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落有致
2011-11-20傅世存
傅世存
你们大家听着,别把村长不当官啊,我刘五点好歹是个正村级干部,是代表一级政府在和你们说话呢,你们还想咋?还想翻天啊?育狗小区的那个商铺街大家该知道吧,那个修摩托的,那个王三……
初夏,在城乡交界的陈家村大道上,陈家村村长刘五点声嘶力竭地叫喊着。这样的话他不知说多少遍了。开始,人们还戏谑地笑着。什么正村级干部啊,没听说过。只听说有省部级、厅局级、县处级、科级、股级,还没听说有正村级呢。嗯,村级是哪一级啊?是不是鸡巴的鸡啊?大道上,一阵阵的哄笑随着道旁香樟树的芬芳在春风里飘荡,四周的空气里似乎都弥漫着戏谑和浪笑的成分。
这时,刘五点又站在高台上对着黑压压的人群说:拆是你们,不拆,还是你们。可是,我姓刘的可把丑话说在前头,十天之内你们要是再不拆的话,你们的人身安全我可是无法保证喽!
放你妈的屁!人群里不知谁在骂着。骂声中,刘五点慢慢地踱着步子走了,人们知道,这个刘五点、刘村长不是去喝就是去赌去嫖了。
其实,刘五点的真名叫刘武典,只是他平常爱打牌、爱喝酒、爱进发廊、爱弄钱,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小牌打一点,小酒喝一点,小姐找一点,小钱贪一点,除四点之外第五点是村民们给加上去的,见人害一点,因此,刘武典就成了刘五点。
其实,与村民们发生冲突的真正主儿并不是刘武典,而是拼命城建公司。这个公司,单看名字你就知道不是好惹的,就像某省的那个什么老四,连省长都要说那是四哥,可一般人是不能喊四哥的,喊了就得挨打,得叫四爷。现在,拼命城建公司就是看上了刘武典辖区的三亩地,那儿有山有水,山是青山、水是绿水。地点又处在城乡结合部,闹中有静,因此,他们选定要在那儿建商品房,相关的手续都批了,可是,地内还住着村民十几户六十余口人,他们坚决不搬迁,说公司给的补偿标准太低了,低得让人不能接受,低得连个毛坯房子都建不起,说具体点就是市场价每平方米是四千元,但是,给这些‘钉子户’们的补偿是每平方米七百元,而成本价是一千元。为此,刘武典私下里做了好多的工作,可是,村民们说,刘五点吃了人家的,喝了人家的,揣了人家的,当然是胳膊肘向外拐,当然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是个卖地求钱、卖村求欢的走狗。
起初,刘武典听了这些话只是笑笑说,你们说够了吧,我不当走狗还是有人要当走狗的,人啊,跟什么都可以过不去,就不能和人民币过不去吧?一席话说得大家伙儿目瞪口呆,有文化的人说刘武典这话说的实在、坦荡、不做作。刘武典听了回敬说,贼就是贼,婊子就是婊子,我不想贼喊捉贼,也不想既当婊子又立牌坊。没想到这话一出,刘武典还成了英雄似的,博得了一些混混们的叫好。
事情果然像刘武典说的那样,不愿搬迁的‘钉子户’们,要么半夜三更家里的电话响了,一接,就是恶狠狠的声音说,你还是不想搬啊?是不是骨头发痒了?想松一松啊?或者说,是不是活腻了?活得不耐烦了?小心着。或者半夜里窗子上的玻璃叫人给砸了,门让人给砸了。报案吧,110的接线警说,这都是什么事啊?鸡毛蒜皮的事情,都要出警,忙得过来吗?想想,也是这个理儿,可是,一天两天、一次两次的倒好说,天长日久了,今天不砸明天砸的,谁受得了啊?于是,都陆陆续续、骂骂咧咧地搬了。
这个时候,人们才想起王三,那个头大脖子粗、走路像火夫的王三,是本村六组的。前年拆迁,是最后一个搬的,这倒不是王三有后台或者有什么背景,或者人很厉害什么的,而是王三是个修理摩托的,以前在自己的家里开铺面,什么都省,现在,自己要出去租门面,繁华的路段要么没有房要么租不起,而偏僻的路段又看不上,就这样选来选去的,时间就耽搁了,这样就给刘武典收拾他找到了依据。
记得刘武典第一次见到王三说,你就是王三啊?王三说,村长,你啥时间把我给忘了?我不是王三我是谁啊?刘武典没等王三说完,一拳就抡了过去打在王三的左肩胛上,说,我还当你是三王呢,你还知道自己是王三啊?当时,王三还想反抗、眼睛里增添了愤恨和抗争的意思。刘武典见了说,咋?你还想还手是不?我可是村长啊,是你的父母官啊,可是正村级干部啊!俗话说,儿打老子火烧天,老子打儿点状元啊!一席话,竟然把王三和在场的村民们给镇住了,一个个就像被点了穴,木呆呆地傻了眼。
现在,村民们,不,“钉子户”们想起了当初王三的搬迁,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半月后,刘五点把最后搬迁的这十余户的户主招拢说,今天把你们喊来,就是要告诉你们一个道理,男不和女斗,民不和官斗,这是咱们的老祖宗留下的古训。可是,你们就是不听,好像我是专门害你们似的。咱们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我为啥要害你们呢?嗯?要知道,我是村长啊!村长是啥?是干部,而干部的觉悟就是比你们普通老百姓要高,不然,怎么是干部呢,怎么能当干部呢。好了,咱们不说这些了,昨天我不是给你们讲了王三的事情吗?今天,咱们就去参观一下王三的新房子,就是育狗小区商铺街那个修摩托的,结束了,我请大家喝酒,吃大餐。
公款招待,村民们当然要去,何况,现在这个季节也没有事,土地没有了,粮不种了,菜不种了,打工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原来有铺面的开着小商店,卖个烟酒副食酱油什么的,现在,房子要拆了,新铺面还没有选下,成天也无所事事。现在,刘五点说要去看王三的房子,事实上也是在看自己的房子啊!因为前年,王三不就是同他们一样,也是在这个时候搬迁的嘛!
一家可只准去一个啊!刘五点说。人去多了干啥?又不是去抢钱,去吃大户。咱们村子可是没有多少钱啊,你们多吃一点,我姓刘的就少吃一点……好好,我不说了,你们不要往回折,猫娃子狗娃子,你们想去就去,哪怕把你爸你妈也喊上,我刘武典豁出来了,大不了是几千块钱的事情嘛,花给谁不是花。花给酒店,也算是给国家做贡献嘛。
大家伙儿在刘五点的絮絮叨叨中穿过了两条街道,又穿过了一段百米长的小巷,之后,三拐两拐的,才到了叫育狗小区的商铺街。远远的,大家就看见了一个修摩托车的铺面,因为整条街上,就只有一个修摩托车的摊子,零散地摆放着一些废旧的摩托车和零部件之类的,近了,就看见王三蹲在地上,两手满是油腻,正在忙着。
刘五点见了,没等王三招呼,就主动上前发烟,说,王三啊,发财了吧?也没见喊咱喝个酒洗个脚保个健啥的,就知道挣钱,往怀里揣。真是越有越吝啬了。
王三听了,站起身,油腻的双手不停地搓着,满脸涨得通红,双眼直直地盯着刘五点,目光里显然含着愤怒和杀机。搬迁前的那种目光又出现了,那种怨恨又复苏了。
刘五点一见急忙说,王三啊,今天我可是领大家伙儿来参观的,参观你怎么致富,怎么奔小康呢。
王三说,我富个球,我要饭啊!我还奔大康呢。
嘿嘿……你是怎么和村长说话的,你眼里还有领导吗?嗯?吃水不忘开井人、你怎么吃了矿泉水就忘了开井人呢。怎么过河拆桥呢?真是用的人搂到怀里,不用人推到崖里……
刘五点的话雨点似的下着,密麻麻地把王三和大家伙儿罩着,众人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刘五点的话是什么意思。
可是,王三知道,刘五点话里有话,藏着杀机。当初,正是因为他搬迁的迟钝,没有立马响应村长的话才导致了他现在的这个结果。
在这条数百米长的大街上,就他王三的房子只有四层,其他几十户人家都是六层高的楼房,这在外人看来是非常奇怪的事情,两层之差,那是个啥概念啊?说穿了,就是人民币之差。小城的房子对外出租,偏僻的地方四五十平方米月租就是四五百块,更甭提街面房了。而他少了两层,少了一百余平方米,一年下来,要少多少钱啊?
可是,当初建的时候,其他的搬迁户都是批准建的六层,就他只批准建四层,问为什么,批准的人告诉他,他后面的地基还有人要建房,如果给他批了六层,势必影响人家采光、通风、日照什么的……话说了一大堆,似乎很有道理。
可是,他想了想,又在自己建房的后面看了无数次,他建房的后面并没有什么空地基呀。再去找,人家又说,现在没有空地基,并不等于说将来没有空地基呀。一时,竟然搞得他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在他迟疑的时刻,批准的人问他,王三,你是建呀还是不建?不建,我们批的准建证就收回了,作废了。
他说,建、建、建。脑壳,鸡啄米似的往下点。
只是房子快要建起的时候,他又去找了几次,他看到未来的邻居们都建的六层,唯独他建的是四层,他说啥也想不通,心里老是在问,人家为啥建六层,我为啥只准建四层?
那一天,他实在是忍不住了,就又去找批准机关,没有想到的是他在那里见到了村长刘五点。刘五点见了他,笑眯眯地说,哟,这不是王三嘛。房子建起了?啥时间请我们喝喜酒啊?
他没有吱声。
刘五点又说,咋的,建了高楼大厦就不理我们了?
他仍不吭声。
刘五点接着说,脾气可是不小啊!
他还是不吭声。
刘五点就不说话了。
那个给他办过准建证的人对刘五点说,刘村长啊,你们的村民可是脾气大,惹不起啊!
刘五点哈哈地笑着说,大?大了不得进夜壶。逗得那个给他办证的人也大笑起来……笑声中,刘五点站起身走了,对那个给他办过准建证的人说,老丘,那咱们改天再聚。哦,忘了告诉你,听说‘孽海娱乐城’来了几个鲜货,哪天,我请你去尝尝鲜。
……
刘五点走后,那个被刘五点称作老丘的问他,有啥事?他说,人家为啥建六层,我为啥只能建四层?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那个叫做老丘的说,你烦不烦啊,道理,我早就给你说过了的,热上,烫上,烫上,热上,我都不知道给你说了多少遍了。再说了,城市建设,还要讲求美观,讲求别致,讲求审美效果,虽然咱们的城市不大,可不大也是城市啊。你建四层,他建六层,这不是错落有致嘛。哦,对对对,就是错落有致啊。我过去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个词呢。
错落有致、错落有致……他喃喃自语地念叨了一路,念叨了好多天。甚至找有文化的人请教,甚至直到今天,他都没有琢磨出错落有致是啥意思。
刘五点见他仇视的双眼迷惑着,知道他的气还没有消,但是,也知道他把自己奈何不了,就打趣说,王三啊,当初搬迁的时候,我就给你说过,别把我村长不当官,你偏不信,现在,信了吧。你这房子不是建得错落有致嘛!嗯,我今天领他们来,就是要叫他们看看,看看你这错落有致的房子,给他们来个现身说法,让他们受受教育,免得他们后悔啊!人这一辈子啊,有钱难买后悔药不是,再说了,这世上哪儿有后悔药啊!
刘五点的一席话,说得他几乎要感恩了,觉得村长就是好,把心窝子里的话都往出掏,激动的眼泪似乎都要流出来了……急忙着给大家伙儿发烟。
临走,大家说,村长啊,你今天把我们喊到王三这儿来看了个啥?就看修摩托啊?
刘五点说,房子啊!难道你们没有看出来,别人家的楼房是六层,王三家的房子是四层吗?
哦?这有啥稀奇的?王三建不起六层吧?
嘿嘿……王三苦笑着说。这叫错落有致。错落有致,懂吗?
错落有致?啥叫错落有致啊?人们纷纷问王三。
王三说,你们问我,我问谁呀。问村长吧。
刘五点笑着说,问我?我就给你们说,别把村长不当官,好歹是个正村级哩,道理嘛,等咱们到酒店里喝完了酒,你们再回去慢慢儿地琢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