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上,诗意漫天
2011-11-19刘醒龙
刘醒龙
一个人的生命之根,是感恩的依据,也是其文学情怀的本源。
第八届茅盾文学奖颁奖那天是老父亲八十六岁生日。此前二十天,我回到团风县上巴河镇一个叫刘家垸的小地方,在爷爷长眠的小山上,为年迈的父亲寻找最后的安身之地。在爷爷的坟头前我长跪不起,并用乳名自称,以让老人家认识这个曾经受到百般宠爱的长孙。那时候,我不曾丝毫记起文学。等到我一步一步地离开茅草与水稻,十里百里地朝着城市远去,才发现缭绕在身前身后的全是文学情愫。同行的一位诗人朋友,为此写了一首诗,其中一句说:再伟大的男人,回到家乡也是孙子!
最简单的事情往往是最深刻的。就像在乡村中,一棵大树就是一位哲学家;在城市里,一条老巷就是一部教科书。
只有相信文学是神圣的作家才能成为好作家。写作中不能不说没有运气成分,如胡适所说,小赌怡情。但过于强调运气,真的将写作当成一场赌博,一旦失去写作的神圣感,写作者自己将是最大的受害者。
在写作中,遵守天赋原则无疑是正确的,然而,我们还要记住,在有限的天赋之上,还有一个无限的天职。当天职被忽略和遗忘时,最终的受害者将是我们自己。
文学不是用来教化仇恨和更仇恨,残暴和更残暴,血腥和更血腥。为什么一代代的中国人会如此痴迷于《红楼梦》,因为在贾宝玉和林黛玉等小说人物身上,体现了民族精神的高贵。
在美国波士顿犹太人屠杀纪念碑上,铭刻着一位叫马丁·尼莫拉(MartinNiemoller)的德国新教牧师留下的发人深省的短诗:在德国/起初他们追杀共产主义者/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共产主义者/接着他们追杀犹太人/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犹太人/后来他们追杀工会成员/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工会成员/此后他们追杀天主教徒/我没有说话/因为我是新教教徒/最后他们奔我而来/却再也没有人站起来——为我说话了!
一个民族的文学必须表现这个民族的灵魂力量。假如认为灵魂无益,总有一天灵魂将不会再护佑我们。
文学的选择,不受任何利益驱使。《红楼梦》哪怕读上一万遍,也不会从现实利益中获得丁点好处。将《诗经》读到能倒背如流,银行的自动取款机也不会变成个人的小金库。
初中九年级上学期的语文课本中,有取自《红楼梦》中的《香菱学诗》一篇。香菱学诗,不就近找宝钗,非要求远拜黛玉为师。除去因为宝钗是小姑子和主子等等不方便处,更是因为宝钗一开始就不赞成女孩子学诗,她自己能写几笔也是为了娱乐,并不当真。所以才总是劝告黛玉,不要因为书本而移了性情。宝钗爱诗是为了娱乐。黛玉却是将诗与生命融为一体,她的《葬花词》每个字都是在抒写自己。在宝钗那里,诗只是不同平仄分别组合的一种语言技巧。黛玉却说:“若是得了奇句子,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什么是奇句子?当然是一般时候感悟不到的东西,就像我们能将日常生活过得行云流水,却难于把握自身命运。所以,黛玉是把诗当成能够挑战命运的另一种完全属于自己的生命。
女人可以不漂亮,但不可以不性感。男人可以柔软,但不可以没有骨气。阅读可以选择通俗,但不可以选择媚俗。阅读是一种气质,更是一种气节。
为什么在超高速的现代化进程中,还有那么多人关注乡村知识分子,关注作为乡村知识分子中最底层的民办教师们的命运?正是因为这些人用十分简单朴素的方式,体现着这个时代中国知识分子应当具有的风骨。《天行者》能够获得当代中国文学的最高荣誉,也应当是对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一种期许。
向《红楼梦》学习,《红楼梦》会让每一个学习者的每一次学习,都有新的收获。《红楼梦》所体现的是一个民族的精神尺度。真正不朽的文学作品,正如黛玉所坚持的,是对生命的再造和对思想的启蒙。
启蒙是一辈子的事,为自己启蒙,也为他人启蒙。启蒙是人生中的一种大爱。而阅读是最好的启蒙。
有这样一则故事:一位刚刚退休的法官在一位牧师面前忏悔,说自己年轻时,办案经验不足,错将一个有罪之人判为无罪,等到发现是误判,因为过了法律时效,无法再追究那人的罪责了,所以,这辈子一直在难过,不晓得用什么办法才能挽回自己的罪责。牧师问,那个从你手下逃脱的人后来怎么样了?退休法官说,当初从法庭出来,他就去了别的地方,在那里结婚成家,生了几个孩子。牧师继续问,这个人对他的家人好不好?退休法官回答说,他对妻子和孩子好得不能再好。因为自责,自己常常悄悄地去那里打听消息,每次见到和听到的,要用最好的语言才能形容那个男人。越是如此,他越觉得,自己有罪,让一个坏人在这个世上害人和骗人。牧师当即对退休法官说,你真的错了,不是错放了某个罪人,是错怪了自己。你不仅没有过错,相反,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当年你没有判那个人有罪,那个人却自己将自己判为有罪,而且是加一等的大罪。所以,他才痛改前非,成了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和好邻居。这种美妙的结局,不是你将他送进监狱所能得到的。因为有你这样一位好法官,世上少了一个罪人,多了一个好人和一个好家庭。
牧师的这些劝解,本质上是对法官的一次灵魂之爱的启蒙。这个故事很清楚地表明,启蒙是一辈子的事。人一辈子都要为自己启蒙,也为他人启蒙。启蒙是人生中的一种大爱。
每个人终其一生,要面对形形色色数不清的人。无论如何,都要谨记,谁也没有权利以战争、法律、纪律、规矩等各种借口,粗暴地对待一个心灵!
这个时代自称作家、自称艺术家的人越来越多,各种各样的粉丝,也越来越多。无论他们是何种角色,无论他们用此角色搅动多少风云,重要的是其中文学和艺术成分有多少。说得再明白一点:是爱文学艺术,还是爱借助文学艺术所获得的利益。
当我们用自己所能做到的最景仰的方式赞美文学时,在我们的肉身和心灵之外,无论城市与乡村,学校和家庭,大量无聊的、粗俗的、寡廉鲜耻的、患惑人心的、可能使人变得恶毒和野蛮,甚至使人堕落的印刷品正在泛滥成灾。这种从头到脚散发着恶心气味的印刷品,是没有资格称为书籍的。
对阅读的不同选择,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它甚至可以作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单位、一个人的文明标志。对一般人而言,能够判断哪些书是坏书就不错了。一个走上健康发展道路的社会,必定有一批中坚阶层选择正确的阅读,放下轻松娱乐的心情,寻找有着深刻文明内涵的经典,通过思索、自省和发现,取得有质量的精神收获。这是一个社会、一个族群保持较高文明水准,而不是暴发暴富、昙花一现的唯一途径。
如曹文轩先生所言,文学是有血统的。经典文学的血统是高贵的,但凡血统高贵的文学作品,内涵一定有迹可寻,符合普世价值。是否与那些具有高贵血统的文学作品结缘,关乎一个人、一个家族、一个社会的格调、品位,关乎日常生活中友善的宽度与深度,以及婚姻、爱情的浪漫与纯洁。
在泛时尚时代,真理肯定不是用鼠标点击出来的。将屈原、李白和杜甫加在一起,也抵不过那位口齿不清的娱乐天王周杰伦,甚至将所有大学中文系教授加起来,其点击率能不能同互联网上的当红写手打个平手都很难说。但是,这类“鼠标时代”的少数,是真正具有独立境界和自由精神,并且离真理最近的少数。有些书籍可以红极一时,但很快会被遗忘得干干净净。历史对文学的留存是有选择的,其关键,肯定不是当下某些作品中被渲染和夸张的粗鄙与暴力,而是可能会在庸俗市场上卖不出好价的优雅,以及不去名利场上左右逢源的高贵。
在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威风凛凛》的开头,讲过这样一个故事:牧师和修女在路上走着,天上掉下一滴鸟粪,正好落在牧师的头上。牧师骂了一句:他妈的!一旁的修女于是提醒,这样粗俗,上帝会发怒的!一会儿,又有飞鸟将一滴鸟粪撒在牧师头上。牧师忍不住又骂了一句:他妈的。修女当然又要提醒牧师当心上帝的惩罚。等到第三只鸟飞来,第三次将鸟类撒在牧师头上。牧师忍不住第三次骂道;他妈的!话音未落,天上突然响起一声惊雷。应声倒在地上的却是修女。牧师正在发愣,忽然听到空中传来上帝的声音:他妈的,打错了!故事讲的正是人生的处境,是像修女那样高贵地死去?还是像牧师那样粗鄙地活着?这世界有许多貌似不可逆转的事情,其实是一场错误。不要以为上帝每天都犯错误,也不要以为上帝真的能够宽容普天之下的一切过失。上帝说过粗话骂过人,不等于上帝已下定决心将这些作为新版《圣经》。一滴唾沫,哪怕它来自上帝的舌尖,也还是一滴唾沫,不能当成是普降天下的甘霖。
这世界没有人心里不曾恨过,也没有人不曾在心里动过不良心思,将这种真相说出来,不是什么坏事。能勇敢地面对自身不太光彩的一面,只能说明我们自身已经十分强大。这种强大足以让我们将过去的恨与不良,当成更多的爱与善良的营养剂。
任何卑微的生命都有它的意义。很多事情可以做,也必须有人去做,但因为它是卑微的、不起眼的,在很多人看来是无意义的,结果就没有人去做。一个社会就像一部机器,缺少了某个零件,这部机器就要坏掉了。
《天行者》在描述界岭小学这一群处在社会最底端的乡村知识分子,写他们的人生状态,写他们的生活操守,本身就表达了文学对时下价值偏移的一种批判。文学必须对当下的社会生活进行反映,这是其生命力所在。《天行者》中有这样一个细节:张英才将界岭小学的情况写成了一篇新闻稿投给报社,报社派记者暗访核实之后,许诺要把这些感人事迹在省报的头版头条刊登出来。结果是,这篇报道虽然发在报纸的头版,却不是头条,头条是“大力发展养猪事业”。日常社会不能没有伦理,伦理是社会生活的一种基础,一种起码的要求,它是法律所不可替代的。我相信善,相信爱。相信善和爱是不可战胜的,是最有力量的。在《天行者》中,孙四海以三票战胜了不得人心的村长余实,余校长最终也得以转为公办教师,便是爱与善的胜利。
在这个以浮躁为时尚的时代,文学的意义,就是用敬语向生活表示我们的敬意。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在三峡独自行走时,曾经遇上一位才十八岁,刚从师范学院毕业,来到那座设在古庙中的小学校当教师的年轻人。年轻的老师十分激动地告诉我,自己到师范学院报到的第一天,学校让所有新生集体观看《凤凰琴》,到毕业的前一天,所有毕业生又一次集体观看《凤凰琴》。我不敢问他当时的感觉,只是一再对他说抱歉和对不起。为什么会这样说,不只是因为某种难以言说的复杂的感觉,更是一种对青春热血的崇敬。
在《天行者》中,我引用了一首过去二十几年中,反复提及过的那首名为《一碗油盐饭》的小诗:“前天/我放学回家/锅里有一碗油盐饭。//昨天/我放学回家/锅里没有一碗油盐饭。//今天/我放学回家/炒了一碗油盐饭/放在妈妈的坟前!”我喜欢这首诗,喜欢诗中足以充盈生命的每一个毛孔的情感,更欣赏这种对伟大人性的伟大敬意!
对于一个人来说,总有一些东西是与生俱来的。这样的与生俱来,应当是我们全部理想和全部热爱的原始起点,不管是主动的写作,还是被动的阅读。无论是写作者,还是热爱文学的读书人,爱都是生命中最具影响力的天赋。无论我们愿意和不愿意,努力和不努力,爱都将是我们终其一生中最强的生命力。因为如此,我相信生命之上,诗意漫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