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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醒龙小说创作论

2011-11-19王春林

扬子江评论 2011年6期
关键词:刘醒龙小说历史

王春林

作家刘醒龙曾经把自己的小说创作划分为三个不同的阶段:“早期阶段的作品,比如《黑蝴蝶,黑蝴蝶……》、《大别山之谜》,是尽情挥洒想象力的时期,完全靠想象力支撑着”,“第二个阶段以《威风凛凛》为代表,直到后来的《大树还小》,这一时期,现实的魅力吸引了我,我也给现实主义的写作增添了新的魅力”,“第三个阶段是从《致雪弗莱》开始的,到现在的《圣天门口》。这个阶段很奇怪,它糅合了我在第一、第二个时期写作的长处而摒弃了那些不成熟的地方。”①在我看来,刘醒龙此处所谓“糅合”,其实明显意味着作家一种思考与写作能力的增长——即从仅止于对于现实表象层面的描摹与表现到具备某种能够穿透现实的卓越思想能力的蜕变。正如我在以前的一篇关于刘醒龙的文章中所作出的论断:“对任一优秀的作家而言,仅有对现实世界充分的关注与表现是远远不够的,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在于作家是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关注并进入现实世界的。无数的文学事实证明,举凡一个优秀的作家,在其观照表现现实世界的过程中,其实都是拥有一种相对成熟成形的或可称之为世界观的精神哲学的。此处所谓精神哲学并非某种哲学理念,当然也并不是在要求作家应该成为哲学家,而是强调作家某种深邃的思想能力的具备。”②从刘醒龙的写作历程来看,这种思想艺术蜕变的发生是理所当然的,可以说是他在一次又一次的写作实践过程中所逐渐完成的一种从量变到质变的变化。按照不同的时段区分来理解分析刘醒龙的全部小说创作,固然不失为一种有效的手段,但如果我们转换一下思维方式,从作品的取材方向来进行切割,那么,自然也就不难发现,实际上,刘醒龙迄今为止的所有创作,都或是对于现实生活困境的关注,或是对于某种历史情景的探究。换言之,所谓刘醒龙的现实关怀与历史叙事,正可以在某种程度上看做是对于刘醒龙全部小说创作的一种整体把握。本文之主旨,就是要从现实关怀与历史叙事两个层面切入,尝试着对刘醒龙的小说创作有所发现。当然,需要指出的一点是,虽然在其相对漫长的写作过程中,关注的对象或有变化,但一个有趣的现象却是,刘醒龙的思想深度尽管一次次地抵达让人惊讶的高度,但其创作思想的基本坐标却自始至终没有改变过。那就是,从创作之初一直到长篇巨制《圣天门口》在新世纪的问世,刘醒龙一直清醒而坚定地遵循着自己一种不迎合、不媚俗的写作理念,保持着自己对更为阔大的现实与历史世界的关注与表现。

一、“没有浮华、虚伪和欺骗”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以来,在经济体制改革和社会转型的时代背景下,西方文艺思想的强势进入与各种文学样式的兴盛,促使许多作家的文学观念发生着重大的转变,文坛遂呈现一片欣欣向荣之景。但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却是,在文学多元化的同时,曾经作为主流存在的现实主义却日渐式微。我们的文学似乎确实在逐步地疏离于中国社会现实生活之外,日渐远离了人民大众的物质和精神生活。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方方、池莉、刘恒、刘震云等一批所谓“新写实”作家的出现,终于让文坛“舒了一口气”。这批现实主义作家,开始把他们的关注视野转换到了平庸的世俗生活之上,特别注重“小人物”的日常琐碎生活,努力还原生活,以充分展示这些普通人的生存状况。进入九十年代之后,市场经济的发展,促使知识分子的社会地位日益趋向于“边缘化”。这样的一种现实处境,迫使他们开始对自身的价值观和文学观产生了最初的怀疑。创作主体心态的这种变化,便使得这个时代的现实主义作品呈现出了与八十年代颇为不同的思想艺术内涵。洪子诚认为:“在90年代文化意识和文学内容中,80年代那种进化论式的乐观情绪受到很大的削弱,而犹豫困惑、批判和反省、颓废等基调分别得到凸现。”③实际的情形也的确如此,市场经济时代的到来,使旧的格局被打破,九十年代新的格局正在努力地被重新构建。各个阶层的人们,在参与的过程中逐渐走向了成熟,主体参与的意识和使命感愈来愈强烈。而且,“中国十多年的渐进式改革的实效已经大大缓解了中国知识分子因文化滞差而产生的焦虑感和亢奋心理。这使人们能更冷静和理性地认识中国问题的复杂性和中国现代化的长期性。”④一批作家敏感地察觉到了现实生活所发生的种种变化,以一种积极主动的姿态参与其中。这批作家把创作转向更加丰富而复杂的现实人生,倾力关注普通百姓的生存状况,给文坛带来了新的气象。批评家张新颖,把这种文学现象称之为“现实主义冲击波”。而刘醒龙,则很显然是其中的代表作家之一,他以自己独特的视角给我们呈现出了社会转型期间的艰难世事和尖锐矛盾。《凤凰琴》中的民办教师们,在一个被繁华所遗忘的角落里艰难地生存着,《路上有雪》中夹在矛盾中心的村支书被逼无奈只能选择集体大逃亡,《分享艰难》中为了河西镇的发展、为了顾全大局一次又一次放弃道德准则游走在灰色地带的孔太平……就这样,刘醒龙用他的笔摇醒我们沉睡的思想,直面残酷真实的社会现实。这不是简单意义上的一种现实主义回归,而是站在传统现实主义的基础上以新的、更高的起点对新时代的冷静审视。在我们充分享受改革开放成果的同时,也应该注意到这种转型过程中的艰难。在传统的价值观业已被瓦解,但新的体制和价值观却没有建立起来的时候,生活在其中的普通人就必须承受这种动荡带给他们的沉重的精神负担。

对当下社会现实生活的关注,是刘醒龙进入九十年代以来有意识地选择的一个创作方向。虽然说现实主义不能简单地等同于写现实题材,衡量一部作品是否具有现实主义品格,关键要看作品中的人文内涵和批判精神,要看它是否抓住了实存世界中根本的精神冲突和价值追求,是否能够表达一个民族、一个时代精神发展的轨迹和形态,但反过来说,能够以短兵相接的方式直面复杂的现实生活,也的确应该被看做是对于现实主义精神的一种充分体现。从刘醒龙九十年代发表的一系列作品,如《凤凰琴》、《分享艰难》、《生命是劳动与仁慈》、《威风凛凛》、《痛失》、《弥天》中,都不难感觉到它们有着一个显著的共同特点,即正面描绘回应中国社会转型期间一些无法回避的重大时代命题。作家在勾勒社会利益格局下不同生命的真正形态的同时,也表现出了一种深沉的思索和忧虑。导致这一点的关键原因在于,他总是能够在市场经济浪潮中,敏感地感受现实世界的巨变给生命带来的痛楚。因此,对于那些在繁华的时代表象下艰难生存着的人们的谛视与表现,自然而然也就成为了刘醒龙小说所表现的重心所在。诸如《秋风醉了》、《清流醉了》、《菩提醉了》、《去老地方》、《分享艰难》、《路上有雪》、《痛失》、《村支书》、《挑担茶叶上北京》等作品所集中描写表现的,就是一大批中国基层官员在面对社会转型期所出现的种种问题时的各种情态。其中,《村支书》中所塑造的方支书的形象令人印象深刻。方支书可以说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官,刘醒龙对这一人物的刻画塑造,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处在国家、社会和个人重重矛盾中的中国基层官员的形象。为了得到五千元的修水闸资金,方支书骑着自行车前后来来回回地跑了十八趟,但却依然没有拿到手。待到最后大坝遇险时,方支书只好自己抱着棉被跳下去堵住了裂缝。而《分享艰难》所描绘的,却是一个与方支书截然不同的另类官员形象。乡镇干部孔太平总是面临着种种艰难的选择,当洪塔山被告嫖妓时,孔太平不仅没有对其严惩,反而花钱找关系将检举材料销毁;洪塔山强奸了他心爱的表妹,但他却向派出所所长求情放出了洪塔山。从这些自觉“保护”其实劣迹斑斑的洪塔山的行为来看,孔太平实在不能被归入“好官”的行列之中,但是他的种种行为的出发点,却是为了保全河西镇的利益。除此之外,《寂寞唱歌》、《生命是劳动与仁慈》等一类型的作品,所展示的也都是身处在国家、社会和个人重重矛盾之中的中国基层官员的生存境况。通过他们的种种挣扎与无奈,刘醒龙让我们看到了这个时代总是被遮蔽着的不那么美好的一面。可以说,刘醒龙总是这样,总是以一种直面的姿态来揭示转型期中国社会独特而复杂的状况,把人性最真实的一面展现在广大读者面前,让诸如孔太平此类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形象,强力侵占我们早已被温情式的阅读所培养出的日渐疲软的精神世界。

李扬曾经指出,以刘醒龙等人为代表的“现实主义冲击波”强烈关注当下,把目光和笔触直接切入“大中型企业”与“基层农村”两大阵地,某种意义上填补了文坛的空白或断层,但这种填补仅限于“主旋律下的现实”,他们所宣扬的良知是“有限度的良知”。在我看来,这种说法未免有失偏颇,在刘醒龙的作品中,我们并没有看到来自作者主观意愿的妥协,而他的良知与社会责任感恰恰是隐藏在残酷逼仄的现实空间中,我们不能单单从一个颇具复杂性的人物——孔太平的形象上就断定其“‘人文关怀’与‘历史理性’”的双重缺失。文学并不只是呈现美与善,也会呈现丑与恶,殊途同归,但它的艺术旨归却终归是善。从刘醒龙在九十年代写作的中篇小说《凤凰琴》,以及在新世纪重写的长篇小说《天行者》这两部作品中,我们可以明确地感受到作者在敏锐关注现实的同时,心中满怀着的是爱与善。

发表于1990年代初期的《凤凰琴》是一部中篇小说,描写了一群山区的民办教师。张英才高中毕业当年差三分未能考上大学,于是就又补习了一年,没想到补习一年的结果居然是不进反退,离分数线又多差了一分,变成了四分,这样当然就更没指望上大学了。没指望上大学,张英才只好在舅舅万站长的帮助下,来到全乡最贫穷的界岭小学,当了一名民办教师。然而,界岭这样一个只有三个,不,准确地说应该是四个民办教师,因为除了余校长、邓有米、孙四海之外,还有同样身为民办教师但却早已瘫痪在床的余校长的妻子明爱芬,只有二三十个学生,办学条件极其恶劣的小学,却只能让心高气盛的张英才感到万分失落。然而,随着对余校长等人的慢慢了解,张英才逐渐改变了最初的看法。他把自己来到界岭小学之后的所见所闻,写成了一篇名为《大山·小学·国旗》的文章,并把文章投寄给了省报,结果不仅文章见报,而且上级部门还格外开恩,专门给了界岭小学一个民办教师转正的指标。那么,这唯一的指标应该属于谁呢?余校长他们这几位民办教师的高尚人格,在这样的试金石面前,也就自然是熠熠生辉了。先是张英才主动让出了这个指标,然后,又是大家一致同意把指标留给早已对转正望眼欲穿的明爱芬。多年的愿望终于满足,瘫痪多年的明爱芬溘然长逝,这唯一的指标最后还是落到了年轻的张英才身上。小说借助于张英才的独特视角,通过转正指标事件,将余校长他们这些民办教师发展教育事业的自我牺牲精神充分地表现出来,这恐怕才是刘醒龙多年前创作中篇小说《凤凰琴》真正的意图所在。“只要生活有一份寄托于充实,生活之外的任何‘指标’都不再那么诱人和重要了。”这一曲“凤凰琴”曾感动过无数个人。

到了2009年,刘醒龙在《凤凰琴》的基础之上,推出了同样是以民办教师为主要表现对象的长篇小说《天行者》。文本还是紧紧围绕“转正”的问题,但张英才这个角色的离开使得小说的叙事重心从《雪笛》开始转向了对余校长、邓有米、孙四海这几位民办教师人生历程更为充分的艺术展示。它充分展示了那些民办教师们苦难的命运遭际、坚韧的生存姿态、崇高的精神境界。余校长、邓有米、孙四海、明爱芬等这样一些几十年如一日地坚守在偏僻贫困的界岭小学的民办教师们,虽然生存条件十分艰难,虽然只有极其微薄的工资收入,但为了能够让这些身处穷乡僻壤的孩子们能够得到受教育的机会,他们却硬是以自己十分单薄的身架,承担起了教育孩子健康成长的重大使命。虽然这些民办教师并没有什么豪言壮语,虽然他们之间也还是避免不了会发生一些蝇营狗苟你蹬我踹的矛盾冲突,但是,在以一种兢兢业业的姿态对待神圣的教育事业这一点上,他们却表现出了惊人的一致性。余校长说:“当民办教师的,什么本钱都没有,就是不缺良心和感情,这么多孩子,不读书怎么行呢?拖个十年八载,未必经济情况还不会好起来么?到那时候再享福吧!”在一个消费主义观念早就占据了上风的市场经济时代,刘醒龙的作品依然能够感动许多人,就不能不说是一种文学的甚至是精神上的奇迹了。《天行者》的封底介绍道:“中国农村的民办教师,一度有四百万人之多。他们在极其艰苦的环境里,担负着为义务教育阶段的一亿几千万农村中小学生‘传道授业解惑’的重任,将现代文明播撒到最偏僻的角落,付出巨大而所得甚少。”不可否认,在一个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真正承担“传道授业解惑”职责,真正把现代文明传播到穷乡僻壤的广大农村世界的,正是如同余校长这样普通的民办教师。六七十年代的读者可能还都拥有这样的记忆。在某种意义上,“不缺良心和感情”正是支撑着这类小说的坚韧脊梁,或者说,是作者所期望的能够让整个时代发展的精神支柱!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又何尝不是作家的“良知与责任”?

纵观刘醒龙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作品,无论是思想内涵,还是具体的艺术表现形式,都呈现着某种日益上升的趋势。我们发现,虽然他所涉及的题材都扎根于现实主义,但是,他思想的纵深却在逐渐增强——对时代命题的深刻思考,对深沉而勃发的生命力的执著表现。一句话,刘醒龙用他的小说拷问着时代,希望能够唤醒社会的良知,寻找到对症的良药,从而更好地解决这些问题。在《凤凰琴》和《天行者》中,刘醒龙虽然一直在围绕民办教师“转正”的问题大做文章,但两部小说却又有着明显的不同。《凤凰琴》只写了一次转正事件,这次转正事件的描写拥有着十足的正剧意味,而且,这种描写很显然是为了凸显余校长他们的崇高精神服务的。但到了长篇小说《天行者》中,却先后出现过三次关于转正事件的叙述。这三次对转正的描写叠加在一起,与《凤凰琴》中一次描写的意味绝不相同。如果说,《凤凰琴》中第一次关于张英才转正的描写,还具有着崇高的正剧意味,那么,到了《雪笛》中关于蓝飞转正的描写,就已经带有了明显的闹剧意味,而到了“天行者”中关于余校长、邓有米、孙四海他们最后的转正描写,所表现出的干脆就是带有突出荒诞色彩的悲剧意味了。这种突出的悲剧意味,就表现在余校长他们总是如同盼星星盼月亮一样地期盼着能够有一个转正的机会,然而,富有讽刺意味的是,当这种转正的机会终于降临到他们身上的时候,他们却居然由于自身的贫穷而转不起正了。多少年来一直孜孜以求地谋取着转正的机会,希望能够通过转正的方式改变自己贫穷的生存方式。然而,令余校长他们根本无法预料的一点却是,等到转正机会来临的时候,同时来临的居然是要求民办教师们必须首先缴纳一万元左右的所谓工龄购买费。如果不能够按时交纳这一笔对民办教师来说特别昂贵的费用,那么,所谓的转正自然也就成了幻灭的肥皂泡。转正本身,是为了从根本上改变自己的贫穷状态。但要想转正的前提,却又必须缴纳自己根本拿不出来的昂贵费用。这样的一种描写,读起来颇有一些“第22条军规”的意味。余校长他们这样充满悖反意味的人生遭际,只能被看做是彻头彻尾的一出人生悲剧。这样看来,虽然同样是余校长、邓有米、孙四海几位在《凤凰琴》中出现过的人物形象,但到了《天行者》中,在他们身上所体现出来的,却已经是一种曲折深沉的命运感了。值得注意的是,我们从这两部小说的对比中可以体会到刘醒龙对世事的思考愈发深入,他所呈现的已经不仅仅是一种强烈的悲悯情怀,还有一种对社会、体制等批判的锋芒喷薄而出。因此,我们可以断定的是,文学的表现形式并不只一种,对“90年代末出现的以‘现实主义冲击波’的出现作为中国文学的世纪结局是悲剧性的”这样的定论恐怕还是有待斟酌的。⑤

雷达在《思潮与问题:20世纪末小说观察》中谈到当代文坛的乡土小说创作时说道:“……当代乡土小说,在人们习焉不察的迟钝中,在某种沉落的氛围中,正在艰难得向深处探索。它在艺术视角、任务类型、切入矛盾的深度和揭示时代性精神困惑的程度上,呈现了一些新的特征。例如,由静态的观照、揭示转向动态中的剖析、挖掘;城乡二元视角的自觉运用;抛开正负的两极化偏执,更客观的对农民灵魂进行双重性思考;具有复杂心态、集纳诸多矛盾的农村干部形象的增多;农村现代人的形象及其哲理指向,等等。当然,最根本的还在保持现实主义精神,致力于民族灵魂的重铸。”⑥我们不得不说,从梦幻般的“大别山系列”走出来的刘醒龙,扎根于他血液之中的乡土情怀让他找到了一条与他的灵魂真正相契合的文学之路。“我现在越来越偏向普通人,我觉得他们更可靠。”⑦在诸如孔太平、张英才、夏雪、吴丰等普通人的身上,刘醒龙找到了文学的价值所在。“一个小人物、尤其是一个社会地位低下的小人物,一类人,尤其是一类处在社会底层的人,他们的精神状态与生存状态,从来就是一条贯穿我(刘醒龙)的全部小说的命定线索。”⑧在中国社会的现代化进程中,来自城市的蛊惑让农村文化遭到了巨大的冲击和毁灭,农村人受到城市的吸引,纷纷离开农村去城市里讨生活,乡土意识渐渐地被城市文明覆盖消亡,造成了乡土文明的极大缺失。面对这样的现实问题,很多作家选择用文学叙述的乡土想象来弥补现实的缺失,以想象中诗意的乡土文明来抵抗现代文明。刘醒龙也选择了这个文化母题来进行创作,但他却选择坦然面对乡村文明所遭遇的每一次伤痛,每一道伤疤。他曾坦言不喜欢“知青情结”,甚至有些反感。《大树还小》中,母亲与欧阳、姐姐和白狗子、秦四爹与文兰之间的感情让我们感觉到的只是一种深刻的悲凉。他描写乡村,是为了孜孜不倦地从乡土文明中寻找一种坚韧朴实、厚重无垢的精神,来抵抗被异化的城市文明。《生命是劳动与仁慈》这部小说表现的尤为明显。操劳一辈子的陈老小,坚守劳动信念的陈东风与不再固守乡土的段飞机、嫁给陈西风的方月之间不同的价值观,象征着乡土文明与城市文明之间的对峙。父辈们坚守的价值观随着乡村一起凋敝了,而年轻一代的农民抛弃了看似“落后”的农村,拼命想挤进城市这个公共空间,然而城市文明却并不接纳他们。公然的欺辱、压榨和歧视,使得城乡之间形成了无法改变的二元对立体。当然,刘醒龙不是仅仅为了展示,他在清醒地面对这一切的同时,更多地指向了对传统乡土价值观的回归。所以陈东风最后回到了西河镇,回到了让他安心的家园。他的回归,其实是对城市文明的一种无声抵抗,是遵循了本心所作出的决定。与它有着相同文学意味的还有《白菜萝卜》中重返乡村的青年大河。如雷达所言:“应该看到,一些非审美化倾向正在严重困扰长篇创作——其实是整个文学的发展,却并未引起我们足够的注重。首先是,为了追求某些虚悬的目标,以文学性的大量流失为代价的现象。我发现,在不少被媒体叫好的长篇里,很难读到隽永有味的细节,栩栩如生的人物,感同身受的浓郁氛围,扑面而来的鲜活气息。……我们欠缺的仍然是思想的穿透性,但这种穿透不可能通过牺牲诗性来获得。这种思想魄力并非西式观念的中国式转述,而应是扎根本土,饱蕴感性、灵魂和血肉,与中国当下的人文命题紧密结合的一种形象的力量。”⑨其实,在某种意义上,从刘醒龙乡土小说创作中所透射出的深邃光芒足以弥补这一缺憾。作家苏童认为他的“血脉在乡村这一侧”,而“身体却在城市的那一侧”。刘醒龙用他与生俱来的乡土情怀证明了这一点:“对于生命来说,劳动是物质的根本,仁慈是精神的根本。在此之上的生命才是有意义的。”在他的笔下,只有那“没有浮华、虚伪和欺骗”的被遗落的乡村和土地才能抵抗城市文明对人的侵蚀、变异。

2017年9月25日凌晨5点多,鄂尔多斯鄂托克前旗,他乘坐的小面包车和停在路边的大型施工装载机相撞。没想到,去内蒙古城川民族干部学院,给那里的民族干部做“干部创新能力与思维的培养”报告,竟成了他和这个世界的道别。

刘醒龙在创作实践中并没有严格遵循传统意义上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和精神,而是表现出一种突破和超越。从无距离的真实这一点来看,刘醒龙的现实主义创作与八十年代所风行的新写实小说并无不同,但他的视角已不再满足于形而下的原生态呈现,不再是通过对一个小人物的日常琐事来展示其生存境地和精神状态,而是以更全面、更冷静也更求实的眼光来审视现实关系的复杂性,来关注某些尖锐的现实问题,甚至带有更强烈的关注世事、着眼国计民生问题的色彩。他的作品不削平、淡化或回避社会关系和生活中出现的种种重大矛盾,把现实主义文学的领域拓展到一个新的层面和广度。同时,刘醒龙的作品不再刻意地去追寻生活的意义,而更多地去关注处于生存困境中的人们的生存方式与生存意识。刘醒龙远离了所谓“消解激情”的写作,他秉承自己独有的创作理念,不遗余力地倾注了他的悲悯与良善之心,抛弃了以“零度情感”来反映现实的写作模式。

以《分享艰难》这部小说为例,作者在谈到这篇小说的创作动机时说道:“那时,从老家来的两个青年干部正在上省委党校,我经常去看他们,他们向我诉说了在基层的许多苦衷,其中包括为了摆脱贫困,不得不违反良心做了些事,不但别人骂他们,他们也骂自己无能,但现实又让他们无法作出别的选择。后来,我将这些捏在一起写成《分享艰难》,当写到孔太平为了公众的利益,不得不放过强奸了自己表妹的洪塔山时,我的心有一种被人撕裂的感觉,最先读到这部作品的编辑和评论家都说读到这一节时他们不禁泪眼模糊。我也流过眼泪,擦干眼泪后,我不止一次地问自己,如果自己面对这些又会怎么办!我一遍遍地回答:谁敢这样就宰了谁!可生活不是这样选择的,它默默地承受起这最让人不能接受的艰难。生活又一次告诉我,仅靠情感是无法实现超越的,必须用自己的灵魂和血肉去作无情的祭奠。”⑩就这样,作者在小说中把日益凸显的金钱和道德、物质与精神、恶的手段与善的目的之间的矛盾,深化为一种社会、道德、政治性问题,而不仅仅是生活自身的呈现。作者立足于社会与时代的两难课题,直面现代化进程中所必然会遇到的困境以及身在其中的中国人面对这些困境所必然会出现的种种精神状态。何为“分享艰难”,在分享改革成果之前,必然先要分享的是一个艰难的过程。正是因为有这样理解和包容的胸怀,刘醒龙的作品才能让读者在面对现实的同时生出一种无畏的勇气。

二、为历史正名

新世纪伊始,沉寂多年的刘醒龙便以一部长篇历史小说《圣天门口》震惊文坛。这部时间跨度很大(从世纪初一直到六十年代)的长篇历史小说,不管是从思想艺术内涵还是基本叙事模式来看,都充分证明刘醒龙的确已经实现了某种堪以脱胎换骨称之的艰难的思想艺术蜕变,进而使自己的小说创作步入了一种全新的最起码臻于当代一流的思想艺术境界。

这种论断并非夸大或粉饰,《圣天门口》的出版让我们看到,刘醒龙在他多年的创作过程中已经具备了一个优秀作家所应该具备的超越现实表象直抵存在本质的深邃意识和眼光。“人的一切经验都来自历史,只有历史才能给我们一双看未来的明眸。我写历史目的就是为了更有效地认识现实。”⑪不可否认,一个优秀的作家只有能超越现实的拘囿,把视野拓展到更为深远的本民族的全部历史过程中,才可能对本民族所走过的独特道路进行重新审视和深刻反思,才能够最终升华出对当下社会现实予以观照的更加通透的特殊能力。而史诗性的创作,则要求作家必须把目光投向更为宏大深邃的历史空间,从宏观的角度来看待历史,以深沉而博大的胸怀理解历史,才能使作品具备深厚的历史内蕴和积极的现实意义。因此,对历史的重新叙述,对作家来说就的确意味着一个极大的挑战。而且,从历史小说发展的过程来看,自1949年之后迄今已经六十多年时间的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就先后出现过两次影响巨大的历史小说创作潮流:“十七年”期间的“革命历史小说”与新时期的“新历史小说”。当然,也还有诸多无法被纳入这两大创作潮流之中的散落于这两大潮流之外的同样不应该被忽略的其他历史小说,比如“十七年”期间李六如的《六十年的变迁》、李劼人的《大波》、黄秋耘的《杜子美还家》,比如新时期姚雪垠的《李自成》、凌力的《少年天子》、二月河的“帝王系列”等。以上的这一系列事实就充分地说明,历史小说的写作在中国当代文学中确实有过丰富异常的创作实践过程。有了这样的一种创作背景,批评家们对于《圣天门口》这部小说的出版,显然只会带着更为苛刻和挑剔的目光来进行审视。值得庆幸的是,当我们终于读完这部长达百万言的长篇历史小说之后,不无惊喜地发现,刘醒龙在承继传统历史叙事经验的基础上,确实找到了另一种更为独特的叙述方式。

《圣天门口》是一部由诸多矛盾线索交错混杂而成的结构相当复杂的长篇小说,在小说的前十二章亦即1949年之前的那个历史阶段,以傅朗西、杭九枫、阿彩等为代表的共产党一派与以马鹞子、王参议、冯旅长等为代表的国民党一派之间的矛盾对立构成了小说的主要矛盾。而在小说的后三章,到1949年之后,执政后的共产党内部的矛盾冲突以及执政者与广大民众之间的矛盾冲突取而代之,成为小说的主要矛盾。除了以上两个不同历史阶段各自不同的社会矛盾之外,小说中实际上还有另外两种贯穿文本始终的矛盾线索存在。一条是天门口小镇雪、杭两大家族之间绵延长久的恩怨情仇以及彼此之间的消涨起落。而另一条更为潜隐然而也更为重要的却是一种暴力文化与一种以仁慈、宽恕、博爱为根本内涵的或可称之为基督文化之间的矛盾冲突。小说中的梅外婆、雪柠、董重里(转变后的)等当然应被视作基督文化的突出代表,而从这个意义上看,无论是杭九枫还是马鹞子,无论是傅朗西还是冯旅长,则都可被看做是暴力文化的体现与张扬者。以上我们只是从批评便利的角度出发,从《圣天门口》中梳理提取出了几条主要矛盾线索,在文本中,这些被我们所条分缕析出的矛盾线索,其实都是水乳交融般地互相交错缠绕在一起的。在某种意义上,也正是这诸多交错缠绕在一起的矛盾线索共同构成了现实生活本身的复杂性与日常性,我们所谓在“革命历史小说”中被遮蔽了的历史真实所指称的,其实也正是现实生活的这种复杂性与日常性。应该注意到,在这个充分接近历史真相的叙述过程中,作者的叙事立场其实站在了以梅外婆、雪柠她们为代表的带有突出的仁慈、宽恕与博爱特征的基督文化这一边。

在小说中,梅外婆、雪柠当然是历史的当事人,她们都在不同程度上被卷入了充满杀戮与争斗的历史进程之中。但在另一个方面,我们却又可以把她们看做是20世纪中国历史进程的一种带有突出超然意味的局外人。得出这一结论的关键原因在于,在20世纪中国历史的发展演进过程中,梅外婆们始终没有被某一狭隘的党派立场或政治立场裹挟而去,她们总是能够在超越种种复杂的利益纷争之后坚持“用人的眼光”来看待世界。“用人的眼光去看,普天之下全是人。用畜生的眼光去看,普天之下全是畜生”。这正是梅外婆与雪柠终其一生都身体力行着的人生信条。正是依托于这样的一种人生信条,小小年纪的雪柠才会如此地憎恶暴力:“天下的事有一万万种,她最不愿看到的就是用暴力强行夺走他人的性命。再好的枪,只要不杀人,就是一文不值的废铁,一切为了杀人的手段,哪怕只要她拿出一根丝线,她也不会答应。这就是她的最大仇恨,也是她对仇恨的最大报复。”而惨遭日军兽行蹂躏之后的梅外婆,也才会讲出这样一番令人格外震惊的话语来:“很多时候,宽容对别人的征服要远远大于惩罚,哪怕只有一点点的体现,也能改变大局,使我们越走越远,越站越高。惩罚正好相反,只能使人的心眼一天天地变小,变成鼠目寸光。”这样,在坚持着以一种宽容的非暴力的“人的眼光”来看待世界的梅外婆们看来,一部20世纪的中国历史其实正是一部党派利益的纷争史、杀戮史,是一部由种种杀戮与争斗的暴力行为所必然导致的广大民众的受难史。也正因此,所以他们才忍辱负重拼尽全力地为消弭这种种纷争与苦难作出自己全部的努力,这正如梅外婆所说:“一个人的能力救不了全部的人,那就救一部分人,再不行就救几个人,实在救不了别人,那就救自己,人人都能救自己,不也是救了全部的人吗?”

我们注意到,小说中曾经几处借人物之口将“圣”字赠予到梅外婆与雪柠等雪家女人的身上,小说标题中的“圣”字很显然也正来源于此。如果说小说的确借助于天门口这样一个小镇而浓缩了20世纪中国历史的风云变幻的话,那么这个“圣”字则正意味着一种超然于党派或政治立场之外的超越性视点的最终确立。前文曾经强调梅外婆们的以非暴力化为突出特征的所谓基督文化立场其实也正是刘醒龙的基本叙事立场所在,这样,梅外婆们眼中作为一种党派利益的纷争史、杀戮史,作为一种广大民众的受难史而存在的20世纪中国历史,实际上也正是刘醒龙意欲在《圣天门口》这部长篇历史小说中所竭力还原表现出的历史本相。如果我们承认出现在刘醒龙笔端的的确是一部党派利益的纷争史、杀戮史,是一部广大民众的受难史,那么同时也就必须承认以这样一副面目呈现于读者面前的20世纪中国历史,的确与我们在“革命历史小说”中所习见的由那样一整套“阶级斗争、人民解放、伟大胜利、历史必然、壮丽远景”的历史逻辑所支撑着的历史状貌有着大相径庭的天壤之别。事实上,也正是因为刘醒龙所描画勾勒出来的20世纪中国历史图景,与我们在既往的“革命历史小说”中习见的历史图景之间存在着如此巨大的差别,所以我们才断言刘醒龙《圣天门口》的一大突出成就,正体现为对于20世纪中国历史一种极为成功的消解与重构。更准确地说,刘醒龙通过自己的艺术努力所消解颠覆的,其实也只不过是在既往的“革命历史小说”作品中业已完全固型化的,带有鲜明意识形态特征的20世纪中国历史的景观而已。

可以说,刘醒龙在消解和重构历史的同时,也建立了自己的一套叙述话语。他曾说道:“在我用一百万字写了各种各样的争斗,却没有使用描写那段历史一贯使用的一个词:敌人!一个民族间的内战,不管是正义或者是非正义,都不应该再由后人来继续互相称呼为敌人。这种时候,写作者的立场,应该是儿女们面对父母间纠纷时的立场。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其实是让人心里有一种耻辱感。在这种至关重要的细节上,我可以大言不惭地说,《圣天门口》是现当代中国文学中第一个吃螃蟹的。在小说中,我所写的是人物,而不是阶级;是对和谐社会和和平崛起的渴望,而不是历史进程中暴力血腥和族群仇恨。”⑫这种对政治性、革命性的质疑与消解,之于刘醒龙重新建构历史话语来说具有某种必然性,他在写作之前就已经摆出这样一个客观的姿态——力图回到历史现场进行现实意义的描述。这样,小说中人物的塑造自然也就带有了某种特别的客观性,他们不再让读者产生极端的憎恨或者热爱,而是随着历史进程的不断发展变化成为了活生生的人。而历史事件的再次演绎,也变得更为冷静真实,从而使读者获得一种传统历史观念消解式的阅读。回溯20世纪的中国历史,“革命”恐怕是最为重要的关键词之一。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20世纪的中国历史实际上也就是一部革命的历史。因此,当刘醒龙意欲借助于《圣天门口》,对20世纪的中国历史进行一种消解与重构的艺术性努力的时候,“革命”便成为他必须面对的一个问题,如何理解、评价并叙述“革命”,实际上成为衡量《圣天门口》思想艺术成就如何的一个重要方面。在我看来,《圣天门口》思想艺术成就一个至关重要的方面,正在于对“革命”进行了相当深入透辟的质疑与反思。如果说“革命历史小说”的确是在“讲述‘革命’的起源的故事,讲述革命在经历了曲折的过程之后,如何最终走向胜利”的过程,如果说“革命历史小说”在某种意义上乃可以被理解为是对某种“革命”神话的创造过程的话,那么,刘醒龙《圣天门口》之值得注意处,则正在于对于这样一种“革命”神话形成了强有力的消解与颠覆。如果说“革命历史小说”所着力表现的是“革命”对于未来的人民解放与幸福的承诺,它所反复宣谕的一个绝对性真理便是,只有通过“革命”这样一种方式,广大民众方才有可能摆脱苦难,走向一种美好的幸福生活,那么到了刘醒龙的《圣天门口》中,“革命”不仅没有能够成为广大民众的真正福祉,反而在很大程度上变成了杀戮与争斗倾轧的代名词,就小说所表现的实际情况来看,“革命”乃可以被视为20世纪历史进程中广大民众苦难生活的重要成因之一。

《圣天门口》在全面地勾勒表现20世纪的中国历史的同时,最终是要对20世纪中国历史的“本质”作一种深入的挖掘与探究。从这个意义上说,《圣天门口》毫无疑问是一部“史诗性”的作品。首先,从文本的实际情形来看,刘醒龙的确从自己个人对历史的理解角度出发,极有力地挖掘表现出了20世纪中国历史的“本质”。这就是说,在已经确立并认同了以梅外婆、雪柠她们为代表的一种以仁慈、宽恕、博爱为突出特征的非暴力文化立场的映照之下,出现在刘醒龙笔端的20世纪中国历史,是一部党派利益的纷争史、杀戮史,是一部广大民众的受难史。对于呈示出如此面目的一部20世纪中国历史的“本质”,作家刘醒龙的态度是批判、拒绝与摒弃的。其次,是“在结构上的宏阔时空跨度与规模”。应该说,刘醒龙《圣天门口》的一大突出特征,便是时间跨度的巨大宏阔,主体故事时间从20世纪初一直延伸到了20世纪60年代,但更值得注意的却是小说中对于汉族创世史诗《黑暗传》的完整穿插。在某种意义上说,正是《黑暗传》的适时而完整的穿插,更加明显地拉长了《圣天门口》的时间维度。从空间跨度来看,虽然作家的笔力集中于天门口小镇,借天门口小镇而浓缩凝聚20世纪中国的历史风云,小说的标题很显然也正来源于此。但与此同时,我们也应该注意到,作家的笔墨其实还是经常游离于天门口小镇之外,且不断地延伸辐射至武汉、香港,甚至东京、巴黎这样的地方。如此看来,《圣天门口》中的空间跨度也就不可谓不宏阔了。此外,小说中人物的众多与情节线索的纷繁复杂,同样也可以看做是《圣天门口》具有宏阔规模的一个突出表征所在。第三,是“重大历史事实对艺术虚构的加入”。从本质上看,小说当然是一种虚构的文体,事实上我们所阅读着的大多数小说都是纯然的虚构作品。但是,从“史诗性”的角度来看,它就必然会要求有重大历史事实的充分介入。以这样的标准来衡量要求《圣天门口》,则《圣天门口》的“史诗性”同样是当之无愧的。在《圣天门口》长达六十多年的时间跨度内,我们所熟知的诸如土地革命、白色恐怖、肃反、中日战争、解放战争、国共的合作与破裂、土地改革乃至于大跃进、“文革”武斗这样一些发生于20世纪中国的重要历史事件,均在小说中得到了一种格外形象生动但却又十分深入的艺术表现。而且,与那些凌空蹈虚的“新历史小说”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小说中的傅朗西、杭九枫等人物都有着历史上真实的人物原型。如此看来,说《圣天门口》中有着充分的“重大历史事实对艺术虚构的加入”便绝非妄言了。第四,则是“英雄形象的创造和英雄主义的基调”。《圣天门口》中当然有着传统意义上的英雄形象的创造,在这一方面首当其冲的便是杭九枫。更何况,作家刘醒龙对于这样一位与朱老忠、周大勇、梁大牙们属于同一英雄人物谱系的英雄形象的塑造,还显得格外真实且别具一种人性的深度。然而,关健问题在于,我们不应该拘泥于传统英雄观念而对英雄作出一种狭隘化的理解。从一种更为现代也更为宽泛的意义上看,如梅外婆、雪柠乃至于董重里、王参议这样的人物形象,又何尝不可以被理解为是一种更加本真的新型英雄形象呢?梅外婆与雪柠虽然自身饱受凌辱,但却依然不改以“爱”的行迹拯救众生与自我的人道主义悲悯情怀;董重里不惜担当“叛徒”罪名而从革命阶伍中坚决出走;王参议在梅外婆的精神感召下日渐倾向于一种仁慈、博爱的情怀,并在抵御日军的细菌战时惨死。如此种种,在我看来,其实都可以被当做英雄行为加以理解看待的。如果我们承认,不仅仅杭九枫、傅朗西是英雄,梅外婆、雪柠、董重里、王参议他们同样是英雄,而且还是更大的英雄,那么说《圣天门口》是一部沉淀交响着英雄主义基调的优秀长篇历史小说也就自是顺理成章之事了。由以上论述可见,刘醒龙的《圣天门口》确实有着突出的“史诗性”艺术追求,而这,也充分说明在刘醒龙内心深处的确存在着一种强烈的重建“宏大叙事”的冲动与努力。

刘醒龙曾经明确强调:“对史诗的写作历来是每个作家的梦想,……一部好的小说,理所当然是那个时代民间的心灵史。做到这一点,才是有灵魂的作家。我写《圣天门口》,是要给后来者指一条通往历史心灵的途径。”⑬王又平认为,所谓的“史诗性”,“可以说是中国当代文学批评中的最高级别的形容词,称道一部作品是史诗,也就是将这部作品置于最优秀的作品的行列。因此‘史诗风范’在相当长的时期内作为一种文学理想一直为作家所企慕、所向往,形成了作家的‘史诗情结’。当一部作品具有宏大的规模、丰富的历史内涵、深刻的思想、完整的英雄形象、庄重崇高的风格等特点时,便可能被誉为‘史诗性’”⑭。与此同时,对于“宏大叙事”,王又平也发表了相当精辟的看法:“在利奥塔德看来,在现代社会,构成元话语或元叙事的,主要就是‘宏大叙事’。‘宏大叙事’又译‘堂皇叙事’、‘伟大叙事’,这是由‘诸如精神辨证法、意义解释学、理性或劳动主体解放、或财富创造的理论’等主题构成的叙事。”在王又平的理解中,不同的地域、不同的时代存在着不同的宏大叙事。现代西方曾以法、德两国为代表分别形成了“解放型叙事”与“思辨性叙事”这样两种宏大叙事。而在当代中国,“在中国当代文学的正史观念中,也形成了一套宏大叙事,它们以毋庸置疑的权威性和正统性向人们承诺:阶级斗争、人民解放、伟大胜利、历史必然、壮丽远景等等都是绝对的真理,真实的历史就是关于它们的叙述,反过来说,只有如此叙述历史才能达到真实和真理。……中国当代文学中的历史叙述及叙述风格虽有变化,但从总体上说都本之于宏大叙事,它们也因此而在中国当代文学史的众多作品中居于‘正史’的地位”。⑮对于“史诗性”与“宏大叙事”,洪子诚的看法同样值得注意,虽然他是将二者合二为一加以谈论的。洪子诚认为:“史诗性是当代不少写作长篇的作家的追求,也是批评家用来评价一些长篇达到的思想艺术高度的重要标尺。这种创作追求,来源于当代小说作家那种充当‘社会历史家’,再现社会事变的整体过程,把握‘时代精神’的欲望。中国现代小说的这种宏大叙事的艺术趋向,在30年代就已存在。……这种艺术追求及具体的艺术经验,则更多来自19世纪俄、法等国现实主义小说,和20世纪苏联表现革命运动和战争的长篇。……‘史诗性’在当代的长篇小说中,主要表现为揭示‘历史本质’的目标,在结构上的宏阔时空跨度与规模,重大历史事实对艺术虚构的加入,以及英雄形象的创造和英雄主义的基调。”⑯可以发现,王又平与洪子诚对于“史诗性”内涵的理解几乎达到了惊人的一致,他们的区别乃体现在对于“宏大叙事”的理解上。洪子诚基本上将“宏大叙事”等同于“史诗性”,而王又平则更多地援引利奥塔德,在一种元话语或元叙事的意义上归结出了中国当代文学中一套“宏大叙事”的基本内涵与特征。值得注意的是,王又平不仅只是对于“史诗性”与“宏大叙事”的基本内涵作出了自己的界定,而且他还更进一步谈到了“史诗性”与“宏大叙事”在新时期以来的文学中逐渐式微的问题。“但是进入80年代以来,由于社会的转型,稳定和统一的文化语境出现了裂痕,仅仅根据元叙事或元话语来讲述历史再也不能使作者和读者感到满足,更何况由于正史总不免要掩盖、隐藏、筛除或舍弃某些历史材料(大到若干关涉到亿万人的重大历史事件,小到历史人物的个人动机和偶然的抉择对历史的影响),因此宏大叙事的合法性和权威性开始受到怀疑”⑰。“但是在新时期,史诗或史诗性却好像失去了昔日的辉煌。……在各种历史叙述的冲击下,史诗性已经不再是这个文学时期普遍的美学理想和美学标准,它已经成为‘古典’而从往昔的高位上跌落下来,失落了当年至尊的荣耀,也失去了对作家绝对的诱惑”⑱。从新时期以来中国文学的发展演进过程来看,我们的确应该承认王又平的观察与分析都是极其到位的。在一个王纲解纽的解构主义时代,作家们的确已经不再具有以“史诗性”的追求构建“宏大叙事”的艺术雄心,他们的艺术兴趣更多地集中在了对于历史角落中的历史碎片的寻绎与阐释上。在这个意义上,“新历史小说”的应运而生,“新历史小说”对于既往“革命历史小说”的颠覆与消解,也就自在情理之中了。

因此,我们在具体面对解读刘醒龙的《圣天门口》之前,首先需要面对的,就应该是横亘于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革命历史小说”和“新历史小说”。毋庸置疑,刘醒龙这部历六年之久而成的长篇巨制,当然应该被看做是刘醒龙小说创作历程中的一个重要突破。这样一部重新恢复对于“史诗性”的艺术追求,并凭此而重建“宏大叙事”的长篇历史小说,相当程度上可以说是站在了“革命历史小说”和“新历史主义”的肩膀之上。但这并不意味着刘醒龙的写作只是一种简单的模拟和重复。的确,刘醒龙《圣天门口》的写作确实是在很大程度上受惠于“新历史小说”,例如在一种新的历史观念方式的确立方面,在一种解构性写作技法的运用方面,“新历史小说”对于刘醒龙的写作产生了极为重要的启示与榜样作用。我们的确很难想象,如果没有大量成功的“新历史小说”作品的存在,还会不会有刘醒龙《圣天门口》在新世纪中国文坛的出现。但是,在承认“新历史小说”对刘醒龙所产生的重要的滋养作用的同时,我们也应该充分地认识到二者之间存在着的巨大差异。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这种巨大差异的存在,极鲜明地凸显出了刘醒龙《圣天门口》同样重要的思想艺术价值。“新历史小说”的一个根本特点在于它只“解构”,而不“建构”。对于这一点,王又平同样有着极敏锐深入的洞察:“应当说,指出正史对于‘历史真相’的某种遮蔽性和正史中的虚构性是有意义的,但是由此而导致对历史真实的根本怀疑则是极端化的表现,也是新历史小说的主要缺陷。意识到一切历史话语隐含的意识形态动机(它们是造成遮蔽性和虚构性的原因之一)并不能断言人们无从把握历史的真实。恰恰相反,如果我们能够清楚地了解某种历史话语中隐含的意识形态动机,明白历史为何要如此叙述或虚构,那么一旦我们滤清这些因素,也许有助于我们通过多种历史话语的分析去接近历史的真实。更进一步说,如果说一切历史话语不可避免地存在遮蔽性和虚构性的话,那么更深刻的问题也许是:人们为什么要遮蔽某些‘历史真相’和虚构某种历史话语。……对这个问题的提出和深究,就涉及到了人们是如何通过对于历史的叙述来确立自己终极的精神价值的问题,历史之所以不是社会科学而属于人文学科,正由于它要解决的不仅仅是一般的客观真实问题,更重要的是一个精神价值的问题。这则是不少新历史小说力图规避的问题。”⑲如果说“新历史小说”的根本缺陷之一正在于它只“解构”而不“建构”,或者如王又平所说它只是表达“对历史真实的根本怀疑”,而拒绝“通过对于历史的叙述来确立自己终极的精神价值的问题”,那么,刘醒龙《圣天门口》的根本价值则正在于对于这一艺术缺陷的修正与弥补。具体来说,刘醒龙在他的这部长篇小说中一方面极有效地消解了“十七年”期间的“革命历史小说”对于20世纪中国历史的固型化叙述,但在另一方面,他却并没有走向历史的虚无主义,在消解历史的同时,他也在积极地进行着一种艰难但却十分重要的重构历史的工作,或者说,他通过自己对于历史的一种个性化的叙述过程,而最终成功确立了“自己终极的精神价值的问题”。“写这部小说时,我怀有一种重建中国人的梦想的梦想。我并不知道要做什么,但我觉得中国人有些梦想是要重建的,我们不应该继续采用暴力的方式解决问题,不能再崇尚以血还血以牙还牙。”⑳由此,我们可以很明显地察觉到,刘醒龙在反思历史的同时,也在不断地确定和肯定以梅外婆、雪柠、董重里等人物为代表的非暴力文化立场——即使这种确定和肯定是基于个人立场的一种道德重构。当刘醒龙成功地将在“革命历史小说”中占主导地位的阶级矛盾置换为暴力与人性、人道主义之间的矛盾冲突,并以此来烛照20世纪中国的血腥暴力史的时候,我们便可以说,刘醒龙终于完成了对于20世纪中国历史的极为艰难的重构工作,他终于依凭于自己的艺术性努力在《圣天门口》中确立了“自己终极的精神价值”立场。从这个意义上看,就的确是“怎一个圣字了得”了。如果说小说中的天门口小镇的确浓缩了20世纪中国历史的风云变幻的话,那么正是依凭了这个“圣”字,刘醒龙在确立自身终极精神价值立场的同时也完成了对于“新历史小说”的成功超越。同时,与“新历史小说”观念性的写作特点相比,刘醒龙的《圣天门口》中不仅有着对于20世纪中国历史上一系列重要历史事件的艺术性表现,而且他笔下的一些人物,比如傅朗西、杭九枫等都是有人物原型的。既曰历史小说,那么便应该有真实的历史根据,在某种意义上,这正是刘醒龙《圣天门口》与“新历史小说”的根本差别所在。而这,也正是刘醒龙《圣天门口》对于“新历史小说”实现艺术性超越的一个极为重要的方面。事实上,也正是依凭着这种超越性,《圣天门口》才成为了当下中国小说界一部不容忽视的长篇历史小说佳作。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完全可以说刘醒龙的《圣天门口》是一部涵纳融汇了“革命历史小说”与“新历史小说”的艺术优势,然而同时却又突出地体现着刘醒龙巨大创造性的历史小说的集大成之作。

三、结语

如果说对当下社会现实生活的关注是刘醒龙创作的横坐标,那么对历史进程中人类普遍问题的透视就是其创作的纵坐标。从刘醒龙九十年代的新现实主义作品到新世纪《圣天门口》的出版,我们可以看到,他一直在恪守“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并且不断地构建自己独特的历史意识和叙述模式——消解与重构。现实观照与历史意识是互相补璧的,对现实的观照是一种横向的时代的世界眼光,而历史意识的产生则是一种纵向的历史的眼光。一个优秀的作家只有站在现实与历史的交汇点,才能具有一种宏观的、整体的、博大的审美认识能力,使主体意识获得一种跨越时间和空间的能力,进而拥有一种历史的眼光和胸怀。因此,正是由于刘醒龙对既往的小说创作进行了不断深入的反思,在意识到自身所存在的思想艺术不足的前提之下,真正地突破了既往小说创作中那样一种狭隘且不无简单化嫌疑的现实主义写作格局,“眼界始大,感慨遂深”,将自己的艺术关注视野投射向了整个20世纪的中国历史,最终在《圣天门口》的创作过程中切实实践并确立了一种堪以博大深邃称之的真正的现实主义精神。但不可否认的是,刘醒龙在自己几十年的创作过程中,能够带给我们启示的不只是一种经验、一种视角,更多的是他对现实与历史的吸纳和重铸,是他对于可靠的道德理想与精神支柱的不懈追求,更是他在反思中不断重构新的人文精神的努力。

【注释】

①⑧⑳周新民、刘醒龙:《和谐:当代文学的精神再造——刘醒龙访谈录》,《小说评论》2007年第1期。

②王春林:《对二十世纪中国历史的消解与重构》,《小说评论》2005年第6期。

③⑯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33页、第96页。

④萧功秦:《走向新现实主义——转型期中国知识分子的心态变化》,《探索与争鸣》1995年第3期。

⑤李扬:《中国当代文学思潮史》,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5年版,第230页。

⑥⑨雷达:《思潮与问题:20世纪末小说观察》,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75页、第67页。

⑦刘醒龙:《浪漫是希望的一种——答丁帆》,《小说评论》1997年第3期。

⑩刘醒龙:《仅有热爱是不够的》,《当代作家评论》1997年第5期。

⑪⑬刘醒龙:《写作史诗是我的梦想》,《新京报》2005 年 7 月 10 日。

⑫汪政、刘醒龙:《恢复现实主义的尊严——汪政、刘醒龙对话〈圣天门口〉》,《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8年6月第2期。

⑭⑮⑰⑱⑲王又平:《新时期文学转型中的小说创作潮流》,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380页、第329—330页、第330页、第384页、第354-35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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