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诗评点:被有意搁置了的杜诗学文献——从杜诗学与文学批评史的视阈出发
2011-11-20曾绍皇
曾绍皇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湖南 长沙 410081)
宋代以来,对杜诗的辑佚选编、注释笺证、考订辨伪、圈点品藻、述事论说从未间断,经过对杜诗全方位、多层面、立体化的研究阐释,逐渐奠定了杜诗作为文学经典著作的基础,在世代层积的发展演进中形成了渊源有自、色彩缤纷的专门之学——杜诗学。到目前为止,杜诗研究涉及到的各个领域,虽然已几近精、深、专的层面,但仍有不少杜诗文献,尚未引起学界足够的重视,杜诗评点(尤其是杜诗未刊评点)即是其中较为重要的文献之一。
一、杜诗学视阈中的杜诗评点
“杜诗学”之名形成于金元时期。金人元好问在《杜诗学引》中首倡“杜诗学”之名,真正有意识地将杜诗当作专门之学予以定位,拉开了杜诗学研究的壮阔序幕。元好问之后,明代学者则好以“杜学”标目,其具体涵义与元好问首创之“杜诗学”内涵虽略有差异,但也传达出明显的杜诗学史意识。如李东阳在《麓堂诗话》中论古诗之声调节奏时称:“长篇中,须有节奏,有操,有纵,有正,有变。若平铺稳布,虽多无益。唐诗类有委曲可喜之处,惟杜子美顿挫起伏,变化不测,可骇可愕,盖其音响与格律正相称。回视诸作,皆在下风。然学者不先得唐调,未可遽为杜学也。”〔1〕
李东阳将杜诗长篇置于整个唐诗中加以讨论,所谓“杜学”就是“学杜”之意,强调学杜要“先得唐调”,在把握唐代诗歌整体风貌的前提下观照杜诗长篇的优势,实际上也就是要求学者追溯蕴含在杜诗中的文学背景和诗学渊源,具有探流溯源的杜诗学史意味。李东阳的门生,明代博学之士杨慎在《升庵诗话》中同样提到“杜学”概念:“杜诗古本‘野艇恰受两三人’,浅者不知‘艇’字有平音,乃妄改作‘航’字,以便于读,谬矣。古乐府云:‘沿江有百丈,一濡多一艇。上水郎担篙,何时至江陵。’艇音廷,杜诗盖用此音也。故曰:胸中无国子监,不可读杜诗。彼胸中无杜学,乃欲订改杜诗乎?”〔2〕
杨慎针对杜诗用字不可妄改的问题,提出“胸中无杜学”,不可“订改杜诗”的观点。杨慎的“杜学”概念与元好问的“杜诗学”、李东阳的“杜学”概念也不同,指的是“杜甫那样的学问”之意。不过,从此段论述所探讨的订改杜诗用字问题来看,无疑属于杜诗校勘学的范畴,而杜诗校勘学也正是杜诗学史的重要内容之一。
不管是金人元好问以“杜诗学”标目,还是明人李东阳、杨慎以“杜学”为题,无不反映出杜诗学在金、元、明以来的发轫与演进,“但因古人的研究综合意识不强,故数百年来一直没有形成专门的杜诗学。”〔3〕甚至到清代杜诗研究集大成阶段,对杜诗的研究大多还是着意于杜诗某一层面的专题性研究,没有形成真正意义上综合性强且清晰昭示出杜诗发展演进轨迹的杜诗之学。
直到20世纪80年以来,将杜诗学作为一门学科来建设的呼声越来越高,诸多学者也开始有意为杜诗学的理论构设和学科创始撰文呼吁,并逐步涌现了关于杜诗学研究各种层面的专著和论文。
对杜诗学总体框架的理论构建和杜诗学学科基础理论的预设是杜诗学研究的重要课题。1989年5月,许总《杜诗学发微》一书出版,拉开了新时期杜诗学研究的大幕。该书分内编和外编两个部分对杜诗学的相关专题进行了讨论,是改革开放后最早对杜诗学问题进行的系统研究。1994年,廖仲安连续刊发《杜诗学》(上、下)两文〔4〕,再次倡导杜诗学的建设问题。作为对廖仲安《杜诗学》的回应,1995年,林继中发表了《杜诗学——民族的文化诗学》一文,强调杜诗学在中国文化层面的意蕴和精神。同年,胡可先以构建杜诗学学科为旨归发表的《杜诗学论纲》一文,成为20世纪90年代杜诗学学科建设和理论奠基的代表观点。1997年胡可先又刊发《杜诗史料学论纲》一文,作为对《杜诗学论纲》的续作和补充,将“历代选集所选杜诗情况、杜诗资料的辑录、年谱的编纂、丛书类书收录杜诗的情况以及其他种种考订,都列入杜诗史料学讨论的范围”〔5〕,丰富了杜诗学的内涵,也为杜诗学学科独立和杜诗学基础文献梳理作出了贡献。
如果说,20世纪杜诗学研究主要由许总《杜诗学发微》导夫先路,然后经廖仲安、林继中、胡可先等学者撰文热议,成为呼吁构建杜诗学学科和预设杜诗学理论体系的强大推动力。那么,进入21世纪,杜诗学研究则真正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朝气与活力,进入全面兴盛阶段。2001年3月,杨义先生《李杜诗学》的出版标志着新世纪杜诗学兴盛研究的开始。2003年,胡可先出版《杜甫诗学引论》一书,成为继许总《杜诗学发微》后关于杜诗学的又一力作。该书“侧重于将杜诗学作为一门学科来建构”〔6〕,对杜诗学的相关理论问题和历史演变轨迹作了较为清晰的勾勒。随着研究论著的不断涌现,杜诗学的学科地位逐步确立,理论体系也日益明晰,因此,很多学者不再纠缠于杜诗学的理论体系问题,而是对于杜诗学研究过程中所遇到的争论焦点和疑难问题进行归纳总结,以期在更深层面推动杜诗学研究。2004年,莫砺锋先生撰写《杜诗学疑难问题举隅》一文,对杜诗注释过程中“涉及字词、典故、异文、名物、风土、地理、天文、避讳、史实等内容”〔7〕的9个问题进行了梳理和点拨;2005年许德楠亦撰写《杜诗学的五大争论问题》,对杜诗学中的李杜扬抑论、“诗史”有无论、“排律”功过论、美感“小大”论,以及“集大成”或创新论等5个争议不休的问题进行了探讨,这些论文对于启发杜诗研究者如何深化杜诗学研究进行了深刻反思,颇有参考价值。2008年,孙微、王新芳《杜诗学研究论稿》出版,分上、下两编对杜诗学的相关专题进行讨论,也促进了杜诗学的深入发展。
在杜诗学学科独立和理论体系逐步清晰之后,面临最为紧迫而重要的问题就是对杜诗学基础文献的梳理。因此,有学者在探讨杜诗学的同时,专注于杜诗学基础文献的爬梳。1986年,周采泉《杜集书录》和郑庆笃等编《杜集书目提要》出版,成为现代杜诗学研究必备的杜集书目。2007年,孙微撰成《清代杜诗学文献考》,对有清一代的杜诗学文献进行了提要简介,成为新时期对清代杜诗学文献全面梳理辨正的力作。2008年,张忠纲、赵睿才等《杜集叙录》出版,该书收录“自唐迄今中国和国外有关杜甫诗文的全集、选集、评注本及各类研究著作、文艺作品等”,成为杜集著作梳理的最新成果。2009年,张忠纲主编的《杜甫大辞典》“按作品提要(包括诗文)、名句解析、语词成语、家世交游、地名名胜、版本著作、研究学者等七大类编排”出版,也是新世纪杜诗学研究的集成性著作。其中版本著作部分与《杜集叙录》大体相同。此外,还有部分学者对杜诗未刊评点文献进行梳理和研治,首次对尚未被学界重视的杜诗学第一手文献资料进行了发掘。如周兴陆、杨春俏等研究者对杜诗未刊评点进行原始文献的收集发掘,使得杜诗学文献在关注传统刻本的情况下,更将视线投注到杜诗未刊评点这一新的原始文献领域,体现了杜诗学研究向纵深层面的积极推进。
杜诗学文献浩如烟海,宋代开始便有“千家注杜”之称,尽管所谓“千家”注杜,不乏虚张声势,但宋代以来关于杜诗注释、笺证、选编、论述的杜诗研究者超过千家当是事实。因此,对杜诗学的研究,采取分段研究的方式不失为一种操作性极强研究路数。近年来的研究生论文对此关注程度较高,如唐代杜诗学研究有黄桂凤《唐代杜诗接受研究》(北京师范大学2006年博士学位论文),宋代杜诗学研究有聂巧平《宋代杜诗学》(复旦大学1998年博士论文)、魏景波《宋代杜诗学》(四川大学2005年博士后出站报告),金元时期杜诗学研究有綦维的《金元明杜诗学研究》(山东大学2002年博士论文),清代杜诗学研究最为充分,论著也相对较多,如1986年台湾学者简恩定的《清初杜诗学研究》“以自明入清之论杜注杜者”〔8〕为主要研究范围,对清初杜诗学研究的学术背景、理论价值、艺术技巧、批评史意义进行了探讨。大陆则有孙微《清代杜诗学文献考》和《清代杜诗学史》两书对清代杜诗学文献和杜诗学断代史进行了梳理。论文方面也不乏其例,如裴斐、胡可先、聂巧平、孙微、张震英、孙微、王新芳等均有杜诗学分段研究的相关论文。
从上世纪80年代现代杜诗学研究倡导理论体系和学科独立以来,杜诗学研究无论从深度还是广度上说,都取得了有目共睹的成效。但仔细分析杜诗学近30年的发展历程和研究实际,明显存在许多尚待发掘之处。比如历代杜诗学的文献整理、杜诗学的演变轨迹、杜诗校勘学、杜诗评点学、杜诗学在诗学史、批评史上的历史定位等问题都有进一步探讨的空间。仅就杜诗评点而言,现代杜诗学研究著作和论文大都集中在刘辰翁、金圣叹等少量业已刊刻的名家批杜上,而对于大量存在的杜诗未刊评点少有涉及。就上述所论之杜诗学研究著作而言,除了周采泉《杜集书录》著录有大量杜诗未刊评点的杜集,胡可先《杜甫诗学引论》专列“杜诗的评点”一节对杜诗评点略作梳理之外,其他的论著则鲜有对杜诗评点的关注,即便有,也是针对某个具体杜诗评点而论,没有全面剖析杜诗已刊评点的意识,更别提对杜诗未刊评点作系统研究。据笔者统计,杜诗未刊评点数量之多可谓高居文学名著评点之首,仅清代署名杜诗未刊评点就有120馀种,佚名杜诗未刊评点更是多达数百种。而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关于杜诗未刊评点的论文则不过20馀篇。因此,杜诗学研究对于杜诗评点,尤其是对于杜诗未刊评点的忽视是杜诗学研究的重大偏颇,虽然有学者从论著的系统性原则出发,认为“这些杜诗批注本并不能算作严格的著作”,因此对于大量存在的杜诗评点(含杜诗未刊评点)有所忽略,但面对这些丰富的杜诗学史料,其也不得不承认“这些杜诗批注本中却不乏精彩绝伦的妙解和胜见,也构成了清代杜诗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9〕毫无疑问,杜诗评点本是杜诗学的有机组成部分之一,那些未经整理和刻印的杜诗评点本甚至具有与稿本同等重要的文献价值,对杜诗未刊评点的研究具有杜诗学史和文学批评史的双重价值。
二、杜诗评点本是杜诗学的有机组成部分
评点本是古籍版本中的一种特殊版本形态,它是指稿本、抄本或印本在流传过程中,录有学者批评文字和圈点符号的本子。本来,就其外在表征而言,在那些底本上有批评、有圈点的各类古籍均可视之为评点本。但就实际情况而言,其所批的内容是有所不同的:有的主要或全是对书籍的思想内容与表现特点进行笺论评说的,有的则主要或全是对文字进行比勘校改的,也有的则主要或全是对具体字词的音义进行注解诠释的,简言之,有分别侧重在评、校、注的不同。当然,也有一些是混合交叉的。虽然人们常常不作细辨,对凡有评点的本子泛称为“评点本”或“批本”。
历代众多的名著在流传过程中,都出现过或多或少的评点本。某些名家所批的名著,更是备受历代藏书家和学者的青睐和重视。这是因为一方面由于名家身份的特殊性导致他们的评点本较普通人更具文献价值。尤其是那些官居高位、学问渊博的名家,且不管其评点的具体内容如何,光是凭借其显赫的地位,其亲笔批点的东西仅因文献价值一项也会受到后世的珍视。何况在这些名家之中,尚有不少的批点还具有丰富的理论价值。另一方面在于名家批点乃随性书写,书法之精美,甚至超过刻意为之的书法作品。那些批语,都是他们读书时留下的珍贵手迹,其中有不少评点家本身又是书法家,在书写过程中信笔挥毫,天趣横生,神韵独到。所以,这些评点本也就成了一幅幅精美的书法作品。它不但具有学术价值,而且也有艺术价值与文物价值,难免会得到后人的珍爱。因此,历代藏书家都将名家评点本视为古籍善本之重要门类。“自清中期以来,藏书家均将‘某某批校’作为一项独立注明。而今全国善本目录规定:清乾隆60年(1795)以后之古籍不在善本目录收录范围,但批校本不在此限之列。”〔10〕于此可见名家批本在清代以来的重视程度。
杜诗的评点是杜诗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自宋代刘辰翁批点杜诗开始,评点就一直陪伴着杜诗学的发展。如元彭镜溪集注《须溪评点选注杜工部诗》、元高楚芳编《集千家注批点杜工部诗集》、明杨慎选评《李杜选评》之《杜诗选》、《合刻宋刘须溪点校书九种》之《杜子美诗集》等杜诗单行本、集注本和丛书本中就录有刘辰翁的评点。到清代,刘濬《杜诗集评》、卢坤辑五色评《杜工部集》等集评性著作大兴,显示了杜诗评点的集大成性。清代大多杜诗学者喜欢在论著中采撷杜诗评点以充实自己著作。仇兆鳌《杜诗详注》被公认为清代杜诗学的集成性著作,尽管他在《杜诗凡例》中列“杜诗谬评”一条,对蔡梦弼注本“但参入刘须溪评语,不玩上下文神理,而摘取一字一句,恣意标新,往往涉于纤诡”颇多疵议,同时认为“后来钟谭论诗,亦踵须溪之流派,全无精实见解”,〔11〕但其在详注过程中还是对杜诗评点颇多采撷。比如采录范梈、钟惺、王嗣奭、黄生、申涵光、陆时雍等论杜之语,体现出博采广录的鲜明特点。另如杨伦《杜诗镜铨》一书,“博采诸名家评骘,附列简端,如元高楚芳采刘辰翁之例,而后杜诗之学,阐发始无遗憾。”〔12〕其在《杜诗镜铨·凡例》中更是明确提出:“杜评始刘须溪。宋潜溪讥其如醉翁寱语,不甚可晓。然于诸本中为最古,其可採者悉录之。前辈如卢德水、王右仲、申凫盟、黄白山、张上若、沈確士等,皆多所发明。近得王西樵、阮亭兄弟,李子德、邵子湘、蒋弱六、何义门、俞犀月、张惕菴诸公评本,未经刊布者,悉行载入,庶足为学者度尽金针。”〔13〕因此,杨伦在编撰《杜诗镜铨》时,将诸家评点或列于天头,或排于行间,或置于诗尾,构成杨伦《杜诗镜铨》的重要内容,成为集笺注与评点于一体的杜诗学论著之一。有些杜诗学著作,原本并未录有诸家评点,但在后来重刻过程中被人增益许多评点,成为采纳诸家评点的杜诗学著作。如钱谦益笺注《杜工部集》,其原本主要侧重以史证诗,试图通过对历史事实的钩稽排比,进一步阐释杜诗的内容和主旨,被人称为“凿开鸿蒙,手洗日月”,不乏独创之见。但随着杜诗学的进一步发展,到清末重印《钱注杜诗》时便增益不少评点,如宣统3年时中书局石印本,书名题为《诸名家评定本钱牧斋笺注杜诗》,在该本天头处即增列清初查慎行、邵长蘅、吴农祥、李因笃等诸家评点。民国4年(1915年)广益书局出版的排印本,亦采纳何焯(实为潘耒)批点入其中。可见,钱谦益笺注《杜工部集》虽原本主要以笺证诗歌为主,但后人重刻时有意收录诸家评点刊刻于《钱注杜诗》之上的出版现象,体现出杜诗评点作为杜诗研究的特殊形态得到了学者和出版商人的普遍认可,其属于杜诗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已不言而喻。
因此,从杜诗学著作喜好采纳杜诗评点这一现象,即可明证杜诗评点已成为杜诗学的有机组成部分之一。我们在探讨杜诗学的过程中,就不能不提杜诗评点,尤其是那些具有原始文献特征的杜诗未刊评点。
三、未经整理刻印的杜诗评点本可作稿本观
重视古籍评点本是清代中期以来藏书界的普遍认识,尤其是那些名家批过的古籍更是备受宠爱。其原因固然有珍视名家手泽的心态,但也不可否认批本本身所具有的文献价值。在很多学者眼中,评点本的价值主要在于批评文字本身而不在于被批点的底本。有时,批点的底本可能是不具备较高文献价值的普通古籍,但因其批评文字的精彩,顿使该普通古籍的身价倍增,具有与普通版本价值迥异的版本学意义。因此,有学者提出未经整理刻印的批校本可作稿本观的理念,颇值得重视。版本学家陈先行先生就说:“批点、评注是批评者的读书心得,每于后人治学有所启迪,且往往有未经整理刻印者,可作稿本观。”〔14〕将未经整理和刻印的评点本定位于与稿本同等价值的地位,笔者以为正是看到了未刊评点本中所蕴藏的重大理论价值和文献价值。在杜诗未刊评点中,有不少批点者曾经十数次地批点杜诗,历时达数十年,如方拱乾批点《杜诗论文》的《杜少陵诗序》称“生平读杜少陵诗,缮写无虑七八易本”,而其在为六儿批点本撰写的卷首序言更是称“今年为儿孙批点杜诗,凡三过,前此不记凡几十过”,可见方拱乾批点杜诗次数之多,费神之巨。又如钱陆燦批点杜诗,现存其原批有国图藏本和上图藏本,综合二种批本所记时间来看,钱陆燦批点杜诗从康熙8~35年,历时27年,可见其对于杜诗喜好之深。另如黎维枞批点《杜诗详注》,根据黎维枞跋语交代,其批点杜诗“历二十二年,凡点阅捌本,共十次”,可谓熟读深思。而其题跋说:“庭训少时,读仇氏《详注》加墨焉。卒业于咸丰癸丑。”可知黎维枞自幼即开始批点杜诗。再从“同治十三年,甲戌小除”为此本题跋的记载来看,可知黎维枞批点杜诗始于咸丰3年(1853),完成于同治13年(1874),历时22年,与跋语所称批点杜诗“历二十二年”完全吻合。从这些杜诗未刊评点本所记评点者评阅杜诗的次数之多,批点时间之长,完全不亚于撰著一部杜诗专著。因此,就评点者花费的心血和评点所耗费的时间来看,视未曾整理刻印的杜诗评点为稿本,一点也不过分。
当然,这种将未经整理刻印的杜诗评点本视为稿本的情况,主要是针对未刊评点的原批本而言,但是也有一些未刊评点是过录本,对于过录的批评文字,则需视情况而定,如果过录的是已经刊刻或者普通易见的文字内容,则过录本除了校勘价值外,其他价值已大打折扣,更不能视为稿本。如北京师大图书馆藏徐松批点《杜工部诗集》和上图藏潘贵生批《赵子常选杜律五言注》等两种评点,完全系抄录清初俞玚评点杜诗的内容,自己发挥绝少,因此,其文献价值和理论价值不可与其他原创性评点同日而语。
但是,如果过录的原批已经亡佚,则其价值几乎可与原本相匹配。在杜诗未刊评点中的一些过录本,根本不影响它的价值。如前所述方拱乾批点杜诗,就是通过其子方育盛过录而保存下来的。方育盛在题识中称:“此则己丑春日批以训小子者,书载行笥,廿馀年矣。拈签时有脱落,今客芝山,公馀之闲,敬照底稿,謄录清册,以便时时翻诵云”,可见其过录之事实。因方拱乾批点杜诗原本业已不存,我们现在所能看到的仅方育盛过录本一种,且方拱乾批点重视诗歌创作之“绪”的诗学理论在清代杜诗未刊评点中颇具特色。因此,方育盛的过录本同样具有它的理论价值和文献价值。另外,屈复是清代著名的学者,其评点杜诗的《杜工部诗评》18卷亦亡佚不存,但其评点的具体内容却被杭世骏和余重耀过录出来。笔者根据此二种过录本,并参考其他诸家过录本所征引屈复评点杜诗的内容,基本上恢复了屈复评点杜诗的原貌。因此,从这个角度来看,杭世骏、余重耀的过录本价值与屈复原批本的价值几乎相等。
四、杜诗未刊评点研究的双重功效
在浩繁博杂的杜诗学研究著作中,杜诗未刊评点以其独特的存在形态和艺术特性凸显出杜诗学演进的特殊轨迹。随着杜诗学研究的深入以及学界对文学评点,尤其是历代名家、名著评点关注度的日益升温,杜诗未刊评点的价值正在被重新认识、定位和发掘。不管是从深化杜诗学研究的视阈考察,还是从丰富文学批评史料的角度分析,杜诗未刊评点的研究都具有鲜明的现实意义和理论价值。
1、杜诗未刊评点研究是深化杜诗学研究的有效途径。
杜诗学研究发展到今天,各种论著汗牛充栋,如何进一步深化和推进杜诗学研究成为摆在每一个杜诗研究者面前的课题。笔者以为,进行杜诗未刊评点的整理和研究是深化杜诗学研究的一条有效途径。
对杜诗未刊评点的研究可以推动杜集书目的完善。虽然在上世纪80年代出版的周采泉著《杜集书录》中曾专列“批点汇评之属”一类,对有关杜诗评点书籍进行了有意著录,但随着新文献的发现,《杜集书录》中所列的杜诗评点目录已经不能准确反映历代以来杜诗评点的实况,甚至存在错讹的情况。而近年出版的有关杜集书目,均不将杜诗评点之作纳入杜诗学著作范畴,导致大量杜诗未刊评点著作未被诸家杜集书目收录的尴尬局面。因此,从恢复杜诗研究的历史原貌和深化杜诗学研究的层面来说,更有必要对杜诗未刊评点进行梳理。相对而言,近年来各大公立图书馆和高校图书馆则均编制了较为完备的书目,大多对批点类古籍进行了详尽著录,这些书目对于我们完备杜诗评点目录提供了极大方便。
对杜诗未刊评点的研究有利于杜集文献的辑佚。利用杜诗学论著中所征引文献对已佚杜集进行辑佚,是新世纪杜诗研究的动向之一。我们可以充分利用其中所涉及到的内容,对已佚的杜集进行辑佚,使已佚的杜集部分或基本恢复原貌。比如屈复的《杜工部诗评》18卷,申涵光的《说杜》一卷等相关书目著录的杜集,都可以通过杜诗未刊评点和相关杜诗学论著将其基本恢复原貌,还有一些书目中也不曾著录的杜诗评点著作,亦可以借助杜诗未刊评点得到恢复。如湖南省图书馆藏四色评《杜诗论文》中,就过录有徐大临的杜诗评点,而关于徐大临是否有杜诗评点著作,现已不得而知。不过徐大临与清初著名的杜诗学者俞玚交往甚密,俞玚批点杜诗的内容在后世影响巨大。在顾嗣立的《寒厅诗话》中,就有着俞玚与徐大临等吴下文人交游唱和的诸多记载,兹录一则如下:
韩阁学慕庐先生菼,甲戌以前,闲居寒碧,寄情诗酒,月有饮会。俞犀月、叶桐初藩、徐大临、鲍孝一开、家昆季皆把臂入林。〔15〕
《寒厅诗话》所载诸人中,除俞玚、徐大临有杜诗评点外,韩菼亦有杜诗批本传世,现四川师范大学图书馆藏有韩菼批校《钱笺杜诗》一种,今有沈时蓉《韩菼批校<钱笺杜诗>辑考(上、下)》(《杜甫研究学刊》1996年第1、3期)一文对其进行过整理研究。像徐大临、韩菼等人的杜诗未刊评点,历代书目均没有著录,故其批点杜诗的文献价值和理论价值都被湮没不闻了。对杜诗未刊评点的全面梳理,将有效地发掘这些文献资料,弥补现有杜集书目的缺陷。
杜诗未刊评点研究还有利于管窥杜诗传播和接受的特殊演进轨迹。相对于历代以来业已刊刻的浩如烟海之杜诗学著作的显性演进而言,杜诗未刊评点则以独特的手批本形态,为杜诗学演进开辟出一条不太为人所熟悉的隐性演进轨迹。尤其是大量佚名杜诗未刊评点本的存在,更从侧面凸显出杜诗学在后世影响之巨。正是这些不为人所熟知的杜诗未刊评点在杜诗传播和接受上奠定了广泛的群众基础,为杜诗学能够历久不衰作出了强有力的接受群体铺垫,这是杜诗学能够以繁夥的杜诗学论著轰轰烈烈推进的基础。通过对杜诗未刊评点的研究,我们可以最大可能地贴近杜诗学研究的客观历史事实。
2、杜诗未刊评点研究是丰富文学批评史料的重要手段。
杜诗评点虽然属于杜诗学的范畴,但从评点角度看,也属于文学批评的领域。因此,杜诗未刊评点的整理与研究不但可以丰富文学批评的文献史料,而且其中关涉的诗学理论本身就属于文学批评理论的一部分。
文学批评史料是文学批评的立论根据,其对于文学批评史学科建设的意义自勿须多言。现实的情况是,关于文学批评的专论性著作,基本上已被发掘得差不多了,而文学评点中蕴含的文学批评史料则还有较大的拓展空间。杜诗评点的研究可以为批评史文献史料添砖加瓦,尤其是将评点内容汇为一编,不仅可以丰富杜诗学的理论宝库,也能为文学批评研究提供第一手资料。
杜诗未刊评点虽然以随意性、零散性的短言片语居多,理论体系与同类专著不可相提并论,但我们也不可否认其理论价值的存在。有些评点者在杜诗批点过程中不仅有着自己的取舍标准和批评原则,而且将这种批评理念贯穿于整个文本批评的始终。比如方拱乾批点杜诗强调以“绪”论诗,其不仅在卷一前的题识和序言中反复申述有关“绪”的理论,而且还辅以大量实例剖析,批点中处处可见,理论实证俱全,实为用心之举。其他如李以峙以“响”为用字之境、奚禄诒批杜追求“婉味”、俞玚批杜“不笺故实,专论法律”等等,都是在批点中阐释和实践着自己的批评原则,而这些关于诗歌批评的系统性理论无疑是诗学批评的重要组成部分,更何况在杜诗未刊评点中所谈到的关于字法、句法、诗歌本事、诗歌艺术、诗歌起源、诗歌传承等诸多方面的理论火花,都属于难得的文学批评史料。
杜诗评点作为一种特殊的杜诗学文献和文学批评形态,其具有的文献价值和理论意义已不言而喻。当然,正如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一样,某些评点家因批点态度的非严肃性导致抄袭伪造、张冠李戴等不端现象的发生,也使得杜诗评点的文献价值和理论意义大打折扣。因此,在讨论评判杜诗评点价值贡献的问题上,我们既不能过度拔高杜诗评点的理论价值,也不可因噎废食,由于其零散性、随意性而否定其文献价值与文学批评意义,应以客观、公正、科学的态度实现杜诗未刊评点价值评估的正确定位。“重视”而非“搁置”有关研究对象的一切文献资料,或许才是我们进行科学研究应具备的学术态度。
〔1〕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明〕李东阳著《麓堂诗话》) 〔M〕.北京:中华书局,1983:1373.
〔2〕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明〕杨慎著《升庵诗话》) 〔M〕.北京:中华书局,1983:733—734.
〔3〕胡可先.杜甫诗学引论〔M〕.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3:6.
〔4〕廖仲安《杜诗学(上)》,《首都师范大学学报》1994年第5期;廖仲安《杜诗学(下)——杜诗学发展的几个时期》,《首都师范大学学报》1994年第6期。
〔5〕胡可先.杜诗史料学论纲〔J〕.杜甫研究学刊,1997,(2).
〔6〕胡可先.杜甫诗学引论〔M〕.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3:7.
〔7〕莫砺锋.杜诗学疑难问题举隅〔J〕.杜甫研究学刊,2004,(3).
〔8〕简恩定.清初杜诗学研究·前言〔M〕.台北:台湾文史哲出版社,1986:1.
〔9〕孙微.清代杜诗学文献考〔M〕.济南:齐鲁书社,2007:2.
〔10〕韦力.批校本〔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3:50.
〔11〕〔清〕仇兆鳌.杜诗详注〔M〕.北京:中华书局,1979:24.
〔12〕〔清〕杨伦.杜诗镜铨·朱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4.
〔13〕〔清〕杨伦.杜诗镜铨·凡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14-15.
〔14〕陈先行等.中国古籍稿钞校本图录·前言〔M〕.上海:上海书店,2000:12.
〔15〕〔清〕顾嗣立.寒厅诗话(二十九),见王夫之等.清诗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