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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 花

2011-11-20陈再见

满族文学 2011年5期
关键词:狄青戏子鱼塘

陈再见

那个春天,暖风和燕子都较早地来到了湖村。春风拂晓,芒花随之盛开。母亲也就在这个时候疯了。姜秋生一把火把芒花全部点燃。芒花长在自家的鱼塘边上,是父亲一手栽种的。那把火一直从天刚黑烧到深夜,火最旺的时候竟烧了足足有十米多高,像个巨人一样,把村庄压在眼皮底下去。姜秋生站在火跟前,满脸涨红,听着噼里啪啦的声响,兴奋不已。火光倒映在塘水里,仿佛那水也烧起来了一样,巴掌大的鱼儿扑棱扑棱地往外冒泡。

姜广罗跑了过来,二话不说给了儿子一巴掌,喊道,你信不信我把你扔火里去烧。姜秋生当然信,他看起来像个成熟的孩子,抽泣着说,小枪子说了,芒花一烧,娘就会好的。屁。姜广罗气得跳了起来,你娘不要我们了,你知道吗?你娘的心早就飞了。

姜秋生不是很理解父亲的话,不知道“心飞了”代表着什么。但母亲已经疯了,疯了的母亲连儿子都不认识了,整天站在门楼口,咿咿呀呀地唱着潮剧,一边唱还一边比划着,像是戏台上那些画了脸的戏子。

起初姜秋生还懵懂,感觉好玩,盘腿坐在母亲面前痴痴地听着,小枪子找他耍他也不去了。母亲爱唱潮戏,打姜秋生记事起就爱唱。只是那时母亲唱得少,兴致来了才唱,有时是刚忙完家务活,有时是在割稻时候,拿着镰刀当马杖,驾驾驾地绕着稻田跑一圈,把父亲惹得咯咯笑。“戽鱼塘”时,母亲给父亲送饭,一条布巾子把饭瓯兜起,颤悠悠地从巷子里晃出来,到了也不叫,就坐在塘岸看浑身是泥的父亲,忽然伸手折下两根芒花,插在发髻上,风儿一拂,上下一荡,活像穆桂英头上的“番鸡尾”,张口就唱了起来。父亲听到戏声,爬上岸来,不说话,默默地吃饭,不打扰母亲沉浸在古老的戏词里。那时,村人无不说姜广罗这小子福分大,娶个媳妇会唱戏,难怪他从不出去听戏看电影,原来媳妇在床上给他演着哩。村人的话里有妒忌的成份,但姜广罗喜欢这份妒忌,使他走起路来都砰砰有力。

父亲常说,你娘啊,本是戏子的命,那时是世家千金呢,念过书,会写会画的,不料命运弄人啊,世家败落,最后让爹我捡了个大便宜。父亲说着这话时表情悲戚,但眼里分明又是欣喜的,多少对世家的败落有庆幸的意思。父亲呼出一口呛人的烟雾,双手捧住姜秋生的脸左看右看,端详一会,最后说,嗯,有你娘的灵气儿,日后至少是台上小生。

姜秋生不知道又丑又矬的姜广罗是怎么娶到一个世家千金的,但他能感受到父亲对母亲的爱,就像母亲爱着唱戏一样。

可是母亲疯了。疯了的母亲什么都忘了,只记得唱戏,她翘着兰花指,差一点就戳到姜秋生的鼻子上,她唱:“我变作紫金城内龙凤鼓;你变作长安钟楼万寿钟,钟声响,咚咚咚,锣鼓响,当当当……”姜秋生听得入了迷,父亲叫了他也没听见。母亲疯后,家里家外的事都得是姜广罗一个人料理。父亲把饭菜端到母亲面前,母亲一个抖水袖的动作,啪地就把饭菜打翻在了地上。姜广罗阴着脸,眼里似乎还闪着泪花,他把一截烟嘴子踩灭在脚底下,然后转身到门后摸出锄头,朝儿子喊,走,去田里,别理她,让她一个人唱去。

姜秋生当然也和湖村里的孩子一样怕当爹的,只是他舍不得母亲,一步一回头,看着门楼口里的母亲,他感觉他们正在把她抛弃。母亲依然唱着,完全没感觉到自己已经失去了唯一的听众。拐出巷子后,姜秋生就看不见母亲了,他双手搓着衣角,酝酿了半天,才怯怯地问父亲,娘怎么啦?姜广罗长叹一声说,你娘疯了。

那是姜秋生第一次从父亲的口里听说母亲已经疯了的话,之前父亲总说母亲是走了或者飞了。姜秋生一直不相信,尽管小枪子早就跟他说了。小枪子说,我娘说你娘疯了。姜秋生扬起拳头给了小枪子一鼻子,说,你娘才疯了。小枪子捂着鼻子跑出了好远,然后又折回来说,骗你不是小枪子,是小狗。而现在连父亲都说娘疯了,看来娘是真的疯了。姜秋生的泪水涌了出来,他想问父亲娘是怎么疯的,结果一路都说不出话,几只燕子低着身子从面前飞过,飞出一会又折了回来,它们很快乐。

湖村以前来过一个疯子,是个年轻妈子,经常光着膀子在巷子里游荡,把孩子们吓得到处躲藏,却又忍不住趴在墙角偷看,不看别的,就看她那吊在胸前的两颗大奶子。不但是孩子们看,连大人们也出来看,一边看一边吃吃地笑着。那时姜秋生也看了,他躲着小枪子的背后,问,她怎么啦?小枪子说,她疯了。姜秋生问,怎么会疯呢?小枪子说,因为芒花开了,芒花开了,她就疯了,芒花不开,她就好了。姜秋生当然认为小枪子是在瞎说,人的疯与不疯怎么就跟芒花有关系了呢?小枪子撇撇嘴,说,不信是不是?等春天一过,她就好了。

姜秋生真的等了起来,他每天都要去看看鱼塘边上的芒花枯了没有。其实芒花枯了更像花,不枯的时候,芒花是结实的,一根根地竖立着,尾巴实在直不了了才耷拉下来,活像戏台上的晃动的“番鸡尾”,远看似乎没什么颜色,近看才发现竟是粉红的,还透着几缕紫。而一旦枯了,芒花就散开来了,白花花的芒花絮子经风一吹,飘飘洒洒,如雪花。春天的芒花开着越盛,那疯妈子就来得越勤,她提着个布袋子挨家挨户讨米,有人给了,她口中念念有辞,意思是日后再来答谢。屋里的男人跑出来看,眼珠子盯着疯妈子的胸口不放,握着米罐子的女人白了男人一眼,举起罐子要砸男人,男人这才傻笑着进屋里去。有女人拿出衣服要疯妈子穿上,她却不依,说家里的男人喜欢她这样,她不敢穿。听着女人们的眼角都湿润了,那些湿润的眼角中就有一双是姜秋生的母亲的。母亲说,多可怜的女子啊,就这样活生生地被糟蹋了。若干年后姜秋生才知道,那个疯妈子没疯的时候,有一次下田被一个路过的外乡人强奸了,男人抛弃了她,把她赶到了牛圈里去住,自己则重新娶了一个,疯妈子于是就疯掉了。

姜秋生终于等来了芒花枯的时候,芒花絮子开始脱落,翻飞,落得满鱼塘,也飞了满村庄,最后只剩下光秃秃的一根根杆子。让姜秋生感觉奇怪的是,正如小枪子所言,芒花一枯,疯妈子就真的不来了,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都没有她的影子,一直到来年的春天,她又冷不丁地从某个巷子里冒了出来。姜秋生终于相信了一个女人的疯竟然和芒花是有关系的。

姜秋生有时听着母亲唱戏,会突然撒腿跑到巷口的鱼塘边,望着那些比房屋都长得高的芒花,它们怎么还不枯呢?怎么盛开得如此的激烈?它们知不知道因为它们激烈地开放而令一个母亲连儿子都不记得了呢?姜秋生那样直愣愣地站在芒花前,一直到夕阳落下。如血的阳光,照在湖村上,也使得整片芒花丛熠熠生辉,似乎是火在燃烧了。这天,姜秋生偷偷地从灶膛口带出了火柴,他把火柴揣在怀里,像是揣着一个极其重大的任务。忽然之间,姜秋生感觉自己长大了,长得比父亲姜广罗还要高大,他像电影里那些怀揣仇恨回家复仇的英雄一样,他要毁灭一切可以伤害母亲的力量。早在之前,小枪子就和姜秋生说话了,忘记了一拳之恨,小枪子说,我要是你,就该干一件大事。姜秋生没问什么大事,或者什么才叫大事,但他似乎从小枪子的眼里看到了答案。姜秋生突然浑身是劲。有些事情是应该亲自去决定的。

芒花虽说还盛开着,但叶子已经枯了。姜秋生一根火柴擦亮,手抖索,没点着,第二根火柴擦亮,来了风,灭了。姜秋生第三根火柴才把芒花丛点亮了,那熊熊的火经风一送,仿佛戏台上的锣鼓一发不可收拾。火在咧咧往上蹿的时候,让姜秋生想起了一出戏,一出武戏,姜秋生不知道戏的名字,却记住了那场“战斗”,所谓的“战斗”,不过是几名衣着简单的兵卒围着一个身着华丽戏装头戴“番鸡尾”脚穿长靴手拿缨花枪的武生搏打。姜秋生也不知道他们分别代表着什么,只知道一帮是好人一帮是坏人,当然人多的一般是坏的。母亲是这样告诉他的。母亲说,苦难的人和陷入绝境的人都是好人,人多势众难免霸道与邪恶。那场戏,姜秋生其实看得很乏,他恨不得马上离开,和小枪子吃鱼丸汤去,可母亲不让他走,母亲把他按在草席上,非要他坐在戏台前把那场戏看完不可。姜秋生看见戏台上的人打了起来,翻跟斗,踢红缨枪,然后锣鼓唢呐一声比一声响,其架势就跟眼前的火势一样,都快冲上天去了。姜秋生看见那个戴“番鸡尾”的人被围住了,被挤压在一个角落里,他的脸部制造出痛苦的表情,嘴里还咿咿呀呀地唱着什么。然后姜秋生一回头,就看见了母亲泪水纵横的脸。母亲为什么哭?当时姜秋生是弄不明白的。很多年以后,姜秋生得知,戏台上那个头戴“番鸡尾”的人,其实就是母亲生命里的芒花。

那天晚上,父亲不顾燃烧着的芒花,把姜秋生提回了家,像提着一块五花肉。巷子里有人探出头来,问姜广罗鱼塘边的火是么回事。姜广罗不吭声,直接拎着儿子回家了。回到家里姜秋生才知道,原来父亲把门楼门锁上了,不让母亲出来。母亲也看见了天空的火光,听见了那噼里啪啦的燃烧声,她大概也和儿子一样想起了那场激烈的“战斗”,想起了那个头戴“番鸡尾”的武生。母亲要冲出巷子,却被父亲堵在了门楼口,母亲跪下来求父亲放过她,父亲不肯,父亲流着泪无声地哭泣,他仰天长叹,说,秀花啊,那都是假的,是假的。母亲不依,泪水悲怆地随着脸庞流下来,说迟了就救他不到了,他被围困起来了,生死未卜。父亲说,你这个疯子。父亲把母亲关在了家里,连同母亲的哭声一起关了起来。

村里人都知道,母亲的疯和一个戏子有关,那戏子甚至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戏台上人们都叫他狄青。狄青是一个宋代大将,在湖村的名气极大,谁都会拿他来教育不长进的孩子。母亲也曾经多次跟姜秋生说起过,说完看着天井的蓝天发呆,仿佛那上面有她所钟情的世界和英雄存在。姜秋生对狄青不感兴趣,往往母亲还没说完,他就溜着跑了,小枪子还在门外等着他去耍呢。当然,狄青的戏每一年冬天都会在村里上演。前几年,村里请的是潮汕剧团,演狄青的那武生不是很醒眼,母亲颇有几分失望,老是念叨着说狄青不是这样子的。后来有一闽南诏安的潮剧团来村里拉业务,并且价格稍有优惠,于是就改请诏安的剧团了,剧团一改,戏子也换了个新,那演狄青的眼目活跃,在戏台上出众的身影,足足把湖村的女人都勾斜了眼珠子。

戏子们唱完戏,夜里要找个地方睡觉,湖村没旅馆,只好挨家挨户去问,有空席没有,借一宿。通常人家即便把孩子都赶到天井里去裹寒风也会腾出一床半铺给戏子们睡。姜广罗却不通人情,硬是不肯,没空席就是没空席。这也难怪,全村都喜欢看戏,唯独姜广罗不喜欢,人家做完活洗个澡到戏台下占位置,他呢,连澡都不洗就上铺睡大觉去了。平时不看戏,母亲可以原谅,不让戏子来家里睡觉,母亲可生气了,就和姜广罗吵了一架,最后把他给撵了出去,腾出空席给了一个女戏子。那女戏子长得真好看,眼睛大大的,和天上的星星一样明亮。姜秋生虽然不怎么爱看戏,却喜欢看戏子,那晚他激动得一宿都睡不着觉。借着黄黄的灯火,母亲和女戏子说起了话,母亲当然不会忘了自报家门,她清清嗓子唱了几句。那女戏子知道母亲会唱戏,自然高兴,像是遇到知己一般,和母亲说了一宿的话。姜秋生实在睡不着,爬了起来听她们讲话。母亲还问起了狄青,母亲怎么说也是一个含蓄委婉的女人,问起狄青时的语调自然是无所谓的样子,仿佛是不经意间提起。母亲说,那狄青长得可真好。尽管灯火很暗,姜秋生还是看见母亲的脸起了红晕。女戏子听了,却一个劲地笑。女戏子说大姐你该不会是看上他了吧。母亲噗一声笑,说你看大姐的儿子都这么大了。说着伸手摸了摸姜秋生的头,姜秋生抬起明亮的眼珠子,眨巴着,却看见了母亲落寞的眼神。女戏子突然说,哇,大姐这儿子天生就是唱戏的相哦。母亲惊叫,真的啊?……

屋里咯咯地笑声不断,姜广罗躲在屋外站了一会,实在站不下去了,冬天的风跟刀子似的。姜广罗趴在窗口喊儿子。姜秋生说爹喊了。母亲说去看看。姜秋生对着窗口问爹么个事。姜广罗说,冷,给爹拿个棉被。

几天后,戏团子走了,母亲的心也跟着飞了。姜广罗是个庄稼汉子,他可以看出今天的稻穗比昨天的长高了多少,却粗心到看不出自己女人的心理变化。戏棚子刚拆下,母亲就茶饭不思了。母亲打听到戏团子还没走远,还要到别的村子去唱戏,于是母亲天未黑就开始搭伴子,风风火火地朝那个村子赶,像是农忙时节赶着秋收。父亲不悦,嘴里嘀咕着,这自家门口的戏刚看完,又跑别的庄上去看,魔怔了不是?嘀咕归嘀咕,却不敢说硬半句。母亲有时会拉着儿子姜秋生一起,看到半途,儿子困了,躺在母亲怀里睡着。其他人也说不早了要回去了,还得赶十几里路呢。母亲千般万般的不舍,实在不行,就唤他们先走吧。一直看到戏台“歇鼓”,母亲才会回村。姜秋生睡着了,当然不知道母亲是怎么在深夜里跋涉回村的,那时村野四下静寂如死,母亲抱着姜秋生简直就像是在逃亡了。

知道戏团子越走越远,狄青当然也已经遥不可及了,像是在梦里一般。母亲病了一场。姜广罗也没怎么在意,叫来赤脚医生,给女人打了几针,自己则整天泡在田里。那会已经是春天了,鱼塘边上的芒花开始盛开,一年之计在于春嘛。

姜秋生以为那把火烧掉了芒花,没了芒花,母亲也就好了。

姜广罗气得直冒火,把儿子姜秋生打了一顿。姜秋生蜷缩在门楼上哭,母亲过来把他抱住,不让姜广罗打。姜广罗看此情景,泪也跟着流了出来,跌坐在一边抽烟。

第二天姜秋生醒来,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门楼里,他是被冻醒的,春天的寒气簌簌地从地板上冒出来。脚板处有一张棉被,应该是父亲拿出来的,由于没有盖人,这会也变得冰凉冰凉的。姜秋生跑进屋里,想钻个被窝继续睡。结果被子一掀,把父亲给掀醒了。父亲问,你娘呢?姜秋生这才啊了一声,对啊,娘呢?如果不是姜广罗问起,姜秋生还真的把娘给忘了。父子俩跑出门楼一看,没有一个人影,门楼却是开着的。天还尚早,湖村人还都在被窝里呢,巷子寂静而萧索。姜秋生喊了一声娘。姜广罗喊了一声秀花。空荡荡的,没人应声。父与子喊遍了整个村庄,也不见秀花的影子。

姜秋生的母亲就这样失踪了。

然而祸害不单行,小枪子跑来告诉姜秋生,你家的鱼全部翻了白肚子了。姜广罗虽然一心悲伤,却也听清楚了小枪子的话,顿时意识到事情不妙,拔腿就往鱼塘跑。结果正如小枪子所说的那样,巴掌大的鱼像是晒萝卜干似的,晒满了整个鱼塘,与岸上的灰烬形成鲜明对比。姜广罗差点晕死过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嚎啕大哭。村民围了过来,也不知道说什么话安慰,只是一个劲叹气。这年头啊!做人不易啊。

姜秋生知道是自己闯了祸,自然不敢靠近父亲,找了个地方躲了起来。姜秋生躲的地方只有小枪子知道,他告诉小枪子,等我爹不气了告我一声。小枪子说好。直到那天晚上,姜广罗才从鱼塘回了家,像个没事人一样舀水做饭。小枪子躲在门楼看情况,让姜广罗看见了。姜广罗问,你知道秋生去哪了?唤他回来吧。小枪子支支吾吾,没说知道也没说不知道。小枪子跑去告诉姜秋生,姜秋生这才回了家。

姜秋生推开房门,看见一盆饭就摆着桌子上,还热气腾腾的,看样子刚从锅里舀起来。却不见父亲姜广罗。屋里的灯亮着,父亲应该在家。姜秋生逐个房间去找。当姜秋生推开左耳房时,父亲直楞楞悬挂起来的身体差点晃到了他的脸……

许多年后,当姜秋生回忆起那个晚上的情形时,依然能感觉到心在激烈地战栗。

长大后的姜秋生习惯坐在鱼塘边上,看着眼前绵延一里有余的芒花发呆,他经常记起多年前的那场大火。大火差点把塘水都煮沸腾,隔天都能感觉到丝丝的暖气。大火过后,芒花剩下一片灰烬,那些黑色的灰被风一扬,飞了有几米高,盘踞湖村数日之久。后来下了一场大雨,那雨似乎横亘了整个夏季。雨后,芒花纷纷探出了芽头,像是钻出阴道的头颅,几日不见,那芽头便布满了整个塘岸了。

姜秋生看着芒花开芒花谢,而他也一年高过一年,眉宇间有了姜广罗的模样。母亲却说,我儿怎么越看越像狄青了。姜秋生不耐烦地呵斥一句,别在我面前提狄青。姜秋生甚至恨起了这个历史英雄人物,恨不得自己就是那些围困狄青的敌军,然后一刀将其首级拿下。

那年母亲出走后去了哪里,没有人会知道,几个月后她衣裳整齐地回到湖村,像是从娘家做客回来一般,完全是个正常人的模样。她问姜秋生,你爹呢?姜秋生没有回答,转身指了指身后的黄土坡。父亲姜广罗的坟已经长出了齐膝野草了。

母亲哭倒在男人姜广罗的坟前,那哭声让湖村一夜不眠。

人们都以为母亲好了,她也确实好了,耕田种稻,里里外外,把家又撑了起来。人们都忽略了鱼塘岸边的芒花,此刻它长得比任何时候都茂盛,它们的燃烧刚好成了日后蓬勃的肥料。姜秋生也把芒花给忘记了,他每天像父亲一样巡走在鱼塘岸上,生怕哪个不听话的孩子把鱼钩扔进鱼塘里去,即使鱼塘里的鱼所剩不多,可那也都是姜秋生家里的鱼。

来年春天,芒花一开,母亲又不见了。谁也不知道姜秋生的母亲是什么时候走出村子的。而她回来的时候,也是芒花枯了的时候。

姜秋生就那样坐在岸边,看着芒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看着母亲走了又回,回了又走。母亲在姜秋生身边的时候,丝毫不提她出去流浪的岁月,那段日子是她生命里的真空,仿佛是另一段人生,连她自己都感觉不到它的存在。母亲每天扛着锄头下田,傍晚带着一身泥回家。回家也不歇着,背个箩筐去了鱼塘,割了满满一筐芒花回来当柴草。芒花叶子带刺,每次都会在母亲的手臂上留下无数含血的口子。

总之,母亲要付出更多的劳动才能换来足够多的粮食,要不她出去流浪的时候,整个春天,姜秋生吃什么呢?姜秋生逐渐学会了照顾自己,他的学习成绩在学校里一直是最好的。劳动之余,母亲还是会唱戏,唱得不多,因为儿子不爱听,儿子总是脾气暴躁,打断母亲的声音。有一次,老师布置作文,要写“我的父亲”。姜秋生问母亲要怎么写。他是故意要让母亲悔恨的。姜秋生越来越坚信,是母亲的不忠把父亲给害死的,和那一塘死鱼没有任何关系。看着儿子写下的那四个字,母亲的泪水簌簌地往下掉。

再后来,湖村兴起了出外打工潮。年轻人都呆不住了,纷纷往外跑。姜秋生当然不会错过机会,他简单地把几件衣裳一收拾,和小枪子结伴,偷偷地踏上了打工之路。眼不见为净,他以为自己从此就干净了,不再因为有一个疯娘而倍感煎熬。

身在外面的姜秋生很少回家,即使回了,也是匆匆几日。面对儿子,母亲的眼里噙着泪,伸出手要抓住什么,却都落了空。

姜秋生在城里的生活是平静的,记忆似乎也空白了,他在一个工程断断续续的工地里工作,没事的时候喜欢到处去逛,幻想着自己和无数出外打工的年轻人一样,有一个时刻渴望回去的温暖的家。

直到有一天,姜秋生看见了一辆开往诏安的客车。诏安两个字突然像子弹一样击中了他多年前的记忆。他竟想去那里看看,仿佛那里才是家的方向。姜秋生匆匆地拦下客车,糊里糊涂地就上去了。姜秋生记得小时候,母亲拉着他的手去看戏,见有几名男子围在戏台子下不知谈论着什么。走近一看,才知道他们不知道“诏安”的“诏”怎么念。那时的戏团子唱戏,都喜欢把出处地名高高地挂在戏台子上,就当是广告。母亲站在人群之外,高声说,那是“诏”字,声母是“zh”,韵母是“ao”,“zhao”,古有“诏书”,就是皇帝下的诏令。说得男子们羞赧难当。

姜秋生在车里睡着了,诏安到时,是乘务员把他叫醒的。下了车,姜秋生没有方向,他一路问一路走。姜秋生依稀记得那是诏安县第二剧团。

当地人对诏安县第二剧团是熟悉的,说起来眉飞色舞,但被问起下落,却谁都不知了。姜秋生也知道想要打听一个十几年前的剧团,绝非易事,他先找了个地方安顿下来。几天寻找未果后,他想起了当地的文化馆,或许文化馆能给他答案。姜秋生到文化馆一问,果真问了出来,答案是第二剧团早在多年前就解散了,剧团生存不下去,年轻人都看电影看连续剧,谁还爱那些咿咿呀呀慢吞吞的玩意啊。姜秋生问及戏子们的去向,文化馆的人说,戏子们都各自出外打工谋生了。

姜秋生也知道,湖村后来也不再请戏团子唱戏了,改放电影,武打的,各式各样的都有,人们也欢迎。母亲不看电影,她骂那是破风败俗的东西,放电影时,她不再走出巷子半步。姜秋生要出去看,母亲也不让,把他堵在门楼口。姜秋生哪里能依,暗中和小枪子商量好,让小枪子在屋外大声嚷嚷,引开母亲的注意力,然后猛地跑去开门,一溜烟逃了。母亲跟了出来,喊姜秋生的名字,声音中带着哭意,娘给你唱戏。姜秋生才不爱听戏,露天电影的诱惑更能抓住他的心。

姜秋生似乎感觉到一样东西的衰落,就像父亲的死去,母亲的疯掉一样,有些东西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费了一些工夫,姜秋生终于找到了当年第二剧团的“戏爹”。所谓“戏爹”,就是戏团的领导人。“戏爹”已经是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了,他对这么一个从遥远的湖村来的人充满陌生,就是对一个叫湖村的村庄也是陌生的,但对狄青却相当熟悉。“戏爹”因为有人和他谈起潮剧而显得相当兴奋,还扬起手来,引腔高唱了几句狄青的唱段,声音虽然嘶哑,却有着遥远的娴熟。

姜秋生想找的是当年的“狄青”,他想看看那个男人,那个使母亲的心都飞了的男人。

关于谁是当年的“狄青”,“戏爹”想了一会,说当年演狄青的可不止一个,似乎有一个因为武戏时意外摔下台,伤着了,没人演狄青,就让一个女孩顶上了。说着“戏爹”笑着说,那女孩叫方霞姿,现在成了我的儿媳妇呢。这时一位妇人耷拉着凌乱的头发,手里端出盆脏水,噗地泼到空地上。姜秋生感觉这妇人有点眼熟。

姜秋生终于想起来了,眼前的这个妇人就是当年来家里借宿的年轻戏子,而她也就是母亲生命里的“芒花”。

姜秋生不想再问什么了,他心中悲戚万分,起身告别。临出门时,妇人说,怪了,我经常听人说起,说是每年春天总有一个疯妈子来我们这里,她也要寻找狄青,不知道是谁哦?

姜秋生突然脱口而出,那是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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