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型时代的疼痛与迷茫——读杨小凡的几部小说
2011-11-19李建军
李建军
写小说需要想象和虚构的能力,这是常识,人人都知道的,但是,还有另外一个更为重要的常识,却不大为人重视,那就是,只有在具备充分的身历目见的经验资源的前提下,想象和虚构才会是真实的,才会是有血有肉的。当代小说的危机,并不在于“想象的危机”和“虚构的贫困”,而在于小说家的经验资源的贫乏,在于小说家与“活的中国”的隔膜。
从经验资源的角度来看,杨小凡的优势是明显的。他有着丰富的生活经历,既了解底层社会,也了解中产阶级和权力阶层。他干过多种工作,对现实生活中的各色人等,都有切近的观察和了解。他热情,真诚,健谈,性嗜酒,对古井贡酒更是一往情深,到处逢人说“古井”,不仅自己耽饮此酒,而且,他小说中的人物欲浮大白,也必是此酒。善饮酒的人,言壮,气豪,故事多。杨小凡就很会讲故事,——他的小说情节性强,读来毫无枯涩沉闷之感,究其缘由,便与他的这种善讲故事的本领分不开。
他对乡村生活很熟悉,对农民的命运很关注。在急剧市场化和都市化的过程中,撕裂的伤痕最深最长最大的,就是中国的乡村社会,而靠近城乡交界地带的农村,所付出的代价则更大。城乡之间生活水平的长期存在且愈来愈突出的巨大差异,也迫使大量农村青壮年背井离乡,进入都市。老人和儿童,成了孤苦伶仃、形影相吊的“留守人群”。志士不忘在沟壑,杨小凡写小说,多取材于农村的这些底层人的生活,对那些失去家园和安全感的不幸者,则尤怀同情之心。
《牡丹花开》中,用大量的细节,真实而耐心地讲述了在“一切都翻了个个儿”的农村社会里,那些依然困守在家园的人们的遭遇。花妮只有十三岁。妈妈跟人“走了”,她已经八年没有见过她了;爸爸出外打工,也找了个女人一起生活。花妮留在家里,一边艰难地读书,一边照顾多病的爷爷。她所生活的村子,像中国的许多村子一样,基本上空了、败落了:“大多数人进城打工去了,也有十几户人家干脆搬出村子,留下的院落长满野草,房屋也不知何时坍塌不少。一个快二百人的村子,不知不觉中就只剩下四十多人了。这四十多人中五十岁以下的男人一个都没有,留在村子里的都是上学的孩子和老人,还有四个刚生了孩子的年轻媳妇。”村子经常受到“贼”的骚扰,缺乏自卫能力的妇女、儿童和老人,因此陷入严重的恐慌状态。
花妮的恐惧是无所不在的。她还是个孩子,长得又好看。她走在路上,恐惧便如影随形地跟着她:“雾越来越稀,路也越来越清晰了。快出村子时,花妮突然看到雾团下有两只猫,耳鬓厮磨,不紧不慢地迈着步,相偎而行,向雾下的小树丛深处走去。突然,就发出了瘆人的呜咽,接着,便撕咬扭动成一个团儿。花妮猛地打了一个冷噤。”杨小凡的描写细致入微,让读者仿佛也随花妮一起,体验到了难以名状的恐惧,身上也打了冷噤。
恐惧的花妮有一个梦想,那就是,在领奖的时候穿一件漂亮的开着牡丹花的上衣。这件美丽的衣服其实并不贵,只有一百二十元钱,但是,花妮买不起。爷爷每天靠喝酒止疼,给他买酒的钱,已经很难筹措了。爷爷死了。孤独无助的花妮还想继续读书,还想继续做跟春天和牡丹花有关的梦。最后,信教的仁慈的花奶奶收留了她:“花奶奶一边用手摩挲着花妮的头发,一边喃喃地说:‘苦命的孩子,从今儿个就不回去了,跟奶奶一起过。你就是主送给奶奶的孙女了。你去上学,奶奶在家做饭等你!’听到这话,花妮哭得更凶了。”读到这样的“美好的结局”,许多读者大概会摇摇头,会莞尔而笑的吧?是的,我们有理由笑。长久以来,我们很少体验到神圣的宗教情感。宗教是鸦片一样的麻醉品,而仁慈则是虚假的同义词。我们的内心世界冷硬而粗糙。我们习惯于用蔑视、冷酷和仇恨的态度面对世界。由于伤害和迫害的普遍发生,人与人之间缺乏爱意和信任。我们几乎丧失了慷慨、热情地爱别人的能力。我们的内心被无边的黑暗占领了。读着雨果的《悲惨世界》,我们难以理解里米里艾主教的仁慈,何以能够照亮冉阿让的心,何以能够激活他爱世界爱他人的情感;读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穷人》,我们也不容易相信杰符什金会卖掉最后一件制服,来帮助孤女瓦尔瓦拉。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杨小凡的这个“美好的结局”,就具有伟大而庄严的性质,就包含着应该赞赏的伦理精神。
房地产开发无疑是对中国社会各个阶层人们的生活影响最大的行业之一。蚁有穴,蜂有巢,鸟有窝,人也需要有一个躲风避雨的寄身之所。然而,住房却成了价格出奇昂贵的商品,买房则是让许多人背负不起的经济负担。官商之间为了巨大的经济利益,而缔结成了牢固的利益同盟,他们以“开发房地产”和“发展旅游业”为由头,大量侵夺可耕种的土地,许多农民因此成为无地可耕的人。那么,急功近利的畸形的经济发展模式所造成的后果,到底有多么严重?到底给乡土中国带来了怎样的影响?那些生活在乡村的人们为此付出了多大的代价?这些问题,就是杨小凡收入此书的多部中篇小说着力叙写的题材和主题。
在《望花台》里,某大公司为了在原址复建一座汉代古城,做旅游基地,便在当地政府的配合下,将城父堌方圆一千多亩地,撒了石灰线圈占了起来。村里人虽然对开发商投资五个亿的事情将信将疑,但最终却都对这个开发项目充满乐观的期待和美好的想象。周曼丽总经理将五十多个外国投资者和国内外的十多家电视台和媒体的记者,请到了建筑工地,通过与权力体系、跨国资本和媒体帝国的缔约仪式,极大地绑架了村民们的信任,从而为“空手套白狼”的疯狂欺诈拉开了序幕:“周曼丽点上一支烟,想了想,又说,‘唉,本来我也想让乡亲们多投点资,多挣点钱。这古迹是你们的先人留下的,应该让你们多受益。可是,又怕你们没这眼光,不愿意啊!’说罢,她又叹了一口气。”她终于以高额的“利润回报”的承诺,吸纳了村民们的大量投资。一切都像是真的。就连张殿文这样一个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都信了,他对疑虑重重的福爷说:“开始我也不太相信,但人家外国人,还有山东、安徽、江苏、湖北的那么多人都来投,我亲眼看着那一份份合同签了,一笔笔钱过来,又一笔笔发下去回报,钱流水一样,不信不行啊。”
一开始,村民们的确收到了回报。人们欣喜万分,兴奋不已。钱成了人们生活的绝对中心,成了没有信仰的人们的精神信仰,成了没有目标的人们的生活目标。正像小说中的福奶所说的那样:“自从这弄啥旅游公司,咱这十乡八里的,都钻钱眼里了,都整体想着钱生钱。就那些花花绿绿的纸,咋就把人都弄魔症了呢?”福奶是小说中最清醒的人。她靠最基本的常识和经验生活。她像《百年孤独》中的乌苏拉和《喧哗与骚动》中的迪尔西一样,始终平静而镇定地面对这个变化无常的世界。所以,当堂妹还想拿两万元钱投给周曼丽的时候,福奶劝她适可而止:“妹啊,咱好事不能做过了头。咱别想太多,少挣点吧。”堂妹一听这话,有点不太高兴,就说:“我听村上人说,那阵势大了去了,北京、省里市里的官都来了,还能有闪失?这些当官的来了,说明这事国家是问着的,真不给钱了,咱去找国家。”福奶一听就笑了:“妹啊,你还真怪能呢,国家在哪儿啊?找谁去呢,要真有那么一天,我们姊妹俩可是撞头都找不着硬地了。”堂妹笑着说:“国家?国家就是那些当官的,谁当官谁就管这国家。”福奶的堂妹关于“当官的”和国家的关系的想象和认识,则反映出了这个时代国民素质的堪忧状况,反映出时代生活更内在意义上的混乱和危机,反映出个人与“国家”之间的隔膜与脱离。
然而,一切都按照自己的逻辑走向结束。周曼丽们复建汉代古城的工程,终于半途而废了,而村民们的被非法集资的钱,也终于打了水漂了。一直提醒人们不要参加非法集资的“张民办”,则受到了利益集团的报复,被恶毒的袭击者打断了一条腿。
这部小说还穿插叙述了继祖被北京的盗墓贼挟持,回到家乡偷盗古墓的情节,从而更加完整地显示了乡村生活的乱象,强化了小说揭示乡村生活变迁的艰难性和复杂性的主题。而福爷的《张良辞朝》的几段唱词,则余音袅袅地缭绕在小说的情节事象里,给作品平添了一种窅深的意味和沉重的色彩。由此可以看出,作者在结构作品、营造氛围方面,具有自觉的意识、成熟的能力和不俗的才华。
如果说,《望花台》还是从侧面和外在的角度,来写房地产交易的黑暗和欺诈性,那么,《工头儿》则是从正面和内里,来写那些令人震惊的真相。杨老四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只上过小学四年级,但是,他老实本分,能吃苦,幸运地成了工头,最低那一级的工头。他其实是个见证者。他看到了老板们生活的腐化和堕落,看到了农民工所受的盘剥和伤害。尤其是栾老板对被砸死的河北钢筋工的处理,简直令人毛骨悚然。他想给两万元钱私了,但死者的两个老乡不答应。后来,老板栾正杰索性嫁祸于人,威逼那些在场的工人都按手印作证,证明死者是被那两个老乡推下楼摔死的,最后,事情终于按照栾老板的意愿了结了:“天亮了,工地上的机器声又响了起来,轰轰烈烈的与往日没有两样,一切如故。”小说还写了开发公司们的老板们的荒淫无耻。农民工小房二十五岁了还娶不到女人,可那些大大小小的老板们,却二奶三奶不停地换,“他听说开发公司的胡总五十多了,却月月换女人。为啥自己天天辛辛苦苦地干一年,挣的钱还不够这些老板的二奶买一件衣服的?为啥这么辛苦这么累,吃的还不如城里人家的狗吃得好?”更让小房忿忿不平的是,自己的女朋友小青,最后竟然也被老板胡总给霸占了。
房地产老板们的丧心病狂,不仅表现在他们的对金钱的贪婪攫取上和生活的荒淫无耻方面,而且还见之于他们对房建质量的漠不关心方面。栾老板逼着工人对房子偷工减料,而胡总的弟弟胡老三卖到工地的砂子则完全不合格,当工人们告诉他这样的砂子根本不能用时,胡老三大打出手,詈骂工人,表现出令人吃惊的颟顸和无法无天的凶暴。
杨小凡还通过大量细节,写了房地产老板们相互之间的算计和倾轧,写了大鱼吃小鱼的残忍和无情。栾正杰一边泡温泉,一边想心事:“他忽然觉得胡总这些年对他太不仁义了,从他身上剥了一千多万,而且在他父亲出事时,胡老三还诈了他那么多钱。他们的心也太黑了吧!”为了泄愤报仇,栾正杰便与江影联手,将胡总推到了被“双规”的火坑。包括胡总和胥总等风云人物的下场和结局,使杨老四非常迷惘:“老四一时弄不明白这世界到底怎么了,咋变化这么快呢。包括自己也一样,几年前还是为钱发愁的农民工,咋转眼就成了百万富翁了呢。有了钱,经的事多了,心里却空落落的。他想不明白下一步还要做什么。有人找他做工程,他没了心思。他又在商城呆了一段,安排好妻子和女儿,就回到了龙湾。”幻灭之后的逃路,就是回家,就是逃离那让他们受尽屈辱和伤害的城市。这样的归落,也许有些老套,但是,他们还有别的去处可选择吗?他终于在乡村的大地上找到了慰藉。深秋季节的五彩斑斓的树林,给他的心灵生活提供了某种神秘的启示。
其实,杨老四式的迷茫和失落,绝不是个别的,而是一种具有普遍性的精神现象。在小说《开盘》里,情节虽然也围绕“房地产”这个泡沫经济最大的温床展开,所揭露的仍然是这个行业公开的秘密:“房地产业就是一个链条,开发商、政府、银行这三家是捆在一起的,到关键时刻,三方的手必须拉紧,哪一环断了,所有人都要被摔出去,失去安全。政府要政绩、要税收,银行要利润、要放贷,开发商要赚钱,这是房价永远不可能真正落下去的原因。”窥破了这个秘密,看到了买不起房的青年夫妇开煤气自杀,目睹高大鹏的落马和市长被“双规”,良知未泯的蓝雪“感到特别累,就是那种迷茫的心累”。她决定要揭露房地产公司将房屋面积缩水的真相。她决定寻找自己心爱的人,过一种别样的生活。
当一个时代的人们不再相信善的存在,不再信任别人的善念和善意,那么,他们的生活就不可避免地要陷入尴尬和混乱的境地,一切就有可能是歪曲的和颠倒的,恶的法则就有可能成为一种主宰性的法则,一个社会的道德就会陷入严重的危机之中,到此境地,人人明哲保身,个个只为自我,而所谓人间,实在就是一个荆天棘地的世界。杨小凡显然意识到了这种道德危机的存在,也感觉到了人心的冷漠和浇薄,所以,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塑造梅什金公爵一样,就像辛格塑造吉姆佩尔一样,在小说《节外生枝》里,他也要塑造一个心地纯洁的傻子,借以显示善的力量的不灭,借以彰显人性中微薄的光辉。许明心地善良而纯洁,见到“小姐”鱼儿,便心生怜悯,要救她出去。在别人看来,他的行动无疑是疯狂的,就连鱼儿也觉得难以置信。她并不感动,甚至认为他“像一个孩子一样,在那里说胡话”。
小说很有深意地写到了鱼儿成长的家庭环境:她住的那一带,都是杀牛杀羊的屠宰户,“一到晚上,都是牛羊悲切切的叫声,沙哑的,凄惨的,低浑的,绝望的,弥漫交织在一起。人呢,也是整日间骂声吵闹声不断,那血腥味更让鱼儿不能忍受。更让她不能忍受的是父亲和母亲那小市民的做法,市侩、狡猾、欺骗、斤斤计较,而且性格变化无常。”其实,这一段话语,既可以当做写实的叙事来看,也可以当做意味深长的象征来读解:它简直就是对几十年来停滞、混乱而暴戾的中国社会环境的概括描写。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的人们,很难不受那些外在的原则和潜在的法则的制约和影响,很难不成为它的受害者甚至牺牲品。
然而,许明却决意要把鱼儿从火坑里拯救出来。他要让她学电脑,然后帮她找一份工作。尽管他的确没有任何非分之想,但是,没有人相信他的动机是纯洁的:“许明进入了一个困境,没有人理解的困境。”妻子吴洁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许明无法理解:“他是没有想到现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会这样脆弱,竟脆弱到这种程度!”然而,对他来讲,最严重的伤害,还不是妻子的误解,而是鱼儿家人的不信任——他们不相信许明没有“勾引”和“玩弄”自己的女儿。鱼儿的父亲没收了他的身份证,还写信到他的单位。他被搞得心力交瘁,而鱼儿终于又再次过起了“小姐”生活,——这几乎是注定的,是无可避免的结局。然而,许明内心善的火焰并没有被扑灭,所以,当他得知鱼儿被“治安大队”抓走的消息,便飞快地穿上衣服,向夜色里冲去。
杨小凡的小说,一方面,写普通人物为了生计而苦苦挣扎,一方面,也写他们为了尊严、为了做一个好人而进行着艰难的努力。即使那些普普通通的小人物,在置身尖锐的伦理冲突的时候,内心也总是体验着强烈的道德痛苦。《欢乐》中的主人公欢乐,虽然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由母亲一个人拉扯大,快四十岁了,才娶了一个条件并不怎么好的媳妇,但是,他却始终是一个没有失去道德底线的“好人”。因为母亲的医疗事故,他被医院安排做在太平间看死人的临时工。在医院里,他看到了种种让他惊讶的烂事情:有人买死人配阴婚,有人倒卖儿童,医院领导之间也明争暗斗;但是,欢乐努力保持做人的底线:他反对妻子排队倒号挣钱,自己也决不盗取死人身上的钱,也拒绝跟老祁做倒卖死人的生意,始终记着娘告诉他的“要做明白人”的劝告。欢乐的生活艰辛而沉重,但是,这并没有瓦解他身上的像泥土一样朴实的品德。最后,像《工头儿》里面的杨老四一样,欢乐选择了还乡,——他拒绝了医院的“转正”决定,带着自己的妻子,回到了空气新鲜的故乡:“今天是月中,月亮早早地升了起来。微风吹过,茫茫的麦田在月光下,像大海的波浪,滚滚向前。”我们当然可以质疑作者替人物设计的逃路是否过于天真,是否过于简单;也可以发出这样的疑问:回到村庄以后会怎样?就不再有他在城市里所遭遇的尴尬和伤害了吗?事实上,他们的还乡,只不过是进入一个美丽的梦境,并不意味着内心危机的彻底克服,更不意味着问题的最终解决,毋宁说,意味着新的痛苦和迷茫的开始。
其实,为自己的生活而痛苦和迷茫的,并不只是某一个阶层的人们,而是许多中国人内心正在体验着的焦虑。我们期待杨小凡在更广阔的背景上,写出我们时代人们内心的困境和挣扎、绝望和希望,写出那些任何力量也难以压垮和毁灭的生存意志和向上升华的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