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玛丽住过的庭院
2011-11-20王雪梅
□王雪梅
1939年,抗日战争的硝烟弥漫中国大地。中国西南的成都平原也在飞机的轰鸣与人潮的躁乱中动荡不安。一个着西装、戴眼镜的男子携家带口在涌动的人潮中往回家的路上赶。他们雇了辆马车,装载着行李,牵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往一个叫洪雅的县城赶。“亲爱的,回到老家就安全了。”男子微笑着拉住妻子的手,宽慰道。他的妻子金发碧眼,在一大帮黄皮肤黑眼睛的人中间异常打眼。
这个男子叫杨畅然,字茂修。四川洪雅人,他与邓小平同年出生,曾在1918——1922年的四川留法潮中到法国留学。那批为数不多的学生中,有邓小平,还有几个中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江津的聂荣臻、乐至的陈毅、成都的李劼人、周太玄,酉阳的赵世炎等等。
经过几天的马车、轿子、滑杆、步行,一路颠簸,终于到达洪雅县城。回到阔别了二十年的家乡,杨茂修感慨万千。水土丰饶的小县,稻谷满仓,牛羊遍地,人们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男耕女织,民风纯朴。外面兵荒马乱,而老家的一方沃土依然宁静祥和。只是他突然带着一个满头金色卷发的外国女子回来,让这个一向安宁的小城掀起了波澜。
“快去看哦,王家院里住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女人。”
“嘻,她居然穿着裙子,一条花格的长裙。”
“她的头发是卷曲的,黄颜色哦!”
小城人议论纷纷。是谁家的亲戚或谁家的媳妇,她来自哪里?大街小巷因一个叫玛丽•安妮的人而沸腾。玛丽•安妮是谁?
后来大家听说那女子是瑞典人。洪雅人娶了个洋媳妇,这在洪雅的历史上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起初,只要玛丽一走到街上,身后便跟着一大串人,他们远远地望着,或走近去瞧瞧,小孩子甚至在她身后拍手叫着:“花衣裳,花姑娘。”她回头对着大家微笑,亲切地点头打招呼时,孩子们又一溜烟地跑开了。
街坊邻居起初暗地里叫她“瑞典婆子”,后来渐渐熟悉了,便按旧时中国人的习惯,女人的称呼前冠以夫姓,叫她“杨玛丽”。
处于县城中街的王家庭院是典型的中国旧式木质房屋。县城主街道从东往西,独一条街,两边是些铺面或庭院的大门。王家庭院的前院是正庭,高梁大柱,穿过会客厅,跨过高高的木门槛,里面有一个巨大的石缸。通常,高大的木门槛会拦住客人的步伐,里院是家属女眷住的,平常人会客是不能到里面庭院的。木门槛里第三个天井的北面,有三间小木房,给客人住的。当年杨玛丽便住在王家的西厢房。
王家后人王倣生先生介绍,该房是他曾祖父所建。当年,他家祖父与杨茂修的父亲交情甚好,战火纷飞的年代,原在成都工作的杨茂修挈家携口回到洪雅,虽然老家在柳江镇,因为王家人的盛情相邀,他们便留在城内王家庭院居住。
杨玛丽一来到小城,就喜欢上这个山青水秀的地方。她的到来,也给小城注入了新的活力。她按照西方人的生活方式,早上要喝牛奶。因此特意找人买来一头奶牛,在王家院子后边的一块空地上养着,并请人种草。每天早上她喜欢一边喝着牛奶,一边看书。阳光透过小窗照射进来,院子里青草混和牛奶的气味在空气中飘荡。
她很爱干净,也很讲究。每天早早起床,打扫院里的卫生,扫地,擦家具。尽管原本可以让杂工做这些事,可她总说,“不用。自己好手好脚,干活也是一种锻炼啊!”一日三餐,她都系着围裙亲自下厨烤面包、饼干,有时还将自己做的食品送给王家人品尝,王家也常常将一些本地人的拿手菜和点心送给她。杨玛丽特别注意卫生细节,在厅堂的木柱旁和走廊的拐角处,她特意放置了两个痰盂,不让先生和孩子随地吐痰。
白丽筠告诉我,她本来也没想过跳槽,为了给银行拉储户,她的上级经理让她去联系本城的开公司做生意的老板们,以及那些手上握有资金的个体户。一来二去,白丽筠就认识了本城房地产大鳄李占豪,结果李占豪对白丽筠一见倾心。白丽筠跟他讲了她在银行做编外的待遇,肯定还饶上了那个才子编的段子,李占豪就劝她别再干卖银的了,到他的公司当售楼小姐好了。收入待遇肯定要高得多,还有业绩提成。白丽筠心一动,便跳槽跟着李老板干了。
穿过一条幽长的回廊,是王家人住的屋子。王倣生的祖父是城里的开明士绅,对于杨玛丽的生活及穿着等,他不像城里其它人那样大惊小怪。偶尔,他还跟杨玛丽一家交流中国古典文学。抱出自己多年收藏的好书给杨玛丽阅读。
杨玛丽是一位闲不住的人,她不愿整天呆在家里,在朋友的介绍下,她自愿到当时城里唯一的中学“洪雅女子中学”义务教授英语。学校里突然来了一位外国老师,同学们都很好奇。不过,短短几天接触,女生们都喜欢上了这位美丽大方的老师。她耐心地传授知识,同时激励学生奋起抗击日本侵略,保卫自己的祖国。一句句原本难学的英语在她生动而充满激情的讲述中,变得浅显易懂,同学们感兴趣极了,觉得很新鲜。她也受到学生们的爱戴,校内一度出现了学英语热潮。
受到影响的王家人,也能用简单的英语与玛丽对话。
小城的阳光似乎整日都斜照着老巷旧屋的木窗,安静的院子里一棵老槐树枝繁叶茂,凉风起时,掀起片片落叶。坐在屋外的石凳上,杨玛丽时常都在想:战事何时结束?如果所有人都拥有这种恬静美好的生活该多好。
杨玛丽跟他丈夫在法国留学的一次舞会上认识并相爱,之后,杨茂修回国,痴情的玛丽追到中国,追到上海,怀揣着一支白朗宁小手枪。她不仅有女人的美丽,还有普通女人不具备的胆识,大胆追求自己的爱情。杨茂修夫妇跟国民党爱国将领冯玉祥颇有交情,而且积极投身抗日救亡运动,四处发动捐钱捐物支援前方。冯玉祥有感于此,特意赠联杨玛丽:“纪念花木兰;要学秦良玉”。
听说玛丽原是瑞典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嫁给了洪雅人,还这么谦虚,爱劳动,街坊邻居都对她刮目相看。由于杨玛丽为人随和,城里一些进步开明的士绅也喜欢去拜访杨茂修夫妇,与他们谈古论今,每当这时,杨玛丽总是礼貌待客,赢得众人喜爱。
杨玛丽最开心的时光,就是每天上完课回到王家院里,坐在屋檐下的石凳上,学着墙沟街那些阿婆的样子,端着个竹篾编的簸箕精心缝制衣物。不时手指被针扎,她也不急,还轻轻哼着歌曲。有时,她也望着遥远的空山发一阵呆,许是在思念她遥远的家乡和亲人。看着院子的青石板及石板上的青苔,小城纯朴的民风与和美的人情使她的情绪得到一些安慰。时间长了,她上街时不仅没有大人小孩追着看稀奇,街坊们还友好地跟她点头招呼。
王家院子斜对面,是一家绸缎庄,葛家开的,绸缎差不多都是到省城成都进的货,还有一些本地人织的棉布,五彩缤纷。葛家院子的一个仅两岁多的女孩,当初曾被母亲抱着挤在人堆里看热闹,那女孩便是我的母亲。母亲当然已不记得当年的情形了,但对杨玛丽的故事耳熟能详。当时,小姐太太们坐着轿子穿街而过,不免撩开布帘探头去看这位穿洋装的美丽女人,不禁暗自羡慕。后来,也有几个胆大的女子学着玛丽的样子,在夏天悄悄穿起了短袖花绸旗袍。
令小城人大开眼界的还有一件事,也与杨玛丽有关。
小城的八月,阳光晒得大地冒烟,人们摇着绢扇、竹扇或蒲扇,还不断抹着额上汗水。玛丽每天上课都要路经洪雅中学外的河流,这里是当时的文昌宫沱,她看见清澈的河水缓缓流过校门外,河边一排排柳树迎风摇摆,鹅卵石大小形状不一,颜色各异,在水中一清二楚。“这么好的水质,可不要辜负了。”玛丽想着,也即刻行动起来,她出资在文昌宫沱畔建造了一个跳水台,动员女学生参加游泳活动。消息一传出,顷刻在平静的小城引起轰动。傍晚,五彩的霞光洒在江面上,她索性穿着泳衣到河里游泳,优美的身姿在水中像鱼儿畅游,引起无数人观看。第二天,小城四处都听得到人们的窃窃私语,“那个洋女人到河里洗澡哦,大腿胳膊都露在外面了。”
尽管城里议论纷纷,杨玛丽全然不顾,当时思想观念还很落后闭塞的小城,虽然内心羡慕的女人很多,但敢于真正尝试的却没有。阳光从高处轻泻下来,照着杨玛丽健美而充盈着活力的身躯,在河边,形成了一道风景,引得成百上千人驻足。有进步士绅评说,玛丽来洪雅,可是开了风气之先,创造了小城的好几样纪录。
时光远去,在小城住了几年之后,杨玛丽随丈夫离开了洪雅。据说他们后来辗转到了乐山,当时武汉大学因避战事迁址乐山,玛丽在学校任教,最后他们全家又迁到了成都。
据现年91岁高龄的贾四行老人回忆,1950年,他当时在成都新闻部门工作,还见过杨茂修一面。那年的五一节,成都街头不断有人被拉出来游街。在繁杂的人群中,他突然遇到杨茂修,他们是老相识,又是洪雅人。杨茂修一把拉住他,站在街边说:“走,到我家去。我叫傻婆煮饺子给你吃。”贾四行解释说,杨茂修在成都担任《华西日报》主笔期间,在报上开专栏写文章,抨击国民党时政,用笔名“傻瓜”,还出版了一本《傻瓜集》。他是傻瓜,杨玛丽自然就是“傻婆”了。贾四行见到杨茂修也很激动,说:“到处都乱糟糟的。不用去麻烦了,就在街边找家小店吃点东西。”他们在一家小店吃着抄手,谈着时局。贾四行说,看得出来,当时杨茂修很不安,口里连声说:这怎么得了啊?杨茂修家庭成分是地主。贾四行劝慰他,“你又没做过什么坏事,怕什么呢?”叫他放宽心。
当晚,他们还去剧院看了一场话剧,是描写李闯王进京的。正看得热闹,忽听隔壁“轰”地一声巨响,众人四下逃避、躲闪,说是有坏人开枪,贾四行和杨茂修跑出场时,被人群冲散。第二天,从报上得知是旁边的一堵墙壁倒塌。不料,那一面竟成永别。那年冬,听到杨茂修死的消息,贾四行不禁洒下热泪。
丈夫死后不久,杨玛丽便回瑞典去了,在有生之年,她为中瑞两国文化交流做了许多有益的事。
王家小院在杨玛丽走后沉寂了许久。时光荏冉,所幸她住过的庭院还基本保存着当年的模样,没有被轰轰烈烈的城市改造所改变。这水泥森林中的一大块绿地,四周林立的高楼下依然保存着古朴的风格。
在小城现存不多的旧式大院中,王家庭院有着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老式的天井让人想起下雨时节滴答的屋檐滴水,木楼木隔板带着一种浓郁的童话色彩,一下就会摄住人的心神。在院内感觉时光倒流,古意青翠。窗外,高高的防火墙隔断了繁华街市的喧嚣,让现实与历史不断叠加与重复。在轻盈跨过昨日门槛的刹那,晚清的韵律隐约从时光深处轻涌而来,我们坐在现代,却又宛若置身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