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深处的那些事儿
2011-11-20向迅
向 迅
神秘的谷地
那是怎样的一个所在?如果可以把浮在天空的云层拨开,把萦绕在江河与山峦上的烟雾撩开,那么,我们就可以将气象万千的大地的面目看得清楚一点。但我又始终认为,以俯瞰的形式,是无法将大地深处的事情看得透彻的。最美的风景不在人人可至之处,它一定悬在我们不易接近的某一座孤峰上,或某一道无法抵达的河湾里。很多事情,在大地上只是孤独的存在着,它们孤独地享受着生命的雨露,孤独地承受着生活里的悲欢。就如一棵生长在原始森林里的树,它以一生的时间在身体里堆积一个太阳一条河流,同时也堆积时间,或许也堆积过爱情,直到被雷电劈断直到被虫蚁噬空直到腐烂。它的意义,就是证明有它这样一个生命,曾经在这个大地上千真万确地存在过。
或许,每一个人生活于世的意义也莫过如此。我曾经采访过一位文学前辈,问及其写作的意义时,她说是为了抵抗对死亡的恐惧,要用作品证明她的存在。很多年以来,我习惯性地把目光越过如浮云一般堆积而成的城市,越过那些大江大河,就为了在大地深处,在大地的褶皱间,去发现那些孤独的风景与那些传奇般的人生。这变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意义。
我对大地深处那些人事的迷恋,大概从二十多年以前就开始了。那时,我经常只身穿过一条狭长的溪谷和一条被树荫遮挡得密不透风的陡峭的小道,去往两座大山的腹地。那是一片水草丰茂的谷地,在夏季生长着一种枝干上布满了暗红色斑点的绿色植物,乍一看,其主干像极了头上密布着红色花纹的毒蛇的身子。将之把皮剥了,在嘴里嚼着,会有浓郁的酸汁在舌尖上满溢。不知孩子为何会贪念那种酸不拉唧的味道,且每次都要冒着被父母训斥的危险。恐惧在黑压压的树林深处潜伏,仿佛从黑暗处从我身后随时都会冲出一头猛兽或者鬼怪,所以我走得格外小心,使劲地捏着手中的镰刀,甚至大声吼叫着以给自己壮胆。树林掩盖了一切,却掩不住心跳。那突突突的轰响,是用手掌摁不住的,也是用一片浓荫遮不住的。它变成了整座大山的心跳。然而等我到达了那块谷地后,天开云阔起来,恐惧不消而散。
在谷地里,我有足够的时间观察两侧对峙的山峰,以及峡谷对面——清江北岸宽大的坡地及坡地边峭立的悬崖。我躺在谷地中央一块干净的石头上,头枕大地,云朵像马一样驰过峡谷的上方,溪水涤足而过,又在山谷间巨大的琴面上拉起悠扬悦耳的琴声,树林里百鸟鸣叫,坡地上百花盛开,几里之外的清江在我恍惚的梦中激起朵朵漂亮的水花。从山顶斜落到谷地的阳光,给无数翠绿色的叶片镀上了异样的光泽,使得山间的色彩绚丽多姿,冷的热的绿的红的肥的瘦的,统统有序地叠错在我眼底的世界。那是一个有声有色的世界,把我也变得丰富起来。有时也会躺到坡地上的草丛中。如果把眼睛闭起来,那么大的一个世界,就只剩下了鸟鸣与流水声。听得到鸟翅扑棱扑棱拍打空气的声音,甚至也听得到蝴蝶娇喘的声音,听得到花开的声音……当湿润的地气,一点点浸入身体,就会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自己和那些繁盛的树木青草一样,萌动着抽枝发芽开花结果的欲望。
在一个孩子的眼中,那个让他感到无限孤独却又无限辽阔的谷地,是那般美妙。那是一个多么繁杂的世界啊,生长着无数不为人知的秘密。湿润的谷地里,生活着螃蟹、蜘蛛、蛇、蜥蜴等家族,它们把巢穴筑在石头底下筑在泥土中筑在阳光晒不到的地方,像古代深居简出的隐士。只有游荡的蛇和蜥蜴,偶尔会与你狭路相逢,让你在让路与不让路之间踌躇不决。山林与谷地,都是它们的领地,我们只是天外来客般的侵入者。所以,在鄂西山地经常会有人说起与蛇在过道上进行长久对峙,最终为蛇让路的事情。陡峭的崖壁上和幽暗的树林里,是百草的天下,是各种哺乳动物们的江山。时常有松鼠在树上跳跃,有獐子麂子狗獾子在灌木丛中活动,还有跑到田间地带偷吃麦苗萝卜的野兔。传闻在更早的一些时候,山中还住着狼、狐狸和野猪一类的动物,现在却早已销声匿迹了,只有一些洞穴保留着它们的气息,作为它们曾经真实存在过的证明。
那片神秘的谷地,对我进行了最早的启蒙。在大地深处,原来生活着那么多鲜活的生命,包括石头和泥土。我们能够看见的,只是其中极小的一部分。更多的,游离于我们的视野之外。很多奇特的生命现象,是我们无法解释的。在一个粗心的发现者和观察者眼里,每一个物种都无异于一个解不开的谜团。但当我们抱着一颗纯净的心灵,去观察那个世界并把自己也融入其中时,就会发现异常丰富的色彩和清幽之美。每一个生命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有的生命,转瞬即逝,有的,却接近于永恒,然而生命的长短,并不影响它们存在的价值。
蚂蚁王国的金字塔
我曾是一个态度极其坚决的破坏者。
在村子附近的一座山林里,繁衍生息着一个非常特别的蚂蚁家族,整个蚁群都是细长细长的身子,甚至还生有一对亮翅。那是我在其他任何一个省份都没有看见的一种蚂蚁。它们的特别之处在于,会在落满松果和落叶的马路边,建筑它们自己的碉堡。那些碉堡,都是用细细的泥土堆积而成,看起来非常精致。矗立在大地之上的碉堡,有着可观的高度,虽然在我的眼里,那仅仅是一根指头的高度,可在蚂蚁王国里,那或许就是一座座高耸入云的金字塔。
那样一件宏伟的工程,对于一个蚂蚁家族来说,不知道需要动用多少劳力,需要花费多长时间才能完成?我从来不曾思考过这样的问题。只是每当我经过那座山林时,就会与那些漂亮的金字塔不期而遇。在草丛里,在枯黄的落叶下,是那么醒目。我有时候在路上想,那些往家赶的蚂蚁,在很远的地方,不需要抬头就望见了“家”,心中翻涌着怎样的兴奋?夕阳下的金字塔,在蚂蚁的眼里,一定是金碧辉煌的吧。
不知是怀着什么样的目的,每每我与那些金字塔相遇,都会给予毁灭性的破坏。我是它们的劫难和躲避不过的命运之神。不仅用脚彻底踩塌那些并不牢固的金字塔,还要用木棍顺着蚂蚁通向外界的洞穴捅进去——直至乱成一团的蚂蚁大军从洞穴深处,像黑色的水一样涌出来,我方才罢手——我知道它们的厉害,如若一不小心让它们爬进你的裤腿,那后果是难以预料的——它们精心经营的巢穴,在瞬间化为乌有,它们肯定会怀着极大的仇恨和愤怒,发疯了似的向巨人一样的破坏者发起进攻。
远远地望着在废墟上不知所措的蚂蚁,我的心底浮现着幸灾乐祸般的快感。我猜想它们肯定要寻觅一处新的地址,举家搬迁过去。
它们愚顽不化般的执着,是我万万没有预料的。当我次日再次路过那条让我获得过快感的路时,我被惊呆了。废墟已不复存在,而是在原地又重新崛起了一座辉煌的金字塔。那高出草叶的金字塔,丝毫看不出就在前一日曾遭受过人为的毁灭性的摧残。深深的挫败感,像阴云一样笼罩着我,身体里有一个声音告诉我:再一次毁坏它!
再一次地举起了屠刀,愤怒的蚂蚁再一次像黑色的水一样从破碎的洞穴里涌出来。这样的灾难如果降临在人类身上,一定会从心中发出绝望的悲号。我像上帝一样,俯视着渺小的蚂蚁。它们在坍塌的家园上忙作一团,却没有悲鸣刺破空气。或许,它们也正在歇斯底里地对我进行咒骂,可究竟太微弱了。
……
我彻底地从一个胜利者沦为了失败者!不知道是第几次对那金字塔施暴了,然而每次都只要一个晚上的时间,一座漂亮的辉煌的甚至是有些神圣的金字塔,必然又会在原址上崛起。我不知道在那些看起来如尘粒一般大小的蚂蚁身上,到底蕴藏着什么神秘的力量,竟让它们在一夜之间摆脱家园被摧毁的阴影,再次将大厦建立起来!还是在那容易被人和牲畜踩到的路边,容易被流水淹没的路边!它们为此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在重建家园的过程中,是不是扛着背水一战的决绝式的战斗精神?
那一条山路上不知矗立着多少金字塔,它们是那么漂亮。泥土的质地,生命的力量,在草叶间闪烁着迷人的光芒!那是一座座用隐忍的愿力筑起来的金字塔,是心灵的金字塔,是任何力量也不可能将之摧毁的!
高原上的琵琶声
最美的风景,被大地收藏在褶皱间,犹如一枚枚为山河之画压轴的绝密私章。于是,许多人迹罕至之地,经常在一夜间声名鹊起。久而久之,就得出了结论:
风景绝佳地,在大地深处。那都是一些可以在行走间带一脚泥,沾一身雨露,可在白天随手摘野果,在夜晚随手摘星辰的野地。把根与泥土连在一起,生命就获得了新生;把心灵与自然连在一起,身体就获得了自由。在这日益逼仄的大地上,该怎么生活,成了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
我从未放弃在大地上寻找那个属于自己的位置,那片属于自己的风景。我曾设想着若干年后,能择一僻静之处,结庐隐居。理想中的处所,莫过于江南与云贵高原上的边疆小镇。性本爱江南,那是无需多作解释的。而西南边陲的高山草甸,曾给我留下了这一生都难以磨灭的印象。
一串悠远的琵琶声,时常在我的梦中弹起。
那是遗落在高原上的一串琵琶声。
四年前的春天,我曾独自前往云贵高原,前往那一片需要用目光仰望的大地。那是一次寻梦之旅,既是关系风景的,也是关系人生的。不经意间却在一片高山草甸里,遭遇了那一串清澈的琵琶声。
那个下午,我和同事坐车前往东巴谷,去采访小明星——小蜜蜂。同行的还有以色列籍的摄影记者高力。按照事先的约定,小蜜蜂的老师阿石才,将到东巴谷的大门口接我们。
我们在大门处等了好一会,也不曾有人出来。只隐约听得一串串悠远的琵琶声,从草甸深处传来。那是引人产生无边遐想的天籁,像从矗立在远方在阳光下熠熠闪光的玉龙雪山上融化下来的,淙淙流动在草间的冰雪水。也像一泓流淌在胸间的清泉。
悠扬的琵琶声,在高原枯黄的草甸上飘荡,在宝石蓝的天空里回荡。
曲子,就那样从一个人的心里,像月光一样流淌出来,又像流水一样,沁入大地上的草茎,沁入山峦上的岩石,沁入我们的心脾。我一直在心里想象,那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那琵琶声怎会如此干净?我静静地聆听着,玉龙雪山在地平线上静静地聆听着。
回声渐小,琵琶声离地心越来越近。
隔老远,就望见一个身着傈僳族服饰的人,从草甸子后面的路上走了过来。他走到哪里,琵琶声就从哪里传来。干净的琵琶声,在高原上淌成一条河,而那个人就是源头。他的身体里装着一条河。那个人,正是前来接我们的阿石才。接上头后,他又以琵琶声开路,我们尾随着那条河流,来到草甸深处的傈僳族寨子,来到他们的木楞房。
唱歌和跳舞,是傈僳族人的天赋,也是他们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这两项天性,伴随他们一生,被他们发挥得淋漓尽致,接近天意。素朴的生活,也因了唱不完的歌,跳不完的舞,而变得无比绚烂。
在我们这些外人眼里,他们载歌载舞的生活如同神仙日子。可一旦走进他们的心灵世界,却都是一些早已把眼泪流干了,把悲伤熬成了石头的往事。阿石才有他的不幸,小蜜蜂也有他的不幸——他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啊。我记得阿石才坐在木楞房屋檐下的板凳上,为我们讲述他的人生时不间断的沉默,以及对着那个还未发育好的春天的遥望;记得他作为小蜜蜂的师傅,花费在小蜜蜂身上的心血,以及寄予小蜜蜂的期望;记得小蜜蜂的身世和被预想的前途——他将成为民间艺术的传承人,或者一代明星。他们的身上,都淌着傈僳族先祖的血液,都保持着一个高原民族的艺术气质和素朴的人生信仰——他们的信仰自出生的那一刻起其实就已形成,那即是对玉龙雪山的信仰。而他们的命运,都是在那美得惊人的高原上徐徐地向前铺展——高原上有荆棘,也有美得惊人的鲜花。
每个人都各有难言的苦衷与不幸,这是上帝早已安排的,可我还是羡慕阿石才自由自在的生活。他可以抱着土琵琶,在高原上把心底的往事率性弹奏出来,任一朵朵金黄的蒲公英在身后绽开,任一团团雪白的云朵向天边涌去——那是我向往的生活,哪怕沧桑面容里堆积了千重山万年雪,哪怕有无言的沉默,和大于沉默的泪水把山川抚遍,哪怕在这世间已死过一次,因爱,或因恨——而那是我活着的最大的理由。
我从来不曾怀疑有朝一日会将那次高原之行忘却。而当我现在认真回想起那些已经刺入心坎上的细节时,似乎仅仅是把大地之书刚刚翻开了一页。可让我有些始料不及的是,那个春日里的东巴谷,在四年之后,竟像一片天边的云彩。清晰,却遥远。仿佛那是一个我从未到达过的地方。从未达到——只是浮在我胸中的万千尘埃,和对人生过于消沉的意见,早在四年前,就被那阵干净的琵琶声给一一滤掉了。
而那从此在我心底落了根的琵琶声,真的仅在四年前方才出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