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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赫塔·米勒诗歌中的意象拼贴与诗化现实

2011-11-19冯晓春

当代作家评论 2011年6期
关键词:米勒恐惧

张 帆 冯晓春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赫塔·米勒(Herta Müller)以政治性的故事体小说“兼具诗歌的凝练和散文的率真,描绘被放逐者的生活图景”蟾宫折桂,享誉文坛,却在某种程度上遮蔽了她的“诗人”身份,正如著名文学评论家马尔库斯·诺尔特所言:“自从获得诺奖,她的小说就成了畅销书。然而,有一点似乎被人们遗忘了,今年全球最重要的文学奖项事实上也是献给了一位独立执著的诗人”①Marcus Neuert:Im Haarknoten wohnteine Dame.Gedichte+Collagen von Herta Müller.Lyrikwelt.12.2009.。

赫塔·米勒十六岁以诗歌创作登上文坛②早在1969年,学生时代的赫塔·米勒就开始在《新巴纳特报》增刊上发表诗作,并继而在巴纳特青年诗人文集《发言》上发表诗歌《手摇井边》和《传说》。,自此迷恋图文拼贴诗,并把“儿童游戏”③赫塔·米勒自幼喜欢从废旧的报纸杂志上剪下字、词或字母,把它们重新组合、排列、粘贴,她把这种文字拼贴当作类似于拆开玩具、再将零件重新组合的游戏,如米勒所言:“这几乎是一个游戏,我可以做如此精简的事情,还可以集工作和休息于一体”。2000年之后,米勒几乎淡化了小说写作,转而热衷于拼贴诗的创作,接连出版了三本拼贴诗集。般的拼贴诗,作为摆脱小说和散文创作困境的一种全新尝试,“在小说中我还没有走那么远,伤害和恐惧感令我麻木,但在拼贴诗中我突围了,这是另一片天地,我可以摆脱伤害,摆脱我阴郁的性格,在拼贴的世界里自由翱翔”④Beverley Driver Eddy:“Die Schule der Angst”.Gespräch mit Herta Müller am 14.4.1998.In:The German Quarterly.Nr.4.1999.S.339.。拼贴诗使赫塔·米勒“个性中鲜为人知的幽默感展露无遗,其内心的恐惧、自我的丧失、暴虐的统治以诙谐的方式呈现出来”⑤Cornelia Niedermeier:Mit dem Auge kann man keinen Stift halten.Der Standard.Wien.23.01.2004.,书写了专制和写作禁令下无法言说的人生体验。

在赫塔·米勒手中,诗歌成了一门被玩于股掌之间的艺术。她的每首拼贴诗篇幅都很短,且无一例外没有标题,没有标点,没有段落分隔,都是由形状不一、大小不同且五彩缤纷的字母、单词和图片组合而成,其形式和色彩卓尔不群,堪称文学与视觉的双重享受。迄今为止,赫塔·米勒共创作出版了四部诗集,均为图文拼贴诗作,诗集里没有标题、目录和页码,简约拙朴,彰显内涵。一九九一年,米勒在一次诗学讲座中,首次向公众展示了她令人啧啧称奇的图文诗。一九九三年,米勒出版的第一部拼贴诗集《警卫拿起梳子》,与其说是一部诗集,不如说是一本活页册,九十四张明信片放在一个深红色的匣子里,每一张卡片上都写有一首诗,并附有照片或剪纸人物。图片和文字都是米勒从报刊上裁剪下来的,无论从字体和字号,或是从颜色甚至意义上看,都呈现出参差不齐五花八门的形态,“极具美感,是一种视觉享受,但大多与单词本身的意义无涉”①Wulf Segebrecht:Ich bin ein Wort,gebrauche mich!Schnipsel- Poesie:Herta Müllers Text- Bild - Collagen.Frankfurter Allgemeine Zeitung.29.09.2005.。有评论家戏称“诗集里的每首诗像是一封封隐匿笔迹的勒索信”②Jörg Magenau:Mundharmonika aus Wind.Süddeutsche Zeitung.24.11.2005.。诗集在当时的德语文坛引起较大反响,人们开始关注这位来自中南欧小国罗马尼亚,却能运用纯正德语进行诗歌创作的女作家。二〇〇〇年至二〇〇五年间,赫塔·米勒又相继推出了三部图文拼贴诗集:《住在发髻里的女士》(二〇〇〇)收录了她创作的九十七首风格迥异的诗,“时而像谣曲一般轻快,时而充满神秘感。这是一部暴怒且哀伤,但又出奇欢快的诗集。诗集描述了被损害的生活中诗意的画面,是她迄今为止描写最出色的作品之一”③Ernst Osterkamp:Vater spinnt,Mutter spinnt.Frankfurter Allgemeine Zeitung.18.08.2001.。诗集《托着摩卡杯的苍白男人》(二〇〇五)用“离奇”来形容最贴切不过,荒谬的事件,无法言喻的幽默感,在梦幻、随机、巧合的氛围中讲述了一个又一个小故事。《是不是他伊翁》(二〇〇五)则是米勒迄今为止唯一一部用罗马尼亚语创作的作品,延续了她的拼贴风格,用看似轻松的语言游戏展现内心的恐惧,表现暴力、逃亡、乡愁等主题。

在赫塔·米勒看来,诗歌不是“炫技”,亦非生活役使的记录,而是如何以谦逊之心捍卫个人记忆,反抗习惯性遗忘,还原历史真相。“只用剪刀就可以完成这些作品,太美妙了!我感到用这种方式,语言就能随我所欲!”④《与赫塔·米勒共同度过的一个夜晚》,乔国强译自罗马尼亚广播电台《文艺世界》栏目(2007),刊载于《外国文艺》2010年第1期,第89页。米勒意欲用“剪刀”向令她遭受种种磨难的独裁体制进行回击⑤这种拼贴、剪切的语言艺术手法并非赫塔·米勒的原创,“拼贴工艺”早已是安全局特工惯用的伎俩,他们从报纸上将字和词剪贴成一封封匿名信,寄给他们的“政治疑犯”,令收信者惶惶不可终日。米勒也曾收到过这样的拼贴信。罗马尼亚的独裁专制政权在米勒笔下是一段“永不消逝的过去”,这种创伤记忆铭刻在她的创作中。。在《感觉是如何自我虚构的》的讲演中,诗人坦承:正是罗马尼亚严酷的政治与文字审查迫使她学会了复杂的语言攻略:陌生化的分行建构、意象的扭曲式表达、心理状态衍生式通感,如此种种迫使她不得不与明快清澈的文学“绝缘”,而将沉重的阴郁感发展成一种宏大精美的诗学。诗国里的赫塔·米勒率领无组织无政府的文字“雇佣军”,以非逻辑的组合路线,似乎要冲决那壁垒森严的文字专制王朝,向它发动一场戏弄式的“政变”。

赫塔·米勒是一位出色的“语言收藏家”,收藏词语是她的一大爱好。在米勒柏林的寓所里,随处摊放着她从报刊上剪下来的字条和词条,活像一个“文字作坊”。“十年来,有些词语一直保留在抽屉里……经常有新的词语掺入或被剔出……这就如同在火车站,词语们随时准备驶向文本,有些被带走,有些被滞留,这与生活多么相似。”⑥Cornelia Niedermeier:Mit dem Auge kann man keinen Stift halten.Der Standard.Wien.23.01.2004.米勒将剪下的字母、词语和短句重新排列组合,然后用胶水粘在纸板上,“词语在我的手里来回移动着”⑦Beverley Driver Eddy:“Die Schule der Angst”.Gespräch mit Herta Müller am 14.4.1998.In:The German Quarterly.Nr.4.1999.S.336.,转瞬间,它们“飞到一起,汇成了一首首诗”⑧Beverley Driver Eddy:“Die Schule der Angst”.Gespräch mit Herta Müller am 14.4.1998.In:The German Quarterly.Nr.4.1999.S.338.。米勒的这种语言创造力受到评论界的称赞,“单单从语言经济的角度考虑,这种做法就很值得称道。通过一个庞大的回收过程,这些单词开始进行充满诗意的再利用,重新进入语言循环”①Jörg Magenau:Mundharmonika aus Wind.Süddeutsche Zeitung.24.11.2005.。在新的语境中,词语无限地或模糊地与其他词语相连,固定的所指意义被淡化或“篡改”,新的能指意义相互交织渗透,形成了词语独特的生命形式,衍生出丰富的隐喻寓意和象征意义,传达的所指意义有时甚至远远地超出了诗人最初的意图;而语言文字的断裂与再连接也迫使读者打破原本对世界的认识,进而感受一种陌生化、创造性的美。这是一种先断裂、再重构的审美认知过程,也是对意义世界重建的过程。

赫塔·米勒的拼贴诗彻底颠覆了传统意义上的诗歌语言,“那些根本不是我的词语!”②Cornelia Niedermeier:Mit dem Auge kann man keinen Stift haben.Der Standard.Wien.23.01.2004.“在集权统治下生活了几十年来,我极其不信任那些语言,我在不断寻找语言”③“Ich glaube nichtan die Sprache.”Herta Müller im Gespräch mit Renata Schmidtkunz.Wieser- Verlag.Klagenfurt.2009.,“最美的诗文,应是那些本身具有诗性,而我们却一无所知的文字”④Herta Müller basteltGedichte aus Zeitungsartikel.Die Berliner Literaturkritik.24.11.2009.。米勒剔除公共语言的话语泡沫,赤裸的、未经修饰的语词令她着魔,“只有词语的漩涡可以把握我的生命状态……在词语出乎意料地抓住了生活体验的地方,恰是其最精彩之处;最后它们变得如此强加于人,以至于生命的体验和生活的经验必须牢牢缠住词语,才不至于分崩离析”⑤赫塔·米勒:《你有手绢吗?——2009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说》,孔雁译,《译林》2010年第2期,第188页。。生活的“碎片”如同一片片镌刻着生存本相的甲骨,散落在历史与现实的隐秘角落里,而每一个语词正是对应的解读密码。米勒手中的剪刀犹如一把手术刀,在自由自在的裁剪中重塑诗歌精神,带着残酷的直白和庄严的悲伤,重建生存世界。

赫塔·米勒将日常生活中的普通词汇与带有强烈情感和政治倾向性的词拼贴在一起,构成许多匪夷所思的奇妙组合,衍生出新的关联,粉碎了我们与意识形态文化长期媾和的共识:例如“面团鞋”、“脂肪办公室”、“行走袋”、“总统牛”、“权力脸”、“锯子面粉”、“撒粉狗”、“风鞋”、“夏日之轮”、“天空胎痣”、“心灵秋千”、“粉笔海鸥”、“脸颊广场”、“软骨头杯子”、“一轮交换月”、“温柔的恐惧”、“年轻的风”、“一阵笑的风”、“光秃秃的傍晚”、“尖尖的心跳”、“年迈的饥饿”、“呜呜叫的草”、“愣头愣脑的光线”等。这种看似毫无意义、风马牛不相及的组合恰恰制造了异于日常生活的陌生感,带给读者意识上的冲击和阅读的张力,留给读者无限的想象和阐释空间。现实世界里有着太多无奈,安全局特工就在身边,监狱近在咫尺,诗人不得不玩起杂耍般的语汇拆分组合,漫不经心地、轻描淡写地解构了既存的文字意义,继而拼贴出“语无伦次”的诗作,“在似说非说、欲说还休之间将恐惧暂时隐藏和淡化,把悲伤和诅咒嵌入内心隐秘的角落”⑥Andrea Köhler:Das Alphabet der Angst.Neue Züricher Zeitung.8.10.2009.。这些“米勒式词语”向读者呈现了一个荒谬而崭新的文字世界,而在其荒谬语言的背后,“隐含着庄重肃穆的诗情画意”⑦《与赫塔·米勒共同度过的一个夜晚》,乔国强译自罗马尼亚广播电台《文艺世界》栏目(2007),刊载于《外国文艺》2010年第1期,第89页。。

与隐晦的诗句相比衬的是,赫塔·米勒的每一首拼贴诗都配有剪切组合的拼贴画,图片时而附在文字上面,时而衬在文字下面,时而居于中央,时而居于一侧;画面既说明文字,亦衬托文字;既有图示作用,又相对独立。而有些图片则与文字风马牛不相及,没有固定的所指,没有绝对的象征意义,显得神秘莫测。拼贴消解了画面的连贯性和一致性,却使图像碎片的多元意义相互渗透。归纳而言,米勒诗集中的拼贴画可分为三类:一是风景剪影,米勒形容“画上的风景给人一种威胁感”①赫塔·米勒:《镜中恶魔》,丁娜等译,第185、105、254页,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斑驳的树皮”唤起伤痕累累的创伤记忆,“烧焦的布”散发着毁尸灭迹的死亡感,“歪斜的房屋”给人危巢之下安有完卵的危机感,“夜色下的暗影”令人感到午夜凶灵般的恐惧。拼贴画中的村庄、屋舍、封闭的门窗、铁丝网、皮帽子和半张人影则被米勒用来隐喻劳动营、监狱和安全局特工的监控,影射人处于被监视和威胁的境地,甚至面临死亡和杀戮,反映了过往生活在诗人心中烙下的挥之不去的梦魇,正如米勒所言,“村庄是我认知的第一独裁场”②Lyn Marven:“In alles ist der Riss”:Trauma,Fragmentation,and body in Herta Müller’s Prose and Collages.In:The Modern Language Review.Vol.100.Nr.2.2005.S.396.,“屋子就是独裁本身”③赫塔·米勒:《镜中恶魔》,丁娜等译,第185、105、254页,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二是人体器官,图片中撕裂的四肢、头部、或残缺的躯体,血腥恐怖,令人望而生畏。这些碎片式的人体插图隐隐诉说着心灵创伤,米勒“试图用这些撕裂的肢体图形暗示读者:想要在独裁体制下逃跑的人,会被截去双腿;想要思考的人,则会被砍去脑袋”④Andrea Köhler:Das Alphabet der Angst.Neue Züricher Zeitung.8.10.2009.。三是日常物品,“日常物品对我来说一直很重要,它们与生活密不可分”⑤Herta Müller:Wenn wir schweigen,werden wir unangenehm -wenn wir reden,werden wir lächerlich.Kann Literatur Zeugnis ablegen?In:Text+Kritik.Zeitschrift für Literatur.Themenheft Herta Müller.Nr.155.Heft 7.2002.Hg.von Heinz Ludwig Arnold.S.7.。物体被剪碎拼贴,喻示诗人试图摧毁物对人的奴役,读者除了感受到它们的神秘和超越于造型之上的残缺之美外,还能体会到日常生活在使用全新而怪异的日用品过程中被重新建构,人对生活世界的认识获得解放,正如米勒写道:“物品们承载着人们所不能流露的部分,它们是直接的”⑥赫塔·米勒:《镜中恶魔》,丁娜等译,第185、105、254页,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例如“撕裂的袜子”具有的色情意味实则掩盖着一种更深意义的撕裂——情感撕裂、人性撕裂。透过这些五彩斑斓、荒诞怪异的拼贴画,我们可以直观地感念到任何一种文字描写的努力都无法达到的一触即发的震撼效果。文字的描写,如果不伴以相应的图像,便无法达到米勒想要的咒语般的效果。

拼贴图片作为诗集的有机组成部分,图片和文字相得益彰,既可阅读,亦可观赏,与

其说这是文学作品,倒不如说是图文并茂的“手工艺品”⑦Beverley Driver Eddy.“Die Schule der Angst”.Gespräch mit Herta Müller am 14.4.1998.In:The German Quarterly.Nr.4.1999.S.338.。例如诗句“如果 三条街

满身灰尘地 朝天/仰着 睡觉 那 月亮/就是 卑鄙 而 有魔力的 就像 一个/面粉桌子 四周 都是 脸色苍白的/先生们 手持 摩卡咖啡杯”⑧赫塔·米勒:《托着摩卡杯的苍白男人》,李双志译,第79页,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以下译文均引自该书,不再作注,只注明页码。,在其对应的图片中,“黑色的摩卡咖啡”与“苍白的男人”,强烈的色差仿佛喻示着白纸黑字,“卑鄙”的“先生们”,其颠倒黑白的一举一动被记录下来,无可抵赖。诗行从“满身灰尘的街道”到“天空皎洁的月亮”,把时空的视觉感受推向无穷,将人引向灵魂世界的符号与印迹,无怪乎评论家伍尔夫·希格布莱希特说:“若要援引米勒的诗,必须连带这些极具个人风格的拼贴画”⑨Wulf Segebrecht:Ich bin ein Wort,gebrauche mich!Schnipsel- Poesie:Herta Müllers Text- Bild - Collagen.Frankfurter Allgemeine Zeitung.29.09.2005.。诗人通过拼贴零散的文字和片断的画面,消解了认识的明晰性、意义的独一性、价值的终极性和真理的永恒性。而文字与图片互为表现的张力关系,也给诗集带来了无可比拟的独异性和现代性,把言语与行为、文字与图像连为一体,或隐或显,互为引证,避免了文学理解的歧义和认同的暗礁;逼真的画面与荒诞的文字巧妙地融为一体,把世界真相剥露无遗。

赫塔·米勒的拼贴诗采用“异质调元素并列”,将不同性质、基调的人物或事物拼贴在一起(如“绅士”和“肥猪”捏排在一起),或“刻意错置”,把人或物放置于一个奇怪的、极不相配的语境(如“把马桶放在餐桌中央”①Wolfgang Müller:“Poesie ist ja nichts Angenehmes”.Gesprächmit Herta Müller.In:Monatshefte.Nr.89.1997.S.474.),激发读者自主的、丰富的、生动有趣的联想,辅以大量的隐喻、转喻、象征和影射等修辞手法,快速连缀我们思维逻辑中性质迥异的两个事物,“那只 母狗 它 长了/一只 女人耳朵”(79);“那些眼睛 就像墨水葡萄 /那些乳房 就像蚊子咬的包”(101);“天空 还一直 在跑 /像 丝做的

狗”(11)。这种蒙太奇手法,是一种超现实主义的表现方式,反映了作者超凡的想象力和艺术鉴赏力,虽然可怖,但富有情趣和幽默感,通常比直接的诅咒和辱骂更为尖锐和深刻。比如:“来了 一个 /完全正常的狗 只是 它的 /腿 在 这 灼热的街道上 就像是 /两个 税收官 出行 /赤着脚 穿着 制服”(32)。一只“完全正常的狗”有四条腿,两个横征暴敛的“税收官”也是四条腿,他们像狗一样沿街窜来窜去,寻找敲诈的对象,虽然身着象征权力和身份的制服,却滑稽地像狗一样赤着脚,这种形象生动而又诙谐幽默的比附和诅咒,令人忍俊不禁,拍手称快。而含蓄蕴藉的意象拼贴,亦诱发翩翩联想,由对外部世界的批判,转而进入自我的深刻内省,在视角的转换中咀嚼情愁爱恨。例如:

在傍晚 每一个

杏子 都给

另一个

塞 一块 小石子 我们

也是 所有

猫 中的 三分之二

觉得自己 活在

第五个 年头里

轻飘飘地 跑到 陌生地方 在小手提包里

刚刚 还有 那 头发 而 从

铁路路堤上

通过 好几站 之后 那 月亮勇敢地

像一个 气球 进入了 11号房子里 指甲

扣在 一条 粗绳上 那是它 随身带的 看

吧 我 对 3号 就是 心软(50)

诗歌描写的意象从“杏子”、“猫”到“手提包里的头发”,再到“月亮”、“气球”、“粗绳”和“指甲”,意象的跳跃和轮换,亦真亦幻,令人目不暇接。“杏子”之间相互“迫害”,“猫”们四散奔逃,亡命天涯,而“我们”人类也一样,在相互攻讦中东躲西藏,像附着在“手提包里”的头发,居无定所,身不由己;月亮照常升起,却像“气球”一样脆弱,无法给“房子”带来温暖和光明,反而阴差阳错,给“11号房”带来捆绑和上吊的“粗绳”,而惩罚本该是给“3号房”的。诗人借此表达出对万事万物的普世情怀和对专制体制下生命卑贱、命运无常的感喟和无奈。

赫塔·米勒将任意剪来的、风马牛不相及的文字碎屑粘连成诗行,这种异质性的“缝合”,尽管在视觉上制造了字词之间的生硬分隔,显得格格不入,却在另一向度上反衬出诗的意境,具有强烈的解构效果。比如在无题诗①因为赫塔·米勒的诗集中均没有目录,也无页码;除《警卫拿起梳子》外,其他三部诗集中的每首诗甚至连编号都没有,为行文引用方便和表述清楚,笔者参照了中国古代“无题诗”将诗歌的第一句作为标题的范例,亦将米勒诗歌的第一句作为题目,特此说明。《最愚蠢的》中,“我”坐在发廊前的水泥长椅上,望着自己在水塘里的倒影,却看到了一只“死鸟”。这里的“看”用了特大号字体,而看到的“我”却字体模糊,十分渺小,米勒诗歌中大量运用了这种使视觉反差的拼贴手法,堪称“另类视觉诗”②武侠:《她的诗风很奇特》,《香港文汇报》2009年10月12日。。为使意象鲜明,诗人甚至动用了悖常的文字排列手段,以期出奇制胜的效果。有时诗行之间的转换十分突兀,以强调主题或意义的突变,甚至不惜生硬地割裂单词,有意制造不连贯性和无逻辑性,换行的间歇和停顿为读者思考领悟留有空隙。例如在无题诗《一旦我把西瓜切开》中,第五行句末,西瓜里的侏儒告诫我“用这把刀是可以杀人的”(62),为了突出屠戮的工具“刀”,诗人有意将“刀”的定冠词置于第五行句末,而“刀”一词直接在第六行开头跃然纸上,触目惊心。有时上下诗句连缀得天衣无缝以模糊诗行的界线,思想峻急,表达急切,第一句话刚结束,下一句已经在同一诗行中闪出,例如诗行“这辆 有 银色驼背的车 要开到 哪里 去 这”(59),可以想象,“银色驼背的”警车,在一个专制独裁的国度,是暴力机器,而非和平工具,它鸣着警笛,呼啸而过,人们忐忑惊恐,禁不住追问“这”是要去……?!词语的空间排列莫测如谜,带给读者移动组合的视觉冲击。正如赫塔·米勒坦言:“诗化的行句与纪实的行句相互搭配,错落有致,整体之间不仅要有所变化,更要环环相扣。”然而,“阅读这些剪碎后组合的诗歌绝非易事。读者必须逐词拼读,大声朗诵,同时用手指紧随诗行往下,以防错过重要内容,实属一种全新的阅读体验”③Jörg Magenau:Mundharmonika ausWind.Süddeutsche Zeitung.24.11.2005.。

拼贴语言还使米勒的诗歌表现具有了心理通感效果,米勒不止是在写作的瞬间,而是在生命的整个时刻,都敞开了自己所有的感官,乃至神经和心灵,拥抱世界,兼容并蓄,藏污纳垢。错综复杂的感觉蜂拥而至,相互缠绕,奏响命运的交响曲。此时,万物有灵,物我两忘,物和人心情相连,气息相通。例如:“我 用/眼睛 咬下 一口 白面包”(30);“那月亮 在咬 一颗 大 杏子”(33);“肥 月亮 在夜里 切 柠檬”(77);“白秃秃的 太阳 舔着 书报亭”(47);“有一次 恐惧 丁零零响”(60);“那深夜 通常是步行来的”(115);“这 深夜 喂着 那 狗”(52);“这座城市 /在早晨 蛤蟆一样安静地 坐在 /我的 大衣纽扣 前”(75);“白天的 光散发 气味

穿过脸”(96)。沉甸甸的生命细节,在味觉、触觉、听觉、视觉的相互作用下,进入一个任意的、机遇的世界,它忠于身体的切肤体验,皈依本原。

此外,赫塔·米勒还是一位“用剪刀押韵的特殊诗人”④Jörg Magenau:Mundharmonika ausWind.Süddeutsche Zeitung.24.11.2005.,“韵律的感官性将残块碎片置于一种前所未有的悬浮状态”⑤Otto Norbert Eke:Schönheit der Verwunderung.Herta Müllers Weg zum Gedicht.In:Text+Kritik.Heft177.06.2002.Richard Boorberg Verlag.Göttingen.S.72.。使拼贴这种看似平淡随意的写法实则充满了艺术感。米勒摒弃传统诗歌中常见的押韵手法,如交替韵、邻韵或环抱韵,而运用数数诗、谚语和童谣中原始的单一韵,节奏轻快,韵律明晰,读来朗朗上口,保持儿歌的特点,使看似简单的拼贴诗行富有韵味和旋律,具有类似于民歌和街头曲艺的形态,从而接近大众,散发着“卓别林式”的反讽效果。然而,看似轻松愉悦的节奏和韵律,富有童趣,但绝非童话,“儿童诗、歌谣或数字歌的字里行间,潜藏着可怕的深渊”①Otto Norbert Eke:Schönheit der Verwunderung.Herta Müllers Weg zum Gedicht.In:Text+Kritik.Heft177.06.2002.Richard Boorberg Verlag.Göttingen.S.73.,过往的悲惨经历造成的心灵创伤暴露无遗。例如:

在 羽毛房子里 住着一只公鸡

在 树叶房子里 住着那林荫道

一只兔子住在皮毛房子里

在 水房子里 住着一个湖

在 拐角房子里

那巡逻兵

把一个人从那里的阳台上推下去

在 接骨木上空

然后 这 又是 一次 自杀

在 纸房子里住着那表态声明

在 头发打的结里住着一位 女士(140)

这首诗除了在诗行“这 又是 一次 自杀”之外,在德语中均统一采用“t”押韵,读上去琅琅上口,给人造成一种错觉,似乎这是一首内容轻快的谣曲,营造了和谐欢快的氛围,但名为“自杀”实为“谋杀”的事件却烘托出暴虐残酷的氛围,“用儿歌形式表现骇人听闻的杀人事件,更凸显了对于未知世界的慌乱和恐惧感,反衬现实的残酷”②Ernst Osterkamp:Vater spinnt,Mutter spinnt.Frankfurter Allgemeine Zeitung.18.08.2001.。

赫塔·米勒利用陌生化的、扭曲的意象隐约曲折地表达内心的抵抗,缓解政治高压和恐怖现实,字里行间弥漫着诗意和晦涩的美。例如:“那些 白色的 小石头 耀眼的光 穿过了 我的 /额头 它们 就像火车站台上 的 晚夏 /一样 但是 那些 火车 你 说 盲目地 /开着 穿过了 你的 肚子”(64);“那些 到坟墓去的

是 /那 死人的 那些椅子 /只要 他们的椅子 还躺在地球上 /他在天国里就不必 站着”(108)。诗句在呈现生活的同时,也渲染了文本阴暗深沉的氛围,游弋于悲剧和轻喜剧之间。正如德国批评家弗兰茨·杰利乌斯在《明镜周刊》载文所言,赫塔·米勒诗歌的卓越品质在于,“它使惨淡、痛苦而乏味的生活产生一种诗意,一种愈摆脱愈无法摆脱、既眷恋又痛楚的忧思,让人体味那未能愈合的创伤,即便有时这种痕迹隐藏在文字的最深处”,其语言“完全不同于当代德语文学中那些仅供观赏的语言”③Andrea Köhler:Das Alphabet der Angst.Neue Züricher Zeitung.8.10.2009.。恣意妄为的运笔、杂乱吊诡的词句、奇异绚丽的色调体现了米勒对文字的敏感认知,哈特穆特·艾格特教授对此解释说:“哈布斯堡王朝时期迁徙到东欧等地的德国人,对德语保持了一种很敏锐的触觉,如生活在罗马尼亚等地的以德语为母语的年轻知识分子,这些地方都是德语文学发展的温床。这批生活在德国之外的德国后裔的德语有别于德国德语,受到当地语言的刺激,具有一种很特别的敏感性”④引自苌苌《文学奖:她为全人类书写记忆》,《三联生活周刊》2009年10月22日。。

恐惧是赫塔·米勒四部拼贴诗一以贯之的创作主题,也是她创作的最大策动力。米勒坦言:“在东欧,对诗歌的热爱不是一个美丽的神话,它源自恐惧!”⑤Otto Norbert Eke:Schönheit der Verwunderung.Herta Müllers Weg zum Gedicht.In:Text+Kritik.Zeitschrift für Literatur.Heft 177.06.2002.Göttingen.Richard Boorberg Verlag.S.77.写诗可以克服恐惧,但是为了克服恐惧,诗人不得不回忆恐惧,陷入与恐惧的纠缠和博弈;为摆脱恐惧而描写恐惧,这种悖谬恰恰是其诗歌创作的根源所在。米勒坦言:“写作攥住了我,我别无选择。起初,我写作只是为了使自己相信可以赶走恐惧。那时,我必须让日子过得明明白白,用白纸黑字记录下来,不至于让生命白白流逝。现在我必须证明,恐怖学会了自行溜走。”①Beverley Driver Eddy:“Die Schule der Angst”.Gespräch mit Herta Müller am 14.4.1998.In:The German Quarterly.Nr.4.1999.S.336.长期生活在齐奥塞斯库集权政府的阴影下,不堪回首的恐怖经历②赫塔·米勒很长一段时间内生活在过去的恐怖阴影中:米勒生于罗马尼亚巴纳特地区一个叫尼茨基多夫的村庄,父母均为讲德语的斯瓦本少数民族。这是一个饱经灾难的家庭:米勒的祖父是富农,曾被罗马尼亚共产主义政权收缴全部财产;父亲曾效力于党卫队;母亲1945年被当作强制劳工送往苏联管辖下地处乌克兰的某强制劳动营,在忍饥挨饿和苦役中捱过五年艰难时光。米勒曾在大学学习德语语言文学及罗曼语言文学,同激进的文学团体“巴纳特行动团”交往密切,毕业后任翻译,由于拒绝与国家安全部门合作,遭到解职,从此不断遭遇恐吓和审讯。1987年,米勒和丈夫在递交出境申请两年后离开罗马尼亚,定居德国。但恐惧仍然阴魂不散,她在罗马尼亚的一位女友以探望为名,在柏林与她交往,继续对她的言行施行监控。在米勒诗歌中反复出现,她在诗中不遗余力地表达对恐惧的核心体验:“一个恐惧 走进了/那 额头里”,像“猫爪一样迎面扑来”,人呼吸过后,“片刻就进了狗的肚子”(112);“而 没有什么 陷入 /恐惧的字母里 /会这么 如狗头般 粗笨”(81);“我 大笑着 却 害怕 /却 不知 怕 谁”;“在 头脑里 插了 一个 恐惧 就像是 /一束 丁香花流苏”(47)。生死在一念之间,诗人时刻处于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之中;写诗让她在流离失所和充满暴力与威胁的世界里,寻到“内心的支柱”,“我是在写作中学会了生活,惟有在写作中,我才可以过上梦想的正常生活”③Herta Müller:Wenn wir schweigen,werden wir unangenehm -wenn wir reden,werden wir lächerlich.Kann Literatur Zeugnis ablegen?In:Text+Kritik.Zeitschrift für Literatur.Themenheft Herta Müller.Nr.155.Heft 7.2002.Hg.von Heinz Ludwig Arnold.S.13.。

而恐惧的极致乃是死亡,诗集中频频出现的死亡事件令人毛骨悚然,恐怖至极,因为每一次都是非自然、不正常的死于非命:自缢、溺水、被打死、被活埋、意外伤害、秘密处决、死于车祸,死因千奇百怪,却被官方言之凿凿,陈述得清清楚楚、冠冕堂皇,不由得你不信:“据说他把自己吊死了”(110);“他溺水死了”(4);“金匠 /死于自杀 商人桑德斯死于车祸”(148);“那些 被打死的那些 被埋掉的”(55);“父亲 在 三年前消失”(33);“那 父亲 他 正如 预料的那样 没有 再 /来”(51);“那 狗 被打死了 那 马 被射死了 /那 房子被锁上了”(43);“那 女儿 被 /一个 新郎带走 他 打死了 她……同伴的 那把刀 /在 半开玩笑的争吵 中 穿过了他的肺”(52)。甚至还有无法解释的怪诞的死亡:“其中 一个 邻居 在床上 死了 两次”(4);乃至死而复生:“在 街边格鲁法特 先生 在 聊天 穿戴得 /整整齐齐 而且 从手里 拿出 樱桃 吃……他 按照 那个时候的 葬礼 在 四月份 /就已经 死了”(56)。死亡时刻威胁着每一个人:看门人、大楼管理员、理发师、音乐家、士兵、海军副官、铁路长官,“这些居无定所的人在逃亡、流浪甚至在自杀中寻找最终的归宿”④Marcus Neuert:Im Haarknoten wohnt eine Dame.Gedichte+Collagen von Herta Müller.Lyrikwelt.12.2009.;“那个 布鲁诺·夏尔 比如说就 /在 流亡 两天 后 死了”(71);“那个电工 还一直手指 揪着铁丝 /挂在那烟草地的 上空 /来了警察 /带着那蓝色的 灯 /从那个 遇难者的外衣里 拿的 /身后跟着三个 /或者 四个野鸭子进了草地 /人们 听到他们 大笑”(93)。当死人事件司空见惯,生者面对死亡麻木不仁时,有谁敢断言下一个“被死亡”的一定不会是自己呢?!生命危在旦夕,而提供庇护的家园风雨飘摇:“我们 有过这样一幢漂亮的房子/母亲是第一个 走出去的 /当 人们在火车站路堤边找到 她 /据称 尸体身份不明 /我们 有过这样一张漂亮的桌子 /父亲 给了那死亡小费 /我们 有过一个漂亮的孩子 /灌木丛 在有铁轨的地方 /覆盆子 盖满那皮肤”(123)。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整个世界弥漫在死亡的恐惧和阴霾之中。米勒明白,这个世界已经病入膏肓,喋喋不休的抱怨肯定于事无补,厉声控诉定会招致杀身之祸,她只有像医生记录病人病情那样——没有修饰词,没有比喻,没有任何情感色彩地“剪辑”这些死亡事件,“没有人可以像赫塔·米勒这样写作:冷酷,用词精准,诗文简陋,令人看不到希望”①Jürgen Wertheimer:Im Papierhaus wohnt die Stellungnahme.In:Text+Kritik.Zeitschrift für Literatur.Heft177.Göttingen.Richard Boorberg Verlag.06.2002.S.80.。

赫塔·米勒叙述的死亡故事解构了既定的、循规蹈矩的生活,还原了专制下无形状、无本质、无秩序的生命;在诗中,一边是死亡,是悲伤,一边是漠然,是无动于衷,构成了尖锐的反讽。这些“令意识踉跄的拼贴”,臆想出生活中一系列“令意识坠落深渊的事件”,这些事件的存在,证明现实并不如人们所想象的那样平滑,它并非由一系列深思熟虑的想法带来顺理成章的结果,而是随时随刻都有可能让意识出现踉跄,甚至使人跌落万丈深渊。然而,死亡的威胁也促使诗人更加珍惜生命,热爱生活,“死亡恐惧恰恰制造了生活的欲望和词语的欲望”②Herta Müller:“Lebensangst und Worthunger”.Im Gespräch mit Michael Lentz.Leipziger Poetikvorlesung 2009.Suhrkamp Verlag.Berlin.2010.,“现在我们强烈地渴望活着,这更像是求生欲,一种久经考验的求生欲”③Herta Müller:Wenn wir schweigen,werden wir unangenehm -wenn wir reden,werden wir lächerlich.Kann Literatur Zeugnis ablegen?In:Text+Kritik.Zeitschrift für Literatur.Themenheft Herta Müller.Nr.155.Heft 7.2002.Hg.von Heinz Ludwig Arnold.S.13.。

值得一提的是,赫塔·米勒善于从孩童视角描述成人世界的恐惧,并配之以儿童的词汇和语调,貌似举重若轻地将“恐惧”淡化,实则是借不谙世事的眼睛,原生态地实录“恐怖”,因为儿童在某种程度上更接近于人的“本我”,未经驯化和浸染,感觉和体验更敏锐、更真实、更自我、更纯粹,更忠实于自己的身心体验而非社会意识形态的规训,这反而“举轻若重”地强化了“恐惧”的真实和震撼。例如:“妈妈的 蛇状卷发辫子 /爸爸的 肥皂泡腺肿”(9);“母亲 变成了 一株 荨麻 /父亲 变成了 一棵 杨树”(5)。或许只有在孩童的眼里,荒诞的逻辑才变得正常,令人瞠目的怪相才成为自然:“我买了 那些苗条的 票 /然后 坐旋转木马 /那 引擎 喝 烧酒 /而那老板喝汽油”(101);母亲把“像一个发霉坏了一半的 缝纫机 的 发型 放在头上”,“这个发型 根本 就是无中生有 /就好像锯屑 野狗 和 你我”(8)。父母不再和蔼可亲,反而举止怪异可怕:“我的 亲爱的母亲 疯了/把 那个洗脸台 当做了她的孩子 /而我 亲爱的父亲 疯了/在花园里 给 光秃秃的风 割草”(99);“父亲搓着 他的 脚后跟 /用 一块砖头 /就像 那些疯子们的 那些灌木 /母亲 在镜子里 大笑 /就像 那些 默不作声人的 那些树 /人们 差不多 /在她沉默的时候 会马上 /听到 她的辫子 穿过 /嘴 生长”(97)。卑琐孱弱的父母被逼疯了,成了社会的累赘,结局只有“被死亡”:“在6月1日 发生了 一件 小事故 /我父亲 拿错了那些 瓶子 /然后 喝下了土豆虫毒药 而不是 葡萄酒 /在冰箱里也还放着 甜烧酒 /那是 那位宪兵在厨房桌子边 喝的 /然后 他 写给我们 一份死亡证明书”(107);母亲离家出走,人们“在火车站路堤边找到 她”(123)。表面上,米勒是在冷静地讲述普通“父母”死亡的故事,其实,是在讥讽和控诉罗马尼亚的“最高父母官”齐奥赛斯库夫妇。在《饥饿与丝绸:日常生活中的男女》一文中,米勒写道:在罗马尼亚,“幼儿园孩子们常常听到这句话:‘尼古拉·齐奥赛斯库同志是所有孩子的父亲,埃列娜·齐奥赛斯库是所有孩子的母亲。’他们必须不断重复这个句子”①赫塔·米勒:《镜中恶魔》,丁娜等译,第86页,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然而,这对“国王父母”又对自己的臣民们做了些什么呢?“我 父亲被打死 直到 /脖子以上 躺在 坟墓里 /而 母亲感谢那位国王 /我们 得到了 书面证明”(113);“那些 天空里的星星 像 爆米花一样运行 /而那国王 鞠躬 然后杀人”(115);“我的国王说 不是 没有理由 /我真的爱你们所有 人”(102)。正是号称博爱的“国王父母”杀死了孩子们的“亲生父母”,让他们沦落为无依无靠的孤儿,“两只 鞋子

发着亮光……其中一只 把我们的大嘴踩住 /而另外一只 把我们的肋骨 踩软”(115)。天真的孩子们重复着父母的悲惨命运,专制集权循环上演着恐怖的事件。但是,在恐惧中长大的孩子,总有一天会认清真相,“所有的 爱 对我们来说 有一天 都会变成 牛蒡草”(5)。摆脱欺瞒的孩子们终于为自由和人权暴动了,“当 那位 国王 活着时 他 像 一条 /狗 和 一只 小牛而 当 /他 死的时候 他的王冠 一半 胆汁 /一半 西瓜 贴在头发 下面 ”(28),曾经像狗一样疯狂,像牛一样有力的“国王父亲”齐奥赛斯库,肝脑涂地,专制暴政结束了,孩子们得救了。

赫塔·米勒对“拼贴”的痴迷绝非止于语言或后现代碎片解构,她的诗歌突破语言空白和软弱涣散的意象,从历史、社会、政治所汇集的原始营地强行突围,触及词语所隐瞒的无限边界,直抵生活内在的质地;冷峻嘲讽的语言与恐怖苦涩的情节水乳交融,既有弗兰茨·卡夫卡式的梦魇,亦不乏弗里达·卡洛式的诗意,既揭示社会和人生的膏肓病苦,又赋予惨淡的人生丝丝光明,蕴含着一股蓄势待发的隐忍之力。于赫塔·米勒而言,诗歌和小说犹如硬币的两面,一体共生,相反相成,恰如罗马尼亚著名小说家米尔恰·卡塔雷斯库所言:“可以肯定,她会成为一个伟大的诗人,可是那样一来,她也就不是赫塔·米勒了”②Mircea Cartarescu:Das Schwert im Innern.Frankfurter Rundschau.12.10.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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