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四重奏
2011-11-20萧相风
□萧相风
一
老三,我就要死了。
那你就去死吧。
我真的要死了。
好。我会烧纸给你。
在晒谷镇的西大门外,你会天天听到后屋里传来马支书的呻吟。晒谷镇的房子沿街排列,一个挤一个,呈狭长带状,每户房子纵向分为前屋、中屋和后屋。过去是泥瓦房,为了采光,屋顶上会安一块玻璃,太阳上屋时,屋子里就有一块砖形的光柱打在地上,有的人家装的是圆形的玻璃,自然就是一道圆柱。随着太阳移动,这根光柱会和蚂蚁一样慢慢爬,爬着爬着天就黑了。现在的晒谷镇翻新不少新楼,但马支书的三儿子钱不够多,在前屋、中屋上新修了楼房,共两层,后屋还是老屋。马支书就躺在这样的老屋里,他在床上大口大口喘着气,费劲地移动着用了七十多年的身体。在那张油漆脱落的老式木床上,他死了很多次。每个夜晚,他都梦见自己躺在棺材里,被镇上的人慢悠悠地抬上金鸡岭。在路上,他煎熬着死亡的恐慌,他看见他的老婆,他的父亲,他的大儿子以及杨瘸子,一群故去的人走在队伍的前面为他送葬。老三或者光光竟然捧着他的遗照在嘿嘿地笑。这种梦,他做了许多遍,每一次都是惊人的相似。他知道,这种梦做多了,死亡离他也就不远了。马支书再一次叫了起来:
老三,我就要死了。
知道啦。
老三,你过来扶我。我有话要说。
你说嘛。我在配农药。
马支书见老三没动静,失望地爬了起来,将麻灰色的帐子收拢,挂在两边床头的铁勾上。他的背脊像一棵低头熟透了的向日葵,他佝偻着背,看了一眼屋子里的那根光柱,坑坑洼洼的地面窿起一只只泥坨子。那砖形的光块,早上醒来时还在床头,现在慢慢爬到了床尾。木床下有一块搁鞋子的木条,他从这块放鞋板上取下一双布鞋,换掉解放胶鞋。屋子里有些酸尿的腐臭,这粘稠的酸臭味像一条飘动的白纱带,紧紧地缠住了马支书。马支书已被这气味缠得过久,早就麻木了。床边摆着一张陈旧的太师椅,太师椅下面摆着一只尿罐。一只瓦青色尿罐,粗糙的表面凸凸凹凹布满了麻点,那是陶器烧制中产生的气泡。分明是炎夏,马支书却感觉到一阵风冰凉地透过他的身体,从胸口穿过后背吹了出来。他披着一件四个口袋的中山装,抖索着寻找老花镜。眼镜不在太师椅上,也不在床头。
他一小步一小步将自己移到屋外,那阳光刺眼,将他推了一把似的,他差点往后跌倒。啊,好烈的日头。光光蹲在外面的马路上,手里晃着一块光。晃来晃去的,像跳动的青蛙。光光经常拿着一块小镜子在墙上晃,将太阳光反射在墙壁上移来移去,觉得很好耍。马支书会骂光光,狗日的,别把镜子耍烂了。光光撅着嘴不理他,有时还将圆圆的白光故意照到他身上。光光知道,爷爷跑不动,也跑不过他。
二
马支书的媳妇听到马支书骂狗日的。嘴上不说,但脸黑了。她坐在屋檐下,用马头肥皂涂着厚厚的家织布做的黑裤子。她看着肥皂上渐渐模糊的马头,嘎一声,啐了一口痰,在洗衣板上使劲地搓着裤子。这回,光光手里晃的不是圆镜子,而是马支书戴的老花镜。光光捉了一只饭蚊子,拔了翅放在半截红砖上,他用老花镜将光线聚成一点,烤这只摘了翅膀的饭蚊子。
马支书看到他那副眼镜就喊:我的崽呀!我的眼镜。
马支书的媳妇横了马支书一眼,那是眼睛由左向右横了马支书一眼。什么我的崽?老家伙乱喊。我不成了你的老婆?她心里嘀咕。
马支书的媳妇扬着湿淋淋的巴掌对光光喊:把眼镜还给你爷爷。
不!蚊子还没有烤死呢。
马支书向光光怒斥:快拿来,你这个短命鬼。眼镜不是给你耍的,要是耍烂了就好看了!
光光蹲在那里不动,蚊子还没有被烤死,他不会罢休。
马支书的媳妇看了看马支书焦躁的神色,跑过去把光光手里的眼镜夺下来,还扇了光光一巴掌。光光滚在地上耍赖。马支书的媳妇懒得理他,将眼镜还给了马支书。马支书戴上眼镜问媳妇,老三哪里去了?媳妇说,去田里洒农药去了。
马支书坐在门口的一张躺式竹床上。竹床早被磨得光滑发亮,断了几片竹条。两边的扶手被虫蛀了七八个细孔。马支书将中山装脱下来,垫在沁人的竹床上,露出里面白色的背心,白棉纱制的背心裂了几处破洞,马支书身上的肉又黑又瘦,像风化的腊肉,胸前的肋骨隐约露出来,有些像搓衣板。马支书微闭着眼躺在竹椅上,听远处苦楝树上的一只蝉叫。蝉连续叫着,忽然停了一会。马支书又张开眼看那棵树,等那只蝉接着叫。果然,两分钟后,那只蝉又叫了。拉锯似的欢叫了一会,蝉又停了下来。马支书又睁开眼,有些烦躁。四周空荡荡的,媳妇去屋后的小溪漂洗衣服去了。光光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玩。只有太阳将一大段白光铺在马路上。
马支书又想到了小溪。小溪的水越来越浑浊,上游老是杀鸡洗菜,农药瓶和垃圾也倒在小溪里,垃圾里还能找到避孕套。真不像话。马支书有些恼,唉,我就要死了,哪管得到这些。马支书死过两次又活过来,但明显感觉身体不行了,许多器官不听使唤,像浮在水面上的尸体。
忽然间在镇东响起一声铳。吹铁喇叭和打卡钹的声音也传到马支书的耳朵里。死人了?马支书还不晓得又是谁死了。哀乐伴着出丧的队伍越来越近。马支书坐起来喊:秋芬,秋芬!秋芬就是他三媳妇的名字。秋芬正在院子里晾衣服,将衣服一块块抖开抖平,这喊声太熟悉了,每天早上都会喊:老三,我就要死了。通常她丈夫应得少,马支书喊十声,老三会应一两声。秋芬也有些厌烦,在衣服架下嘟哝,叫鬼叫菩萨!她漫不经心地走到前屋的屋檐下,问马支书:什么事?
马支书瞪着眼吹着胡子说:有人出丧了,马上从门口过,去放鞭炮呀。
秋芬说,我早就知道了。
谁老了?
杨瘸子老婆。
马支书想起杨瘸子老婆,老得快掉渣了。杨瘸子死了三十多年,但杨瘸子老婆一直活得开,撑到了现在。
送葬队伍过来了,他们要在晒谷镇上转一圈,然后向东抬上金鸡岭。队伍的前面打着花圈,后面举着一条长龙旗。中间是抬棺的人,八个人抬着胳膊粗的木杠,漆黑的棺材在慢腾腾地朝前走。八个抬棺人都是老家伙,抬得有些吃力。马支书似乎看到了棺材里的杨瘸子老婆。这个老太太,年轻时长得标致体面,是晒谷镇的一朵花,五十岁后就老了,八十岁还是那个老样。去年马支书见到她时,她满脸褐斑,脸上有些浮肿,他向她问好,但她已经认不得他。
抬棺的人有六个是认得马支书,像马老三和老唐他们,因为他们也为马支书抬过一次。那一次可吓着了抬棺的。他们刚抬到去金鸡岭的山路上,马支书就在棺材里敲得橐橐响,像是半夜鬼敲门。那一次马支书并没有死成,在半路上又活了过来。不但是那一次,在第一次,马支书已经躺进了棺材里,在出丧的前一天,马支书又哼哼唧唧地活过来了,吓得那些守灵的人以为是诈尸。晒谷镇有人背后笑骂,狗日的,这老家伙命硬,死了两次,阎王爷都不收。第二次马支书活过来的时候是去年立秋。马支书还是有福的,为他抬过棺的两个人在今年过了春节就死了,但他还活着。马支书有福,但他的家人却愁眉苦脸。马支书的大儿子早年爬拖拉机摔死了,大媳妇改了嫁。二儿子参军后转业到了外地。只有三儿子养着他,但是办了两次丧事,开销也花了不少,二儿子还从外地来回跑,两次奔丧不成,也跑烦了。
虽然死过两次,但马支书并没有尝到死亡的味道。死到底是什么滋味?马支书只是在梦里隐隐约约地感受过。
躺过两次棺材的人毕竟非比一般,身上似乎带着阴间的气息。镇上的人看到他都有些畏缩。老三叫马支书住进了老屋,怕他身上的不祥之气带进新屋。马支书身体愈见干瘦,虽然整天躺在床上叫呼着死,但他的命像石头一样硬。他一直撑着一口气,气虽弱,却坚韧得像一根蚕丝,吊着他的命。
现在杨瘸子老婆死了,马支书反而感到恐慌。杨瘸子老婆也是镇上高寿的人。现在她终于死了。一个人死了,被人说成了终于死了,这多少隐含着漫长而又迫不及待的期待。或者说,大家终究等待着这一天。
秋芬放着鞭炮,这鞭炮是去年立秋为马支书办丧事剩下来的。马支书中途没有下葬,余了不少鞭炮,现在为杨瘸子老婆送行。在晒谷镇上,每个人都有被放鞭炮的份子。阳光溶化在棺材上,光从不同方向进入众人的眼睛,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发着黑亮的光,白色的丧服上也折射着光晕。只有棺材底端有一块黑影子,在地面上移动着,那是太阳照不到地方。棺材的影子时大时小,时小时大,随着棺材的起落,影子最终吻上了棺材,被棺材压得死死的,融为一体。
送行的孝子贤孙,眼泪不多,只是抹了抹眼角,皱着眉头望着前面某块地方,谁也不知道究竟望着哪块地方。有个女人还是撕开了嗓子哭了起来,像布料店“嗤”一声扯开的布匹,在嘈杂的哀乐和人声中,显得单薄而苍白。
接着两声朝天怒吼的铁铳将马支书震醒了。那铳声越来越远,像是远处的咳嗽。秋芬望着送终的队伍,想起了去年送公公的情景。她有些羡慕送行的人,终于送走了一个任务。马支书颓然地望着远去的队伍,他落在竹床里,身上起了一层阴冷的疙瘩,汗毛从稀松的皮肤上竖了起来。他摇了摇脑袋,发现刚才脑子里想着什么,一时记不起,记忆沦为一片空白。他用力想一想,一用力头就胀痛。他忽然记起,光光是跟在送葬队伍后面,还帮一个女人举花圈。这个小娃子,是好上了送葬?他不晓得那女人打花圈是有酬劳的。
秋芬放完鞭炮又回到后院晾衣服去了。马支书背着手,在马路上蹒跚了两步。阳光割在身上,热一阵冷一阵。马路上被践踏飞溅的灰尘又落回到原地。马支书想起自己的过去,从童年开始,小时候是什么模样,他已经记不得了,他的脑海里出现了光光,用以替代自己的模样。他从镇西往镇东走,走到大队老屋的门口时,童年已经回忆完了。他再朝前走,走到桥头电器铺。电器铺挨着酒铺。马小军两口子在屋子里捏着饭团,他在酿米酒,簸箕上是刚出锅的米饭,用冷水浇凉后,捏碎,撒些用来发酵的饼药,和均了放在酒缸里,待充分发酵后就倒在篜锅里蒸,像这样实打实酿米酒卖的人不多了。粮站新开了家小酒厂,一套新设备,开始了批量性酿酒。现在天气热了,酿酒不需要用糠壳、锯灰来保温。冬天不保温就容易醒酒。马小军对老婆说:最近死的人多,生意不错。再酿几缸,今年天一冷我估计又要忙起来。马小军老婆说,下一次该那个马支书了。马小军笑道,现在街上就数他命最硬。
马支书听在耳里,在电器铺旁没有做声。他走上了石拱桥,望了一眼上游的岚江。河里的水越来越绿,老脏老脏的。马支书记起了老王,是要去看看老王。老王在老供销社院子里,他躺在一棵大樟树下,两只眼睛盯着院门口,一直盯着。马支书喊:老王。
老王只是颤微微地点头,点头的动作像浮标在水面上晃动,轻飘飘的,有些像摇头。老王的儿子小王从屋里出来了,扶起老王对马支书说:马支书,你有空来了?坐啊坐。马支书打量了老王一遍说,不坐了,顺便走走。老王在小王的搀扶下拄起了檀木拐杖。老王嘴唇在动,但没有声音。小王对着老王的耳朵大声喊:爸,马支书!小王将耳朵侧上去一会儿,对马支书说:我爸说,好久不见,问你身体还好吧。马支书看着老王枯涩的眼睛笑了:好,离死还差那么一小步吧。老王嘴唇又在动,没有声音。小王将耳朵凑上去,皱着眉头听了半天没听不清。
马支书从老王那里出来,心里沉甸甸,压着一块石块。他脑子里迷糊了一阵,老王?老王又是谁?他感觉老王一下变得陌生起来,大概从来没有出现这人。一个人存在与否,变得诡异了。马支书内心空荡荡的,走到百货楼前面,当年这里矗立着三棵樟树,每棵树需要三人合围才能抱住,樟树之间搭了一个平台,大青石块砌成一个椭圆形高台。台子依傍着樟树合成的浓荫,形成一道天然的墙幕。公社开大会、批斗、审判犯人和社火唱戏都在这个台子上完成,这个舞台上演过多少出戏,早已成了晒谷镇一个标志性建筑。修百货楼时,一把长锯拉掉了樟树,平台也被拆成了平地。现在这里变成了马路。马支书经过这里,泛起一阵后怕。当年他和老王坐在台上审过犯人。可老王是谁呢?不但老王变得模糊,那三棵樟树是否存在,也让他拿捏不准了。
百货楼对面有间发廊,是杨瘸子孙女开的,请了两个洗头妹,大奶,爆炸头,衣服穿得很节约,每天晚上发廊里红灯绿灯轮着转。今天老板不在,却还在营业,里面的麻将哗哗响。马支书瞪了一眼发廊骂:狗日的,剪头发不像剪头发,越剪越复杂。
三
半夜里天气闷,马支书躺在蚊帐里慢吞吞地摇着圆蒲扇。蚊帐顶上出现一团光圈,白惨惨的像眼花。马支书的手抖了一下,莫非是杨瘸子老婆显灵了。那团光圈,明一下暗一下,蚊帐顶部忽然轻轻晃了晃。真是那老婆子显灵了。马支书想喊,喉咙滋滋响,被一口痰卡住出不了声,上下出气也出不赢,马支书闭了眼,想起了杨瘸子老婆的往事。杨瘸子老婆比他大五岁,嫁给杨瘸子之前还嫁了一次,头个男人偷公社里的苞谷被打死了,大儿子又出天花死了。老婆子跳河寻短见,马支书在河边打鱼救起了她。那时她还不是老婆子,长得嫩光嫩光的,那肌肤嫩得像水豆腐。马支书也还不是马支书,只是一个普通的后生仔。马支书曾经和她相过亲,无奈她岁数要长,又是二头婚,带了一个拖油瓶。父母不支持,没谈成。但是马支书暗地喜欢她,看她一脸白白净净的,奶大腰又细,全身有股狐媚味。他们两人眉里眼间藏着情。那时闹饥荒,马支书时常偷偷给她送红薯,红薯可是难得的口粮。有一次她暗示了一下,马支书摸着黑钻进了这个寡妇房。唉。那个夜晚,是马支书这一生最美妙的夜晚。马支书混混沌沌地回忆起来,还反刍不够那种滋味。他是个童蒙未开的童子身,寡妇是个熟透的女人,女人会弄,弄得他好几次欲死欲活。可惜她后来嫁给了杨瘸子。
后来马支书成了支书,成了家,生了崽,父母也去了。但是他心里总搁着一个人。做事累了,一歇下来就想起那个人,又不能说,自己慢慢去消化。真烦人哪!有一次他去田里挖水,在棉花地里碰见了杨瘸子老婆。杨瘸子老婆正在为棉花打顶心。马支书一时冲动,抱着她在棉花地里做了起来。杨瘸子老婆半推半就,满脸通红地躺在棉秸下,绿阴阴的棉花叶遮掩着她,像一朵怒放的棉花,全身发出清纯的芳香,她很少害羞,但这一次是马支书主动,她被动,马支书让她很满足,完了,她光溜溜地将乳房靠在马支书胸上,紧紧地蹭着马支书,示意再来。但是马支书精力有限,吐了一口气说,不行了。马支书心里在说,这感觉怎么没有以前好呢。
马支书刚从棉花地里钻出来,远远地就看见杨瘸子一起一落地追过来骂:狗日的!狗日的!本来杨瘸子的腿是微瘸,左脚轻,右脚重,在气急败坏的时候就瘸得厉害。杨瘸子右脚弹跳着骂:搞我老婆,我日你娘咧。我咒你死儿子!咒你不得好死!
马支书黑着脸不做声,扛上锄头灰蒙蒙地跑了。后来他的大儿子果然被咒死了,他有次爬拖拉机回丈母娘家,没抓稳,被抛下来,一头磕在路边的石块上,脑浆随着汩汩的鲜血淌了一地。马支书最喜欢大儿子,头脑活,做事卖力,更主要的是孝顺,死像他。大儿子一死,他感觉自己一下子老了许多。
马支书的眼泪流了出来,觉得对不起大儿子,想起和杨瘸子老婆的往事,又念叨起了她。现在她走了,她今夜睡在金鸡岭上,应该还睡得踏实吧。她睡在杨瘸子旁边,应该是踏实的。也不对,杨瘸子经常和她吵架,两人生前过得不安稳,死后在阴间里估计也是吵闹不休。什么时候该我呢?死了两次还没有死掉。真的是不得好死,杨瘸子这回在墓里应该是格格偷笑,他的咒应验了。马支书既怕死又想利索一点。唉,人这一辈子就是恼人。
马支书越想越烦躁,火气嘘嘘地起床,摸到一双硬胶凉鞋,那凉鞋已经掉了鞋绊绊,前面也裂了缝,马支书去年用烧红的铁钳将它们烫在一起,又穿了一个夏天。马支书口渴了,要去中屋舀杯水喝。揭了水缸盖,咕了一口水,他听到什么声音,奇奇怪怪的。难道是贼牯子偷东西?他跟着这声音走,上了楼梯,走到楼梯中间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老三和他老婆在做那事。两人做得畅快,叫声也畅快,没有什么憋憋堵堵,像猪栏里的猪,饿了就叫,叫得一点也不含蓄。马支书正要下楼,忽然听到秋芬说,老三,那棺材都快干坼出裂缝了,要不要重刷一遍油漆。老三说,刷什么油漆?老头子不是说快要死了吗。秋芬说,天天早上喊就要死了就要死了,喊了大半年还不是活着。老三说,快了。秋芬说,快你妈!我听烦了。好像屋里天天都在死人。老三发火了:人都是长命册上记好了的。又不是你和我能做主!你难道想害我老子。秋芬不言语,侧了身子。马支书想象得出她背着身子不理老三了。果然,老三用手掰她身子和气地说,算了,我们再来。秋芬说,把手放开。老三的手在秋芬胸脯上抚弄,秋芬将他的手甩开了。老三说,别这样嘛。老人家能活着就是福了。秋芬说,狗屁。死了两次,躺进了棺材里又缓过来,这不是害我们吗。要么不要死,要么死干净。
马支书气得手打哆嗦,想冲上去骂他们几句。但他忍了忍,轻手轻脚地下楼,回到自己的床上。马支书气来气去,想通了。
第二天早上,老三期待着父亲的叫喊:
老三,我就要死了。
老三会回他:天天不都在死嘛。
父亲说:我真的要死了。
好。棺材早就准备好了。
但是这一天马支书再也没有叫了。他硬挺在床上,鼻孔里也没有那缕浊气。穿堂风再也穿不透他的身体,他像一块石膏躺在那里。屋顶上漏下来的那根光柱打在他的床头,他的身体像一面镜子,脸颊被光晕打亮,又反射到蚊帐顶部。
老三木然看着马支书,内心感觉复杂,不知是悲是喜还是悲喜交集。
秋芬虽然是第三次看见这个死亡,却显得比前两次要恐惧得多。她似乎看到了鬼,看到了自己的魂被勾走了。
好了,一切该完了。喇叭吹起来,卡钹打起来,放铳的人朝天举起火铳,轰!轰轰!一缕硫磺烟在天上飘着,随着白云走了。光光捧着马支书的遗照,左看看右瞧瞧,好奇地笑了。老三脸上挂着泪痕,秋芬用孝布抹了抹眼角。她嫌送行的队伍走得慢。但是没有完。在上金鸡岭的路上,抬棺的马老才似乎又听到了一声叹气,仿佛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怪了,是谁在叹气?马老才怀疑自己是不是年纪大了,耳朵不灵了。但是——他看到和他并行抬棺的老唐也变了脸色。马老才使劲撑在地上的腿倏地麻了。马支书在棺木里闭着眼睛说,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