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古代当官的耻于与民争利(外二篇)
2011-11-20许石林
■ 许石林
我们那儿的话和广东话一样,将“苋”读“汉”,声调不同。所以我看见楼下小菜铺里卖冬寒菜,就知道应该是冬苋菜。冬(寒)苋菜上市的时间短,菜铺里进货也不多,所以买的人不多。我印象中用其代替生菜,切丝,做菜肉粥,味道不错。应该是可以烫火锅的,但没有试过。
冬苋菜就是古代所说的葵,诗中有“青青园中葵”、《诗经》里说:“乐只君子,天子葵之”、《仪礼》也说“夏用葵”,可见葵即冬苋菜在古代很早就是重要的蔬菜,甚至说它是“五菜之主”,地位相当高。古人认为用葵做的菜干即葵沮招待客人都是很高档的。我们老家在唐代因埋葬睿宗、玄宗等皇帝,被尊为奉先县,杜甫《自京至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有:“葵霍倾太阳”句,说明我们那里当时有这个菜。应该也随处可见。可是,现在几乎见不到了。据李时珍说明代前就已经由过去的种植,慢慢地种得少,再慢慢地没人种,变成野生的了,不多见了。原因是外来的蔬菜很多,人们选择多了,不知怎么的,就不种葵了,将葵这种曾经地位尊贵的蔬菜,流放到野外成为野菜。依我看,主要还是礼仪中不用这个菜了,逐渐影响到了人的日常食用。葵,作为蔬菜,明显地非主流了。从人们尊崇的“五菜之主”沦落为野菜,甚至很多人不知道、不认识,再加上俗名冬(寒)苋菜一覆盖,就几乎完全退出了饮食界。我没有见饭店酒楼有卖这个菜的。
葵,就更多地活在中国古代诗文里,作为一种蕴涵着美好寓意的符号却保存在中国文化中。现在有许多人还取葵字为名,不过一般人还以为是向日葵的葵。
葵生活在古代典籍和诗文中,像一笔丢失的钱款,偶尔会有人能拿到它的账号,但好像再也找不到密码了。
比如有个成语,不常用,都快被人遗忘了——
春秋时公仪休当了鲁国的宰相,《史记》里说他“奉法循理,无所变更,百官自正。”法为正法,理为常理,奉法循理倒没什么,必须的;至于无所变更,现代人就不理解了:不是说啥都讲究创新吗?您这儿无所变更,那政绩怎么能做得出来?或者政绩怎么能被看得出来?干吗不嚷嚷颠覆旧法、破坏成法,先搞一套说辞,把自己弄成一个锐意进取、大胆改革的名相,哪怕一将(相)成名万骨枯也在所不惜呢?现在许多国企老总不都这样搞吗?把员工折腾得要命,他自己博得名声后,扔下元气大伤的摊子,起身升职当更大的官去了。人家公仪休没有这样干,而是奉法循理,无所变更,不贪这个名声。虽然不说就是上古圣贤治理天下时所谓垂拱而治,但鲁国在人民的好宰相公仪休同志的治理下,“百官自正”,即干部普遍都是好干部,公务员队伍很廉洁公正有效率,社会风气也良好和谐。
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会有这么好的干部队伍?因为公仪休同志奉行的原则是“使食禄者不得与下民争利,受大者不得取小。”什么是大?就是国家给你的俸禄即工资,还有荣誉、地位即受人尊重的名器——这个名器就是“大”!这个大,不是指钱多,不是指占有国家资源多,不是指你能操纵的事儿多、你能摆平搞定的人多,而是指作为一个文明人享有的景仰与尊崇。
有两件小事儿,能说明公仪休同志如何做到“不与民争利”——一般来说,丈夫正派,妻子差不到哪儿去,所谓齐家,说的就是这个——那些家里人胡来,自己还说管不了的官,本身就不是好官,他没做到齐家嘛!公仪休同志那贤惠勤劳的媳妇儿觉得在家当官太太闲得慌,就自己纺织做针线活儿。有一天,他媳妇刚坐在织机前织了个开头,心里还盘算着第一块织出来的帛要给丈夫做个护膝什么的——当官不得常跪吗?费膝盖呢!正想着,公仪休下班回来了,见老婆织帛,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拔出佩剑,冲上去就把媳妇的织机一剑斩断了。又拿起斧子将纺织机劈了。断帛劈织机不说,他让媳妇立刻卷起铺盖走人,要将媳妇休了——公仪休的休嘛!您瞧这名字,就是为了公共利益和公共秩序(仪)而休了自己的媳妇。
媳妇觉得委屈死了,哭诉:人家好心好意地在这儿劳动,还想织点帛给你添加件衣服,弄个护膝什么的。你倒好,不领情,不表扬,还生那么大气、发那么大火!看来你是当了大干部,看不上俺这黄脸婆了,嫌俺丢你的人了。想当初你没当宰相的时候咋不这样啊?你耕田来我织布,你挑水来我浇园。每天早上天不亮,人家还想在热被窝里跟你多睡一会儿,你都不肯,非要把俺逼着下床洒扫庭除,给你们全家做早饭。现在俺干点活儿你就嫌俺土气了?真是男人有钱就变坏呀!你不让俺劳动,难道让俺每天打麻将、逛街、旅游、买名牌、练瑜伽、上网聊天、做“非首”吗?你不觉得俺啥活都不干当官太太会空虚吗?……媳妇越哭越伤心,鼻涕眼泪一大滩。
公仪休不慌不忙将媳妇的娘家人找来,当着娘家人的面再训斥,不行就让娘家人直接把媳妇带走,不要了:你知道吗?我没当官的时候是老百姓,老百姓的本分就是劳动讨生活过日子,种地打铁做生意挣饭吃。所以才将你从天不亮的热被窝里赶出去干活。现在你不同了,你老公我当了国家的大干部,你成了干部家属即官太太,前两天国君不还赏赐给你一件花衣裳吗?你就是国家的命妇。这么尊贵的身份就不能再干活了,为什么呢?因为国家给我工资,我养活得起你,你就不应该再干活了,也不用干活了。你要做就做点慈善事业、捐款慰问灾区群众什么的。你是个尊贵的人,尊贵是什么你知道吗?尊贵就是很多别人能做的事情,你不能做、不敢做、没必要做,尊贵就是受限制、放弃许多老百姓认为的好处和自由,尤其是主动接受限制,自己限制自己。而不是你到处给别的部门负责同志打电话,今儿帮这个办事儿,明儿帮那个要官、后儿帮谁又捞人……总之,你要尊贵,你要有官太太的派头和气度,可以说这气度和派头都是憋出来的,怎么憋?就是不做很多自己能做的事儿,自己守自己的纪律!你看庙里的神像什么都不做,大家都尊敬他,给他磕头又上香的,懂了吗?
媳妇似乎听进去了,点头的同时嘴里又嘀咕了一句:“我织点东西也能节省家用不是?又不是从国库里贪污的……”公仪休又生气了:你这蠢婆娘咋就不开窍呢?你想想你自己纺线织布,那国家就有一个纺织女工没活儿干了不是?再说,你这儿织了一小块布,传出去,人家说你要进军全国纺织业了,谁还敢和你竞争?谁都不敢跟你竞争的话,咱们国家的纺织业不就要萎缩了吗?同样的,你要是搞地产,那全国就有多少个地产公司要倒闭了不是?你要是搞能源,那全国就有多少个能源公司会垮了不是?其他连带的影响就不说了,没法估计呀!就说你这做护膝,今天你织一块帛给我做个护膝,明天副宰相的老婆又学你的样儿给她老公做个护膝,慢慢地全国的官太太都这样学着做,那我国的护膝业不就发展不起来了吗?那全国不就乱了套了吗?你呀你!你这个愚蠢的女人,你这是要坏了老子和国家的大事儿啊你!
公休仪越骂越不解气:你嫁给老子,觉得老子当了个宰相也还不如胡同那头住的煤老板有钱是不?谁告诉你当宰相就一定要有钱?宰相是谁都能当的吗?煤老板不但我们这条胡同有,别的胡同更多。你要是羡慕煤老板的老婆有钱,花钱如流水,爽、威风,那你就去跟他过。哪头小哪头大你分得清吗?有句话说“无恒产而有恒心”,唯有士大夫就是我们这种有身份的人才当得起这种可贵的品质。这就是大!比如你作为宰相夫人,出席一个活动,那些煤老板的妻子穿金戴银身裹貂皮脖子上围个整狐狸皮也去,你一身普通的衣服往那儿一戳,那些女人见了,我看她们哪个敢抬头看你!非但不敢看你,恨不能自己立马儿变成紫貂或狐狸滋溜一声从门口逃出去你信不信?这就是国家给你荣誉和地位!这就是大,你舍大而求小,与普通人争利……我呸!多么卑贱的价值观!
老婆被骂了一顿,又老老实实承认错误,公仪休就罚她写了份检查,要检讨到灵魂深处,还给她改了几个错别字儿。
到了吃饭的时候,公仪休又生气了——他看见桌子上摆着一盘青菜:葵。就是冬苋菜。问:现在这菜多少钱一斤?他老婆说:这菜是咱家院子里长的……话没说完,公仪休就把碗摔了:你怎么能在自家院子里种菜呢?你在自家院子里种菜,不就有一户菜农的菜卖不出去了吗?快给我把它全拔了,要吃菜到超市里买去,还能帮助市民就业不是吗?
媳妇记得刚刚劈纺机的事儿,也就没再多嘴,怕再多嘴真会被休回娘家去。就乖乖地把院子里的葵(冬苋菜) 拔得一根不留,还花钱请园林公司的人全改种竹子了。
就这样,在人民的好宰相公仪休的带动下,各级干部纷纷以与民争利为耻,以让利于民为荣,“百官自正”,干部们活得有模有样,虽然没有别人有钱,但官员们都很有官气、有派头,那种官气是一种正气和威风,那种派头是一种因自身公正廉明而流露出来的令人敬畏的风度。官员们普遍感到自尊和幸福,老百姓中再有钱的如地产大佬和煤老板,见了干部们都很恭敬,不敢得瑟,也不敢妄图巴结引诱干部腐败,普通百姓一点都不仇官,都敬官爱官,全国上下,从鲁国的几个大的网站如旧浪网、搜猴网、网二网和海角社区等活跃的网站统计来看,连愤青都几乎看不到了。
于是,公仪休就给世上留下了一句成语:去织拔葵。
到了汉朝,董仲舒老师对汉武帝说:官家(皇家)官府官员,不得与民争利,否则就是腐败,不合天理,不合“太古之道”——“故受禄之家,食禄而已,不与民争业,然后利可均布,而民可家足。此上天之理,而亦太古之道,天子之所宜法以为制,大夫之所当循以为行也。”
董老师引用的就是公仪休的例子:“故公仪子相鲁,之其家见织帛,怒而出其妻,食于舍而茹葵,愠而拔其葵,曰:‘吾已食禄,又夺园夫红女利乎!’”
好了,现在回到现实——
葵,作为蔬菜,从被尊为“五菜之主”,作为祭礼的尊贵供品,被人爱护,有意种植,到慢慢地疏远厌弃,最终流放野外,成为一种野菜,中原地区农民还给它取了个更土俗的名字:猪耳朵。可见其沦落到何种地步了!
吃不惯
鳝鱼,很多北方人吃不惯,看见那样子就害怕。我小时候见黄鳝,是在生产队饲养室,一大桶黄鳝,大夏天给牛往鼻孔里一放,黄鳝就钻进牛鼻孔去了,说是这样可给牛防中暑。关中缺水,生产队哪里弄来的这东西,至今不知。给牛鼻孔放黄鳝,留给我的深刻印象就是黄鳝很可怕,人不能吃。
五代时,北方人齐芷到南方扬州出公差,扬州地方官员招待京城来的上级领导,当然用扬州最好的美味,其中就有鳝鱼。可是这位齐大人看见桌上的鳝鱼和满桌的水产美食,他不习惯水产的味儿,感觉很腥气,恶心得快要吐了,他给皇帝汇报说:“扬州地实卑湿,食物多腐腥。臣去岁在彼,人有以鳝鱼馈臣者,视其盘中,虬曲一如虺之状。假使鹳雀有知亦应不食。”他看见鳝鱼,很害怕、很恶心,自己不吃,想象连鸟都不吃。这段话很给力!“人不知而不愠”,扬州人从不跟齐大人计较,后来扬州人写美食者,还多引用这段典故。
北人不解南味美,南人亦不接受北方的口味,袁子才就很鄙夷火锅,认为啥东西都在一个锅里烫,致使“百菜一味”。他哪里知道火锅的妙处!
清朝光绪年间,翰林大学士、南方人王培奉命去陕北考察。王翰林的陕北之行,一万个不适应,回来给皇帝写调查汇报,竟然用了一组格律诗,名《七笔勾》,从山川风物到吃穿住行,把陕北说得一无是处,是一份极具个性的公文,比如说到吃:“客到久留,奶子熬茶敬一瓯,面饼葱汤醋,锅盔蒜盐韭,牛蹄与羊首,连毛吞入口,风卷残云,吃罢方撒手,因此上把山珍海味一笔勾。”王翰林从方方面面将陕北说得简直就不能要了,这种“地域歧视”很伤陕北人的面子,陕北人于是组织人集体进京上访、告状。直到慈禧太后庚子年逃难到了西安,陕北人还组织“上访团”到西安告状、申诉,据说得到了慈禧太后的温语抚慰以后,此事才算罢休。这就是一桩因“吃不惯”引发的“群体性事件”。
王翰林的考察报告写得很给力,也有个性,清廷竟然允许这样的行文风格,实在令人惊异乃至神往!想想古人有很多时候,比现在人潇洒——不还有那谁,在京城当官当得好好的,忽然想念家乡的莼菜羹,就给朝廷打报告,实话实说:我想念家乡的莼菜了,把我调回去工作,否则我就辞职。朝廷竟然应允!还有那谁谁,在京城当官当得好好的,忽然想起扬州旧时官廨的梅花开了,给朝廷打报告:我想念我过去庭院的梅花了,把我调回去工作吧,否则我就辞职。朝廷也竟然应允了!抗战胜利后,西南联大解散,各校返回原地,刘文典先生不愿意离开昆明,原因是吃惯了云南火腿。
现在也有“吃不惯”的——友人自陕北归来,说起陕北富豪的纠结:某富豪苦恼他的LV包里每日8到10万元的零花钱花不出去。富豪们结伴观世博,豪住豪行豪购豪玩,面对满桌的江南美食,竞相摇头:东西粗糙得没法吃!这轻轻一句,可算是报了王翰林“七笔勾”之仇。
馄饨
您家里馄饨做得好,别人称赞,您高兴,脸上有光;您家里馄饨做得好,别人称赞,您高兴,想请别人到家里吃,脸上有光;您家里馄饨做得好,别人称赞,您高兴,请别人到家里品尝了,别人到外头一夸,很多人要到您家里品尝,您高兴,脸上有光。可是,天天有人到您家里品尝馄饨,您脸上的光会慢慢地黯淡下去——这哪儿是家呀?这是免费食堂啊!
元代乔仲山,就有这种苦恼:他家的馄饨做得好,远近闻名,每天都有宾客上门要求品尝馄饨,老乔纠结得要命。终于有一天,请了很多人吃馄饨,客人面前一人一大碗馄饨,每个碗下压着一个红包。客人们很高兴:这老乔,是中了双色球大奖了吧?吃馄饨还带送红包的?哎呀!我们要评选他当感动元朝十大人物,必须的!有个人想打开看看红包有多少钱,看样子挺厚的,被另一个人用筷子敲了一下手背:咋那么没文化儿呢?红包不能当场打开,不礼貌。于是大家都正经儿地吃馄饨,不时用眼睛瞟一眼红包。吃完了,老乔走出来,双手抱拳:各位,吃完了,打开红包!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打开红包,一看,里面一张纸,上面写着:“制馄饨法”——老乔家以后安宁了,过上了正常人过的日子。
馄饨这种面食,南北皆有,各地做法各异。我喜欢那种面皮薄得不能再薄、汤清澈,仿佛能透过平漂着的面皮看到碗底的那种。所以,一般超市卖的包得很大的速冻馄饨我根本不吃,吃这个还不如吃饺子呢!
广东人说的云吞,就是北方的馄饨。从前说广东人把馄饨念成了云吞,其实广东话才是古音,应该是北方人把云吞说成了馄饨。可是,面食毕竟是北方的主食,到底谁先谁后?现在没人研究这个,现今认识字的人都很逞能,都愿意手搭凉棚,望四海,说天下大计,放眼全球、指点江山,即喜欢宏观策论,没人对这种小学问感兴趣。
司马迁的老家陕西韩城的馄饨特别有名,有人慕名去品尝,却发现一碗馄饨,只是面皮的包法如馄饨,并无肉馅儿,其实韩城的馄饨特色就在这儿,皮薄无馅儿,主要是调味的汤好,品尝的就是那个汤。
馄饨做法在我看来,比包饺子难,也不好煮,皮薄易熟,但肉馅儿却要多煮,所以不好掌握。弄不好,片儿成汤了,馅儿却没熟,现在那些把馄饨包得过大的,就是怕这个。
宋高宗赵构先生,生活很俭朴,吃的东西常常到街上去买。比如他吃了西湖船娘的鱼羹,里面的胡椒味儿让他想起了东京汴梁,不禁落泪。有一回御厨给他煮馄饨没煮熟,他生气了,把厨师下大理寺问罪。给皇帝做饭没做熟,这不是谋杀吗?抓起来,能理解。可是,厨师的事儿被行在临安的“德云社”伶人郭老师和于老师知道了,这两人给高宗说相声,郭说:于老师您多大了?于说:我呀?甲子生!您呢?郭:我呀?丙子生。俩人一齐说:那就该抓起来下大理寺!高宗听懵了:停停停!你们俩说啥呢?啥甲子丙子生抓起来下大理寺?俩人磕头回话:首长!甲子丙子皆生,与馄饨生同罪,都该抓起来下大理寺!
高宗明白了,哈哈大笑:你们这两个猴儿崽子!得了,把那个厨师放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