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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20钟正林
钟正林
没有接触老方之前,老方在施荣的心目中是单纯的。
那时,施荣在印月井县电视台办的亭江内部报纸任副刊编辑。一天上午,施荣正坐在隔断式办公室里编副刊。这要不了多长时间,对于施荣这样一位已搞了几年报纸的编辑来说,可以说是轻车熟路。颇感压力的还是创收,从主编到记者,每个人都是有创收任务的,不然县级报纸根本就没法生存。
施荣正想着与同济医院再联系一下或去一趟,见面谈谈,可能效果要好一些。这个月已过去一半了,自己的广告任务还差一长截,当月考核,创收任务没完成,是拿不到工资的。这时,推拉式玻璃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了。“施老师在吗?”记者们都麻雀样飞出去啄食去了,办公室只有施荣一个人。一个老头伸了个脑壳进来。施荣望起戴着眼镜的头:“我就是。”来人个儿不高,五十来岁,方脸上是众多业余作者见了编辑老师的谦卑和诚悦。方脸自我介绍我叫方正文,都叫我老方,下岗职工,喜爱文学创作,写了两篇散文,施主编你看能不能发表。说实话,施荣还喜欢这样的直截了当,不转弯抹角的请教指点之类,心里想的就是发表。老方送来的两篇散文都还勉强,写的是印月井县正在被房地产大潮中消失的一些老房子的故事,蕴含了一些怀念和忧思。施荣看了觉得不错,当时就表示,先用一篇,后一篇下期用。老方瞳孔里立马就洋溢出兴奋,说早就听人说施老师是印月井文坛的一位伯乐,果然名不虚传。
老方这些溢美之词,施荣也知道出自他的内心。这是刚起步的业余作者都有的毛病,谁发了他们的作品,他们就褒扬谁,相反,就贬损另外一家。编辑千万不要附和,听着,笑笑了事,以免惹些是非出来。想不到老方还是个福星,随着施荣和他熟起来,就提了下同济医院广告的事。老方说我跑去说说,居然过了几天就搞定了。那院长是老方的一个亲戚,签了一万元合同,每期用一百字介绍该院的一位医师,登标准照片。院长说这样宣传的效果比登个医院名称的效果好多了。
别小看副刊作者,他们也是这个复杂社会中的一员,有些广告客户或者就是他们的亲戚朋友啥么的。只要用心,广告与作者与客户就形成了一个良性循环的链条。因为这样,施荣常接到老方的电话,不是喊去喝茶,就是吃饭,当然大都是在一些大众化的小茶馆小饭馆。施荣喜欢这样的日子,他平时没事时就和几个文友坐在公园里,倒上三元一杯的竹叶青或飘雪,看看书聊聊天。公园叫留春苑,名字很美的,是一个老公园,解放前就存在。里面是成片的竹子和十几棵银杏、香樟等老树和一些小亭台,夏天不热,荫着凉;冬天不冷,背着风。施荣不忙时,几个文友几乎都在留春苑公园里一个叫陈公山的石山上。杨槐林密麻的笼着,就被人租赁摆上了茶座。老方很少来这里坐,他说人太熟。施荣不晓得他说的是啥子意思。久了才明白其中原因。一次,老方将他带到城郊外的一个茶座,郑重地向施荣介绍他的几位老同学,搞得施荣脚不脚、手不手的。老方又介绍了个皮肤熏黄、眼窝深陷的妇女,说这是小春,我的女朋友。那叫小春的表情木木的,有些不自然。带着个娃儿,先是坐在角落里,施荣还以为是邻座喝茶的。
老方什么事情都喜欢给施荣摆。施荣于是知道,老方与这个小春是在一家美容按摩店认识的。小春与姐姐是一对双胞胎,广西杨树人,她现在的男人去杨树旅行时,认识她的,男人是个瓢儿嘴,能说会道,人也长得伸展。她在杨树的一个小馆子帮忙,她现在的男人在那里吃饭,两个人就谈上了,继而好上了。她跟男人到了家,才知道这小子是一个地痞,偷鸡摸狗,杀人抢劫,是乡邻都惧怕的那一类人。常常是半夜三更回来,天没亮又出去了,有时几个月都见不着人影,偶尔一个电话回来,都慌慌张张的,话都还没说完,电话又断了。与当初在杨树时的缠绵徘侧真的是相去甚远,可以想象一个劳累了一天的少妇晚上一个人独守空房时的感受。特别是带了娃儿后的少妇,那方面的欲望早春的菜芽尖尖样苏醒。独家一个院子,她又不是外地人,即使有亲戚,都不大合得来。没事时,她就带着吃奶的娃儿赶赶场,混混光阴。她的小姨妺在印月井县大市场做按摩。大凡做这一行的,都走得远,以顾及自己名声,谎称在外面打工。她就是来她小姨处耍时认识老方的。老方与按摩院老板才娃儿熟。施荣见过才娃儿一次,在老方儿子的麻将馆里,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瘦筋筋,好赌。生意相互照顾,老方的那几个退休教师同学,每月有一千多元的退休工资,爱好这一杯,现在这方面价格又便宜,七十元或一百元包干到位,嫩猫猫的女子任你选。老板从中撮合,说这个小春命苦的,老方顿生怜花惜玉之心,主动招待小春吃饭,留在小旅馆里住宿,走时又给娃儿买了些零碎食品,当然是避开才娃儿的。老方想的是防人之心不可无,才娃与自己大娃儿好,说出去不安逸。一来二去,两个人竟难舍难分了,几天没有看见还如隔三秋了。施荣笑话他,说他钻空子,如果她男人不是那种人,可能没有你老方的板眼。老方眨巴着得意的眼睛说,也不全是,他男的在外面吃喝嫖赌样样来呢!为了通话方便,老方给对方买了张神州卡,对方有手机,卡比邮票还小,晚上就好换下她男人买的卡,好与她通话。
施荣有晨练和晚饭后散步的习惯。每天早晨,天刚濛濛亮,施荣去体育馆跑步,要从老方家开的麻将馆门上过,就见他一个人站在街边柳树下或背街房角,悄悄地打着电话,说得很小声,故意久站一会儿,他也没发觉,很投入地说着。他说他主动争取帮着守麻将馆,就是为了夜里十二点来钟打麻将的人散了后,他就可以用儿子安的公用电话敞开的与几十公里外的小春畅谈。他老婆也是五六十岁的人,没事,就在麻将馆,打打小麻将,混混时间。老方说,麻将馆本来就是与儿子搭伙开的,只不过他们出资得少一些,儿子开出租,儿媳妇在上班,白天就只有老婆打理,摆弄麻将,掺掺茶水什么的。老婆子安顿好了,老方才有心情到外面去耍。他说年轻时两口子一直就磕磕绊绊的,前几年都下岗闲着了,她随便做个啥子家务事的都要唆使他,一会儿没有看见,就给他打电话,搞得他心神不定的,像被监控了一样,没有一点点自己的空间,心里憋闷得慌。
大凡寻常人家,内当家都是女人,老方那些年在红火的磷肥厂挣的一些钱自然也在老婆手里攥着,社保的养老金卡也不例外,老方基本上就没有了活动的经费。实在憋心慌了,他就向儿子要两个,或背着家里人向那开乱摸厅的才娃儿借几个,也不多,两三百,手头有了钱,立马就还。
亭江报刊发了老方的两篇文章,给他帮了大忙。老方在电话里兴奋地说,施老师,你帮了我的大忙了,两篇文章发表后,几个私营企业都喊我帮他们搞办公室的工作,加上我以前在磷肥厂搞安全保卫,有本本、有经验,与县上安全消防的部门熟悉,他们叫我帮着把这些事情一肩挑了,给我六百元一个月。好事情嘛,祝贺你!施荣嘴角上漾出微笑。别看这张内刊小报,作用还大,管它是有刊号还是无刊号,只要街上有卖的,大家看得到就能产生影响了。
老方的写作积极性很高,诗歌啊散文啊他都写,他不时从他那褐色的人造革文件包里拿出一摞打印好的稿子。施荣说我们用的是电子稿件,手写打印稿没有人力去打。改天他就带了张3.5寸的软盘过来,说文字拷在上面了。适当时,施荣挑精短的,用在副刊上。暑假到了,从创收和扩大报纸知名度方面考虑,施荣征得分管报纸的副台长同意,办了个新闻文学培训班。给印月井城区各大行政企事业单位发了通知,当然是发给平时写新闻的通讯员和投稿的作者的,收费也不贵,每人两百元,主要用于老师讲课费接待费以及结业时学员与工作人员的伙食费。老方没有单位报销,他又很想参加培训,刚刚去的是一家私营企业,不可能去就给你发工资。施荣也帮不上他忙,因为这个费用是单位财务人员统一开票收取。老方还是参加了,他兴奋地说,我那小春真的是找对了,少数民族,就是耿直,我一说想参加写作培训班,提高写作水平,见见世面,开阔眼界,又没有钱,她二话没说,就把卖鸡蛋、鸭蛋的钱凑了两百元,人情美美地送来,支持我参加培训班。老方边说着,边用手去揩脸上的眼流水,他的眼圈早已红了。看来老方真的是遇上红颜知己了。施荣皱了皱眉,没有话说。老方久经按摩院、美容院、洗脚房等场合,逢场做戏都是要给钱的,婊子无情,鹦鹉无意,不给钱的事哪里得行!这小春不但不给钱,还要支持老方参加亭江报办的培训班,这能不叫老方掏心窝子吗?
又一次参加老方他们几个的聚会,施荣才知道他们都是很会耍的。老方称为大哥的刘老师就是特喜欢这一杯的人,还有那位爱跳舞的杨老师,邮政局的老头,他们都各自带了个徐老半娘,眼影和唇线都很重,却是遮不住脸上的皱皱洼洼,抑郁的眼神里透着岁月的沟沟坎坎。他们也不回避他,也不给他做介绍也不把他介绍给她们。吃鱼还是要避腥的,他们还是有些自尊感。但在行为上却比两口子还亲热,一桌子吃饭都摸摸擦擦挨挨挤挤的,一个个儿很矮的妇女吃着吃着从背着的黑包里扯出张雪白的纸巾来,擦杨老头嘴上的油腻。前额上皱纹很深的杨老头就坐得端端的,像一个乖巧听话的孩子,任那女的很做作的擦着。施荣猜想他们都是在舞厅里认识的。施荣陪好友雷火神去过一次。现在个体户办的舞厅玩了些花眼,很招揽生意的。现在的舞厅没有过去堂子大,但正前方墙体上安了白色布裆子,小电影裆子那么大,影碟机将三级片盗版歌曲光碟的影像投影上去。那种昏暗的环境,人心中的某种东西虫子一样蠢蠢欲动。舞厅的四周矮桌椅上坐着一排排女的,在昏暗的灯光中,暴露的身姿时隐时现。年龄偏大的老头,一般是主动去请那些坐着抽烟或不抽烟嗑瓜子或不嗑瓜子的女的,一曲下来,五元十元,多少是要给女的一点钱的。凡跳了舞下来的男的,都说值。本来就幽暗的舞厅,差不多还要关掉所有的侧灯廊灯,舞池里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这就是中途的“黑舞”,软绵绵的音乐也放得小声,耳边嘤嘤的,苍蝇蚊子似的。男女之间在里面可以尽情的搂搂抱抱,不然没吃到豆腐占到便宜,是不会自愿付费的。雷火神说过,也有在黑舞中就打立桩将事情做了的,价钱肯定由双方先协商好,多半是相好的老搭子。舞会散场时,工作人员去打扫丢地下揉皱了的手纸或拾起一两个避孕套,往往会走神的产生些许联想。舞厅里可以点歌,点给某女士某男士,也可以自己手逮着无线话简,嘶声蛙气的吼。不贵,一首五元,一杯茶钱而已。
某日,老方的同学,退休的杨老头刚刚搂着个长得浑实的少妇跳“黑舞”,杨老头埋怨时间太短,才刚刚找到感觉,还沉浸在想入非非里,这时蚊子样嘤嘤着的音乐却停了,灯光亮了,雪样的照亮了刹那的黑暗。只听舞厅里叭嗒一声茶碗摔碎的声音,又听得一个人“哎——哟—— 的叫唤声。就见杨老头用手捂着脑壳往外面跑。那长得浑实的婆娘被一个比她还长得浑实的男的抓着头发,边拖着走边骂,狗日的,你说的你去转街,就转到这里来了。天天下午都在转街,莫得那么多街转。舞厅的保安自然就上去分开那男的,说跳舞是群众文化娱乐,你这种做法要不得,要拌筋回家拌。女的哭兮兮的,捂着脸风快地走了。
老方有时将孙女的作文也拿了来。施荣说你上次拿的稿子还没有发完呢,如果你的稿子上得太勤,别的作者会有意见。他说我来是请你给我看一下,指点指点。施荣说写得越来越好了,只是我们亭江报一周只出两期,副刊稿件又比较多,你还可以拿到印月井报去,也可向地市报、省上的报刊杂志投稿嘛。
先前说过,印月井县文化氛围浓厚,试笔弄文的文学作者大有人在,其中还有几个出了书或集子的,经报纸报道、电视台记者对作者进行采访,小城就闹得沸沸扬扬的,作者自然小有名气了,街头巷尾碰见,就有人指着说,那就是某诗人某作家。同路的人偏起脑壳去看,哪里嘛?哪里嘛?因为这几天印月井电视台都在播,还配乐朗诵了那诗人的诗,经他那么一写,人们发现印月井城原来真的是很美呢!
最早出书的是一个叫毕志云的人。八十年代中期,初中毕业,不甘愿当农民的他去了深圳,在那里办一个叫《风行》的经济杂志。铜版纸全彩印刷,他的名字赫然印在副主编那一栏。当时施荣还在山里教民办,他与毕志云都喜欢写诗,在县文化馆办的讲习班上认识的。施荣是羡慕得不得了。走几十里山路去乡场上交几封投稿,投出去厚厚的满怀希望的信,个把月后接到的还是好厚厚的一封信,只不过信封变成了某报社某杂志的。对于发表一首诗都很困难的施荣来说,在那么豪华的杂志社当了副主编当然令他羡慕。毕志云去了几年,父母亲乡下的房子就变了脸,修成了小平房,院门也重修过,喷了黄颜色的涂料,老远就看得见,特别是出太阳的天,金晃晃的耀眼。毕志云过年一回来,文化宣传部门的人就都大车小车的跑他那里去吃春酒。
九五年,毕志云从深圳回到了印月井县,印月井县将原来的《印月城建》报改为了印月井报,还在省上要到了省内字的刊号,开始招兵买马,轰轰烈烈地办起报纸来。毕志云是做为人才从深圳引进回来的,算是混得可以,终于混出了个头。然他的老婆却无工作。据他自己说的是在网上认识的一个黑龙江的女大学生,毅然辍了学奔赴深圳与他结合。
猛然一天,施荣听说毕志云的老婆写了部长篇小说,马上就要出版。印月井城轰动了,印月井城要出女作家了,这女的比男的还凶,出手就是长篇。老方每当谈起毕志云和其老婆时,眼二珠子就闪闪发亮,声音很小地说,哪年子我能够出本书该多好?
那时施荣消息很闭塞,不知道书是自费出版的,自费出版的书的品质并不高,只要给够钱,没有涉猎政治就可以。后来施荣也出了诗集,与省上的朋友们来往多了才知道,省城有这一类似的图书公司,有的报刊杂志的编辑也在搞,从出版社买一个丛书号出来,自己联系业务,编书赚钱,主要打擦边球,一个书号多编十本二十本,都是作者自用自销,又不上市,谁来管你。
老方又叫施荣去吃饭,地点是在城北公路边的一个小饭馆,他那深眼窝、脸色熏黄的小春自然在场。他对施荣说,才下了车的,屋里的鹅害了瘟,人焦急起来饭都吃不下去。那个叫小春的坐在桌子边闷着,没有语言,脸明显比以往小了。老方挨着她坐着,也一头闷着。菜还没有炒来,刘老师风尘仆仆地赶来了,后面还跟着个女的,穿着黑衣服,上次见过的。刘老师手里提着塑料袋,他双手递给老方时,袋子里面的东西摇晃得响。老方接过袋子,眼睛里一下有了精神,一样一样地拿出来,展示给他的小春看,几十只酱色的小玻璃瓶,一支玻璃管注射器。他说,吃了饭马上回去就打,看见没有,这样上针头,这样吸药水,这样推。他边说边演示。那女子熏黄的脸有了些笑容,说晓得,上次鸡害瘟都打过的。
下了一下午淅沥的雨,晚饭后停了。
施荣一身轻松地漫步在体育场新铺的塑胶走廊上,肩膀上被人拍了一掌。原来是老方,眼睛里有些血丝,显然是熬过夜。老方说,简直气人。施荣盯着体育场边的一棵绿得好看的梧桐。他继续在说,我和大哥,你晓得的刘老师昨天上午去红岩子那边看她,大哥体谅他鹅儿害瘟死了七八只,给她五十元钱,叫她不要怄气,买些营养品补一补身体。昨天晚上半夜三更给我发个短信来,前一句都还可以,你看嘛!老方将手机上的短信息按出来,老公:我好想你!你们都把我当讨口子了。施荣看了就想笑,这对野鸳鸯,居然名正言顺地称呼起老公来了。老方说,一片好心,没有好报。我昨天晚上看了她的短信后一晚上都没睡着。施荣又笑了下,嗨,现在这社会,假的比真的还当真了。老方和刘老师几个退休老头在一起就经常说,我们能有这样幸福的晚年生活,五六十岁的老黑家可以抱二三十岁的漂亮婆娘,还是要感谢改革开放,我们做梦都不得行,文化大革命说梦话都是要遭检举绑起批斗的。
老方成天都忙忙碌碌的,骑着个自行车,六十岁的人,还像年轻人一样风风火火的。听朋友说过,有爱的滋润,人都要变得年轻些。老方的身上确实有充满活力的时候。有时我坐在车里,看见他矮敦敦的腰身骑在自行车上,穿着件白色的衬衣,外衣已脱下来,塞在自行车的前筐里。在人流车辆少的地方,他脚快速地蹬几圈,腰身像一张弓,车子呼呼地射到前面去了。与他晚上蹲在棋牌室门前闷闷不乐地看着夜色出神的样子完全两样。老方高产量的写作动力,也归功于他那位相好的小春,他们隔三岔五就会聚在一起,尔后他就会有几篇作品问世。
写作给老方带来了诸多好处,现在的私营企业也步入了正规化的管理,有经济实力的私营企业还很重视企业文化,逢年过节,市上“三会”期间组织些唱歌跳舞、小品谐剧的活动,平时办些黑板报,每月出一期打印的企业讯息类。老方和小城没有固定工作的文化人就走俏起来。
毕志云在他老婆出长篇小说的同时,出了他的第二本诗集《把酒问青天》。那是毕志云精心策划的一本诗集,粉红底色雪青色字体的封面设计,开本很好看,内书名后是毕志云巨大的侧面头像,显示出一个诗人的不凡的气质和才华;封底有一张压了凹痕线的回执笺。笺上印有:如你对本书作品有感想或意见或者你想请作者签名售书,请与作者联系。地址:四川印月井县市委机关内印月井报社。
书出版后,毕志云送给了小城的文友们每人一本。那大概是一个秋天的事情,施荣手捧着这本漂亮的书,闻着书里散发出的油墨的香气,心里很是羡慕。当天晚上,施荣和毕志云沿着印月井县的筏子河散了一会步,坐在河边的茶座边喝茶,边聊着诗歌创作上的一些事情,街灯映进流动着的河水永远不知疲倦似的,给夜晚品茶增加了诗意。这时,毕志云的手机响了,他轻爽地摸出了超薄型手机,接听电话的声音却变得急促起来,甚至有些打颤,像冷着样,上牙磕着下牙。施荣坐得近,听得见他电话里的说话声,听不清说的是啥子内容。毕志云这边已完全没有了声气,有的是急促的嗯嗯声。事后才知道,有人向市委机关及文化新闻出版单位递交了匿名信,检举揭发毕志云非法印刷盗版诗集《把酒问青天》,其诗集创作的几十首诗中有一部分是剽窃的。匿名信列举了他盗用“中国三峡出版社”的该社总编室的电话和印刷诗集的某印刷厂以及费用多少。印月井县县委宣传部迅即对此事进行了调查,责令毕志云在由该市文联召开的相关会上做了检讨。印月井县主管宣传文化的部门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们之前接到了“中国三峡出版社”的公函,委托印月井县文联协助查处《把酒问青天》盗版书一事。他们也将被抄袭诗歌的原件找来做了对照,毕志云确系剽窃。小城文友们偏言多多,原来那灿然的名气和横溢的才华背后却都是虚假和丑恶。
这件事出了之后,毕志云就辞去了《印月井报》的编辑工作,到县内一家上市公司当了宣传部长,年薪是十万,还配了部帕萨特小车。毕志云总是有惊人之举,文友们还是有偏言,说他是一个会策划会炒作自己的人,写不出来只有去经商。老方说,毕志云年轻,人家又出得有书,婆娘又出得有书,我啥时能写到出书的水平。施荣说,你还是可以,社保那边有几百元最低生活工资,自己又买了养老金,企业都争着要你,你既懂安全、消防,又能写,会办公室工作,还有美女爱着你,你的晚年幸福呵!
老方紫红的脸膛就溢出开心的笑。
施荣一段时间没听见老方再谈及想出书的事。但老方似乎将施荣当成了一个倾吐的对象,有欢乐和忧郁,他都要早晚来到体育场,把最近几天自己与小春之间的事摆给他听。老方的情绪变化很大,年轻人似的。有时红光满面,体育场走路的步子雄纠纠气昂昂的,久了,施荣就能猜出那时他与小春之间的感情一定很顺畅;如果他矮敦敦的身子焉梭梭的,方正的头也低垂着,脸上没有往日爱情给予的光彩,那他们之间十有八九是出了问题。这天早晨,老方的脸色属于后者,眼睛里还布满血丝,施荣敢肯定他昨夜又一夜未眠。施荣有时在想这老方呢,六十岁的人了,这样折腾自己,活得累不累啊!他自己有老伴,儿大女成人的。就拿老方来说,孙女都比那小春的儿子还大,这是何苦来着。他对年轻女性那样牵肠挂肚,到底图什么?老方又没有多少钱,女方又图什么?图性,这不可能,老方有糖尿病,地主成分出生的他从小就受着艰辛生活的折腾,长期以来体弱多病。阴郁的天光,老方在前面哀声叹气。
走了几圈后,施荣终于从老方的衷声叹气中知道,原来是那女的男人在外面犯了事,大约是伙同几个人一起斗殴杀了人被抓捕了,没被抓的带信来,喊家里人拿钱去保,取保候审,要三万。男人的兄弟及老爸都在杨树开饭店,有钱。老方就为这事焦头烂额的,他说小春才过了一段时间清静日子,那男人取保候审就只有回来,两口子又要打锤拌筋的,那男人脾气大得很,下手狠,会不会听见外面的风声,把小春弄死在屋里。施荣安慰他说,不可能吧!老方说,小春经常来印月井耍,我们三朋四友在一起,难免会被熟人看见,他男人社会上的难兄难弟又多,我有时要到徐家场那边去,看见了咋办?那种人是做得出来的呵!说把你弄死就弄死了。老方说话时,喉咙有些哽咽,眼睛都红了。他自言自语着,他老婆婆想来莫得啥子问题,不会出卖我。我每次去,不是给她买些好吃的,就是拿些零花钱给她,她应该莫得啥子问题。施荣说,你老方虑事周全喃,连人家的老婆婆都是买通了的。老方的嘴角上就浮起一丝得意的笑。
对于老方的忙碌,老方的老婆张大娘是有些意见的。夏天散步转来,经过他的麻将馆,施荣就要在那里坐一下。一天晚上,天上飘着毛毛雨,老方陪施荣坐在街沿下,张大娘坐在里间的麻将桌上打麻将。老方说话东一下西一下的,说的话他答非所问,心神不定。坐了会,他起了身,说,施老师,你坐下,我出去下。他走了几步又扭过头来小声说,如我老婆问我,就说我上厕所去了。他一偏腿,骑上事先摆在树荫下的自行车,嗖嗖嗖地消逝在黑夜中。张大娘坐在牌桌子上,只顾着打麻将。约摸半小时,他又嗖嗖嗖地回来了,头发淋得水湿。他将自行车架在黑黢的树荫里,提起街沿上蜂窝煤炉子上的水壶,进去掺茶。他老婆望起脑壳说,你头发咋湿的呢?他回答得很干脆,刚刚冲了个澡。掺了水,他又陪着施荣坐了会,还是人在曹营心在汉。他把翻翻椅抽来挨近施荣说,小春过来了,住在矿业公司小旅馆,我还要过去看一下,如果我老婆问起我,你就说我回屋拿啥子东西去了。老方正偏起腿上自行车座蹬时,他老婆突然出来了,双手卡在腰杆上,脑壳前伸,一声大喊,你哪去?老方的身体打冷摆子似的猛然一抖,有些像树叶上的尺子虫受外来物惊吓肉身蜷曲的一伸缩。老方没有转过头,偏起的腿还是一跳就上了自行车说,去厂里看一下,有没有啥子安全问题。他的身影嗖嗖嗖地射向雨中的街道,义无反顾。留下他的老婆双手卡在腰杆上大骂,球钱没有找几个,晚上都在忙!里面有人在喊,快来坐起了。她就也回到了麻将桌上。
一个有暖哄哄太阳的冬日,老方从长期影子样伴随他的公文包里拿出个大红的本本给施荣看,他宽脸上的嘴唇嗫嚅着,表情庄重。他的作品获得了什么世纪论坛全国作品二等奖。他说不易啊,全国呀,多少写作的人啊!多少人参赛啊!获了个二等奖很不容易了!施荣看那获奖证书壳子上的字是烫金的,纸上正二八经写着方正文的大名,落款处盖着当代作家研究中心和某某作家世纪论坛的鲜红的章呢。老方捏着证书的手有些发抖,不知是紧张还是当真有些激动。施荣对这一类似获奖是略知一二的,邻县就有一个诗人,前不久得了个“中国文艺创作终身成就奖”,还赫然登在该县的报纸上,登出后引起了宣传部的注意,网上一点击却没有这个奖项,一查实,结果是花八百元从北京某个地摊上买来的。既然“文艺创作终身成就奖”都能买,你老方得的那些奖还不能买吗?
这些奖帮了老方的大忙,至少是在名誉上使老方上了一个台阶。顺城居委会推选他为本届镇人大代表,他的那位红颜知己专门给他捡了四十个鸡蛋来以示祝贺。他还请了两桌客,在离印月井城较远的农家乐,以感谢朋友同学对他的关心和鼓励,感谢施荣及其文化馆的一位老师对他在文学创作道路上的指点,特别感谢那位名叫小春的红颜知己给他的生命带来了第二个春天,使他战胜疾病,在文学创作上取得了如此辉煌的成绩。在这次庆功宴上,老方郑重地宣布,他将出一本文集,将几年来发表了的和未发表了的作品结集出版,总结自己在文学创作上取得的成绩,同时也向社会各界向广大读者献一份厚礼。在发表这些郑重的祝酒词时,老方是备了讲稿的,讲稿是打印好的。当他抑扬顿挫、口水泡溅地念完祝酒词时,空旷的餐厅里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掌声。他的几位老同学只顾着与相好碰头私语,将他已抛在了九霄云外。有一位干瘦的女士,像是施荣上次见过的,又在用纸巾擦着头发梳得溜溜光的杨老头的吃得油浸浸的嘴,注意力没有在老方的祝酒词上面。老方灯光照耀下的眼睛斜瞟了他们,将讲话稿对折了几下揣进了随身的公文包里。
老方对施荣说,施老师,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你是最了解我的人,帮我写一个序,我这本书才出得出来。施荣说,我没有写过序,给一本集子写序不光是了解你,还要水平很高,大凡作者作家出书都是请名人写序。老方说,我打听来的,请名人写,门槛费高得很,要几大千,他们还愿意不愿意的,多少大的架子。你嘛!大家都是老朋友了,我现在虽然困难,不能给你酬劳费,靴子烂了过后补,我以后晓得感谢你的!施荣心里早做好了如意算盘,施荣问老方,你出书找哪个联系的?总额多少钱?老方说七千元,省上的一个图书公司,一百多页。施荣想一想说,我也有一个朋友在出版公司,也是七千元,一百二十页,封面是彩印。实话实说,他手里正有一个国家级出版社的丛书号,如果你拿给我这朋友做,序我就给你写,不说酬劳。老方方脸上的眼二珠子在昏黄的灯光里快速转动了下,说,要得!你把序要给我写巴适哈!
现在想起来,不是毕志云出那档子事,施荣还下不了手做盗版书。毕志云出了那件事,对方出版社的公函也来了,虽然是雷声大却未下雨。小城看热闹的文人们天天都盼着传来出版社和省市新闻出版局打假的消息,可随着时间一天天,一个礼拜一个礼拜的过去,那消息如彻底干枯了水气的树枝,终没有响动。施荣在出自己的集子时,曾就这件事问省上一位做书的朋友。朋友撇了撇嘴说,你们那位诗人那算什么盗版,出版社连书店里、书摊上琳琅满目的盗版还劳神费力的对付不过来呢!那可都是盗版盗印的名片名剧名著呢,动则就是几百上千万的收入呢!自己印一点,几百本,多则一两千本送朋送亲戚,算啥事情呀!出版社出版局犯得着投入人力物力去收几百本书吗?施荣首先拿自己开刀做了一本诗集,自己设计版式,版心,内文编排和封面图案,只是向省城的朋友低价买了个书号。后来发觉拿书号也是假的。书印出来,施荣捧在手里,与书店里摆着的,不但没什么区别,目录、页眉比它们还要精致呢!接着他又全权代理给印月井中学古老师做了一本,古老师当成是一身的荣誉,背着自己的著述走亲访友,沿街叫卖,还在电影院门前的个体书店签名售书,凭借此书还评上了中学高级教师。之后,施荣又为一个私营企业的老板做了一本《我的图腾》,他妈的,就是一个造假磷肥,买了台球磨机将矿石打烂磨成细颗粉,与其他废渣搅拌混和装上大集团公司印有注册商标的肥料袋,倒卖出去,就把自己写成一个有梦想、有企业文化的宏伟图腾的企业家了。还交了七千元钱,从北京人民大会堂领了个青年优秀企业家的牌子回来,放在自己的总经理桌上,每天让办公室的女工擦拭得锃亮。想起这些,施荣就好笑,他那本书的内容全是他每次去村里乡里县里开会,“六·一”和教师节去各中小学捐资助学的讲话发言稿,都是办公室那位职高女生给他在电脑上写好打印出来的。
老方咬定施荣给他出书后,施荣心里就翻来覆去的。他知道老方不同于其他人,那些教师和企业家,都是有可观的固定收入,书也是有办法卖得脱的。老方不一样,他固定的收入是每月几百元的下岗失业人员最低生活保障,每月在个体私营企业打工的四五百元钱还不够他大抛小用,他又有了红颜知己,来来往往,吃耍都花钱呀,他一个月光是电话费都要打两三百元,如果不是靠东借西挪,拆东墙补西墙,他的日子真不知怎么安排起走的。家里虽开了个麻将馆,生意也不是很好,也就是周末有那么几桌人。水、电、气费给了,只落得下自家人掺茶倒水的几个工资,老婆又好赌,三缺一时就要凑一桌,打牌没有谁将钱赢了的,这里赢,那里输;一年下来,总的还是输,只有茶楼和饭馆赢了。老方在家里根本是拿不到一分钱的,他老婆子没有喊他将每月四五百元的工资缴一半回去做生活费已经算高抬贵手了。施荣在想,他的出书的钱从何处来呢?第二天老方又打来了电话,说施老师你能不能跟省上的图书公司说一下,能不能少一点,自己确实困难。施荣鼻子哼了声但没哼出声来,说已经是最少的了。做这行的有做这行的规则,劳心费力的没有利润,不如不做。心里这样想,施荣嘴上却劝老方凡事一定要考虑清楚,量力而行,出书固然是好事,能够给自己一段时间的文学创作打一个总结,也是得到文学界和读者及社会认识自己创作实力的一个方式,但不能超出了自己的经济承受能力,这毕竟不是出版社的选题出版,这是自费的。从内心来说,施荣心里巴不得老方尽快把现金抱来出书,自己也有一定的收益,出一本书的利润虽说不多,但还是要当一个月的工资,又不劳心费力。施荣是明知老方已铁了心而有意反其道而劝之的,或许是老方的境遇激起了他那颗已变得麻木的潜意识。但老方却不是这么想,老方在电话里态度还是非常坚决,说施老师,我要出书,小春都支持我出,她说她眼睛没有看错人,还找到了个才子郎君。施荣放下电话,一脸莫名的笑。
老方要出书,已经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事实。
他超常的实施计划令施荣大为惊讶,原来一个人想做成一件事时,身上竟爆发出如此的能量。按正常的程序,做为一个临时打工人员,他不可能让厂里给他提前预支了三千元的半年工资,但不知他想的什么办法,反正厂长叫财务科付给了他三千元钱。他在一个开糖果厂的厂长那里借了两千,偿还的办法是他做该厂的兼职办公室主任。他把打好的小小说、诗歌、散文的光盘交到了施荣的手里说,先交五千现金,那两千元过几天给你。施荣眉头微皱,想说的话还没出口,就被老方的话堵了回去。哎呀!施老师,你放心,不得欠你。他的嘴巴非常坚定地伸过来,小声但铿锵有力地说,小春要助我一臂之力。他嘴移开后,喉咙就有些哽涩。这女子对我硬是好,真的好!施荣完全相信,老方是一个言而有信,不会水的人。他与印刷厂联系,开始编排老方的集子,版式封面设计也同时进行。按照游戏规则,小样出来后,应送老方校对,出蜡纸下厂前老方要付清余款。这些意思施荣已经给老方说了的,也不怕他到时无钱,最多不过是书不下厂印刷就是了。因此,施荣成竹在胸。
据老方的大哥,白了头还梳着撇衫头的刘老师讲,小春真的称得上是老方的红颜知己,上次老方参加亭江报举办的文学写作培训班,手头紧,是人家卖了鸡蛋鹅蛋支持他的。小春人是越来越瘦了,本来凹陷的眼窝愈来愈凹陷,颚骨更高。老方说,都是自找的,耍不惯,喂了那么多鸡儿鸭儿鹅儿,不知道她找那么多钱干啥子!又有一次,碰见老方,手里提着几副中药,慌慌张张的。他说也不看时候,我这边正焦着出书的事,她却累的不好了。还差两千元硬是筹不到。说着,摇了摇头,哀声叹气。他提着药的身体猛然一震说,施老师你以为没板眼了嗦?有戏呢!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前几天随便的一句话,小春就听进去了,人家把圈里的一头猪,屋里喂的鸡、鸭、鹅,还有一窝纯白兔全部卖了,凑够了两千元钱,准备明后天给我送来。
而事情的结局却是欢喜老鸹打破蛋。缘起于情缘落于情。
那晚下着毛毛雨,老方从兼职的化工厂转了个圈回来,路过印月井河边,就被开乱摸店的才娃儿喊住了。才娃儿几个耍娃,各带了个鲤鱼秧子,嫩闪闪、鲜活得像鲤鱼秧子的女娃子,坐在夜啤酒摊子上吃烧烤串串。几个眼影闪亮的鲤鱼秧子鲜红的嘴唇上已糊满烤肉串的油腻,连腮帮子上也是。她们紧偎在几个胖瘦不等、衣着光鲜的耍娃身边,嘻哈打笑声浪过去浪过来。几个耍娃已喝得日疯颠倒的。这时候,他们就看见了过来的老方,才娃招手就把老方吆喝了过来。都是那几个狗日的朋友,老方就过去了,虽然有糖尿病,他主要是去凑热闹儿。才娃儿晓得他不敢吃酒,也不敢抽烟,喊他想吃啥就叫啥。他什么也不想吃,坐那里听他们醉哄麻哄地神吹。才娃儿突然说,方哥你有没有相好的?挨着才娃儿坐下的一个小娃说,量你方哥也没有,男人没有女朋友,枉在世上走!老方四方脸涨得鸡冠子样,啥子气都可以输,唯独这口气不能输。老方大声武气地说,啥子没有呵!你以为只有你们年轻人有鲤鱼秧子爱嗦?才娃儿眼睛眯成一条缝看着老方,我们方哥是老帅哥,一大把岁数了,脸还一红二白的,肯定有人喜欢嘛,说不定还不止一个呢!一个小娃说,我不信,扯把子。老方伸长颈项看着那小娃。小娃绿起眼珠子说,看到爪子呢,真的有,喊出来喝酒噻?才娃儿眼睛继续眯成一条缝盯着他说,壳子不是冲的,喊出来让弟娃们见识见识。那小娃眼睛愣着他说,量你也没有,有就喊出来哇?斜偎着他们身上的鲤鱼秧子们边抿着玻杯里的啤酒,边闪着眼皮,泛着老方。老方鼻子里哼了一声,从腰杆上扯出手机,嘟嘟嘟地发了个短信,短信的内容是:打的过来,钱我付,朋友打赌说我没有女朋友。一定过来哈,给我长个脸。
那边本来离印月井县不远,两县相邻,打车只要二十来分钟。叫小春的女的白天卖了一头猪,十来只鸡,二十来只鸭子、鹅和一窝肉兔,两千多元钱,心想明天给城里那“老公”送去。屋里没有了猪叫声,鸡儿鹅儿鸭儿的叫声,显得格外清静,心里头比往天还要空寂些,孤独和无聊夜色一样弥漫在小屋里。孩子吃了夜饭,已挨着隔壁的奶奶睡着了。正一个人寂寞得心空的时候,叽叽两声短信来了,是把自己当宝的“老公”发来的。有情人的心真是相通的,他就晓得我把票子给他准备好了。我从来没有给他漏过想什么办法支持他呀!为的是给他一个惊喜。已经与方大哥往来四五年了,他对自己确实好,自己稍微哪里有一点病痛都像病痛在他心上样,西药啊中药啊大包小包的给你送来,再严重的病心里都是轻松的。刚认识时打电话,他打过来,长途,他也舍得,每个月打两三百。后来给自己买了张卡,他每天早中晚都要发几次短信,问这问那,无话找话说,明明昨晚才分手回家的呀!这个“老公”,可以给自己当老公公了呢!真的对自己好呢!自己是感受到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的那种感觉。他每隔两三天就要约自己过去耍,现在娃儿上幼儿园了,一个人比较自由。他两三天没有看见自己,电话就要打爆,人瘦得眼窝子落腔了。哪像那挨刀砍脑壳的,栽岩拌扑爬的男人,几年几月都不回来一次,即使回来了,也把屋当旅店,屋都还没蹲热和,就又走了,又不晓得猴年马月才回来。唉!自己从杨树嫁到这么远来,要不是认识了方大哥,日子真不晓得如何过!
看了短信,她带了把伞,吱嘎关上门,给老婆婆说了声,妈我去趟印月井,明天回来。老婆婆晓得她去见谁,却一层纸从没捅破过。媳妇对自己好呢,每次赶场回来都要带些她爱吃的花生啊瓜子啊姜糖啊白米糕之类,媳妇想得周到,心里有我这个老婆婆呢!那城里的老头也来过几回,看打头像是坐办公室的,说话文文静静,每次走时还塞给了自己二十三十五十元不等的钱,说是工作忙,来得匆忙,没有买啥子孝敬你老人家,伯母你自己去买!哪像自己那不孝道的儿子,不务正业,惹是生非,他们爸那辈子欠他的,带了个收帐的,半年前才凑了几万元,将他保出来,送到广西那边去做生意避风头。当初将人家这女子骗过来,肚子大了,娃儿带了,却把母子俩丢在屋里,自己到外面闯荡去了。老婆婆睡在床上,声音嗡声嗡气的,娃儿他妈,外面飞雨,多穿件衣服。
女人满心欢喜地下了坎,走过一湾田埂,快上村道的一片小树林边。这时对面一个摩托突突地奔过来,在村道边刹住,一柱灯光照见了淹了水的亮晃晃的田。一个人从摩托车后座上跳下来,在车灯的光照里,手里提着个白色的旅行包,隐约的单调的身材有些像那挨刀宰脑壳的呢!女人斜跨两步,赶紧闪入小树林里藏起来。黑暗中传来说话声。这回回来还出去不?不出去了!外面好找钱好耍呀?远走不如近爬,没啥子意思,晃了这么多年,对不起一家人。你也觉得外面没意思!我前几年也在外面闯荡,花销太大,生意不好做,没啥子意思。你说进了我心口子里,今晚回来,与婆娘一起好好过日子,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平平安安的,找那么多钱爪子呵!能过当得就行了。女人在小树林里听着两个人的对话,眼里就有些湿润,夜风挟着小雨吹过来,她的心里小树林样沙沙地不平静。
老方那晚在夜啤酒摊子上坐了几个小时,望穿双眼,也没有看见他想看见的人的影子,直到才娃和几个男人搂着偏偏倒倒的鲤鱼秧子,勾肩搭背地消失在黑暗里的街道。发短信不回,他就直接拨打电话,电话里始终是服务台女话务圆润温柔耐心的一句话,你呼叫的用户已关机或不在服务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