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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宋艺圃集》的文献价值与文献阙失

2011-11-19王友胜

中国韵文学刊 2011年1期
关键词:宋诗选本编者

王友胜

(湖南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湖南 湘潭 411201)

《宋艺圃集》是一部宋代诗歌选本,为明代诗人李蓘所编。李蓘(1531-1609)字于田 (一说子田),号少庄,晚年自号黄谷山人,南阳内乡 (今属河南)人,其弟李荫并有文名。出生乡绅之家,博闻好学,嘉靖三十二年 (1553)进士,选翰林庶吉士,授检讨,后出为陕西阳城县丞,历任大名府节推、池州府佐郡、南京刑曹、贵州提学副使等。拙于交际,为人清高,虽以文见称于严嵩而不谄媚,故官职卑微,四十岁后乃归隐田园,纵情声伎,放诞不羁。以藏书、著述见称,并有文名,中州人比之杨慎。文仿七子之派,诗出何景明,而未能自成一家,其诗诸体中绝句颇强人意。晚年自编诗集《仪唐集》;明万历间其侄李云鹄所刻《六李集》①按《六李集》为明内乡李氏家族六人之诗,即李宗木《杏山集》八卷、李蓘《太史集》六卷、李荫《比部集》九卷、李云鹄《侍御集》四卷、李云雁《白羽集》二卷及李云鸿《秋羽集》五卷。,收其《太史集》六卷;清康熙间同乡高元朗编《李太史诗集》,收其诗一百七十首;清雍正间彭直上据《仪唐集》而辑《黄谷诗钞》;清末同乡张嘉谋编《李子田集》,收其诗三百九十四首,以类相从,颇称完备。尝编《宋艺圃集》、《元艺圃集》与《明艺圃集》,所著《黄谷琐谈》“杂缀琐闻,间有考证”,“立论多与朱子为难”[1](卷一二七)。生平事迹见《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下及《明诗纪事》己签卷七。

《宋艺圃集》成书于隆庆元年 (1567)②《宋艺圃集》有明万历五年上党暴孟奇刻本、《四库全书》本,本文所引系《四库全书》本。,其编排体例不落旧时选本俗套,没有以皇帝或宗室弁首,完全按作者生活时代为序,惟将释衲、宫闺、灵怪、妓流、无名氏等时代无考者置于最后一卷,故以五代入宋的廖融、徐铉等领头,而以宋幼主殿后。该书不仅在明代宋诗选本中堪称佳作,即使与前此之宋、元两代宋诗选本比较亦毫不逊色,并对清代宋诗选本影响深远,具有极其丰富的文献价值。

第一,编者在时人冷落宋诗的学术背景下,独出心裁,历经十三年,编撰宋诗选本,鼓吹、宣传宋代诗人与诗歌,功不可没。众所周知,明人论诗普遍存在尊唐黜宋的看法,叶盛《水东日记》卷二六引刘崧语谓“宋绝无诗”,杨慎《升庵诗话》卷十二引何景明语谓“宋人书不必收,宋人诗不必观”,李攀龙所编《古今诗删》以元诗接续唐诗,于宋诗不存只字片言。明人编撰、整理的宋诗别集不多,而宋诗选集的数量更是少见,黄虞稷所编《千顷堂书目》著录明人所编唐诗选集多达五十馀种,而宋诗选集仅三种。惟其如此,清初吴之振等编撰《宋诗钞》时,感慨明代宋诗文献散佚之严重,搜求之难得,“宋人集覆瓿糊壁,弃之若不克尽,故今日搜购最难得”,“宋集为世所厌弃,其存者如秦火后之诗书。”[2](卷首)今检索公私书目可知,明初至弘治以前百馀年间,宋诗选本仅有瞿佑接续元好问《唐诗鼓吹》而编的宋、金、元三朝之诗《鼓吹续音》一种,明代弘治、正德间仅有符观的《宋诗正体》、王萱的《宋诗绝句选》及杨慎的《宋诗选》三种,隆庆、万历后则有慎蒙的《宋诗选》等十一种。以上十五种选本中多数已佚,今所存者仅符观的《宋诗正体》、李蓘的《宋艺圃集》、潘是仁的《宋元名家诗选》(宋诗 135卷)、曹学佺的《石仓十二代诗选》(宋诗 107卷)及卢世漼的《宋人近体分韵诗钞》等五种。①参申屠青松《明代宋诗选本论略》,《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7年第 4期。符、卢二氏所选仅限近体一端,未选古体,潘、曹二氏所编为宋元或十二代合选,并不是宋诗的专门选本,故《宋艺圃集》是明代迄今仍流传于世,且收录范围较广,学术影响较大的宋诗选本。对此,王士禛的《香祖笔记》曾高度评价该书说:“隆庆初元,海内尊尚李、王之派,讳言宋诗,而于田(李蓘)独阐幽抉异,撰为此书,其学识有过人者。”南宋与清代先后形成了宋诗选本编撰的两个高潮,明代则是一个低谷,《宋艺圃集》形成于两个高峰之间,承前启后,对延续宋诗选本编撰,传播与普及宋诗文本,提高宋诗文学史地位,推动明代宋诗学向前发展,均产生了较大的作用。

第二,《宋艺圃集》的编撰重点不在选优,而在存诗,搜集、保存宋诗文献,尤其是保存一些不为常人所关注的宋诗文献。作为文学选本,这应是一种缺陷,但作为一部辑录宋诗文献的总集,却不失为一种成功的尝试。关于该书的编撰动机与目的,李蓘在序中明确地说:“自世俗宗唐摈宋,群然向风,而几家有宋诗,悉束高阁;间有单帙小选,仅拈一二而未阐厥美,终属阙如。忘其谫芜,聊为编次,得诗若干首,以见一代之文献,而为稽古之一助也。”阐述明人对待宋诗文集的态度,明人所编宋诗文集的局限及自己抢救宋诗文献的决心。他在《元艺圃集序》中也说,“恨地僻少书籍,无以尽括一代之所长,博雅君子,幸广其所未备也。”李蓘的这一良好愿望其实也同样适合《宋艺圃集》的情形。两百馀年后,四库馆臣大力搜集、整理宋诗文献,李蓘所编的《宋艺圃集》与《元艺圃集》均被收入《四库全书》,他们在《宋艺圃集》提要中高度肯定其网罗散佚的成绩:“特其殚十三年之功,搜采成编,网罗颇富,宋人之本无专集行世与虽有专集而已佚者,往往赖此编以传。”此言绝非虚美,如卷一入选宋初诗人二十九位,其中有文集流传于世者仅十一人,即徐铉的《骑省集》、林逋的《林和靖诗集》、魏野的《东观集》、潘阆的《逍遥集》、胡宿的《文恭集》、杨亿的《武夷新集》、王珪的《华阳集》、王琪的《满园小稿》、刘筠的《肥川小集》、寇准的《寇忠愍公诗集》及王操的《王正美诗》等②参沈治宏编《现存宋人别集版本目录》,巴蜀书社 1990年 6月版。,而其馀廖融、郭震、滕白、王初、杜常、方泽、毕田、沈彬、严恽、元绛、孟宾于、王岩、江为、陈抟、钱惟演、李沆、曹汝弼及章冠之等十八人均无专集传世或有集而已佚,其零星诗歌仅靠《宋艺圃集》等选集得以流传下来。《宋艺圃集》二十二卷,据初步统计,凡入选诗人二百八十九位,诗歌二千五百四十一首,其入选作者、作品之多,在宋、元以来宋诗选本中十分突出;更难能可贵者,编者在该书末卷入选了释衲三十三人、宫闺六人、灵怪三人、妓流五人及无名氏四人,凡五十一人,以上皆地位卑微、默默无闻之辈,除南宋陈起所编《圣宋高僧诗选》,元代陈世隆所编《宋僧诗选补》外,像《宋艺圃集》这样大量选录为一般选本所忽略的诗人、诗歌,还极为少见,这充分反映出了编者抢救、保存宋诗文献,“见一代之文献”,“尽括一代之所长”的良苦用心。

第三,《宋艺圃集》部分诗有编者的题下注或尾注,为后人研究宋诗提供了重要的文献史料。编者在题下注或尾注的主要内容首先表现在对所选诗歌重出、误收的考辨上,如苏轼《昭陵六马唐文皇战马也琢石象之立昭陵前客有持此石本示予为赋之》题下注云:“此首一作张文潜诗”(卷四),按此诗宋元各种苏轼诗集均未收,最早见于明成化四年 (1468)程宗刊刻《东坡续集》卷一,明万历间茅维所编刻的《东坡诗集注》及清代各苏诗编年注本均据以收入,然《东坡续集》出现百年后,李蓘率先指出此诗与张耒诗重出,清代查慎行所编《苏诗补注》卷四九将其作为他集互见诗收入,考之甚详:“此五言古诗一首,亦见张文潜《右史集》第八卷中,合之《苕溪丛话》及《宋文鉴》(见卷二十),皆以为张耒作。今据此驳正。”又如许彦国《虞美人草》题下注云:“尝见诸选以此为曾子固诗,后检子固全集无此篇,苕溪渔隐曰:此诗许表民作,而或以为曾子宣夫人魏氏作,大非也。”(卷十二)据此题下注,《虞美人草》一首的作者有许彦国、曾巩、曾布妻魏氏三说,编者从胡仔之说,认为是许彦国作,甚是。按此诗最早见于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六十,题作《虞美人草行》,作者许彦国,胡氏在此诗后按语曰:“余昔随侍先君守合肥,尝借得许表民家集,集中有此诗。又合肥老儒郭全美,乃表民席下旧诸生,云亲见渠作此诗。”可见证据确凿,《全宋诗》卷一○九三据以收入许彦国集中。凡此之类,在《宋艺圃集》中还有数例,如黄庭坚《次韵子瞻元夕扈从端门三首》题下注曰:“《淮海集》中亦有此三首,作秦少游诗也。”(卷十)秦观《游仙词》其三 (天风吹月入阑干)诗末注曰:“此首又见《东坡集》中。”(卷十一)严羽《绝句》题下注云:“集中无此篇。”(卷十九)编者虽未作详细考辨,但为读者进一步思考提供了线索。

编者的题下注或尾注对读者了解诗人及诗歌所涉人物生平事迹不无裨益,如郭明复生卒不详,仅宋代笔记《吴船录》卷上、《容斋三笔》卷六有简要记载,一般读者对其知之甚少,编者注其生平云:“成都人,隆兴癸未 (1163)登科,仕不甚达。”(卷十八)此弥补了该书无作者小传的缺陷,可惜这样的题下注太少。编者注诗歌所涉人物可拿林景熙的几首诗为例,如《寄林编修》题下注:“名千之,平阳人”(卷十九);《寄七山人》题下注:“平阳州治北五里有七星山,郑初心隐居于此,称为七山人。”(卷十九)《拜岳王墓》题下注:“岳飞葬西湖之栖霞岭”(卷十九)这样林编修、七山人的姓名及岳飞墓的位置便一清二楚。其中“七山人”即郑朴翁(1240-1302),字宗仁,号初心,平阳焦下人,与林景熙同里、同学又同志,林氏另有《郑宗仁会宿山中》、《寄郑宗仁》等诗,并撰《故国子正郑公墓志铭》。还有些题下注能纠正它书之误,如卷一郭震名下引陈振孙语说,“洪迈编《唐绝句万首》可谓博矣,而多有本朝诗在其中,如李九龄、郭震、滕白、王岩、王初之属也。”①按转引自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五“《唐人绝句诗集》一百卷”条。按李九龄、郭震、滕白、王岩及王初等五人生卒不详,生活的大致时代在五代入宋期间,其写诗或考中进士在入宋后,李蓘将其视为宋代诗人,并均有诗入选,符合一般惯例。《全宋诗》亦收录有以上五人之诗。

第四,该书有些地方能保留宋诗原作者自注,此对读者阅读诗歌文本极有帮助,其不足的是没有注明为原作者自注,不检对原集,会误以为是编者的注释。如所录苏轼诗即有作者的自注十八条,卷三《和蔡景繁海州石室》诗,“芙蓉仙人旧游处”句“芙蓉仙人”下,保留苏轼自注“石曼卿也”数字,表明石延年有“芙蓉仙人”的别号,此为当今一般文学史著作所忽略。卷四《追和子由去岁试举人洛下所寄诗二首》其一“只有青山对病翁”句,引自注“谓富公也”,可见诗中所谓“病翁”即指“富公 (弼)”;同卷《寓居合江楼》末句“一杯付与罗浮春”,引自注“余家酿酒,名罗浮春”,同卷《蜜酒歌》题下引自注:“西蜀道士杨世昌善作蜜酒,绝醇酽,余得其法,作此歌遗之”,以上二注,表明了苏轼具有善酿酒的特长;同卷《於潜令刁同年野翁亭》诗末引自注:“天目山唐道士常冠铁冠,於潜妇女皆插大银栉,长尺许,谓之蓬沓”②按编者引卷三苏轼《雪斋》诗自注时有改动:题下苏轼原注为“杭僧法言,作雪山于斋中。”编者改为“为杭僧法言作”;“开门不见人与牛”句下苏轼原注:“言有诗见寄云:林下闲看水轱牛。”编者将此注置于诗末。,诗中“山人醉后铁冠落,溪女笑时银栉低”二句,经此一注,诗意便明。该书引朱熹自注也比较多,如《铁笛亭》③按此诗为《武夷精舍杂咏》其九,作于淳熙十年,载《朱熹诗词编年笺注》卷九,巴蜀书社 2000年4月版。题下引作者自注云:“山前旧有夺秀亭,故侍郎胡公明仲尝与山之隐者刘君兼道游涉而赋诗焉。刘少豪勇,游侠辈,晚更晦迹,自放山林之间,喜吹铁笛,有穿云裂石之声,胡公诗有‘更烦横铁笛,吹与众仙听’之句,亭今废久,一日,与客及道士数人寻其故址,适有笛声发于林外,悲壮回郁,岩石皆震,追感旧事,因复作亭,以识其处,仍改今名。”(卷十七)此处交代了该诗的写作背景与“铁笛亭”命名的由来,结合此注,诗歌的含义便迎刃而解。它如《白鹿洞书院》题下引自注:“在郡城东北十五里”(卷十七),《折桂院黄云观》题下引自注:“在书院东北五里,院后作亭,取李白‘黄云万里动风色’之句名之。”有了这些作者的自注,读者会获取更多有关此诗的信息。

《宋艺圃集》的成书时间在学风空疏的明代中后期,兼之时人在诗学主张上尊唐黜宋,因而该书难免打上时代烙印,在取得较大学术成就的同时,也会存在不少局限与不足。

首先,李蓘论诗推崇汉魏盛唐,诗歌创作亦以唐诗为法[3],因而对宋诗抱以偏见。其《元艺圃集序》云:“宋诗深刻而痼于理”,“学人之辨于理也为尤难,诗有至理而理不可以为诗,而宋人之谓理也,固文字之辨也,笺解之流也,是非褒贬之义也,兹其于风雅也远矣。”[4]宋诗以理见长,这是其区别于以情取胜的唐诗的特点,而李蓘却将其看作缺点。基于这样的诗学观,他对北宋几位理学家颇不感兴趣,周敦颐(存诗 29首)、张载(存诗 80首)、程颐 (存诗 3首)只字未选,对邵雍(存诗 1583首)、程颢(存诗67首)评价也不高,说“尧夫 (邵雍)诗率谈理,世有喜之者,而余拈此诸篇,自以其诗论耳,然出此而可诵者亦希矣。”(卷五)又说“曾观《明道全书》,出此三篇外,靡有可采者。”①按“三篇”指该书卷五所选程颢诗《陈公廙园修禊事席上赋》、《郊行即事》、《游月陂》。(卷五)言外之意,连程颢的《春日偶成》、《秋日偶成》之类的好诗也被他一笔抹削,难怪钱谦益要批评“其持论多訾毁道学,讥评气节。”[5](P614-615)

编者一方面要在明人尊唐黜宋为主流诗学思潮的背景下苦力搜求、编撰、刊刻宋诗,另一方面又对宋诗执以偏见,选宋诗多持唐诗之标准,晚年还将自选诗集取名《仪唐集》,自序曰:“仪者何?靳其诗之若唐者也。”其《偶歌》诗夫子自道,“山人有道人不知,作诗要作唐人诗”,足见唐诗在他心目中的位置。其《书〈宋艺圃集〉后》更直接地说:“昔人选诗,取于欲离欲近,故余是编亦旁斯义,离者离远于宋,近者近附于唐,执斯二义,以向是编,则庶几无谪于宋哉。”“离远于宋”,“近附于唐”,这就是李蓘给自己定下的选录宋诗的标准与宗旨。谢翱为宋末爱国遗民诗人,可编者对他的推崇与评价却与此毫不相干。该书卷十九选录谢翱诗多达五十首,其数量超过文天祥的二十九首,不可谓不重视,然却转引杨慎的话评价其文集说,“谢翱《晞发集》皆精致奇峭,有唐人风,未可例以宋视之也。”在他眼里,谢翱所作实为宋人写出的唐诗,不算宋诗,因而欣赏的也是《鸿门宴》、《绝句》之类具有唐诗风格的诗,故其在《鸿门宴》题下引杨慎语曰:“此诗虽李贺复生,亦当心服。李贺集中亦有《鸿门宴》一篇,不及此远甚,可谓青出于蓝矣。”于其《绝句》题下与诗末先后转述杨慎的话说:“此首虽太白见之,亦当敛首”,“翱律诗─虽未足望开元、天宝之萧墙,而可以据长庆、宝历之上座矣。”又如编者评苏辙《南窗》诗说:“此其少年时所作也,东坡好书之,以为人阅,当有数百本,盖闲淡简远,得味外之味也。”(卷四)认为此诗得以流传的原因是“闲淡简远”,有“味外之味”,这显然是唐诗应有的风格。可见《宋艺圃集》和明代另一部较有影响的诗歌选本《石仓十二代诗选》(含宋诗)一样,因其所选远于宋而近于唐,故在中国诗学史上,并没有为宋诗增加多少份量。清代第一位编选宋诗的吴之振对此十分不满,其《宋诗钞序》批评说,“万历间,李蓘选宋诗,取其离远于宋而近附乎唐者,曹学佺亦云‘选始莱公,以其近唐调也。’以此义选宋诗,其所谓唐终不可近也,而宋人之诗则已亡矣。”[2](卷首)真可谓一针见血。

其次,李蓘以“离远于宋”、“近附于唐”的标准选宋诗,故《宋艺圃集》中诗人的入选数量颇不能反映诗人在宋代诗坛的成就与地位。苏舜钦为宋代中期著名诗人,与梅尧臣并称“苏梅”,共同开创了宋诗的新风貌,叶燮《原诗·外篇下》说:“开宋诗一代之面目者,始于梅尧臣、苏舜钦二人”,又说他们“变尽昆体,独创生新”,可编者在卷五仅选其诗五首,其数量远没有有些名不见经传的末流诗人多,并谓“余居京师日,曾借苏子美全集抄本,其中惟此数首乃世所常拈者,则古人之书固有不必以未见为恨也。”完全是明代前、后七子的腔调,其所选五首诗为《田家词》、《春睡》、《夏意》、《泊舟》及《望太湖》②按《田家词》(南风霏霏麦花落)一诗,实为张耒《有感三首》其三。,而对苏舜钦其它诸多好诗不屑一顾,其入选数量与苏舜钦在宋代诗坛的地位颇不相称。这样的例子在全书中不胜枚举,如该书对一些默默无闻的小诗人,或并不以诗名世的人入选诗歌数量太多,宋初王初入选八首、胡宿二十四首、王珪三十九首、宋祁二十一首、李九龄八首,而西昆体代表诗人杨亿仅选四首、钱惟演三首、刘筠一首,白体代表诗人王禹偁仅选五首;晚唐体诗人中林逋二十五首、寇准十首,而魏野仅二首、潘阆四首;三苏中苏轼二百四十五首(卷三、卷四),而苏洵、苏辙各仅五首,反差太大;“苏梅”二人中梅尧臣入选七十六首 (卷六),而苏舜钦仅五首;北宋名臣中余靖十二首、欧阳修一百十一首、司马光三十八首、王安石二百零一首 (卷七),即使“短于韵语”的曾巩也有二十一首,而范仲淹仅选四首;宋代理学家邵雍十三首、程颢三首、杨时五首,而张栻三十二首、刘子翚五十六首、朱熹二百四十二首 (卷十六、卷十七),明显轻北宋而重南宋;江西诗派“三宗”中陈师道七十二首、陈与义八十四首(卷八),而更能代表宋诗特点的黄庭坚仅选五十三首,该派第二代诗人中谢逸入选七首,而成就最高的吕本中仅七首、曾几四首;南宋中兴四大诗人中陆游九十四首 (卷二十),而杨万里仅六首、范成大八首,尤袤一首也没有选;江湖派诗人戴复古三十六首,而永嘉四灵赵师秀仅三首、翁卷六首、徐玑四首、徐照二首,数量加起来还没有戴复古的一半多;宋末遗民诗人谢翱入选五十首,林景熙二十八首,而文天祥仅二十九首,汪元量、郑思肖则一首也没有,亦不恰当;女诗人中花蕊夫人费氏①按五代时有两个花蕊夫人,此为后蜀主孟昶妃,曾被掳入宋宫。选十八首,而宋代诗歌成就最高的女诗人李清照、朱淑真却无只字片言;其他诗人沈括十二首、秦观四十八首、晁冲之二十一首、徽宗皇帝十八首、孙觌六十三首、徐积四十一首、汪藻十六首、郑獬十七首、刘迎十一首、严羽五十首,这些人或不以诗为专长,或诗歌成就不高,此书所选过多,与其诗史地位很不相称。编者随得随抄,没有很好编辑是其中部分缘由,但这种取舍失衡的现象恐怕主要还是李蓘偏执、狭隘的诗学观所致,可见他心目中的宋诗标准与当今文学史的看法差别是多么得大。

再次,该书随意删削或漏抄原诗,致使诗歌不完整,文意不畅通。如卷五范仲淹《和章岷从事斗茶歌》诗末注云:“此篇中有四句欠佳,今削之似愈”,所删四句诗为“其间品第胡能欺,十目视而十手指。胜若登仙不可攀,输同降将无穷耻。”卷九欧阳修《哭圣俞》末注亦云:“中削原本数句觉胜。”所删诗句为“欢犹可彊闲屡偷,不觉岁月成淹留”,“荐贤转石古所尤,此事有职非吾羞。命也难知理莫求”,尤其删掉最后一句,致使下句“名声赫赫掩诸幽”没有着落,编者录诗的随意性由此可见一斑。众所周知,古代诗歌的序一般交代写作背景,与正文相辅相成,而编者大多予以删除,如卷四苏轼《送乔仝寄贺君二首(按:当为六首)》原诗有叙一百九十三字,交代贺亢、乔仝师徒二人事迹甚详,编者随意删去。按据该叙,此组诗凡六首,其中第一首七古为元祐二年十二月送别乔仝之作,后五首绝句乃托乔仝转交贺亢之作,编者所录两首诗即是写给贺亢的,与乔仝无关,故若无此叙,读者殊难理解原诗。卷十八郭明复《琵琶亭》原诗出自洪迈《容斋三笔》卷六,题作《题琵琶亭》,并有序一百零一字,言白居易晚年放旷自适事及该诗写作时间、地点甚详,编者亦予删去,殊为可惜。

最后,此书随见随抄,未经勘定,慵于排纂,因而在技术层面上也有颇多可议之处。如入选诗人的编排顺序杂乱,这一点引起了四库馆臣的极大不满,他们严厉地批评说:“书中编次后先最为颠倒,如以苏轼、苏辙列张咏、余靖、范仲淹、司马光前;陈与义、吕本中、曾几列蔡襄、欧阳修、黄庭坚、陈师道前;秦观列赵抃、苏颂前;杨万里列杨蟠、米芾、王令、唐庚前;叶采、严粲列蔡京、章惇前;林景熙、谢翱列陆游前者,指不胜屈。其最诞者,莫若以徽宗皇帝与邢居实、张栻、刘子翚合为一卷”,以为造成这一混乱现象的原因是“殆由选录时,随手杂抄,未遑铨次。”[6](卷首)诚然,《宋艺圃集》只是“随手杂抄”的选本,若要细挑,除以上所指出的外,其疏漏肯定还有不少。如刘辰翁为宋人,编者却选入《元艺圃集》;马定国、周昂、李纯甫、赵沨、庞铸、史肃及刘迎等为金朝诗人,编者却选入《宋艺圃集》,若衡以断限,则于“宋诗选”的体例有乖,而同样是金朝诗人,元好问、王庭筠及高克恭等又被选入《元艺圃集》。另外,该书作者名下所载诗数量与正文多有不符,如林逋名下二十六首,实仅二十五首;寇准名下十一首,实仅十首;黄庭坚名下五十首,实为五十三首;夏之中名下一首,实为二首,足见该书编辑潦草殊甚。

[1]李蓘 1《黄谷琐闻》提要[A]1四库全书总目[Z]1北京:中华书局,19971

[2]吴之振等编选 1宋诗钞[M]1上海:三联书店,19881

[3]周庆贺 1明代诗人李蓘及其诗歌创作简论[J]1南阳师范学院学报,2002(1)1

[4]李蓘 1元艺圃集[M]1四库全书本 1

[5]钱谦益 1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下)[M]1上海:三联书店,19881

[6]李蓘 1《宋艺圃集》提要[A]1宋艺圃集[M]1四库全书本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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