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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遮不住

2011-11-20钟兆云

作品 2011年2期
关键词:责任田责任制

□钟兆云

1

1962年1月11日至2月7日,中共中央在北京召开扩大工作会议。这是中共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工作会议,参加人数7118人,史称“七千人大会”。在这次会上,邓子恢见到了安徽省委第一书记曾希圣。曾希圣情绪不佳,他已经接到通知:党中央要改组安徽省委,曾希圣调离安徽。

邓子恢理解曾希圣的苦恼,他一向是安徽责任田的有力支持者。因此他的安慰在曾希圣听来,丝丝入耳。

在交谈中,曾希圣近于交心地向邓子恢透露了安徽实行责任田前后的内幕。

1961年3月在广州会议上,曾希圣把华东小组实行责任田的做法及优缺点向毛泽东作了汇报。毛泽东答复说:“你们试验嘛!搞坏了检讨就是了,如果搞好了,能增产10亿斤粮食,那就是一件大好事。”有了毛泽东的这些指示,全省上下就放开手脚去干了,因而责任田得到迅速推广。自1961年底到1962年起,安徽和全国的经济形势开始好转。毛泽东对安徽责任田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1961年12月,毛泽东在无锡时,让曾希圣去汇报工作,并用商量的口吻说:“生产已经开始恢复,是否把责任田这个办法改回来?”曾希圣请求说:“群众刚刚尝到甜头,是否让群众再搞一段时间。”当时,毛泽东没有明确表态……

邓子恢静静地听着,他的眉宇间显现焦虑之情。

作为一名成熟的政治家,他已经隐隐感觉到:这场争论还将进一步深化。

他完全可以绕过这段明礁,但他毕竟是个耿直的人,在第二天会上,迎着睽睽目光,还是讲了一通安徽的责任田的好处。在讲话中,邓子恢说:安徽的责任田是调动农民积极性所必需的。

七千人大会结束后,党中央留下安徽的代表揭盖子,并指责责任田犯了方向性的错误等等,随后决定把曾希圣调离,改组安徽省委。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可邓子恢还是保留了自己的看法。对曾希圣的遭遇,邓子恢颇为同情,告别时,握着他的手说:“责任田究竟是好是坏,我想实践会作出结论的。”

1962年的曾希圣在责任田问题上已经栽了大筋斗,但邓子恢并没有从前车之鉴里吸取教训。在包产到户的问题上,他就像一只扑火的飞蛾,勇敢地向目标飞去。

2月中旬,邓子恢离京南下考察,首先到湖南长沙。省委同志汇报,全省出现了“单干风”,连毛泽东、刘少奇的家乡,社员要求“包产到户”的呼声也很高。

到广西南宁,区党委同志汇报说:全区很大一部分农村工作干部有“分田到户”、“包产到户”的思想倾向。

4月上旬,邓子恢和张云逸大将一道到广西龙胜县作调查。龙胜县已有50%的生产队实行包产到户,县委压力很大。邓子恢告诉县领导:“不要背包袱,插秧季节到了,不该到组到户而已经到组到户的,就睁个眼闭个眼算了,秋后再慢慢搞。龙胜居住这么分散,生产队不一定划得那么大,干脆一村一队,小庄独户的包产到户,或者让他单干。”

返京后,邓子恢收到了安徽省宿县符离集区委书记推荐责任田的来信。他考虑再三,决定派工作组去安徽调查责任田问题。要下这个决心,委实不易。这事的棘手,邓子恢心里是一清二楚的,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派出了工作组。之所以要选择安徽,除了这封信,还因为安徽实行责任田较多而意见又不完全一致,从这点意义上说,它具有普遍性,又兼有特殊性。

调查结果,情况喜人:当涂上年增产增收,当年早稻又普遍增产。

在此前不久,邓子恢已收到宿县符离集区委全体同志《关于“责任田”问题的汇报》。汇报对“责任田”更带理论性和系统性,其中列举了7条理由证明“责任田”方向是对的,列举10个变化说明“责任田”确实好得很。

邓子恢反复掂量了这份报告的份量,结合张其瑞的汇报,越发感到“责任田”是个好创造,给搞好集体生产找到了出路。使他欣喜的还有:到1962年7月,全国已经有20%以上的农村实行了打着各种旗号的“包产到户”。20%可不是小数,它至少代表了一亿多农民。

包产到户在全国已呈迅速发展之势,成为党内议论的重要话题;最为关键的是,中央领导层中主张包产到户的声音也很高。

这消息来源于毛泽东的秘书、中央办公厅副主任田家英。那天见到田家英,他高兴地说:“邓老,我现在站在你这一边了。”见邓子恢不知其所以,田家英便告诉他:“前些时候我到湖南农村调查,发现农民兄弟大都希望包产到户。受了感染,我也对包产到户有了认识。回京后,我向少奇、陈云、小平、富春同志作了湖南农村调查情况的汇报,陈述包产到户的观点和主张,得到一致赞同。”

田家英为谨慎起见,在调查接近尾声时,还专门派人到安徽无为县,了解推行包产到户的真实情况。反馈的结论是:包产到户对于解救遭到破坏的集体经济的危机,迅速恢复农业生产,肯定是有利和必要的。

“如此看来,农民的这种愿望有实现的可能!”田家英如是这般告诉邓子恢,邓子恢焉能不激动!联系两次派工作组前去安徽调查研究和自身在各地的调研,邓子恢对肯定安徽“责任田”的做法更是不可动摇了。

他和田家英交谈时说:“对包产到户和‘责任田’要具体分析,不要笼统说成是‘单干’。责任制联系产量,只要不涉及所有制,是可行的。我看‘责任田’并未改变社队集体所有制的性质,是属于农业集体经济联产计酬的生产责任制,是群众在社队经营管理体制上的创举,对恢复和发展农业生产,巩固集体经济具有重大意义。”

田家英听了频频颔首,说:“记得邓老早就有过‘大农活统一干,小农活包到户’的主张,现在看来完全可行。”

邓子恢似乎找到了知音,话语立时滔滔不绝起来:“还有些技术性较强的作物,如南方的茶叶、北方的柞蚕等,也可以分包到户。”

两人谈得颇投机,对包产到户的实施充满了期待和信心。

2

6月初至7月中旬,邓子恢应邀在总后勤部、解放军政治学院、中央党校、中直机关、团中央等军政机关,就农村形势作长篇报告。

天气炎热,稍讲两句就觉浑身都是汗。邓子恢穿了件汗衫,打着大蒲扇,还是感到热气逼人。但他一点都不浮躁,讲话有条有理。

邓子恢讲得坦率:“我国农业连续三年减产,生产力降低,这是事实。虽然有这样那样的顾忌,但事实总得承认吧。但又有人认为造成的原因是天灾,这不是马列主义,这是自欺欺人。公正地说,天灾是有的,大家都可感受得到嘛。但要我说,造成的原因主要是人祸!”

全场掌声雷动。

“中国农业生产有没有出路,我可以告诉大家,出路是有的。我在这里介绍包产到户责任制的好处……”

全场鸦雀无声,大家在静听这位农村专家发表高论。

“中国农业生产的出路之一,我看是要在农村建立生产责任制,贯彻按劳分配的原则,克服平均主义,调动社员生产积极性。具体做法是:粮食分配应实行基本口粮制,在此基础上按劳分配;要给农民增划自留地、开放农贸市场……”

邓子恢为了更好地说明这一观点,着重介绍了安徽的“五统一”联产承包责任制。他说:“农业生产要有责任制,没有责任制种不好庄稼。农业和工业不同,农业是露天工厂,受老天爷制约,万一有洪涝、干旱等各种自然灾害,可能颗粒无收。工业产品按件计工,完成一件是一件,农业则不一样,综合措施多道工序,直到入库方算结果。承包不联产怎么行呢?这不是明摆着的道理吗?”

在庐山会议后的相当一段时间里,这种坦率的声音在党内不太听得到了。邓子恢在多种场合坦言许多人避讳的问题,他的无畏勇气,赢得了大家由衷的钦佩。更由于他的讲话触及的都是人们关心的现实问题,针对性强,语言生动活泼,又能联系实际,自然受到人们的广泛欢迎,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

得知丈夫的报告受到欢迎,陈兰内心深感高兴,分享他的喜悦之情。然而,包产到户毕竟是一个有争议的问题,中央领导人认识也并不统一,有赞成的,也有反对的,也有说可以在小范围试一试的。因此,她对邓子恢应邀到处讲话,大讲包产到户,也甚感不安,她婉转地说:“邓老,我劝你还是少讲为好,谨慎小心一些。你一生坎坷太多,如今年事已高,难以承受新的挫折。”

对妻子的关心,邓子恢是感动的。在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中,妻子都是这样关心他。邓子恢向妻子投去感谢的目光,但话语却不以为然:“怕什么!实事求是嘛!我讲的都是事实,站得住脚的,你不必担心。”

邓子恢的报告内容不胫而走。在田家英主持召开的讨论修改人民公社60条管理条例的会上反响也颇为强烈。在这场讨论中,大多数人都主张纠正“左”的错误,进一步放宽政策,调动社员积极性。讨论中,有人说:“邓老也是这样主张的。听说他在中央党校、总后勤部、中直机关连续作了几次报告,并准备向中央写书面报告。”

参加这次讨论的人,出于对邓子恢的爱护,建议请王任重、刘建勋等领导出面,劝邓子恢讲话慎重一些,尤其不要向中央正式报告。

对大家的好心,邓子恢似乎并未多加领会。他虽然也知道前面有阻力,但却没有望而止步。他作出了一个重大决策:把工作组写的《关于实行包产到户责任田的报告》报送中央书记处。

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书记处未予讨论。

邓子恢并没泄气。他认为,“包产到户”、“责任田”能否推行,关键在毛泽东。

此时毛泽东尚在外地视察。邓子恢盼望领袖回京的心情真可以用“望眼欲穿”来形容。

7月初,毛泽东从邯郸回到北京。

得知消息,邓子恢高兴地哼唱了一句京剧。那神情,仿佛返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

为了说服毛泽东接受“责任田”,他带着陈正人、廖鲁言等人,急急来到中南海丰泽园菊香书屋。

毛泽东见邓子恢带了这么多人来,心知其意,笑了笑说:“邓老,你一个人就够我受的了,还带这些说客来呀!”

“说客”们根据邓子恢的事先安排,有条不紊地向毛泽东汇报起工作来。

他们说得有根有据,有板有眼,毛泽东听得也津津有味,不时点头微笑。

这微笑给邓子恢的感觉是:毛泽东被说服了。

汇报到天亮,邓子恢一行才回到农村工作部大院。

单位早已有人得知他们的“任务”,因此围了一大群在大门口恭候着。

当被问及中央对“包产到户”持什么态度时,邓子恢异常兴奋地说:“主席看来也同意一试!”

但邓子恢高兴得太早了。

在其后几天里,那些反对意见像风一样向毛泽东源源吹来。

7月17日,邓子恢应约去见毛泽东。

“听说你肯定了安徽‘责任田’的做法?”见面后,毛泽东第一句话就问。

邓子恢点点头。

“你认为安徽这种做法不是单干?”

一听毛泽东提“单干”这个词,邓子恢多少有点紧张。因为一旦“单干”这词儿在毛泽东的脑海里形成强烈印象,再要改变就不是容易的事了。虽然心里有些突兀,但邓子恢还是不加思索地、无比肯定地说:“主席,我认为不是单干。”

“哦?”良久,毛泽东才有这么一个字吐出来。

邓子恢向毛泽东谈了5月下旬向他报告的《关于当前农村人民公社若干政策问题的意见》的内容,谈了符离集区委全体同志《关于“责任田”汇报》的内容,陈述了自己对“责任田”的看法:“主席,‘责任田’能做到‘五统一’,不是单干;我看它是一种联产计酬的生产责任制,适应广大农村生产力的发展要求和广大农民的需要,有强大的生命力,广大农民不愿改变。”

毛泽东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只是在邓子恢起身要走时才说了一声:“把你给我的报告和符离集区委同志的汇报送来,我要看看。”

熟悉毛泽东的人都知道,他不轻易发表完全否定他人意见的意见,他若是同意时,会发表自己的看法,进一步深化问题,提示主题,阐述其中的道理;但若是不同意时,往往不作声,抱以一种思考的神情。

邓子恢对毛泽东的脾气和秉性自然清楚,知道再做怎样的解释,都是多余的,于是很快就退了出来。邓子恢从毛泽东那儿回到家里,情绪不好,闷闷不乐。对丈夫的工作和涉及中央领导人的事情,陈兰从不打听,可这次她感到丈夫思想情绪明显异常,忍不住问了句:“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

邓子恢虽有一肚子苦衷,却无法向妻子讲述,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18日,邓子恢把毛泽东指名要的两个材料送走之后,仍在琢磨:昨天毛主席并没有关门,难道“责任田”就不能推行?

想来想去,邓子恢又叫来工作组的同志,吩咐他们把两个大队实行“责任田”的情况调查报告,再认真加工一下,打印送毛主席。

邓子恢还叫郝中士组织力量继续收集全国各地实行包产到户的情况,整理成材料,供中央北戴河会议之用。

工作组的同志已不同程度地感受到了风向,都好心地劝他:“邓老,调查报告暂时不送了,中央北戴河会议快开了,看看情况再说。”

他们接二连三地劝,见无法改变邓子恢的决定,又搬来了陈正人、王观澜、郝中士等部领导。

陈正人他们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说,把个邓子恢劝得生气了:“老陈呀,我一向认为你们是比较了解我的,可现在连你们也来劝我了。‘责任田’是于民有利的事情,等到北戴河开会,就晚了,于民有利,那怕什么!你们怕,我不怕,不怕丢乌纱帽!”

邓子恢不顾大家的劝阻,或者可以说邓子恢对试行“包产到户”的责任制依然充满信心,他责成部有关领导整理“包产到户”的材料,准备带往北戴河参加中央工作会议。

7月22日,邓子恢把中央农村工作部工作组写的《安徽省宿县王楼大队实行包产到户责任田的情况调查》、《安徽省宿县城关区刘合大队实行包产到户责任田的情况调查》送给毛泽东,并说:此件值得一阅。这个情况调查报告,后来成了北戴河中央工作会议的参考件。

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邓子恢赴北戴河出席中央工作会议前,召集一些干部在住处开会,研究有关事宜。

他说:“我已经决定正式向中央提出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

“邓老,党内已有一股强烈反对包产到户的风,我看对包产到户问题要慎重。千万不要冒失,等党中央表态后再提。”一些同志说。

邓子恢说:“我们不能怕丢乌纱帽,而不顾老百姓的死活。我们要保护农民的利益,反映他们的疾苦。”

邓子恢留给同事们的话掷地有声,几十年后还令他们感动不已:“一个共产党员不能太计较个人得失,要对党的事业负责,看准了,要勇于坚持实事求是的精神。”

3

邓子恢一到北戴河,就应约去见毛泽东。

安排这次见面,毛泽东的本意是来做邓子恢的说服工作的,岂料邓子恢反客为主,一见面就向毛泽东再次保荐安徽责任田。

邓子恢与毛泽东的想法几乎同出一辙,那就是让对方接受自己的意见。

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邓子恢直言陈述自己的观点。但事与愿违,他没有说服毛泽东。在毛泽东看来,基本核算单位下放到生产队,农村的问题,就是调整生产关系的最后界限,如再进一步调整,搞包产到户,那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

7月25日至8月24日,中央政治局在北戴河召开工作会议。毛泽东在会上就包产到户表态:“已经包产到户的,不要强迫纠正,要做工作。”接着又说:“还是到社会主义,还是到资本主义,农村合作化还要不要?还是搞分田到户,包产到户,还是集体化?主要是这一个问题。现在就有闹单干风,越到上层越大。”

毛泽东不仅把“包产到户”说成“单干”,更为严重的是,把它提到是无产阶级专政还是资产阶级专政,是走社会主义道路还是资本主义道路这样的政治高度。赞成邓子恢观点的人暗中感到紧张。

这番讲话后,立即有人起来接二连三批评起“单干风”来,其实质是批评包产到户。

随后,北戴河会议出现一边倒的局面。华东局书记柯庆施公开宣称:安徽的责任田是单干,是走资本主义的道路,反对集体经济。

柯庆施可是当时的政界红人,他的话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邓子恢、曾希圣都被点了名;田家英在小组会上也挨了批。

批判“单干风”的雨点大多都落在了邓子恢头上。

邓子恢的表现有些倔强,他在中心组会上发言时坦然说:“工业可以搞责任制,为什么农业田间管理就不可以搞责任制?责任田根本不涉及所有制问题,土地仍是集体所有,只是超产部分归社员个人,不存在反对集体经济的问题。”

担任过中央农村工作部副部长的陈伯达说:“邓子恢同志对于农业合作化、人民公社化有许多荒谬的言论,什么人民公社不如高级社,高级社不如初级社。初级社不如互助组,互助组不如单干。实际上他要求的,是资本主义道路。”

这可是个突然的袭击,邓子恢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他是抱着解决农业、粮食、商业和支援农业等问题的企盼来参加会议的,怎么会议批判起他的“单干风”了,这是怎么一回事?邓子恢百思不得其解,生气极了!不过他又想,不管怎么说,共产党要讲实事求是。面对严厉的批判,8月10日,他在华东组会上作了言简意赅的申辩:“在集体经济经营管理中实行责任制的问题,其实早在1957年就已经报中央批准,只是1958年以后打乱了。现在不过是恢复1957年那一套,为的是提高农民生产积极性,加强生产责任制,各尽所能,分工合作。任何企业都要建立责任制,没有责任制,生产是搞不好的。责任制联系产量,只要不涉及所有制,是可行的。”

邓子恢列举了陶铸、王任重6月间《在广西龙胜县举行的座谈记录》,说:“他们讲了集体经济区别于单干的四条界限,分田到户是单干,联系产量的责任制就不是单干。因此要具体分析各地情况,单干没有四条,有四条就不是单干。大农活统一干,小农活包到户,决定的关键是大农活统一干。安徽责任田有搞好‘五统一’的,应具体分析,不能都说成是单干。”

“主席说得一点也没错,你的思想要用大炮轰。”有人打断他的讲话。

邓子恢毫不退让:“不管怎么看,对责任田,我还是这样看。”

这话立即遭到不少人的围攻:“邓子恢,你热衷于搞资本主义,你检查不深刻,还想翻农业合作化的案!”

邓子恢不服,反驳道:“我没想翻合作化的案,当初我就是这么检查的。”

有人说:“你在总后的报告内容,是很恶劣的!”

邓子恢理直气壮:“总后的报告,那是你们请我去讲的,是你们把干部的思想情况反映给我的,你们搞的记录没有给我看。”

会议气氛很紧张,火药味儿很浓。

有些同志为邓子恢担心,会后悄悄地劝他会上不要再硬顶了,要适当做点自我批评。邓子恢静静地听着,思考着。

邓子恢倒不是怕什么孤军奋战(其实也不是什么孤军奋战,有许多人是站在他这一边的)。对他这样一位历经九死一生的革命者来说,即使孤军奋战又怕得了什么,血雨腥风的革命生涯,不就是孤军奋战过来的吗?!他考虑的是,中央的团结,国家的稳定……

8月11日的中心组会上,邓子恢开始做自我批评。他说:“6、7月间的几次讲话,说到包产到户,说包产到户有各种不同形式,有些是属于所有制的改变,已成为单干;有些介于集体与个体之间;有些则仍然属于集体经济的范畴,是集体经济生产责任制的一种形式,应区别对待。如果仍属于集体经济是应当允许的。现在看来这种说法与毛主席、党中央的方针相违背,是方向性的错误,也是我马克思主义水平不高,毛泽东思想水平不高,思想方法上主观片面、组织上无组织无纪律的具体表现。这是1955年以来又一次大错误,应该向党作检讨。”

邓子恢虽然作了检讨,但8月12日,毛泽东在一个文件上批示时仍有严厉的批评。他说:“邓子恢同志动摇了,对形势的看法几乎是一片黑暗,对包产到户大力提倡。这与他在1955年夏季会议以前一贯不愿搞合作社,对于搞起了合作社,下令砍了几十万个,毫无痛惜之心;而在这以前则竭力提倡‘四大自由’,所谓‘好行小惠,言不及义’是相联系的……他没有联系1950年至1955年他自己显然还是站在一个资产阶级民主主义者的立场上,因而犯了反对建立社会主义集体经济的错误。”

一时间,邓子恢几成“众矢之的”,全国上下,几乎都知道他是受到中央严厉批判并被认定的主张“单干”的总代表。而单干,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从此,“包产到户”成为资本主义的同义语,人们视“包”如虎,谈“包”色变。

八届十中全会开过之后,10月5日,中共中央决定撤销中央农村工作部。庙拆了,菩萨就得搬走,邓子恢调任国家计划委员会副主任。从此,邓子恢就被摘下了毛泽东给他戴了10年的“农村统帅”这一顶帽子。

几天后,邓子恢应约去见毛泽东,他对毛泽东在包产到户的问题上以他为出头鸟,随意地说他“刮单干风”,说他1950年至1955年“是站在一个资产阶级民主主义者的立场上”、“反对建立社会主义集体经济”等批评想不通。他还说:“我在中央会议上提出了积极实行责任制包括联产责任制的意见,我认为这是正确的。”

包产到户事件,客观上造成了邓子恢和毛泽东之间的政治裂痕。在毛泽东看来,搞包产到户就是搞单干,而单干是违背他所理解的农民的根本利益的。他要继续搞《人民公社六十条》。他坚信:他这是为防止农民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做了一件大事。

此后,毛泽东既不理也不用这位他亲封的“农村问题专家”。邓子恢那阵子心里非常郁闷。在随后的谈话中,邓子恢郑重地向毛泽东提出:辞去党内外一切职务,退休,到福建龙岩老家去休养,认真搞点调查,研究社会主义该如何搞,以度晚年。

毛泽东沉思良久,没有表态。

尔后,中央安排邓子恢同陈毅、贺龙、聂荣臻一起去广州休养。

两年后,在第三届全国人代会第一次会议上,邓子恢又被宣告罢官——被免去国务院副总理的职务,改任全国政协副主席。

1972年12月8日,不再享受国家领导人待遇的农民知己邓子恢,在病房中不小心摔倒在水泥地上,造成颅脑损伤。在昏迷两天后,含冤溘然长逝……

4

围绕着生产责任制引发的长达10年的争论,致使中国农业生产的发展和农村改革的进程,延误了将近20年。

包产到户问题一直是中国农民没有间断过的热门话题。

作为中国最高层,自1978年起,中共中央文件中关于包产到户和包干到户的说法每年都有改动和变化,其轮廓如下:

1978年:“不许分田单干。不许包产到户。”(《关于加快农业发展若干问题的决定〔草案〕》)

1979年:“不许分田单干。除某些副业生产的特殊需要和边远山区、交通不便的单家独户外,也不要包产到户。”(《关于加快农业发展若干问题的决定》)

1980年:“在那些边远山区和贫困落后地区……可以包产到户,也可以包干到户……在一般地区……就不要搞包产到户……已经实行包产到户的,如果群众不要求改变,就应允许继续实行……”(75号文件)

1982年:“目前实行的各种责任制,包括……包产到户……包干到户……都是社会主义集体经济的生产责任制。”(1号文件)

1983年:“联产承包制……是在党的领导下我国农民的伟大创造,是马克思主义农业合作化理论在我国实践中的新发展。”(1号文件)

邓子恢在20世纪60年代提倡的生产责任制,主张将适合集体干的农活由集体去干,适合各户干的农活分户去干,并且都对最终产量负责,解决人民公社制度中劳动管理严重混乱的现象。完全可以这样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中国的经济改革,是从农业开始的。各种联产承包责任制逐渐普及,农村亿万群众通过亲身实践,选择了既发挥农户自主经营,又保持集体经济优势的双层经营体制,走向了符合中国客观情况的社会主义道路,发挥了巨大的效力。

历史无私,人间有情。1981年3月,中共中央为邓子恢隆重平反。

中共中央办公厅发文指出:“过去党内对他和中央农村工作部的批判、处理是错误的,应予平反,强加的一切不实之词,应予推倒,恢复名誉。”接着,同年6月,中共十一届六中全会通过了《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决议在论述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的重要经验时,总结了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朱德、陈云、邓小平等同志提出的一系列重要观点,接着提到:“邓子恢等同志提出了农业中要实行生产责任制的观点……所有这些,在当时和以后都有重大的意义。”

后人看到和体验到实行生产责任制后的良好效果,饮水思源,自然联想到中国农业先行的探索者邓子恢当年和其他同志提倡生产责任制的重大意义。

是不是可以这样假设:如果当年邓子恢的观点能被采纳,会给中国的农业生产和社会主义建设带来很大利益呢?

这还真是难以想象。不过,那样的话,中国的农业政策史和农村发展史就会改写,国际共运史大概也得改写,中国和世界格局也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永远不会改写的,是邓子恢的不朽英名,是他那时时刻刻和农民兄弟血肉相连的赤子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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