条件都答应她。我们的果实不能便宜了实验中学那一伙子王——姜副校长还想骂,话到嘴边,又把个“八”字咽了回去。
秦主任带着高一歌和陈欢出来,说,咱们马上出发,先去她家里探查情况,然后去实验中学,今天一定要把胡苗苗弄回来。就是撕烂了,也得把她弄回来!陈欢说,好个刘茂栋,到那里我就骂他个狗血喷头,还老同学呢,简直就是敌人!
一场保卫战又开始了!秦主任感叹。妈妈的,什么世道啊!
就是啊,什么世道啊!高一歌和陈欢也跟着说。
三个人都笑了。
7
胡苗苗回来了。
胡苗苗是自己走回来的。
秦主任向学校要了车,和高一歌、陈欢老师坐了车往胡苗苗家里去,刚出了校门不多远,就看见了胡苗苗。胡苗苗看上去很疲倦,也很狼狈,她一路小跑着往学校的方向跑,一边跑着还一边回头往后看。好像有什么人在后面追她似的。
胡苗苗,看,胡苗苗。陈欢先看见了,喊。
真是她,胡苗苗跑回来了。高一歌也看见了。
停车,停车。秦主任说,下车,下车。下去看看。
车在胡苗苗身边嘎地停下来,倒把胡苗苗吓了一跳。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秦主任和高一歌拉开门下去,陈欢也跳了下去,陈欢一把抓住胡苗苗,差点儿都要哭了,说,胡苗苗,你去哪里?
胡苗苗这才看清是陈老师,一下子扑倒在陈老师怀里,哭了起来。陈欢搂着胡苗苗,摸着她的头,眼泪也扑簌簌地往下落。大街上不少人都围过来看热闹,不知道这是上演的哪一出。秦主任一看,急忙拉了陈欢老师和胡苗苗,说,上车,上车,回去再说,回去再说。把两个人推上车,对司机说,回学校吧。
到了秦主任办公室,几个人都站在那里不说话,胡苗苗还在那里啜泣。秦主任说,胡苗苗,别哭了,快给我们说,发生了什么事?你刚才去哪里了?我们到处找你找不到,你陈老师都急坏了。
胡苗苗这才擦擦眼泪,却不回答,看了陈欢说,陈老师,我不去实验中学,我不去实验中学。我下一次一定能够考好,一定能够考好。请你相信我。
秦主任有些生气,说,胡苗苗同学,我在问你话呢?你刚才去哪里了?
胡苗苗不说话,好像木刻一样,有些发呆。
陈欢过去拥了她说,苗苗,是不是有人逼你去实验中学?胡苗苗看看秦主任和高老师,还是不说话。高一歌一看情况,对秦主任说,秦主任,要不咱们先出去,让陈老师和胡苗苗好好聊聊?秦主任叹一口气,端起杯子喝了口凉水,说,好吧。又缓和了语气说,胡苗苗你,有什么事情好好跟你陈老师说说。秦主任就和高一歌出去了。
陈欢替胡苗苗擦了泪,说,苗苗,有什么难为情的事给老师说说,老师帮你解决?胡苗苗这才抽抽搭搭说出了原委,原来这一切都是胡苗苗的父亲自作主张操作的。胡苗苗的父亲因为省优名额的事对学校有意见,又加上胡苗苗这两次考试成绩不理想,就想让胡苗苗转学。刚把这个消息透露出去,实验中学的刘茂栋就找到了他,刘茂栋说,只要胡苗苗愿意去实验中学上学并且在实验中学报考,实验中学不仅可以给胡苗苗搞到一个省优名额,而且还可以找几个最棒的老师给胡苗苗单独“开小灶”,保证胡苗苗成绩上去,到明年一考举取名牌大学。胡苗苗的父亲就动心了,上周胡苗苗回家,就和胡苗苗商量,胡苗苗不同意,不想离开一中的老师同学们。胡苗苗的父亲就生气了,把胡苗苗臭熊了一顿,胡苗苗一生气就提前返校了。今天早上,胡苗苗的父亲就伙同实验中学的刘茂栋老师一起来找胡苗苗,先是说胡苗苗的母亲病了,在县医院住院,把胡苗苗骗出了校门,接着把胡苗苗拉上车,就往实验中学开。胡苗苗就知道上当了。
车开到半路,由于堵车,开不动,胡苗苗就趁他们一不留神,拉开了车门就跑,一路小跑就跑回一中来了。陈老师听了胡苗苗的话,也气坏了,说,无法无天了,无法无天了。又对胡苗苗说,苗苗你别怕,有老师在,谁也把你抢不走。胡苗苗目光好像痴呆了一样,幽幽地说,陈老师,我下次一定考个全年级第一。一定考个第一。我考了第一,我爸爸就不逼我了。陈欢拍拍她的头,说,老师相信你。你一定行的。又说,苗苗,你先去教室上课吧,好好学习,你一定可以考第一的。
胡苗苗去上课了。
秦主任和高一歌进来,姜副校长也来了。姜副校长说,陈老师,胡苗苗什么情况啊,快给我们说说?陈欢就把刚才了解的情况说了,气得姜副校长又骂了一句王八。停了一会,姜副校长叹口气,说,悲哀呀,教育的悲哀。你们说说,我们现在搞的是什么教育?这还是教育吗?这些家长一个个都让我们惯坏了。
秦主任说,我们自己把自己搞臭了。这哪里是培养人才,这分明是在培养“名额”嘛!
高一歌也说,应试教育这个毒瘤也快到了晚期了吧,这简直就是病入膏肓了。我怎么看着这个胡苗苗精神也有些不正常了呀?她老是自言自语,说是要考第一,考第一的,陈老师你得多留心和她谈谈。
姜副校长说,是这样吗?陈老师你注意这些情况了没有?
陈欢也说,我怎么也觉得胡苗苗好像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以前的胡苗苗多开朗,能歌善舞的,现在看上去总是那么忧郁,还经常发呆。
秦主任说,那得多加小心。明年还指望着她这片云彩下雨呢。
姜副校长说,多给她做些心理沟通,不是没有这样的教训呢。以前哪一级学生毕业的时候,不出几个疯子?姜副校长一说,大家都有些不寒而栗,这话一点也没有夸大,几乎每一级到了高三这个时候,都有学生精神崩溃的,而且还多是学习比较好的学生。上一级出了两个,一个成了“疯狂英语”,读什么课文都用英语,就因为平时英语尖子生的他有一次英语没考及格,还有一个是高考考场上疯了的,突然大喊大叫,连高考也没能考完。
陈欢老师也害怕起来,说,那可怎么办?那可怎么办?
秦主任说,得想个办法。再说了,胡苗苗的父亲是不是还会来学校抢人?我们得防着点。
姜副校长想了一会,说,战争艰巨。这真是一场保卫战呀,我们害人之心不可有,但是防人之心也不可无。得想办法把胡苗苗保护起来,再给她加加“小灶”,让她的学习成绩提上去,她家里可能意见就会小些了。
陈欢想了想,说,要不这样吧,我让胡苗苗住到我家里去,我家里正好还有个小卧室没人住,让胡苗苗住到我家里去,也方便我照顾她。另外,胡苗苗英语不太好,我也好晚上给她补补课。
秦主任一拍脑袋,说,这倒是个好办法。
姜副校长看看秦主任,又看看陈欢,说,办法倒是好办法,只不过这样是不是陈老师付出太大?还有就是陈老师的爱人……陈欢抢着说,没事,没事,这么做还不都是为了多考个学生吗?我爱人他不会有意见的。请姜校长放心好了。
姜副校长幽幽地说,那就试验一段时间看看?合适的话,这个经验可以推广嘛,每个老师到时候都承包一个,这样是不是显得我们一中的老师更有爱心一些?秦主任笑起来,说,这是个好创意,好创意。又看了高一歌说,高老师,你也得学学。你们两个实验班,先开个头?
高一歌苦笑一下,没说话。
他心里很矛盾,既觉得陈欢老师这个提议有道理,又觉得有些匪夷所思。经过胡苗苗这件事,让他对他班上的那几个尖子也开始不放心起来,张小军安排的不错,问题应该不大了,田园是走读生,按照他对田园和田园家里的情况了解,应该问题也不大;最让他放心不下的是另一个农村来的尖子柳阳。刚才陈欢说,听胡苗苗被带走时在车上听刘茂栋说,实验中学对他班的柳阳也很感兴趣,据说正在做柳阳家长的工作。所以,柳阳也是颗定时炸弹,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引爆。
得重点保护!
怎么办?
陈欢老师提出的这个办法倒是一条可行之路,但是,那样的话,那样的话,家里多出一个陌生人来,郭云是不是有意见?会不会同意?高一歌一时心里没底。秦主任将他的军,让陈欢和他带头,他也不好表态,这事还得和郭云商量商量再说。不过,柳阳要是真住到他家里去了,那优势还是显而易见的,一是被“掐”走的可能性大大降低了,有他白天在学校、晚上在家里二十四小时看着,想跑也不好跑。二是,柳阳生活条件一般,高一歌看着他有些营养跟不上,高三冲刺阶段正是需要补充营养的时候,要是真去了他家里,他真的可以在晚上或者早晨给他开开“小灶”,喝包牛奶下个鸡蛋什么的方便多了。第三嘛,还可以在学习上帮助他,辅导他,在心灵上多沟通。这倒是个万全之策。
就这么办了!回家之后,只要把郭云这个堡垒攻下来,估计问题就不大了。高一歌想好了对策,先做顿好饭巴结巴结郭云,然后再提出这件事来,若是同意了就罢了,若不同意,再诱之以利,就说这个柳阳可是咱们的财神爷,摇钱树,是你那钢琴梦实现的直接保证,一通工作下来,估计差不多。
请君入瓮。
高一歌嘿嘿地笑了笑。想,请君入瓮,跑不了了。有意思。
这天晚上,高一歌去菜市场买了个猪肘子炖了,又弄了几个小菜,只等郭云下班回来,给她个惊喜。郭云下班回家一看,果然吃了一惊,说,高一歌呀高一歌,今天太阳真的从西边出来了?是什么好日子呀?
高一歌说,什么日子不是,就是想给你做好吃的。香不香?
郭云趴在肘子上闻闻,说,香。香得很。想了想,又说,这是不是太浪费了?太奢侈了?我们还得攒钱还房贷买个钢琴呢!
高一歌说,先吃,吃了再说,吃完了咱们的钢琴就有了。
郭云就愣了,说,你不会骗人吧?
高一歌还是嬉皮笑脸,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呀,放心吃吧。
吃完饭高一歌就把让柳阳来家住的事说了,郭云果然不同意。郭云说,高一歌,你脑子没病吧?怎么想出来这么个馊主意?
高一歌就把今天学校发生的情况说了,气得郭云也骂胡苗苗父亲不是东西,又骂实验中学的老师没一个好鸟。高一歌趁机说,这柳阳保住了,伺候好了,咱们的钢琴明年就唾手可得了。别说一架钢琴,咱们只用柳阳一个名牌就可以挣两架钢琴。
道理讲了一大堆,郭云最后也只好同意了。不过,郭云说,你请个爷回家伺候着可以,但是你高老师自己伺候着,别让她和高兴娘儿俩跟着挨累,她不伺候,你爱谁谁,随你的意吧。
高一歌乐得把老婆按在床上,好好地干了一回,这一回老夫聊发少年狂,这一回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这一回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这一回被翻红浪,红巾翠袖揾英雄泪。这是最近两年质量最高的几次之一。
郭云很满意。
高一歌老师很累,第二天险些迟到。
但是顺利的是,第二天,柳阳就顺利入住“白宫”,成了高一歌家里的“座上宾”,高一歌也真正“请君入瓮”了,有了蒋介石囚禁张学良的胜利感。
9
时间如白驹过隙,倒计时牌历一页页掀开撕掉,转眼就进了6月份,高一歌的心就挂在了嗓子眼上。每年的6月份,对于高三毕业班的老师和学生来说,简直就是煎熬。有句话说进高考考场等于进刑场,那么,进刑场前的这六七天比进刑场还让人难以忍受。7号,8号,9号,三天时间决定一个人一生的命运,谁不紧张?现在的高三班主任一刻钟也不能回家了,一天24小时,除了吃饭(伙房里免费提供),就是在教室里看学生学习,在宿舍里陪学生睡觉。柳阳也从高一歌家里搬了出来,搬到了宿舍,高一歌晚上就在柳阳那个宿舍里睡觉。张小军的母亲也不用打扫卫生了,这一个星期的时间,她的主要任务就是伺候好张小军。姜副校长亲自来张小军母亲这里慰问了,还拿来了一个红包,让她给张小军改善生活。家里的事情,高一歌把郭云的母亲也给请来了,非常时期非常对待,儿子高兴的生活起居接送全由岳母掌管,老太太以前做过小学老师,自然明白高考时期的重要性,当仁不让地配合起来,让高一歌全心全意扑在学校里就行了。
高一歌自然不敢怠慢,嘴上起了燎泡,舌头也开始发炎、牙疼,高一歌知道这是上火,每年这个时候,他几乎都要牙疼、上火。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高一歌几乎一夜一夜的睡不着觉,托着个腮帮子,刺啦刺啦换气。又怕影响了孩子们睡觉,他干脆拿着个凉席子到楼道里睡去。二班的陈欢老师已经病倒了,上吐下泻,大夫让她休息,可她哪里舍得下?关键时期可不能掉链子,她没有时间去医院挂吊瓶,就在学校诊所里打点滴,坐在那里打点滴坐不安稳,就一个手举了输液瓶子隔一会去教室窗外转转看看。一个吊瓶打下来,鼓了三次针。
看着陈欢老师,高一歌喉头就有些紧,他觉得陈老师真的不容易。自己的孩子顾不上不说,自己的身体也顾不上了。陈老师是个女老师,又心强,高考综合症就格外明显。但是他又想,他高一歌容易吗?所有的高三老师容易吗?秦主任姜副校长包括大老板容易吗?天底下的老师哪个容易啊?太阳底下最光辉的事业!去他妈的事业吧,光辉吧!这就是全社会拿这个高帽子来要老师的命啊!是一个紧箍咒,自己套住自己,脱也脱不下来。有一项数据统计,全国教师尤其是高中教师和其他行业人员相比,寿命要短10年左右,身体健康状况来看,几乎百分之九十九都是亚健康。熬了一年又一年,每年都有6月7、8、9,这三个日子,这是一道大坎,得熬死多少人啊!
不光是老师,进了6月份到考试这几天里,学生也都承受着精神的、心理的极限压力,很容易出问题。柳阳这几天明显的有烦躁表现,高一歌看他总不时地砸头,高一歌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又没有时间过多地去谈心了,只能给几句不关痛痒的话,要放松啊,要休息好啊。可是,谁能真正放松下来?谁能休息好啊?张小军情绪倒是平稳些,可张小军的母亲告诉他,这几天张小军没有胃口,不大想吃饭。高一歌说,这可不行,关键时候营养跟不上怎么行?又掏了三百块给张小军母亲,说,他想吃什么就给他买什么吃,天上的龙肉也买来吃!我的小祖宗!张小军母亲接过钱来,点头诺诺,眼神却很茫然。
6号晚上,高一歌正在办公室里批模拟试卷,陈欢老师推门进来,神情慌张,说,高老师,你看见胡苗苗了吗?
胡苗苗不见了?高一歌问。
陈老师哭起来,高老师,胡苗苗不见了。
高一歌急忙站起来,薛盈盈也过来问,陈老师,怎么回事?胡苗苗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陈欢说,这一节是英语自习,她肚子疼,就出去上了趟厕所,大概五分钟,回来胡苗苗就不见了。她问胡苗苗的同桌,胡苗苗的同桌正低头学习,也不知道胡苗苗去了哪里,说好像是胡苗苗嘟囔了一句,不活了,就走了。
不活了?这小妮子!高一歌气得拍桌子!
薛盈盈吓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说,吓死我了。这学没法教了,没法教了,高考完我就准备辞职了。高一歌看一眼薛盈盈,薛盈盈脸色苍白。高一歌内心况味复杂,刚毕业来的薛盈盈那时候多么活泼漂亮,可是三年下来,薛盈盈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那时候薛盈盈对自己充满了崇拜感,他甚至还朦胧感觉到了薛盈盈的爱慕,但是,一年高三下来,薛盈盈再不是当年的那个薛盈盈了。薛盈盈经人介绍找了个对象,是县信用合作社的一个信贷部门的主任,三十五六岁的年纪了,离过一次婚,没有孩子,但是有房子有车子,高一歌当时听了很有些恼怒,还生媒人的气呢,但是让他吃惊的是,薛盈盈后来竟然愿意了。这不,请帖都下了,说是高考过后就结婚。而且听薛盈盈透露,那人的背景了得,准备高考过后就把薛盈盈调到信用社宣传科去,那工作既轻松又可拿高工资。
陈欢老师说,高老师,我要死了啊。
高一歌急忙把陈欢老师按在椅子上,对薛盈盈说,盈盈你看着陈老师,我出去找找。
高一歌推门出去,夜色苍茫,又灯火通明。这个胡苗苗压力过大,最近一段时间高一歌也发现了她有些不正常。有时候,胡苗苗莫名其妙地就会在班里站起来长叹一口气,有时候又会在高一歌正讲着课的时候突然举手问问题。这就是高考综合症。几乎每个学生都患有这种症状,只是有的轻微些,有的严重些。但是如果不好好引导,这种症状很有可能转变成忧郁症、精神病,一辈子再难治好。
高一歌先去了教室看了看,看看是不是胡苗苗已经回来了。透过窗户,胡苗苗的座位上是空着的,其他同学都在埋头学习,一点动静也没有,大家好像对少了这么一个人没有一点儿感觉和触动。高一歌转身,接着去了保卫科,他问看门的老乔是不是有学生从大门里走出去。老乔摇摇脑袋,又摆摆手,说,连个苍蝇也没有飞出去!高一歌也觉得胡苗苗不可能出校园,现在是封闭式管理,上课期间,什么人也别想从大门里跑出去。
那她会去哪里呢?会不会是去了宿舍?高一歌想。
高一歌就给女生公寓楼办公室打了个电话,问是不是刚才有个女同学回宿舍了。值班的大妈说,没有,一个人也没有,她一直在那里值班,连屁股也没有挪动一下。值班的大妈把他当成了领导查岗,还要说她值班认真什么的,高一歌就把电话挂了。
这个胡苗苗,她会去哪里呢?
高一歌沿着操场快步走着,凡是有黑影的地方他都要去看一看。操场上没有。
会不会是上厕所了?高一歌猛然想。
高一歌向厕所走去,到了厕所门前又突然站住了,他猛然想起这是女厕所,自己要是贸然进去,不被当成流氓了才怪呢!
他正要打陈老师电话,陈欢和薛盈盈两个人过来了。薛盈盈扶着陈欢老师的胳膊,陈老师一只手捂着肚子。高一歌迎上去,说,陈老师,你是不是不舒服?
陈欢点点头。高一歌说,正好你们进去看看胡苗苗是不是在厕所里蹲着?
薛盈盈架着陈老师进去,一会,薛盈盈出来了,说,里面没有其他人。怎么办,高老师?
高一歌眉头皱成了一个大疙瘩,突然,他听见厕所旁边的水塔上有嘤嘤的哭泣声,不好!他说,快去水塔看看!
他拔腿就跑,上了一个坡,来到水塔背面,抬头一看,果然看见一个黑影蹴在水塔半腰的旋梯上,正在那里嘤嘤地哭。
高一歌喊,是谁?是胡苗苗吗?快下来。
上面的哭声停住了,不出声。
高一歌不敢贸然攀登,说,胡苗苗吗?你下来呀,我是你高老师呀。
高老师,我,我,不想活了……上面的女孩说,果然是胡苗苗。
胡苗苗,好孩子,你千万别干傻事,快下来,有什么事给老师说说?高一歌的声音有些发颤。
高老师,我,我不想考试了,胡苗苗说。
不考就不考嘛,你下来咱们再说,好不好哦?高一歌说。
胡苗苗爬得并不高,大约三米左右。她坐在旋梯上,两条腿垂着。高一歌瞅准时机,猛然一跃,几秒钟的工夫就爬了上去,上去一把搂住胡苗苗,说,太危险了,别乱动。
胡苗苗显然也害怕了,紧紧搂住高一歌,呜呜地哭起来。显然她也并不是真的想死,高一歌一手揽着她,一手抓着梯子往下来,慢慢地,两个人往下挪,快到地面的时候,一下子滑下来,两个人都瘫倒在了地上。
半夜才把胡苗苗安顿好,胡苗苗比较崇拜高一歌,好说歹说,胡苗苗的情绪才停顿下来,高一歌还和她拉了勾,说只要胡苗苗能放松地把三天考试坚持下来,高老师就保证她爸爸不会打她,不管考上考不上,高老师都带着她去看一次海。胡苗苗最大的愿望就是去看看大海,胡苗苗的爸爸说考不上名牌,别说看海就是看地也不可能!高老师答应了她的请求,说好帮助她实现这个梦想。胡苗苗这才露出了一丝微笑。高一歌想,毕竟还只是个孩子啊。
折腾到了11点,高一歌回男生宿舍,检查了一下男生就寝情况,发现还有的在走廊灯光下学习呢,高一歌督促他们早早休息,沉着应战,明天就要进考场了,只有休息好,才能打胜仗。等学生们进宿舍睡了,高一歌也去值班室拿了席子,又铺在走廊里躺下,拿出手机来,定上闹钟,他没有定很早的时间,想晚一会再喊这些孩子们起床。时间定的是6:40,这个时间起来,天已大亮,洗刷一下,吃点早餐,8:00进考场,只等那9:00铃声一响,高考就正式开始了!
高考,高考啊,高一歌自言自语,小声地嘟囔了两遍,眼皮一合,睡着了。
他很快就做开了梦,梦中,他身披红花,上了大红榜,而他的学生竟然有五个人考上了北大、清华!
北大、清华啊!
北大、清华啊!
责任编辑 贺建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