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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荒寒寂寞之境,招浩歌狂热之魂——吴康著述论评

2011-11-20张文初

中国文学研究 2011年4期
关键词:书写鲁迅历史

张文初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湖南 长沙 410081)

在充满学术雄心、做梦都不会想到一年半之后就会离开人世的2009 年年底,吴康在即将出版的新著《书写沉默——鲁迅存在的意义》(下略为《书写沉默》)的封面勒口上写了“作者简介”,介绍了他的治学经历:

20 世纪80 年代后期致力于中国现代文学思想史研究,发表陈独秀、胡适、鲁迅、周作人、郭沫若等系列研究论文,90 年代前后倾力译介西方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潮与世界精神分析著作,有马丁·杰《阿道尔诺》、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新讲》、荣格《心理类型》、奥弗莱厄蒂《印度梦幻世界》等译著问世。90 年代后期,从事中国古代神话、传奇志怪小说研究,出版系列著作《中国古代梦幻》、《中国古代鬼神文化大观》、《中国鬼神精怪》、《中华神秘文化词典》等。90年代末,撰述《湖南文学史·现代卷》。21 世纪以来,从生存现象学视野研究鲁迅和中国现代文学思想史,出版专著《新文学的本原》,相继在《文学评论》、《鲁迅研究月刊》等著名刊物上发表重要论文20 余篇……

如果从1986 年读硕士时在《广西师范大学学报》发表《自觉的文学形式革命,非自觉的历史革命》算起,吴康的学术之路持续了25 个年头。25 年的经历大致可以分成三个阶段。1992 年以前,无论是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还是西方思想的译介,着眼的都是经典、大家,可以称这个阶段为“精英化时期”。1992 ~2001 年,进入研究视野的是中国古代的梦幻、鬼神、精怪:这类文化现象是民间化的、传统学术精英不大关注的对象。这10 年可称为“去精英化时期”。2001 年后,回到康有为、鲁迅等大家上来;可以称为“再精英化阶段”。三个阶段的区别是明显的。吴康自己在谈到92 年后的学术转向时使用了“避逃”一词。“避逃”表明第一阶段和第二阶段有明显区别。而之所以“逃入古代,尤其是那些梦幻的传奇志怪”之中,原因是承受了今日80 后90 后的年轻人未必知道的重大历史创伤。当时吴康本来是要继续现代文学大家的研究的。1989 年他在颇具学术影响的《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发表了《论“五四”思想革命与文学革命的逻辑关系》,文章得到了著名学者王富仁先生的欣赏,这让吴康为自己的收获而兴奋。从他后来的回忆可看出,当时的他对继续努力、深入拓进经典性学术思考充满了自信和期待。可没想到,突然间时代转变,他的思绪因此而中断。吴康说,他感到自己“成为了孤独的文化的流浪者”。

精英化和去精英化阶段的区别同时也说明了“再精英化阶段”与“精英化”阶段的不同。“回归”在吴康自然是亢奋的、昂扬的。这从他近10 年的成就与努力上就可看得出来。现代的中国人喜欢用黑格尔的“正-反-合”规律和佛教名家看山看水三阶段的不同来描述人和历史事变的发展过程。不管西哲和佛门的观念是否有巨大的历史普适性,吴康的“再精英化”既与“非精英化”有本质区别,也与起始阶段的“精英化”有重大不同,这一点是容易发现的。吴康自己在《新文学的本原》(下略为《本原》)的《后记》中给出的一种叙述就可例证前后的不同:起初研究新文化运动和新文学的关系,“所依据的”“是一个众所周知的模式,即基础与上层建筑、社会存在与意识形态之间的相互作用关系”。20 年后重新解读鲁迅等文学大家,“不由自主地走向了海德格尔”,“似乎知悉了所谓的‘现象学’与‘生存论’”,“从生存与生存者的时间线索着手,我解读了摆置在眼前的这部中国现代文化与文学的历史”。

从上世纪80 ~90 年代以至到当下,形式主义范式在中国以不同方式发挥着重要作用。否定历史-现实的实在性、重要性成了很多偏爱形式主义范式的学人的共同爱好。吴康对形式主义范式不屑一顾。《书写沉默》在讨论鲁迅小说的叙事方式时有这样一细节:吴康首先承认应该从文学叙事方面来思考。但紧接着,吴康说了下面一句话:“当然,我们在此并无意于表述,鲁迅采用了怎样的叙事方式,那是学究们的做法,我的要旨在于,他为何采用这样的叙事方式。”(170 页)〔1〕

吴康早年的文章,如论陈独秀、胡适的文学革命,论卢卡奇、阿多尔诺(吴译为阿道尔诺)的马克思主义,论弗洛伊德、荣格的精神分析,都是把历史-现实作为自明性的前提加以肯定的。在青年吴康看来,历史、现实是明白无误的存在;人生活在历史中、现实中;人的思想情感、内心世界、主体精神虽然与历史-现实不同,但这种不同不仅不导致前者对后者的取消,反而起着确证后者存在的作用。吴康在1992 年著文讨论老子的时候说,人类历史有两条发展线索,其一是外在的,它表现为生产资料的积累,物质的丰富以及人类社会样式的更替进步;与之相应,另一线索是内在的,它是人自身的积淀。它不仅以种族遗传构成上下连结的锁链,而且在人的活动中形成一条心理文化的潜流,它演示为人类社会心理史或人的内在精神史。〔2〕吴文虽侧重从内在心理线索描述老子及其核心学说“道”论,但它是以肯定外在历史线索的第一位性为前提的。经历90 年代的“避逃”、再回精英式思考,鉴于学界对历史-现实的否定蔚然成风,吴康以论辩式的战士姿态站到了捍卫历史-现实的实在性的立场上。吴康的《本原》论康有为、梁启超、陈独秀、胡适、周作人、鲁迅六大家的思想,依据的是“历史人物生存的本真性演历”。《书写沉默》集中讨论鲁迅,其基本依据相同。所谓“历史人物生存的本真性演历”是用来与“纯概念逻辑式演绎、纯主体精神性演绎”相对立的思想观念和研究方法。“生存的本真性”来自海德格尔的哲学,在吴康这里,指的是历史人物自身的真实的物质性的生存本身。历史人物的现实生存,既不同于某种超个体的哲学范畴的逻辑展开,也不同于历史人物自身的纯粹精神性结构。在吴康看来,近年来的五四研究、鲁迅研究就犯了或用纯粹概念的逻辑展开、或通过纯粹主体精神的结构分析来解读历史人物,遗忘历史人物自身实际生存的错误。吴康说汪晖和王乾坤的鲁迅研究就是如此。鉴于汪晖在鲁迅研究领域的重大影响,吴康对汪晖用“纯粹主体精神结构”取代“现实生存”的研究方式尤为排斥。《书写沉默》说,汪晖断言鲁迅否定了西方理性启蒙主义的原则;在理性启蒙主义看来,人是一般的、普遍的、抽象的理性人,而鲁迅强调的是人的独自性,是充满感悟的活生生的独特个体;鲁迅的“个体”同“众”对立;鲁迅的思想既构成了对民主、平等的政治哲学的否定,也使鲁迅自己陷入了恐怖、厌烦、忧郁、绝望、畏惧和死亡的体验之中。吴康认为,汪晖的上述解剖只是对鲁迅“精神世界”的解剖,它“给我们描述的鲁迅也只是一个西方非理性主义的令人生厌的恐怖形象,所失落的恰恰是鲁迅最本己的生存”,(39 页)汪晖对鲁迅作品的分析“完全去除了其现实的内涵”(208 页)。汪晖的思想是否真的一般性地蕴含了“主体精神”和“现实生存”的对立,是一个可以另论的逻辑问题,但此处可以看到的一个突出现象就是吴康对人的现实生存、历史生存的强烈关注。吴康对汪晖的不满也许首先源于这样一种感觉:汪晖的所有分析、推演都是纯精神性的;鲁迅的实际生存、鲁迅生存的现实世界都被汪晖忽视了、遮蔽了。吴康对此种忽视的“不满”如果不假,就可以真切地看出,在吴康的头脑中,实际生存的给予性极为强大。吴康不满意汪晖的一个重要方面是汪晖对五四和鲁迅的解构、贬低。在吴康看来,汪晖用纯粹主体精神分析取代现实生存的叙说原因就是要实现此种解构和否定。吴康不能容忍对五四和鲁迅的解构。“汪晖对五四-鲁迅的解构”和“汪晖解构五四-鲁迅的方式”可以作为两个层面的问题看待。在吴康这里,是不能容忍“汪晖的解构”而导致对“汪晖解构方式”的“不满”,还是对“汪晖解构方式”的不满而导致对“汪晖的解构”产生排斥?这两者我们今日已无从辨别。也许两者都有。从本文的立场看,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否定五四、否定鲁迅是一种既违背历史道义也背离理论逻辑的错误观念。汪晖的否定既然以纯粹精神分析为依据,那么这种纯粹精神的分析确实是有问题的。由此,从捍卫鲁迅和五四的意义出发,我们可以“顶”吴康对汪晖式精神分析的排斥。当然,主体精神分析的“问题”可以发生在不同的方向上,至于该在何种意义上拒绝汪晖式的精神解读可以作另外的考虑。吴康强调的是历史人物的实际生存与纯粹精神分析的对立。虽然吴康在讨论鲁迅著述时强调的是鲁迅个人的生存实际,虽然个人的生存实际往往不足以解释思想家的思想构成,但吴康的“强调”无疑表明了一个事实:历史人物的言说,历史思潮的产生,其意义在于显示特定的历史真实,书写特定的历史需要。吴康在五四、鲁迅的研究中如此重视历史真实历史需求的表达充分说明在他的头脑里,作为前提的历史-现实的实在性重要性不容撼动。

吴康著述的另一特色是执着于宏大视野和整体性思维。后现代反宏大视野,反整体性思维。利奥塔把后现代主义定义成“宏大叙事的终结”。美国后现代女权主义批评家哈拉维(Haraway)认为,整体思维意味着对女性真实存在的取消,现在应该是它终结的时候了。〔3〕吴康欣赏福柯的后现代思考,也熟悉德里达的解构主义,但他拒绝放弃宏大视野和整体性思考。

吴康学术思考的宏大性整体性表现在多种层面上。历史的整体性、社会的整体性、历史人物的整体性、个别文本和现象的整体性等等都是他所关注和重视的。可以看看他的一些论文的题目:《论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文学总体批评模式》、《论“五四”思想革命与文学革命的逻辑关系》、《精灵的世俗化——论两汉魏晋的志怪书写》、《卢卡契:历史与叙述——西方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评论》、《人类灵魂的分裂与拯救——论荣格心理学的社会批判》。这些论文或谈历史过程,或论一个学者的思想,都是从其整体性出发的,从其题目就可看出来。把整个历史过程、历史事件尽收眼底;不受其多样性要素的影响,排除个别现象的特殊性;以某种重要的思维方法为基础;从中找出历史事件历史现象的基本轮廓、整体演变趋势:这是吴康始终信守的书写历史的方式。《本原》是这样写的。全书以海德格尔的“此在生存的本真演历”为基本思维方式展开。从康有为开启文化的现代性反思、到梁启超构建“新民”和“新小说”的统一、到陈独秀倡导文学革命、到胡适变革文学形式、到周作人建构人的文学、到鲁迅追求国民灵魂的拯救:在作者的书写中,五四新文学以一种环环相扣步步相承的、具有内在整体脉络的历史运动的姿态展现在人们面前。社会的整体性是吴康在书写历史整体性时常常会包含、也不能不包含的环节,比如论康有为的文化批判,就是论康有为对整个清末社会甚至绵延几千年的整个中国社会的批判。吴康重视历史人物的整体性,可从其《书写沉默》对鲁迅一生的描述看出。“起始于其最初文言论文中的‘萧条’与‘寂寞’,爆发为划时代小说创作中的‘呐喊’,深化为其‘彷徨’以至于死地的‘孤独’,凝聚为‘思即诗’的散文诗创作的‘绝望’,最终导致以‘无词的言语’的杂文对这个生存世界的彻底解构”(444 页):这就是吴康眼中的鲁迅。在吴康这里,鲁迅一生著述的走向有清晰的线索可寻。

宏大性不只是时间的久远和空间的阔大。“宏大”的更重要的含义是众多声音与意义思考的凝聚。利奥塔说在以往的社会中,叙事都是宏大性的,指的就是传统叙事总是以重大事件和重要现象为主题。重大事件重要现象是那些为众多历史主体所关注、同时也对众多历史主体的生存产生深刻影响的现象和事件,如战争、政治变革、文化冲突等等。无论研究现代还是古代,中国抑或西方,吴康的著述关注的都是宏大主题:现代中国血与火的历史、20世纪人类灵魂的分裂、《山海经》所展示的古代神话思维,如此等等。这些主题,既具有历史时空的深广性,更具有文化意义的重大性。吴康研究鲁迅的杂文,认为其意义在于“对这个生存世界的彻底解构”。吴康所指的“这个生存世界”,既是鲁迅在世时的中国社会,也是绵延几千年的中国历史,同时还是延续到当下的中国民族的境遇。吴康高度肯定鲁迅杂文的价值。《书写沉默》用了三章170 多页的巨大篇幅来讨论后期杂文的内容。近几十年来,受去历史化、去政治化、反宏大叙事、反整体性思维等观念的影响,鲁迅的杂文常为论者所轻视。有的大加挞伐,有的不屑一顾,有的只捎带言及。吴康强调学者们所轻蔑所鄙薄之处正是鲁迅杂文的精华所在:它暴露了中国式生存的黑暗与残酷。吴康用暴露历史同一性的轮回、谴责复古、鞭挞血腥统治、怒斥流氓式生存方式的盛行等主题来解读鲁迅杂文的内容。吴康的书写充满了政治性、战斗性、宏大性、整体性。在当代社会娱乐至死的世俗喧嚣中,在真实的生存残酷被海德格尔“常人”式的怯弱愚昧和国家意识形态的虚假伪善所遮蔽的悲惨境遇中,人们不难看出吴康式书写的分量。

宏大与整体都意味着“统一”。作为研究对象的宏大性整体性意味着该对象以具有内在统一性的方式出现。从“统一”的意义上看,吴康著述中宏大性整体性的构成除了体现在“研究对象”这一层面外,还有一个未必被吴康自己意识到了的层面,这就是:事实与价值、求知与求善、历史真实的揭示与人世使命的担承等多个层面的统一。吴康研究现代中国的文化史文学史,研究鲁迅,首先所关注的当然是真,是历史事实本身的存在,用吴康自己的话来说,是历史此在的本真性生存演历。但是吴康的研究从来就没有限定在纯粹的知识论和事实性的层面上。吴康同时在书写他的价值关怀。他的“事实性”叙述中包含了强烈的“合理性”探求的成分。他谈五四文学、谈鲁迅的著作,目的在于寻找当代中国文学的生存之路,寻找当代中国人的生存之路。可以随便引一段《书写沉默》的文字来看吴康的此种“统一”:“鲁迅揭破了中国传统诗论对于诗人创作的无形拘束,惟其‘强以无邪’限制了诗的‘撄人’本质,致使历代诗人……丧失了他们对民族抗世生命力的直接言说……民族陷入无声沉默的生存境况。……这是一种怎样的悲哀呀?……无诗的民族即是没有‘心声’的沉默的民族,缺失生命力的民族,因而至于今日生死存亡的境地。”(60 页)此处谈的是鲁迅的诗论,但显然,同时书写了吴康自己伤时恨世的心情。

宏大、整体、统一,意味着一定程度上的对多样性复杂性的排除,意味着对最终结论上的悖乱性、矛盾性、不可言说性的完全放弃,意味着赋予历史对象和现实主题以某种程度上的单纯性和可接受性。浸染于后现代思维的学者,常常纠结于历史的复杂性、悖乱性之中,甚至因此走向不可言说的无奈。吴康不是这种类型的学人。吴康认同历史事件和研究对象的可说性。吴康的目标是寻找历史的可以言说的本真,发现隐含的历史奥秘,探讨事物的独特性,揭示历史运动的规律。基于这样的目标,吴康著述的结论都是明确的,其论辩过程思维推演是清晰的。在具体言说的过程中吴康也避免罗列过多复杂的现象,他从来不会把自己的言说引向互相对立的悖论层面。论鲁迅散文诗的“绝望”就凸显了此种书写特征。鲁迅的散文诗集《野草》素来被认为是矛盾丛集、歧义错综的文本。吴康清楚此类看法,他也承认《野草》内涵的复杂性,对李欧梵观点的引述就可看出他的“清楚”。但是,与李欧梵汪晖等众多致力于解释《野草》矛盾性的学者不同,吴康致力于寻找《野草》的不矛盾性。他从鲁迅的现实生存出发,用“绝望”这一特定的生存情绪来涵括《野草》的内涵,认为《野草》书写的是三种类型的“绝望”:作为希望追求的绝望;朝向世内生存者的绝望;深置于自身的绝望。经由“绝望”的统领和相应的类型分析,吴康就把一个复杂莫名、让人们“欲说还休”的文本变成了一个可以理解、并不因其复杂性而丧失单纯性的作品。

吴康著述的第三个特点是对于“同一性”的偏好。同一性(identity)是一种观念,也是一种话语方式。在西方哲学史上,同一性是思想家们的热门话题。西方哲学家就同一性提出了许多命题、看法、观点。同一性最主要最基本的内涵是不同事物之间的相同性。吴康对同一性观念的领会和对同一性话语的运用主要发生在这个层面上。他说:“同一乃是相互混杂的同一,各种事物、各样生存、各种现象交相混杂,光怪陆离,构成一个矛盾、古怪,甚至荒诞的社会统一体;另一方面,同一更是‘同’中之‘一’,同化一切而从中显示出统一来。”(289 页)吴康偏爱同一性概念,论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发展,论中国现代历史的构成,论鲁迅思想的变化,论庄子的思想,老子的思想,等等虽论题不一,领域有别,但都以同一性概念为基本思想依据。在吴康这里,最有特色的是他对同一性观念的普遍运用和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国古代文化史等不同对象时对同一性概念的不同领会。

吴康在不同领域的运用带来了对同一概念的不同领会,给同一性这一范畴灌入了丰富的内涵。在讨论“杂文的生存论意义”时,吴康说:“儒家纲常伦理作为专制传统思想,经过几千年的教化,已经转化成了一种普遍的社会生存观念,渗透到了现实社会生存的各个方面,思想演变成了存在,且一直延续到现在,乃是思想启蒙所要面对的盘根错节、黑幕层张、垢污深积的巨大历史同一性。”吴康在这里所说的“巨大历史同一性”实际上就包含多方面的内容。儒学儒教转化成“普遍的社会生存”意味着不同地域的人们都在奉行其旨,这是空间上的同一。“一直延续到现在”说的是时间上的同一。“思想变成存在”说的是思维和存在的同一。“渗透到现实社会生存的各个方面”,说的是不同思想观念不同生存方式的同一。“盘根错节黑幕层张垢污深积”这些描述性话语又意味着上述多种同一之间还有一种同一(复数)的同一(单数)。在众多的“同一”之间,吴康最重视最喜欢言说的“同一性”有三大类型:一是合目的的同一性,二是反目的的同一性,三是超目的的同一性。

合目的的同一性可以看他对中国现代文学史和鲁迅书写史的解读。前面我们已经谈到,吴康研究五四新文学时特别关注该运动发展线索的清晰性。康、梁、陈、胡、周、鲁的“环环相扣步步相承”就是西方哲学家非常重视的“变化的同一性”。变化的同一性意味着在历史事变或历史人物自身的发展变化中始终有一种同一的、不变的东西。以康、梁、陈、胡、周、鲁为标志的运动虽然在不同阶段、不同历史主体身上有不同内容、前后有重大变化,但这种变化建立在不变的基础上。这不变的东西就是中国文学、中国社会向现代性的大踏步奋进。现代性在这里既表现为文学观念的现代化,也表现为生存意识的现代化。康梁陈胡周鲁就是这同一脉络的表现。吴康对鲁迅个人书写史的研究同样建立在“变化同一性”的观念上。鲁迅从早期文言论文中的“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到划时代的‘呐喊’(《呐喊》),到‘彷徨’(《彷徨》),到‘绝望’(《野草》),到对整个民族生存世界的彻底解构(杂文),在吴康看来,鲁迅始终没有放弃国民灵魂的拯救与重塑这一历史的重大主题。不同时期的生存情绪只是这同一主题的不同表现形态。

在新文学和鲁迅身上表现的同一是合乎历史主体要求的同一,是合乎历史发展目的的同一,也是符合包括吴康在内的众多研究者意愿的同一,因此,这种同一是“合目的的同一”。与之相反的是反目的的同一。“反目的的同一”即是历史和研究对象身上所表现出来的那种违背历史进步主体要求、违背历史目的、违背民心意愿的同一。吴康在这方面有一独创性的思考,即对“历史同一性”或“历史同一性轮回”的研究。吴康的“历史同一性轮回”就其一般概念内涵来说,指的是历史永远重复,历史停滞不前、没有发展、没有质变的性质;就其具体所指对象来说,指的是中国现代历史、甚至整个中国几千年的历史永远在原地转圈的性状。吴康认为,鲁迅杂文甚至鲁迅全部著述的主要意义就是深刻地揭示了中国社会、中国文化的历史同一性轮回。《书写沉默》第六章以“历史同一性的现代轮回”作为标题,展开了对于鲁迅杂文连带对其他文本的研究。吴康说,鲁迅所遭遇的是“我们民族生存的历史同一性”;这一“历史同一性”所蕴含的同一的东西就是陈独秀所深切感受到的那种“以为空间上人人必由之道,时间上万代不易之宗”的专制生存。吴康认为鲁迅超越于同时代启蒙者的地方就是“历史循环的阴影,始终盘踞在他的心头”。吴康从多个层面探讨了鲁迅对历史同一性的极为多样化的揭示。其中有“中国社会上的状态,简直是将几十世纪缩在一时”的多重奇异混杂的同一;有“昏乱的祖先,养出昏乱的子孙”的文化遗传的同一;有“看十来岁的孩子,便可以逆料二十年后中国的情形;看二十多岁的青年”,“便可以推测他儿子孙子,晓得五十年后七十年后中国的情形”的社会状态的同一;有无论历史怎样演变,“意见还是一样”,“人心很古”的民族精神的同一;有由“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交替而成的民族生存状态的同一。鲁迅认为,历史同一性既是民族生存黑暗与残酷的具体表现,也是造成这种黑暗和残酷的根源。吴康完全认同鲁迅的看法。与鲁迅的时间视野有所不同的是,吴康认为鲁迅所揭示的历史同一性在当代社会中仍在延续。吴康追问:“……时至今日,这样的历史同一性为何一再重演?为何远非是走向文明和进步,而却愈演愈烈,一再走向凶酷残虐,走向退步呢?”吴康的回答是:“因为中国生存的土壤没有改变,作为其生存根基的‘国民性’没有丝毫的改变,一切袭古而在,古已有之,甚至变本加厉。”(299 页)

超目的的同一性是不带有目的感和价值意识的同一性。吴康在研究庄子思想时展示的就是这一层面的同一性。吴康说,中国文化在老庄以前,有一种原始同一性。这种原始同一性显现为中国远古时代人与自然同一的生存状态。庄子留恋此种原始同一性,他称之为“道”。在原始同一性生存已被打破,与儒家力图建构起以权利的分工为基础的君权至上的专制社会不同,庄子怀蕴着“古之真人”的存在理想,尝试以对耽于“道”的原始同一性生存的重演来取代当今充满杀戮酷刑的残酷现实。庄子的这一生存决断最真切地展现在他独特的梦说中,他将当今之世喻为“生人之累”的“大梦”,认为从此大梦中醒觉(大觉),就能回归近似“真人”的同一性生存,赢得与自然同一的存在自由。〔4〕吴康所说的庄子追求的这种同一性显然不同于五四新文学发展的同一性和鲁迅杂文所批判的历史同一性。

吴康去世前出版的最后一部著作是研读鲁迅的《书写沉默》。《书写沉默》篇幅和内容的厚重凸显了吴康对鲁迅的眷恋。全书36 万字,从鲁迅早年的文言文到晚年的杂文,吴康以完全肯定的笔调一一加以解读,书中看不到对鲁迅反思、怀疑、否定、批判这类为近年许多新潮学者嗜好的文字。

吴康何以如此眷恋鲁迅?

吴康看重在世者的生存情态。生存情态是在世者内心感受和实际生存状态的统一,也即吴康要还原的此在的本真生存。吴康强调对鲁迅和五四启蒙的研究要从纯粹的理论推演和纯粹主观精神的分析中解救出来,回归鲁迅等在世者的生存情态。《书写沉默》从鲁迅早年的昂奋、到五四时的呐喊,到随后的彷徨,到《野草》时的绝望,到最后灌注于杂文中的激愤,始终抓住的是鲁迅的生存情态。对于书写者而言,生存情态自然是书写的基础,源泉。那么作为书写鲁迅这一对象的书写者的吴康,在他书写鲁迅的时候,他处于什么样的生存情态中呢?他是以何种生存情态为基质去书写鲁迅的呢?

吴康愤然于近年来新潮学子们对鲁迅的解构。《书写沉默》的“导言”就建立在此种义愤的基础上。吴康对鲁迅的眷恋无疑与此种义愤有关。新潮的喧嚣促成吴康对鲁迅的眷恋: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成立的判断。但本质上的因果应该是相反的:是对鲁迅的眷恋导致他对“新潮”的抵抗。

本文前面的解读表明,吴康的学术个性包含“历史与现实的捍卫”、“宏大与整体性思考的执着”、“同一性偏好”等等内容。这些内容可以从一定层面解读吴康对鲁迅的眷恋。学术个性的形成与研究对象对研究者的影响有关。但学术个性毕竟与研究对象的特征不同。学术个性是研究者全部人生经验和经历的产物,一经形成,就会成为相对恒定的心理结构影响着研究者的研究活动。当研究对象的特征恰好与研究者的学术个性吻合时,研究者就会在研究对象身上看到自己,就会有回归自我的兴奋。这种兴奋会导致研究者产生对于研究对象的眷恋。在一定程度上,吴康对鲁迅的眷恋可以从前述吴康学术个性与鲁迅的吻合上来解释。“历史与现实的捍卫”、“宏大与整体性思考的执着”、“同一性偏好”:这些可以认为同样是存在于鲁迅身上的思想质素。

但这样的解释是不是就穷尽了、或完全说明了吴康眷恋鲁迅的原因呢?显然没有。因为这样的解读主要是从吴康一方出发的,它虽然可以在鲁迅身上找到对应,但并没有把握鲁迅本真生存的特质。另外,在承认“契合”是“眷恋”的根本机制的基础上,要看到,学术个性与在世者本真生存、与在世者生存情态还有区别。吴康对鲁迅的眷恋还需要从更根本的、更具基础性的在世生存情态上去考量。

什么是鲁迅?当我们像吴康所期待的那样,从“五花八门、光怪陆离的种种命名”中走出来,“径直走向鲁迅自身,睁了眼去看取他的在世生存的时候”,我们一方面要承认鲁迅的世界丰富、广阔、深沉、复杂,另一方面也要看到鲁迅最大的特色是对民族生存的群体性残酷及由之形成的群体性堕落的强烈感愤。鲁迅愤世,忧民,并把这种忧愤作为基本生存情绪担承,并勇敢地为之而战斗,直至过早地耗尽自己的生命。这样一个鲁迅是吴康所认同的鲁迅,吴康所喜爱、所眷恋的鲁迅。

《书写沉默》强调鲁迅的“愤”与“忧”。鲁迅学医,“在于想救治像他父亲那样死于中国的庸医之手的病人。父亲的病与死,使他铭心刻骨”,他心里长留着“稚嫩的生命的揪心动魄的‘叫魂’”声。这是少年时萌生的忧愤。“本根剥丧,神气旁皇,华国将自槁于子孙之攻伐,而举天下无违言,寂寞为政,天地闭矣。狂蛊中于人心,妄行者日猖炽,进毒操刀,若唯恐宗邦之不蚤崩裂……”这是文言文写作时的忧愤。“现在我们所能听到的不过是几个圣人之徒的意见和道理,为了他们自己;至于百姓,却就默默的生长,萎黄,枯死了,像压在大石底下的草一样,已经有四千年。”这是《呐喊》《彷徨》时的忧愤。“……没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地主,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没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容,没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这是《野草》的忧愤。“杀戮青年的,似乎倒大概是青年,而且对于别个的不能再造的生命和青春,更无顾惜。”这是杂文时期的忧愤。上述完全从吴康的著述中所转引的鲁迅的文字可以看出吴康对鲁迅忧愤的认同。

鲁迅很少或几乎完全不为自我的身世而忧,鲁迅也不像清末以来的爱国者一样把国家的存在延续摆在至高无上的位置,鲁迅也不哀叹传统文化的存亡继绝;鲁迅忧的是他人,是作为人的民众,是民众生存的悲惨和愚昧。鲁迅担承忧愤,但并不把忧愤看作人之为人的本体性生存情绪,像基督教的原罪感一样;而是把忧愤看作与特定民族特定时代的遭遇相连的生存感受。由此,鲁迅虽忧愤,但不颓唐。在散文诗《失掉的好地狱》中鲁迅说,他要“添薪加火,磨砺刀山,使地狱全体改观,一洗先前颓败的气象”。自我永远高昂着战士的头颅,充满着对卑劣者的鄙视,即使遍体鳞伤,从不屈服,任凭火海刀山,荆天棘地,勇往直前,视死如归:这就是鲁迅。吴康之所以不自命为出乎其外的反思者,而只对鲁迅予以无保留的肯定、揄扬、赞颂,可以肯定地说,他心仪、迷恋这样一个鲁迅。

吴康将著作题名为《书写沉默》。应该说“沉默”不只是“沉默”,“沉默”还是残酷、野蛮、悲惨、愚昧、疯狂等等所有中国人生存的实际状况。“书写沉默”包含了对于康大叔的残酷的书写,包含了对于魏连芟的悲惨的书写,包含了对于祥林嫂的愚昧的描写。但另一方面,“沉默”又只是“沉默”。鲁迅当年说“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指明了沉默是不应该沉默处的沉默,是该有悲鸣、吼叫、詈骂、歌哭之处的无声无息。不该沉默处的沉默因此在鲁迅这里是比残酷、悲惨、愚昧等等更加可怕的生存状态。一方面,沉默包含了超越沉默的残酷、悲惨,另一方面,沉默又是既区别于野蛮、悲惨又比野蛮悲惨等更可怕的生存,沉默作为话语就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吴康理解这样的意义,以“沉默”作为解读鲁迅的主题词,可以认为凸显了他之进入鲁迅世界之深。

《书写沉默》书写于21 世纪,距鲁迅的书写至少也已有80 多年。说世界和中国人的生存没有发生变化是荒唐的。国家意识形态盛世荣华的自我标榜,民众娱乐至死的时尚迷狂,学界名流寻欢作乐的声色迷离,早已把鲁迅的忧愤世界抛到九霄云外。吴康何以能进入鲁迅的世界且眷恋不已呢?他之在鲁迅世界中的沉迷要以什么样的牺牲作为代价呢?作为研究鲁迅而且认同鲁迅壕堑战术的学者的作品,《书写沉默》不可能直接回答这样的问题。但不直接回答不等于完全没有回答。从《书写沉默》的字里行间,可以看到的一个答案是,在吴康的思想中,鲁迅书写的世界并没有终结,它依然在延续,只不可它戴上了新的面具,采用了更为巧妙或更为卑劣的伪装而已。从书中常见的虽然仅仅是点到为止的“今日中国”之类喻指当下社会的话语,吴康最具独创性的历史同一性的论述可以获得一个更深层次的理解。在吴康的观念中,历史同一性之所以特别可怕,在于它不仅是由鲁迅的书写所揭示所证明的中国人的生存劫数,同时也是被鲁迅去世后至今的历史所证明的中国人的生存劫数。而对于这一点的强烈感受,无疑反过来更深刻地证明了鲁迅的伟大,也增加了吴康对鲁迅的眷恋。

历史同一性真的还在演绎吗?《书写沉默》最后两章分别题为“‘王道’与‘霸道’的民国”和“‘流氓’的现代史”。这两章以分析鲁迅杂文的形式,揭示出中国社会专制统治的本质和伎俩;揭示出知识界的堕落和民间的黑恶。关心并熟悉中国人现实生存的读者能够说鲁迅剖析的现象已经消失了吗?从当代中国政治体制改革的艰难举步中,从公权力的横行无忌和猖狂寻租中,从媒体舆论的失实性报道之中,从弥漫于全社会的造假制劣中,从知识群体的犬儒式生存中,从唱红打黑的双面镜像中,人们所看到的东西能够支持历史同一性已经消失了的结论吗?

的确这已经不是战争和革命的时代,人们在向往和营造安宁。不过《书写沉默》强调,生存的悲惨不完全、甚至主要不是来自于血与火的直接逼压,而常常是来自于软刀子杀人的机制,来自于无声的剿灭,来自于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的幻象。如果霸道与王道在变戏法般的上演,如果依旧是流氓当道,那么,安宁何在?《书写沉默》等著述没有说到过“娱乐至死的时尚迷狂”和“学界名流的声色迷离”等现象,依据全书的立场,是否可以认为作者会以鲁迅当年所说的“纯粹兽性方面的欲望的满足”来解读当今的诸种时尚呢?

吴康认同鲁迅的忧愤,但他个人和家庭的生活并不困窘,甚至可以说相当优渥。有朋友不理解吴康谈话时何以总那样愤世嫉俗。吴康愤嫉的理由当然可说很多。如果理解鲁迅从来不忧个人身世,“不理解”的谜团顷刻间就可以冰释。可怕的正是当今“不理解”本身的出现,它说明这是一个“私利个人主义”的时代:人的立身行事只以个人私利为依据;超出这一依据的现象就成了不可理解的谜。本文无意于说,吴康是一个鄙薄个人私利的人。但是,当他像鲁迅一样忧时愤世的时候,应该说支配他的忧愤的不会是、或主要不会是一己的私利。鲁迅在铁屋子般密闭的时代孤身奋斗,其寂寞和孤独可想而知。但鲁迅的时代还有对忧愤和寂寞的崇敬,而当今的时代则以它对忧愤和寂寞的鄙薄而自豪。忧愤更加上时世对忧愤的鄙薄使当今的忧愤者更深地进入忧愤之中。鲁迅基于对民众生存的忧愤而“抉心自食”,“自啮其身”,自我“肉搏”“空虚中的暗夜”,勇猛地同普世的魑魅魍魉搏斗,竟至于才56 岁就“殒颠”。吴康极赏鲁迅“我只得由我来肉搏这空虚中的暗夜了”一语。吴康在最后的年月奋力著述,全身心处于昂奋的写作状态之中。竟至于不到57 岁就遽然离世:这事实如果不认可冥冥中有某种“劫数”和“召唤”之类的解释,是否可以认为,是某种类似于鲁迅的忧愤和炽热导致了他同鲁迅一样过早离去的悲剧呢?

鲁迅在早年的论文中用“荒寒”来描述中国人的不幸。鲁迅常说“寂寞”。《墓碣文》展示了“浩歌狂热之际中寒”的生存。“入荒寒寂寞之境,招浩歌狂热之魂”是可以用来描述鲁迅式生存的用语。以之说着迷于鲁迅书写的、眷恋鲁迅世界的吴康的著述,是否同样适用?

〔1〕吴康.书写沉默—鲁迅存在的意义〔M〕. 人民出版社,2010.下面凡正文中注明页码者均出自该书,不另注。

〔2〕吴康.老子心态及其社会心理价值.湖南社会科学.1992(1).

〔3〕The Norton Anthology of Theory and Criticism,edited by Vincent B·Leitch. W·W·Norton &Company,2001:2279.

〔4〕吴康.庄子原始同一性意念及其梦说. 中国文学研究.2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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