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层社会的沉沦与救赎——评闫文志的中篇小说《苏醒记》
2011-11-20汪树东
■汪树东
新世纪以来,越来越多的作家关注底层民众的艰难生存,叙写他们的人生苦难,也指出现实社会的当下景观的另一面就是越来越多的底层民众的物质利益被牺牲,精神被摧残,人格尊严遭凌辱,他们是沉默的大多数,是常常怨愤难平、以泪洗面的受伤害者。闫文志的中篇小说《苏醒记》通过一个下岗的小公务员的一段底层生活,展示了当下景观的暗影一面,写出了震人心魂的底层生活的沉沦与救赎。
《苏醒记》中,小小县城盐业局中的小公务员冯眼工作七年,无权无势,突然被单位精简下岗。为了维持生活,冯眼想摆个修车摊,但因见到的是一些以前的同事,抹不开情面,开了几天只好作罢。冯眼和当小学教师的妻子因为家庭经济拮据结婚五年一直没有要小孩。下岗后,妻子与他的关系急剧恶化,一夜争吵后,冯眼一气之下离家出走。昏沉沉的冯眼来到距离县城几十里地的乡镇,遇上个走失的长相清秀、有点呆傻、十五六岁的哑巴少年罗从明。刚开始,冯眼想甩开这个呆傻少年,但又良心发现,决定要帮助他回家。在好心的农村妇女王柳的帮助下,冯眼再次找到了他,便和他一起到乡镇小工厂去打工,还认识了被丈夫抛弃在家的农村妇女杨玫。正在冯眼和呆傻少年安心打工,生活安定下来不久,呆傻少年却再次走丢了。冯眼知道此地正有一些人收买疯子傻子卖到南方,把胳膊腿斫断用来博人同情讨钱,在知情人的指点下,冯眼向警察举报了藏匿贩卖人口的窝点。警察捣毁了该窝点,但其中没有罗从明。正在冯眼极度沮丧之际,农妇王柳远在南方湾城当保安的儿子因干预少年流浪乞讨幕后操纵者殴打一个十六岁的哑巴乞讨少年而被杀死了。在王柳从湾城带回来的报纸上,冯眼看到乞讨少年竟然就是失踪的罗从明,而且他的左腿大腿以下部位已经被斫断。冯眼联系到了罗从明的父亲,还有决定与前夫和好的杨玫一同乘车前往湾城。
应该说,这是一幕凄厉的、令人难以直面的悲剧,也是这个当下景观中非常常见的一幕悲剧。像小说里《湾城晚报》中的那则关于保安被杀死的社会新闻报道,我们常常可以在各地的都市报上看到,但看过也就忘了,消费各种无聊的信息原就是现时代人的常态。没有人会静下心来想想,此类社会新闻是如何戳破了新闻媒体关于当下美景宣传的,那个被杀死的保安是如何承担着一家人所有希望的,那个断腿少年乞丐的背后又暴露出现时代的什么样致命的、残忍的铁血逻辑。但是小说家注意到了,他要让人们暂时摆脱阅读新闻的消费心态,让人们静下心来去深度体味一下我们这些兄弟姐妹的悲剧,看看他们苦难生活中的沉默心魂,因为他们的悲剧也就是我们自己的悲剧,现时代的残忍也就是我们自己的残忍。
从冯眼的底层生活经历看来,现时代是一个弱肉强食、信义不存、底线伦理都已经崩溃的社会。当新闻媒体整天宣传G D P如何增长,但大部分普通老百姓并不能享受经济增长的成果,像冯眼和他的妻子这样的底层民众两人工作都不敢要个孩子。当下打着为了整体利益精简机构时,又是冯眼这样无权无势的人首先承担改革的代价。在这个潜规则盛行的时代,冯眼感叹自己就像一只小蚂蚱,谁踩死他他都不敢反抗,只能默默忍受。现实社会的横暴直接插入家庭中,冯眼的家庭不能成为他的避风港,反而成为急于逃离的是非之地。当冯眼离家出走后,他才发现其实底层社会已经沉沦。首先是农妇王柳,为了生活她没日没夜地干活,不断在乡镇与县城之间来回穿梭,最后作为他唯一的希望的儿子还被人杀死。其次是杨玫,好不容易和丈夫打拼出不错的生活,却遭到抛弃。杨玫的姐姐开了个小厂,货款却被骗,不得不倒闭了事。到处都唯利是图,伦理失序,人们能蒙就蒙,能坑就坑,蛮横是唯一的原则,金钱和权势成为社会的支配性因素,结果就是不可遏止的暴力漫溢。
谁是社会中的最弱势者,谁就是社会暴力的第一个牺牲者。《苏醒记》中,居于底层社会的生存惨象核心的就是呆傻的哑巴少年罗从明。这个长相清俊、力气很大的农村少年最后竟然被人卖到南方发达城市中,被斫断大腿,成为他人讨钱的工具。这个令人发指的恶行到底透露出现时代什么样的恐怖消息呢?该如何理解呢?
首先需要注意的是,残害哑巴少年罗从明的人是像吴麻子、三角眼以及少年流浪乞讨操纵者这样的人,可以想见他们也是现实社会生存竞争中的失败者或居于劣势者,也是厕身底层民众之列的。现在可怕的是,正是自身也受到社会不义伤害的这些底层民众转过头来以更凶狠的姿态面对比他们更弱小的人,也就是说,底层民众在生存竞争中看不到出路,竟然彼此相咬互噬,互相摧残。无独有偶,刘庆邦的中篇小说《神木》就写到那些到偏僻山区煤矿去挖煤的农民工竟然诱骗更弱势的农民工去,乘其不备,杀死后要挟矿主,从中渔利。在刘庆邦的小说发表后不久果然全国多处纷纷披露此类案件。再想想近年被媒体炒得沸沸扬扬的黑砖窑事件,以及去年接连发生的对社会不满者残杀小学生事件。《水浒传》中的江湖好汉在受到无法忍受的欺压时候,敢于揭竿而起,挑战作恶的强者。而现时代,那些受到社会不义伤害的弱势者则抽刃挥向更弱势的人。这是精神彻底崩溃的社会表征,是社会公义无法通过正当渠道获得伸张的一种畸变。
也许现时代的那些有钱有权的既得利益者会认为,底层民众的自相残杀全因他们素质太低,太过下贱,人性太卑劣。但真相真的如此吗?底层民众的自相残杀其实是整个社会失去平衡的一种表征,而正是那些既得利益者的欲望无限制的膨胀造成了整个社会的失衡,就像当下社会过度的贫富分化是失业率持续攀升、民众幸福感急遽减退的直接原因。现代社会的一个典型特点就是各种中介环节无限制地增加,人越来越看不到自己行为的结局和后果了。例如那么多有钱人投资住房,再加上政府依赖土地财政,结果造成房价远远超出普通民众的承受能力,如果有年轻人因为房价过高无法购买房子结果酿成人生悲剧,那些只想着自己赚钱的既得利益者和投资者谁会觉得是自己杀了人呢?!也正是因为有如此多的中间环节存在,当下在生存竞争中处于劣势的人甚至都无法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处于劣势,为什么会被剥夺得一无所有,即使心中有怨恨,也不可能寻找到社会不义的根源去发泄怨恨,因此就剩下进一步贯彻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就像《苏醒记》中的吴麻子等人那样把邪恶的手爪伸向哑巴少年罗从明。
当然,更为关键的是,现时代盛行的实用主义价值观的过度泛滥。我们社会长期宣传的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衡量各种东西的都是一种实用主义价值观。在G D P数字崇拜者眼中,所有鲜活的生命有何意义呢,重要的是不断攀高的数字游戏。对于既得利益者来说,珠三角工业区各种机器上工人的断指有什么可害怕的呢,关键是赚了多少钱。对于大部分现代人来说,一片森林在没有变成金钱之前是没有价值的,一个人若不能创造经济效益也没有价值。而似乎无论是用什么手段赚到的金钱都一样能够在市场流通,一样受人欢迎,一样被统计入经济增长之中。因此,像《苏醒记》中的少年流浪乞讨操纵者等人看不到哑巴少年罗从明作为人的存在,而只能看到他作为赚钱工具的价值。他们的思维方式不也是大部分现代人的思维方式吗?这些乞讨操纵者利用人的善心来发财,着实是后现代的黑色幽默,是极度残忍的行为艺术。想想街头坐着一个断腿的少年乞丐,你路过时偶发善心,施舍一点钱财,这本是一个人性善的证明。但是现在不同了,少年乞丐是被人打断腿的,有人就是为了激发你的善心有意地制造了灾难并从中渔利。邪恶之大,莫此为甚。
当整个社会实用主义思维盛行,社会公义无法通过正当渠道获得伸张,即使是那些既得利益者和有钱者都会觉得自己是弱势群体,谁都没有安全感,剩下来的自然就是像鲁迅在杂文《灯下漫笔》中所谈到的社会情况那样,“天有十日,人有十等”的等级制下,“布置妥帖了,有贵贱,有大小,有上下。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别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别人。一级一级的制驭着,不能动弹,也不想动弹了。因为倘一动弹,虽或有利,然而也有弊。”这无疑是沉沦的极致了。
底层社会沉沦如此,那么救赎在何方?《苏醒记》没有寄希望于上层社会的调整、改革或者自觉,而是试图在底层民众自身中去发掘抵抗生存苦难的救赎力量。
该小说曾动人地写到哑巴少年生命的自足感,当然这种自足感是稚弱的,是经不起现实社会的摧残的。智障型的精神不健全者往往只能在传统的乡土社会中才能自在地生存着,并能给周围的人们带去一点笑声,让他们获得更多乐趣。这些人就像健全社会的一些残缺,他们的存在让健全人更能够意识到自身的健全。更有甚者,往往正是这些残缺者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暗合了天道,例如阿来的长篇小说《尘埃落定》中土司的傻儿子,迟子建的短篇小说《采浆果的人》中的傻子兄妹。但现代都市社会里,到处渗透着都只是冷冰冰的计算理性,到处洋溢着的只是金钱至上的气息,没有温情,没有关怀,谁一旦落在健全社会的水平线以下,谁就注定了被残害被践踏的命运。因此,呆傻的罗从明不能给人带来救赎的笑声,只会让人心在凄然泪落中慢慢变冷变硬。
作者也试图从农妇王柳身上去发现具有母性气息的承担苦难、朴实生活的自足精神。但是最终当她的儿子被杀死后,这种自足精神也被凄厉的阴风刮散。
值得庆幸的是,小说《苏醒记》中精神真正在慢慢苏醒的还是主人公冯眼。这个离开了乡村又无法融入城市的男人无法满足妻子的正当又空虚的生存要求,离家出逃了。本来,每个人都只为自己的职位、前途、金钱、权势、儿女而忙碌时,人们就遗忘了更大的目标,就丧失了人与人之间的内在一体感,就被现实社会牢牢地束缚住了。因此,冯眼的出逃之旅,帮助哑巴少年的过程,就是人性慢慢恢复的过程,就是寻找人生意义的过程,也就是突破自我,慢慢地感受底层社会的丰富痛苦的过程。当冯眼离家出走,在底层社会游走时,他就看到不但自己在受苦,还更多的人在受苦,他的精神慢慢觉醒了,他敢于和邪恶力量做斗争。当然,最终的出路在于精神的彻底觉醒。没有精神的超越和慰藉,人不能面对苦难,承受不了苦难,也无法超越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