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家村纪事》的死亡叙述
2011-11-20赵淑梅
赵淑梅
《康家村纪事》的死亡叙述
赵淑梅
死亡意识是反映民族或社会文化构成的一个重要元素,死亡叙事是当代中国文学的一个重要母题,当代中国作家始终通过死亡叙事关注死亡意识的构建。如果沿着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死亡路径”,我们甚至可以粗略地勾画出其中的线路图,以便从总体上把握死亡叙述和死亡意识的大致走向。比如,鲁迅在《阿Q正传》、《祝福》、《孔乙己》中的死亡叙述,与其他现代作家一样,常常是情节手段或强化主题的渲染的产物。在当代作家中,王蒙的《活动变人形》、张贤亮的《习惯死亡》中的死亡叙述,一般都是人物的命运使然,即“不得不死”。其后,死亡叙述发生较大的变化,在莫言的《红高粱》、《檀香刑》里面那些庄严而美丽的死亡,启发着读者对死亡意味的领悟,莫言恪守的死亡意义是向生而在的,死亡是作为生命欲望的对照物而强烈地呈现,死亡是对生命的一种承诺方式;贾平凹在《秦腔》中的死亡叙述,是由人物死亡引发的“土地情结”、“秦腔缘分”以及“向死而在”的文化挣扎,同时体现着作家悲悯的人文关怀。阎连科的死亡叙述比较激昂,则以死亡为窥豹之管对传统文化进行反思和批判,在死亡背景下书写人性,剖析其中所特有的丑恶魂灵,关注着在重压之下造成的人性扭曲的非人心态,在遭到否定的生命价值以及泯灭的人性中去发现生存的艰辛和韧性,再现一种活着的英雄精神,同时竭力将死亡的深层意蕴提升到对人类命运哲学思考的高度,来审视其诸多分支的残缺。还有一些先锋作家,如马原、格非、残雪、孙甘露、北村等也都参与死亡叙述,侧重关注个体死亡的荒诞性、偶然性以及形式的多样性,为观照死亡提供了崭新的视角。
一般来说,绝大多数中国作家通过死亡叙事所建构的死亡意识,常常是绝望、苍凉、无奈,很少涉及建构“死亡的界生形态”,即以物态化的意象思考死亡并隐喻出对生命永恒意义的追寻,从而从精神层面上消解绝望、苍凉、无奈,同时使之成为一种感性抒写,进而找到内在价值依托。
高晖的《康家村纪事》①高晖:《康家村纪事》,沈阳,辽海出版社,2010。,是以一个乡村孩子的童年、少年和成年三个阶段的心灵生活作为主线,覆盖着正文、片段、对话录等三部分内容,结构成这部跨文体写作的长篇小说。其中,正文部分穿插着康家村的其他人物和故事,片段部分重在陈述“我”的心灵成长历程。每个片段都与后面的正文有着某种或显或隐的联系,起着相互映衬、导出的功用。整部作品立足现在时刻度,通过对逝去时光进行非线性编辑,使上述章节相辅相成,连缀成统一体,同时保持着诗性的、优雅的散文化特征,分别从不同侧面和层次建构起康家村的故事和“我”心灵成长的历程,最大限度地重现童年时光以及现时情态,使回忆充满了多维意义,书写出一个一九六○年代人的心灵秘史①丁宗皓:《寻求有意味的哲思》,《人民日报》2010年12月17日。。令人关注的是,这段心灵秘史的绝大部分是通过对大伯、五芹、吴玉刚、刘菲等若干乡村人物的死亡叙述实现的。上述人物的死亡,一方面存在于各自的故事里,另一方面又存在于“我”与他们的关系中。这样,附着作家本人对康家村死亡故事的认知和感受,着重揭示乡村社会里生命成长、死亡的偶然性和神秘性,使作者随时进入个体命运并进行适当的触摸,同构成“我”的精神世界的维度和参照,并以此揭开乡村社会的隐秘一角。
与上述先锋作家的死亡叙述相比,高晖笔下的死亡就显得更加简单、随意、散淡,甚至没有因死亡叙述给读者带来任何压抑感和恐惧感,可谓“规模较小的死亡”,可就是这些若有若无的、漫不经心的死亡叙述,却给人带来特别地灵动与震撼。我们不难发现,高晖在叙述死亡时所做的独特探索,即:高晖不仅仅关注于探索“死亡形式”即描绘出各种各样的死亡表象,更着重于建构一种各具特色的“死亡的界生形态”。高晖依托于已被他精神化的康家村,几乎是完全通过个人记忆来推进死亡叙述,展现死亡的细部,表达着自己对死亡的反思。高晖通过对死亡者生存状态的叙述,揭示出种种真实的死亡真相,唤醒读者内心深处真实的记忆,使其“心中突然会袭来一股难以言说的震撼和沧桑”②高晖:《康家村纪事》,第195页。。
超越死亡的麻木性、简便性。在《正文二——此文献给小学同学五芹》里,高晖讲述了一个少年溺水身亡的故事。开篇只是散散淡淡,根本不存在死亡的影子,不过,忽而便是在王老师的带领下他和一个同学去看已经死亡的五芹。面对死亡,五芹爹的处置便是“……他二叔也是,咋不在泡子那儿整个大锅呢?非得背回来”,和“处理啥?天蒙蒙亮就得扔在坟圈子里,一个小孩,没成人,不能入土,几天就没了——野狗老鼻子了”。一切的一切便是对当地风俗的遵从,悲哀的成分似乎是难以见到的,于是“五芹四仰八叉躺在炕上,脑袋歪在一边,大嘴张着,大板牙龇龇着”。面对死亡,五芹爹在一种迷茫、漠然的状态中,或许更多的是一种释然,而这种释然恰恰源于“这帮小烧火棍,一顿唣一盆大酱”般的“奢侈”。上述这些情节,早已传达出五芹爹对五芹死亡的极度麻木。不过,叙述到这里,高晖还嫌不够——面对王老师的来访,五芹爹更多的是一种给别人添麻烦的感觉,这时作家高晖又写出极其残忍的两句:“王老师,你坐……五芹太淘,这下你也省点心!”“他王老师,还把你麻烦来了……”和“王老师,你哭啥?四十多个学生,差一个能咋的?身板要紧……”看到这里,我们在欲哭无泪的同时,透过对死亡的刻骨麻木捕捉到乡村社会死亡的种种隐秘。
在《正文三——一九七六年秋天的纸飞机》里,描述了作者第一个能看得见的死人——大伯,他“躺在地上,上面盖了个破布单,白的,两只大脚竖着,比以往要大”。面对死亡,大娘(死者的爱人)以“笑眯眯的样子”对“我爸爸”说:“他三叔,你大哥可把我磨出头了。”当“我”意识到“死了”而“哭出声”时,大娘安慰“我”,“你想这老死鬼了?别想他”。这些细部在某种意义上鲜活地诠释着死亡的概念。
高晖的死亡叙述所传达的东西,不单是对亲人死亡的一种彻底的麻木与愚昧,死亡带来的不是痛苦、焦虑和恐惧,而是无奈、解脱以及由此带来的异常平静,这时,高晖的叙述从容、淡定,不露声色,丝毫没有任何对死亡本身的隆重姿态,更多的是制造某种巨大的叙事留白。其实,高晖着力表现的不是死亡的简单、生命的脆弱,而是对死亡的神秘性、虚无性的揭示,同时将死亡赋予一种形而上的意义。也许,正是通过揭示对生命本身的漠视,使我们看到乡村底层苦难命运的真相,看到乡村社会隐秘的缺失与错位,进而折射出对生命的珍贵。
超越死亡的荒诞性、神秘性。就死亡的荒诞性而言,高晖的死亡叙述与一九八○年代的先锋作家的死亡叙述有相近之处。比如,苏童作品中的猫眼女人和刘素子的异命同死和陈宝年的意外而终;余华《死亡叙述》中司机在一种不可言说的偶然推动下最终走向死亡,《世事如烟》、《河边的错误》亦揭示了死亡的种种神秘与偶然;洪峰《极地之侧》中的各种各样的死亡均弥漫着一种浓重的荒诞性、神秘性;而正是上述这些形而上意味的“荒诞”显示着一种社会现实,于是“死亡者”不得不“死”。但就总体而言,高晖的死亡描述,一方面承袭着西方作家对死亡的荒诞性、神秘性的理解,同时极力摆脱传统作家的死亡故事要素以及先锋作家对死亡的预设意识,努力丰富构成死亡要素的各种关系并建立起新的意义;另一方面,高晖通过独特的文本张力、叙事留白等手段弥合了叙述者与读者的间隔,使死亡故事充满着神秘感与多义性,并唤醒读者的参与意识。
在《正文四——高中女生刘菲之死》中,高晖以“我”的个人记忆为线索,通过我和高中同学老潘对刘菲死因的猜测以及与她生前的有限交往,探求揭示出她死亡的真正原因。那么,到底她是因为被揭露剽窃别人诗歌而羞愧自杀?还是因为食堂饮食极差引起的贫血晕倒等身体原因,抑或是由于面临高考精神压力太大而死?还是因为与校长的隐情而自杀?或者还有其他原因导致她轻生?小说文本并没有给出明确答案。因而刘菲的自杀原因就成为故事情节发展中的一个空白部分,引发读者利用想象去参与文本构成,从而使其结构不再是封闭的、自给自足的,而是具有了现代主义小说文本常有的开放性①见张清芳《诗意和现实:另一种底层小说》,高晖:《康家村纪事》,第187页,沈阳,辽海出版社,2010。。
《正文五——杀人犯吴玉刚印象记》讲述了一个老实的、挣扎在婚姻中的农村青年。他的新媳妇说他“阳痿”,而“我”和小六子却看到另外相反的情况。他到底是真的“阳痿”还是新媳妇的污蔑?进而言之,如果没有性功能,那么石女的话该做何理解?而如果他真的被前妻污蔑,那么他与小六子的二姐结婚后又因为“阳痿”而离婚,这些又作何解释呢?将吴玉刚的“阳痿”时隐时现,同时“阳痿”本身又制造出一个巨大的隐喻,委实让读者难以确认“是耶”,“非耶”。至于吴玉刚的杀人原因,似乎也因埋伏在荒诞之中而充满神秘性。
在这里,我想起叶兆言在《五月的黄昏》里的死亡叙述,主人公是被迫害而死、追逐女人而死抑或是被诬陷而死,被传说得犹如迷津一般。无论高晖还是叶兆言的死亡叙述,都是在不确定性中表现对死亡的态度,或者是对死亡的更深的理解。但是,叶兆言的故事性更大,高晖的故事性更弱、叙事留白更大,因而高晖显得更加漫不经心,个体生命体验因素更强,从而形而上的意味比较强烈而且有自身体验的依托。我认为,高晖的叙述既不关注故事情节又不关注情景描绘,而是通过弥漫内蕴于作品中绵密的心灵感触着每个句子,同时渗透着一种哲学思辨,时时展示着生存现实和心灵体验细微颤动,从而引起读者内心的微微震撼。
死亡的价值性。与生命紧密相连的死亡是一个不能回避的现实,同样,如何关注死亡、如何叙述死亡、如何使死亡叙述更接近真实并最大限度地折射社会现实,也是一个不能回避的写作现实。在高晖的死亡叙述中,他力求对死亡主题的叙写充满灵性与灵动,从而在轻灵飘逸中展现“顿悟成佛”的心灵境界,最终对死亡赋予诗意阐释、诗学意义并揭示、丰富死亡的意义。需要特别指出的是,高晖的死亡叙事通过给民间的草根死亡赋予诗意特征,给庙堂的伟人死亡赋予庸常意义,进而打通对生命死亡的平等的认知,推进死亡本身成为对精神家园的回溯、对生命本真的回归。
几乎每一个人在成长过程中都不可或缺地目睹过死亡,并以此作为人生最重要的启蒙课,但自杀本身属于个案。对于自杀,高晖这样叙述道:“我第一次自杀的时候,是个月朗星稀的夜。那一年,我六岁……我抽抽泣泣地哭过之后,便想死去。想这念头时,心里很舒服……”在这里,高晖第一次诗意般展现了“作者自杀”的欲望,正想实施自杀的“高晖”突然感到“毛茸茸的东西在我那握紧剪刀的手背上,蹭来蹭去”,并有了一种超常的听觉、嗅觉,“好像听见了姥姥喊我的小名儿。我闻到了向日葵的香气……”于是“一个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儿童”心里甜丝丝的,并果断抱起小白兔回家了。生命委实需要这样或那样的借口,“那小白兔,便是我活下来的第一个借口……”
在《正文三——一九七六年秋天的纸飞机》里,涉及到毛泽东的死亡时,高晖将其当作一个几乎只读中国古书的普通读书人来理解,并在散淡、平和、绵密的叙述中,表达对毛泽东的怜悯之情。十五年后,在毛主席纪念堂“我的泪水无遮拦地流着……”在这里,高晖仅仅将毛泽东作为一个读书人来解读、怀念,这几乎就是一个普通人对另一个普通人自然流露的温情、善意以及思念,从而将“我”对毛泽东的那种“普通情结”推向高潮。高晖告诉我们如何用心灵去体证生命并感动自己,其悲情有一种悲天悯人的人文关怀。高晖就是在这样一种灵动、简约、温润、绵密的感伤风格中展开关于死亡的叙述,给人以心灵上的慰藉和感动,从而探求和书写着人的尊严和死亡的意义。
综上,高晖的死亡叙述已退去形式主义外壳,并尝试从灵魂上接近现代主义的死亡叙述并重新寻找意义:高晖的死亡叙述,始终恪守着自己内在的生命体验并成为其摆脱自身精神困境的突围方式,独自面对覆盖在死亡周边的平庸、琐碎、冷漠,竭力创造出一种附着在死亡之上的个体生命混沌中的价值观念;高晖的死亡叙述,依托顽强的内在心灵体验,剔除死亡叙述中的预设理念,其题旨和意义从场景、情节、细部乃至叙述本身中自然流露出来,已剔除丝毫僵硬的、概念的东西并形成了充满灵光的互动、映照,为读者建构了一种温情、古雅、质感以及反讽、幽默的死亡意识世界;同时,其死亡叙述本身带来的形而上意义,因没有明确的所指使能指的范围变得广阔、深邃;进而,高晖的死亡叙述以悲悯基调解读着死亡的荒诞、个体精神难题以及自我救赎的路径,并为作家引领精神还乡、诗意栖居和精神游牧提供一种新的向度。
赵淑梅,文学博士,沈阳师范大学副教授。
(责任编辑 李桂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