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青春与普遍时代——路内小说简论
2011-11-20张艳梅
张艳梅
边缘青春与普遍时代
——路内小说简论
张艳梅
回首新文学百年传统,成长小说可谓枝繁叶茂。不过,不同时期的成长小说主题和风格其实各异,对青春的认识和理解也随时代变迁不断转换。五四时期,以郁达夫等人的青春期苦闷为代表,写出了初沐西风美雨的身体和精神觉醒。此后,年轻人的成长基本被纳入意识形态化人格改造和建构视野,与现代民族国家的成长相适应,带有鲜明的后启蒙效应和主体的想象性回应。直至“文革”结束,其影响一直逶迤至今。当然,潜在的被动书写不是全部,还有一条线索是反抗。作为“垮掉的一代”的心灵自传,塞林格《麦田里的守望者》和凯鲁亚克《在路上》,曾令无数精神苦闷的青年为之神往。相对于西方话语中的叛逆,中国当代成长小说更多的是展示一种在自我认知长途中的再发现过程,终究还是身陷其中,没有多少超越可言。那些号称青春伤痕文学的作品,多半并不成熟,所有背弃和疼痛更像精神撒娇,缺少历练的坚定和必要的精神受难,写着写着就成了自暴自弃或者戏仿谄媚。
在近年来的青春写作中,路内无疑是个特例。路内是“七○后”上海作家,尽管他自己并不喜欢这种按照年代划分的归属。半年内在《收获》杂志连发《少年巴比伦》和《追随她的旅程》两部长篇小说。两部小说以书写青春的困惑和挣扎为情感基调,在动荡的思绪和情感的裂变中,呈现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以路小路为代表的一群少年的成长视野和心路历程。小说以爱情和心灵纠葛为主线,展示了青春的原生态,自我放逐的无奈,自我救赎的艰难,以及追随梦想去天涯的勇气。路内的语言富有独特的审美张力,油滑而又充满忧伤的诗意,“显示了七十年代生作家的真正觉醒和成熟。相对于那种以抗父为母题的七十年代生作家小说,它不再是简单地对社会、对家庭、对外在于自己的事和物的质问性书写,而调转方向,让灵魂审问自身,它标示的是七十年代生作家精神向度的丰满:文字的‘追问’开始指向自身,从对过去的回眸和成长的经验中反思自己,因而它不再是单纯的外在抗父的小说,而是内在的反思小说,它展示的是精神的内省力量”①葛红兵:《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巴比伦”——路内〈少年巴比伦〉读后》,《全国新书目》2008年第21期。。
一、作为成长小说的典型个案——叙事的内在情感动力
《少年巴比伦》(以下简称《少巴》)是路内第一部书写成长主题的长篇小说。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戴城,路小路在一家化工厂上班,不知道生活目标和人生方向在哪里。跟着师傅没学会什么技术,喜欢打游戏、翻墙、打架。爱上了厂医白蓝,因为白蓝考上研究生而最终分手。多年以后,路小路坐在马路边上对着他的情人追忆往事。《少巴》的语调貌似调侃,内在的精神结构是对青春荒芜的自省,以及成长的珍视,还有爱的渴望和自我超越的梦想。在这部小说中,我们看不到流行的青春文学中矫饰的精神撒娇和凛冽的破坏倾向。比较白蓝的精神深度,路小路这个形象似乎有些平面,不过透视他的精神成长,我们才能反身看到青春的自由与局限,飞翔和陷落。而这一切隐约着颓废的挣扎,才是真正打动我们的生命热切。
《追随她的旅程》(以下简称《追随》)也是一部有关追寻自我和爱的成长小说。路内用充满暴力色彩的街头场景和令人心碎的悲伤回忆,再现了九十年代初期一群少年混乱、压抑、迷惘、疼痛和放纵的成长历程。路小路、于小奇、曾园,还有杨一、欧阳慧……虽然家庭背景和人生境遇各不相同,但在一九九○年的夏天,在稍显闭塞的戴城,他们都有着精神突围的渴望。相遇,别离,夹杂着死亡阴影的暴力,克制却感人肺腑的爱情故事,还有温暖的兄弟之情。《追随》延续了《少巴》的内在风格,既饱含青春感伤,又内蕴着王小波式的反讽和冷嘲。笔法愈加娴熟,语言更为纯粹,更专注于人物的精神困惑和对普遍命运的深思。相比《少巴》的狂暴戏谑,《追随》稍显柔和温暖。
(一)青春的放逐与回溯
成长对于个体而言是一个人的自我寻找和确认的过程,而作家往往以此隐喻一个国家或者民族的成长历程。五十年代的成长小说在叙事模式上,以个人经由身心磨砺成长为思想正确意志坚定的革命者,这种被动纯化过程与个人的主动成长融合在一起,就显示出了时代对于个人的巨大影响力。八十年代无疑还是这一模式的延伸,只是政治启蒙换成了文化启蒙,经历了伤痕控诉和历史反思之后,个体成长在被启蒙的同时,主体性渐渐复苏,不过大时代的精神共名遮蔽了个体成长的复杂性和多样性。及至九十年代,中国成长小说可以说脱胎换骨,获得新生。多元价值观的分化,个性化的写作,以及文化意义上的叛父心理的强化,加之女性作家私人话语的推波助澜,为九十年代成长小说开拓了新的表现领域和精神空间。九十年代以来的“成长叙事”完成了有关人的主体性想象的祛魅过程,在还原和个人化层面,当代成长小说叙事开始走进青春内部,由社会关怀到个体自我关怀,由存在的外在关注进而深入到存在的内部观照,祛除了意识形态加之于个体的人格面具,一种以身体记忆参与成长记录,以欲望放纵改写青春经验的方向,受到广泛关注。不过,由于当下中国社会生活和文化语境的复杂,并没有形成关于“成长”的稳定视野,所以,我们看到的往往不过是青春自恋与青春反叛的纠结。
《少巴》和《追随》中的青春也有伤痕和疼痛,路内没有刻意放大,也没有蓄意回避,个人精神境遇中的艰难探索,烙印在路小路和他那一代人的生命之上。《少巴》对一个普通男孩在成长历程中面临的种种生存困扰和精神之痛,有着深刻的理解。迷惘叛逆的青春,在人群边缘孤单的身影,满脸的茫然和失意,只是青春之歌的单调音符;对爱的向往和珍惜,对生活的谨慎和看重,与之构成了多声部的青春和弦。小说中多次提到张楚的《姐姐》,这本来是一首反抗父权的词作。词的核心是“姐姐”,“姐姐”是一个理想化的心灵居所,是精神上的永恒寄托。如同小说中的白蓝,不仅是路小路精神和身体的启蒙者,更重要的还是他生命和爱的启蒙者。九十年代以来的成长小说习惯于“一个人的战争”,启蒙的思想视野消失,启蒙者被打倒在地,成长书写不断接近纯粹的原生态。路内对于青春的理解显然带有个人的叙事冲动,不过,小说中的年轻人虽不免自我放逐,却少有真正的弃绝,自我救赎的努力和向外寻求超越动力的潜在话语,依稀可见青春启蒙的思想线索。所以,小说最终还是给了我们一个可能的生命高度和对抗现实生活的精神立场。
《追随》则写出了更为忧伤而惨烈的青春。虽然人生并不是只有一条路可走,瞬间的光亮足以使路小路有勇气始终站在亲爱的人一边;不过,小说通篇还是给人以沉重的精神拷问和心理震撼。因随处可见的粗话,路内小说遭到不少质疑,或许这也是暴烈的青春的一个侧面吧。而小说真正的语言风格是油滑其表忧伤其里的饱满丰饶的诗意。路内用自己特有的文字风格把读者不自觉地卷入了一段伤感而迷茫、激情而荒诞、动荡而纷扰的青春岁月。小说依旧采用了回溯性叙事,这种叙事策略,拉开了青春的视线,在一定距离审视曾经的成长,很自然地悬置了一些追问,却深化了生命感觉。那一群少男少女的混乱生活——双叉奶黄莺率领的少女帮心狠手辣风姿万千;堕落的王宝、暴虐的小峰,终于从青春的炼狱走向牢狱;乖妹于小齐的T恤上印着革命的格瓦拉,恍若反叛与逃离的宣言;手拎西瓜刀的大流氓之女曾园,表面嚣张而内心善良;在舞厅泡老女人的大飞,总是嘲笑别人仍旧是处男……其中充满了迷茫与失落、忧伤和颓废、反叛与逃避、纵情和怅然。路小路沉湎于青春往事,而又以追随的姿态无限地超越了时间的牢狱,话语狂欢背后是苍凉的生命感悟,使得小说呈现出巨大的情感张力。《追随》不仅写出了青春期的躁动、压抑、破碎和不安,还带出了隐匿在主人公内心深处关于时代、历史和命运的自省。
《少巴》和《追随》显然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前成长小说的建构主题,以及九十年代以来的成长小说的解构主题,都略有不同。路内借淡漠和油滑的姿态击退了人们对成长的习惯性预期,成长自身的沉重和痛苦稀释了青春期的热情、梦想和躁动。路内试图还青春以本来面目,并且以原初的迷惘和困扰,坦诚地讲述了路小路这一代人苦乐交织的青春岁月。路内把自己的影子深藏其中,我们看到了作者和叙述者及被叙述者的精神互动,青春的原画复现,也是检视精神伤痛和反思生命存在的历程。两部小说都采取了回溯性叙事。青春已逝,带着感伤的情愫回首,小说充满了年轻生命与外部世界的最初碰撞。路小路、白蓝、曾园、于小齐、杨一、欧阳慧;还有软弱的长脚、爱情至上的小李、卑微地爱着生活的六指;走上人生歧途的王宝、少女帮的黄莺、意气用事的虾皮,等等。他们成长于理想主义破碎的年代,路小路是他们的代言人:隐身在激情的废墟,先天地反理想、反道德、反历史,没有厚重的文化感和深邃的历史感,却有着渴望从禁闭的生命城堡突围的梦想。这些特征体现在路内的回溯性叙事中,就让我们看到了那种成长的过渡性,矛盾、动荡、怀疑主义,又在内心渴望一种信仰的支撑。路内在叙事中选取的游戏口吻并不代表游戏的生活,游戏的生活也并不代表游戏的立场,终极的东西表面上从未进入小说的视野,然而岁月自身的力量却在拐弯处等到了终极的影子。
(二)在爱的伤害和想往中成长
两部小说都写到了青春期的爱情。这样一群少年到青年的成长,爱情的渴望与追随往往意味着一种边缘身份的文化认同和精神反抗。无论是《少巴》中的路小路和白蓝,还是《追随》中的路小路和于小齐,杨一与欧阳慧,都是没有结局的爱和没有出路的爱。爱和成长是人生的重要主题,也是文学的重要母题。在这两部小说中,爱情始终和成长纠结在一起。路内的叙事立场很明确,在爱的渴望和丧失中,看到生命内在的力量;爱最终以宽厚和永恒,拥抱了短暂而荒凉的青春。就像作家所说:“爱和死,是浓缩的结果,寻找则是一种稀释。”(《追随》)那么,正是在成长的寻找中,青春遭遇了爱和死亡的双重考验,并且最终以死亡成就了路内关于生命存在的超越性哲学思考。
《少巴》中,路小路和白蓝的相爱然后分手,算不上多么沉重的悲剧,却始终有着超出青春题材的苍凉感。本来路内擅长油滑的戏讽,读者很容易误以为那个时代那群年轻人的爱情来得多么轻飘,延伸出去,就看到了整个时代卸下严肃面具的同时,很难保有爱的尊严。路内把路小路的成长与白蓝的人生走向缠绕在一起,那种对命运的反思和探寻意味,超出了主人公个人生存的边界。就像《伤逝》里的子君和涓生,作家笔下的爱情从来都不仅仅是爱情,爱情是成长的动力和见证;同时,也可能是一种反向的质疑和挑战。无论是爱情、性,还是个人理想与现实突围,白蓝的出现和存在,纯化了路小路的生命深度。他和白蓝原本走的就是同样的道路,只不过呈现的方式不同,一个倾向于破坏,一个倾向于融合,在本来所属的环境里,两个人都带有孤独的局外人倾向。对于热闹的工厂生活,他们既是亲历者,又是旁观者。首先,白蓝开启了路小路情感和身体的通道。她使表面游手好闲其实有些自闭的路小路在某种情境中终于身心合一。这种投身爱情的自我寻找和自我确认,因而具有了直面成长的自我救赎意味。路小路和身边的人有着精神质地的不同,正是这一点不同,被白蓝捕捉到了,并且成为二人青春共谋的重要依据和基础。白蓝的自我救赎带来了路小路的成长自醒,路小路最终得以摆脱戴城生活的制约和禁闭,走向更真实的人生奇幻之旅。
《追随》中几个少年的爱与成长,比起《少巴》,稍微显得迷茫和混乱。路小路徘徊在曾园和于小齐之间,这两个女孩子是路小路人生的两个侧面。于小齐早逝而曾园远走,路小路青春和爱的见证者都被命运抹去,多年以后的莫镇之行,与其说是爱的寻找,不如说是青春的怀念。路内并没有止步于爱的表象,在折叠的时空交错中,于小齐、曾园和路小路对爱的理解从来都没有真正成熟,这种不成熟的爱对于一个人的成长究竟意味着什么,这可能是路内想要追问到底的一条精神线索。对于这样一群始终生活在自己的内部世界而无法真正敞开彼此的年轻人,爱情能否支撑他们趟过漫长的岁月之河,而不会突然沉没,于小齐的死似乎给出了相当悲观的答案。爱的渴求和困扰,混杂着青春期的欲望与迷失,使小说呈现出反思成长又超越成长的努力。小说还写到了和路小路表面上完全不同的男孩杨一的爱情。上了大学的杨一挥舞西瓜刀抢劫,终于把路小路青春时代的小混混噩梦变成了现实,这不能不让人格外伤感。路小路最初喜欢欧阳慧,可欧阳慧投入了杨一的怀抱。杨一要路小路陪欧阳慧去上海堕胎,引出了表姐的爱情传奇,这个让无数人神魂颠倒的美女最终死在爱她的男人手上。还有“残废”对小齐的生死追随,大飞和小怪由寂寞而生的爱情,虾皮对曾园的执著,这些情节看起来有些荒诞意味,其中却饱含着作家对青春和爱的反省。
如今,书写“爱情”和“青春”都已经成了市场价值和媚俗的标签,成了消费性的文化生产现象,很多爱情最终写成了矫情,很多青春伤痕最终成了一种炫耀。就像路内在《追随》后记里提到的,现在人们都急于“学着做个小资”。《少巴》和《追随》中的爱情丧失与个体生死磨难都显得平静自然。路内的叙事温和甚至油滑,“当时我想写的,一个是爱情,一个是暴力,然后是小城市那种沾沾自喜的神态,虚假的幸福感”。没有呼喊和悲悼,没有隐藏和伪饰,没有忏悔和迎合,而这才是路内小说真正的逼人之处。
二、作为时代与历史的潜在文本——小叙事的宏大背景
《少巴》和《追随》的故事都发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地点都是江南戴城。从后现代语境看,这是一个新旧杂糅的时代。宏大的历史和时代背景,并不是路内要刻意强化的,路内采用的叙事策略是回到青春的内部,打开,撕裂,在青春的烟尘里,眺望和审视历史与时代的背影。从成长的角度说,路内并没有明确的拯救和反省立场;然而对于时代和历史这个隐文本,作家的反思姿态是非常醒目的。路内说:“我自己所经历的青少年时代,就是九十年代初期,写起来比较熟悉一些。两个小说,一个写工厂里的青工,一个写技校学生,都是无所事事的年龄,浅薄而深刻。一个人的年轻时代总是带着反叛和疑问,问题再多也不是自己的错,老了以后可能会很复杂,带着太多的个人经验,故事一旦展开了就全是人性问题。”①袁复生:《对话路内》,《晨报周刊》2009年2月14日。这是个本质追问,超出了青春话题。回到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崭新的精神维度。
(一)时代的精神症候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是当代中国具有转折意义的历史时期,今天面对的所有问题几乎都能从那里找到一个元叙事的基础。从理想主义转向消费主义,从宏大叙事转向日常生活小叙事,从人的外在生存建构转向人的内在生存关注,九十年代中国既表现出本土文化的内在阐释焦虑,同时也不乏西方文化及全球文化的影响焦虑。八十年代那种把文化置于所有问题之上的终极性追求,在九十年代世俗化生活中已日益淡化和瓦解。大众越来越看重自我存在状态,重视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和境遇,以及内在生命体验和觉醒的身体感觉在现实生活中所占比重,重视现实身份认同而不是现代身份认同。转型时期各种生存状态的混乱和价值观念的多元,在路小路这一代人,还有他的师傅、父母和老师那一代人身上都有着深刻烙印,只不过形式稍有不同。那么,在这样一个大的时代转型面前,路内的小城、工厂、技校,是如何进入时代,个人如何在其中沦陷,又是如何挣扎着超越时代的局限呢?
有论者认为,路内小说的文学价值不在于创新了某种叙述形式或者讲述了某个特别的故事,而是作者用街头语言和青春往事构筑起了一道九十年代初青少年的生存状态的风景画,反映了那个年代局部的生存状态与市井风貌②走走:《中国图书商报》,http://vip.book.sina.com.cn/book/chapter_73824_51115.htm。这么说显然有一定道理,然而生存并不是路内要表达的全部。小说中的戴城有着作家故乡苏州的印记。这个江南富饶之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有了乡镇企业,九十年代有了工业园区,经济文化一直很发达,“这样的城市,它需要一种高效的模仿,而不是创造。老是仿着,人都跟小孩似的,我整个青年时代就是这样,青春期过不去,还不觉得自己傻,幸亏是穷了点,不然都懒得开眼”③金莹、路内:《追随青春的旅程》,《文学报》2009年2月19日。。路小路这代人其实处于时代精神的幽深缝隙,他们缺乏上一代人的理想主义情怀和生命沉思的自觉;同时他们也不具有下一代人后现代生存立场的嚣张放纵。他们的心灵裂变和精神走向,是洞悉中国近二十年心灵史的一把钥匙。两部小说几乎没有大事件的描述,读者却可以从作品的细微处感受到那个时代的一点一滴。路内自己说:“在我当时那个环境中是蒙昧的,社会有过一次倒退,就像发力起跑之前的停顿一样,然后它就飞奔起来。那个年代的青春,是一个很长的时代的末尾,可以直接说它是末代青春……后面再紧跟的就是全新的东西了。这样的青春记忆特别考验一个人的神经,你很及时地拥有了一个消逝的东西,既没有被它伤害,也不曾依靠它上位。它包含的荒谬和隐含的苍凉,很可能会成为历史注脚,或者是当下的反讽。”①袁复生:《对话路内》,《晨报周刊》2009年2月14日。《追随》最后的“尾声”部分,“小镇很安静,看来昨天做丧事的那些人都已经离去了,远处的大路上空荡荡的,车都不见一辆。有一些零星的鞭炮声在提醒着我,千禧年啦,二十世纪就要过去了。这个世纪关我屁事”(《追随》)。路小路说:“这个世纪关我屁事”,这句话也许正是这代人最终的态度,也是这部小说最幽暗的那条精神隧道。路小路开始讲故事时,夜幕将临;故事结束时,夜色浓黑。黑夜是一个不确定的意义模糊的世界,其实每个人都身在其中,就像始终追寻生命意义的于小齐和毕生追随于小齐的“残废”最终葬身黑暗的大海。理想主义的年代终于落幕,九十年代徐徐展开的后现代生活,无疑是一个“小时代”,没有伟大的理想和伟大的残酷,也没有伟大的救赎,于是一场关于青春的浩劫,最终在物欲化年代纷纷瓦解。
路内小说与众不同之处就在于,他把路小路的个人生活和内心生活无限放大,又没有丝毫夸张伪饰,然后读者不期然地从路小路的生命忧伤中见到了时代的暗影。路内笔下的这些少年是一群无望而且闭塞的人,始终身处时代边缘,然而又最深刻地感受到了时代的混乱和迷惘。最令人伤感的是他们几乎一直在逃命的路上。头顶没有星光,没有灿烂和耀眼,在精神需求和现实压力的对抗中左冲右突,最后还是安然接受了时间和命运的安排。白蓝和于小齐、曾园都从原有的很压抑的生活中走出去了,但她们不可能越出时代的边界,如果想逃出生命的牢笼,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于小齐的结局——死亡。两部小说都采用了小叙事策略,没有高蹈的主题先行和意义呈现,只有宏大深邃的历史和时代在个人生命深处浓重的投影。
(二)潜隐的历史反思
“七○后”写作一度以美女、都市、言情为标志,以时尚、消费、自我为基础,更为丰富的历史经验和生命感觉被遮蔽在空洞的现实洪流之下。与之相比,路内小说有着独特的精神追求和理性力量。比起《少巴》中直观的时代烙印,《追随》在潜在叙事上,具有更鲜明的历史感和超越历史的凝重感。化工城市的兴衰、“文革”时血肉横飞的武斗,人性的沦丧与追忆往事的痛苦,两代人的精神隔膜和心路历程,都隐含在路小路的成长历程之中。丁培根对路小路讲述的血淋淋的往事,以及作为上一代人遭遇的精神困境是一条潜在线索。就像丁培根,一方面要做个小资,散文创作里是高雅的生活情调,而生活的真相是酷热、脏乱、委曲求全,和死神赛跑。这种截然的对照,既彰显出了生活本身的残酷,又拉长了作家审视生活的焦距,让我们看到了具有纵深感的历史背负与现实虚构、精神丰富和物质匮乏的深刻的人生悖论,然后还是不期然地,我们看到了路内相当尖锐的反思立场。
以质疑人性拷问历史:以人性追踪历史拷问时代,是一种逆向的文化姿态。在丁培根生命里,布满了后“文革”时代的心理创伤。和路小路同样,丁培根无疑也是他那一代人的代言。那段沉重的历史在《追随》中只是惊鸿一瞥,却构成了丁培根精神视野的全部底色。一九六六,子弹横飞,横渡戴城的护城河,漫长得就像游过了自己的一生,身畔是同伴的半个脑壳。那个疯狂的年代,上一代人的青春都浪费在狂热而虚无的激情之中。及至人到中年,青春逝去,再回首都是空洞的疼痛。而对于路小路这一代人,曾经的惨痛并没有多少真切的感受,倒是自身经历了无数次逃亡之后,才反省出老师那番话的沉重与苍凉。“没有自己的青年时代。青年都死光了。在河里,被一颗子弹掀掉脑袋,所有的青年都这么死了……在漫长的时间中,不是只有逃命这一条路,还有其他路可走。”(《追随》)这一段文字相对于整部小说来说很短,是倒叙中的倒叙,也像是插叙中的插叙。不过,这段话可以看成是理解作家精神立场,打开路小路人生之门的那道闪电。路内自己说:“当时我在想,‘七○后’这代人,青春结束的时候正好是二十世纪结束的时候。很巧合。这个世纪的内容,是过于地复杂了,很多地方只是谎言,连历史都算不上。但我在一个小说里,也不可能去清算历史的账,把这个任务交给谁都是过于地沉重,对于这批人而言,只能是心存侥幸,带着点后怕心理,走向新世纪。”①袁复生:《对话路内》,《晨报周刊》2009年2月14日《少巴》是“七○后”的路小路对着“八○后”女诗人张小尹叙述的,张小尹只是个缺席的在场,她无法取代白蓝在路小路灵魂和生命中的位置。如果把小说看成整体象征,那么三个人的关系就可以看成“七○后”与上下两代的精神写照。“每一条道路仿佛都很熟悉,地上的落叶也很熟悉,我想起她说过的,每一片枯叶都只能踩出一声咔嚓,这是夏天的风声所留下的遗响。”(《少巴》)《少巴》就是刚刚转身的九十年代留在七十年代人心灵中的历史回声。而丁培根的一生无疑拉长了历史的镜头,他的人生蕴含着历史与时代的悲剧,以幽暗的人性质疑之声来拷问历史,小说因而具有了超越个体存在,回望民族成长的反思力量。
以暴力美学反省历史:《追随》中的少女帮,拎着西瓜刀的美丽女孩,青春期暴力和戴城兵器考遥相呼应,带出了另外一个具有历史感的问题,那就是暴力的起源。暴力作为一个社会问题,作为一个关乎生死的哲学问题历来深受人们关注。就像产生“暴力美学”的后工业社会的多元化特点一样,“暴力美学”也因不同国家、地域和文化背景的差异呈现出一种同时包含同质因素和异质因素的多元化风格和精神内涵。暴力美学作为一种精神立场,是个广义的、泛审美的概念,呈现出反权威、反经典、反主体创作意识、反精英主义特征。路内本人直言:“我的理智对暴力的忍受程度越来越低,我相信和我同龄的人也是如此,这是一个好现象,说明社会进步,我们都要洗底,前半辈子可能是暴徒,寅吃卯粮,后半辈子也要学着做个小资。”②路内:《追随她的旅程·后记》,北京,中信出版社,2009。和《少巴》的紧张尖刻相比,《追随》显得比较温和舒缓,不过血腥的暴力场面却是《少巴》所没有的。这两部小说里的暴力都带有滑稽成分,似乎是戏仿的并不真实,但是里面又有着很残忍的内核。比如丁培根用轻描淡写的口吻讲述的“文革”武斗,黄莺冷静地用皮带抽打同学,重高门前的群殴,地下室生死对决,工厂血腥夜斗,科长被火药枪轰了脑袋,路小路在暗夜河上拼命逃生。然而活下来了,也无非就是活着。小说对那些暴力分子是宽容的,没有去讨论忏悔和赎罪,但是这并不代表路内的价值立场就是这样,没有拯救的初衷,却从那些鲜血淋漓的青春往事中,看到了疗救历史伤痕与超越生命局限的渴望。
三、作为一种精神隐喻的可能——叙事立场的终极指向
《少巴》和《追随》是一个故事的两个侧面。《少巴》是向内走,回到一个时代和一种生活的内心,在生活和生命内部追问成长;《追随》是朝向遥远的未知,是在生命之外思考生存,路小路尽管伤痕累累,但相对主动一些,而且试图去拯救别人。“那种黑暗世界,有人给了一点亮光,他感觉到的不是痛苦,终究还是温暖。他就是要站在亲爱的人这一边,其他都不去讨论。”(《追随》)两部小说的题目充满了隐喻与象征,一种是悬置与超越的姿态,一种是在路上的寻找和追随的执著。思考和解析路内小说的叙事立场,其中隐含的成长困境和灵魂关怀是颇具感染力的。
(一)再登巴比伦塔
白蓝以不断远行的方式去寻找自己的人生方向,在路上的动荡状态与路小路的精神结构其实相同。任何与社会生活构成呼应或对立的行为都可看作是一个文化符号,真正意义往往并不在行为本身,而是通过置于所属的符号系统中突显出来。路小路的自我放弃和自我拯救既是“垮掉的一代”的典型个案,也是从脚下的生活和内心的视野出发,永远“在路上”的过程。
关于巴比伦的传说:巴比伦祭司历史家贝罗索斯(Berossus,公元前三世纪前期)写过一部关于巴比伦历史和文化的著作,向希腊人介绍巴比伦的来源。路内借用了这个传说,那么,这座巴比伦城对于路内还有路小路究竟意味着什么呢?这种追问无论是否在作家的文本之内,都是很有意思和意义的。首先,这座城市是故乡在远方的隐喻。精神之乡的游离和复现的历程,刚好是路小路青春的见证,当然也是他青春岁月所有荒凉、焦灼、疼痛、挣扎、想望和爱的见证。当这座有着奇怪历史背景的城市,充当了现世生命的介质和精神位置的坐标时,所有生命里的真诚和游戏都具有了任人观睹的空间性和隐喻式的传奇性,也因此路小路完成了他的并不残酷并不壮烈的青春之旅,用小说中的话说:就是那个奇幻旅程。这个奇幻之旅带出了另外一个命题:再登巴比伦塔。
关于巴比伦塔的传说:巴比伦塔的传说最多见于《创世纪》中。古时人想建一座高达天界之塔,此举震怒上帝,上帝使得人们语言分化,建塔之人因语言障碍,最终无法协同工作完成高塔。那么,处于普遍时代的边缘青春,路小路们如何敞开自我,如何获得彼此认同的社会身份,个体生存局限和精神困境以怎样一种方式突破,或者说当路小路成为他所属时代的某个代言人,他的话语方式是否有可能穿越时代的缝隙和历史的阴影,而具有通天塔的意义呢?巴比伦塔隐喻了时代的混乱,信念的失落,价值的模糊,生命的虚无和痛苦的挣扎。关于人生的奇幻想象,一方面抵御着现实的深渊,成就了路小路式的精神性生存;另一方面,在现实生活面前,这种力量让路小路们平衡了与世界的关联。短短十几年,追忆起来已恍若隔世,突破生命局限和世界禁闭的努力一直伴随,路内的冷峻戏讽和热切追问让无处逃避的世界和人生狼狈不堪,而又庄严复现。
路小路回望自己青春缱绻的戴城,有些麻木的生活表象之下涌动着思想暗流,比如渴求与放弃、死亡与新生、反抗和绝望……可以说,戴城的糖精厂不仅是主人公人生历程中空间上的巴比伦,同时也是时间上的巴比伦,它在为路小路回答一些抽象的哲学问题:“你他妈到底想干什么?”“你他妈到底为什么活着?”诸如此类。不在意的笑讽之中,饱含着对人生的全部追问、自救和超越渴求。路内说:“人活在世界上,看了几条马路、几座楼房,即便痛苦也要去看看高山大海,知道自己是卑微的,也是美好的。活到最后,如果还是一个奴隶,那只能说自己尽力了。”①王谦:《深深烙着“王小波logo”的文字》,《中国图书商报》2008年11月11日。每个民族,每个时代,抑或每个人的内心都有自己的巴比伦。无论这样的巴比伦意味着什么,有总比没有来得有意义。路内的拆解无疑是表象,建构也只是一个不明确的所指,不过,精神拯救的寓言,终于还是显现出强大的震撼力。这种救赎看起来有些虚妄,对照当下的物质化生活,尤其显得疲惫不堪,然而,终究没有人能逃掉路内的巴比伦之旅,存在自身的超越性要求给了灰色、黯淡和破碎的现实生活一个完整的精神性出口。
(二)追随你去天涯
《追随》开篇,“初中老师说我们是七八点钟的太阳,初中毕业就是八九点钟,老了以后是夕阳。这种算法很光明,把人生视为白天,要是倒过来看,人生是黑夜,那么十八岁那年我正处于黄昏最美的时候,然后是漫长的黑夜,某一天死了,在天堂看到红日升起,这种计算的方式可能更接近神的逻辑”(《追随》)。小说中试图用嬉笑怒骂掩饰的、试图在油腔滑调中略过的、试图以不露声色缄默的,所有一切,关于成长伤痕、关于生活虚空、关于内心裂变,以一种无声的方式,在那个沉寂的莫镇给了生命最痛彻的一击。这种生命里无限的追问,是要在时间的稀释中寻找的。路内说这部小说的主题就是“寻找”,不过,对于寻找的究竟是什么,他并没有在小说中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倒是开篇提及《西游记》,“他们就这样带着缺陷成为圣徒”,显然是路内对永恒的精神追求的独特理解。我们万水千山追随的不是改变自我,而是于内在的生命里经由人生磨砺而成精神圣徒。
《追随》让读者同路小路一起感受到了在混沌空气里自由滑翔、终于坠落的纵情和悲伤。路小路和于小齐,这两个主要人物的成长方向不同,于小齐在寻找一种她自己也不尽了解的理想生活。她不停地向前走,破灭了,就再去找,生命一直延伸向遥远的远方。路小路也在追求一种他自己不尽了解的理想生活,但属于他的精神归宿和生命乐园不在前面,而在高处。他的理想是内倾的,遗憾的是他始终没有给自己的人生找到合理的位置。他在不断的对比中描绘自己,生命中任何新人的出现对他都是有意义的。也正因如此,他是这场青春洗劫过后最孤独的那个人。爱的追随,梦想的追随,生命中永远无法消逝的青春的追随,贯穿了路小路的一生,也贯穿了路内小说的始终。若是深究下去,小说所蕴含的这种悲剧感正是源于路内赋予小说的“寻找”意识。小说主人公都是生活在旅途中的孤独的探求者。于小齐对路小路说“所有羁绊我的东西,都很讨厌”,于是她义无反顾地离开了,走上了自己的追寻之旅。然而寻找的无望犹如爱情的无望,小齐最后的挣扎也终于被海水无情吞没。狂欢的青春只留下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尾巴,如同欧阳慧留下的那首诗——
在冬天/温暖来临/去面壁/去伤感/关于冬天/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在夏天我们度过了仅有的十年——(《追随》)
如果说《少巴》还有美好的期许,到《追随》连仅有的期许都显出苍白:多年之前丁培根死掉了;多年之后于小齐也死掉了。两代人的爱与梦想的寻找就这样突然终止。美好的爱情和人生追寻以死亡作为了结,这是人生的悲哀和无奈。路内孤独的思绪游荡在戴城上空,往事追忆如一唱三叹般缓慢道来,那是一段注定要被定格的青春岁月里的错愕与迷惘。路小路的救赎就是他的追随:“纵然死无葬身之地,也要舍命陪君子。”无论是在上海与崭新的白蓝重逢,还是在莫镇与于小齐的死亡迎面遭遇,都不过是路小路的自我寻找和发现,是在成长的反向中抵达个人身份的确认,这个过程并不在他本身之内,而在他和那些他者的关系之中。为了找到自己,解释自己,他要追随和他一起青春过的那些人出来作证。小说中几次提到《西游记》,关于神、时间和成长的故事。“神”并不承诺何时出现,直到旅程的最终,突然而至的是死亡。寻找的痛苦和漫长丝毫没有减轻,也许和“神”之间只有毫厘之距,却要花掉一生的时间。每个人都有自己难以忘怀的往昔岁月,路内写出了属于他的和他身边的那些人的惨烈青春。其中有颓废,也有梦想。对于一个时代来说,恢弘的青春本身就是一种史诗,尤其是在那样一个剧变的年代。而回到个人的内心深处,生命里的孤独和疼痛,当然还有瞬间的绝望,有谁能够真的了解或者替代承担?
总之,路内小说看起来嬉笑人生,其实很真诚,他的生命关怀和精神拓展并非刻意,却打动了无数青春已逝的读者,在追忆和缅怀里,看到生命和时代的真相。这两部小说在表面的颓废之下,涌动着理想主义的精神暗流。与“关我屁事”的虚无感和厌倦、逃避相对应的是“追随她的旅程”,或许这里的“她”最终将引领人们走出心灵迷惘,走出精神困境,重建生命和信仰的巴比伦塔。
*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文化伦理视阈下的中国现当代小说发展”研究阶段成果,课题号:08BZW050。
张艳梅,文学博士,现为山东理工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 李桂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