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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的海追赶着天空

2011-11-19黄礼孩

当代作家评论 2011年6期
关键词:斯特罗姆莫妮卡诺贝尔文学奖

黄礼孩

迟来但没有错过的奖

瑞典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生活在斯德哥尔摩的中国作家蓝蓝,说起十月六日这个让人期待的日子的一些细节:下午一点钟整,文学院主席皮特·英格伦德从那扇镶着金边的白色大门走出来,宣布该年度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名字,这是神圣的一刻,是让整个瑞典几乎都屏住呼吸的一刻。蓝蓝说,年年都是叹息声和喝彩声参半的文学院,今年就不同了,当皮特主席读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的名字,是前所未有的一片惊叫和掌声,市区里也到处欢呼雀跃,电视上那些资深的记者和评论家都激动得快要失态了。

特朗斯特罗姆终于众望所归,迎来伟大的时刻。很多人知道他获奖后,都想去听一听他的感想,渴望了解他的生平和对诗歌创作的见解等,但一切仿佛没有发生似的,诗人因为瘫痪丧失了声音语言,已经不能发声,除了他通过夫人莫妮卡女士简短的答谢:“碰巧由你得到,当然是一件大惊喜,不过文学奖颁给了诗歌这件事让人感觉非常好”。以往文学奖的获得者都得为此接受采访或进行讲演,特朗斯特罗姆大概是仅有的获奖后不能发表演说的诗人吧。如果更早的时候把这个奖给他,或许就不一样了,但没有假设。诺贝尔文学奖在今年把奖颁给他,尽管迟了,但没有像错过博尔赫斯一样错过特朗斯特罗姆,没有错过给属于人类的大诗人颁奖。

时间内部的一次次脉动

一九三一年,特朗斯特罗姆生于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一九五六年在斯德哥尔摩大学获得学士学位,并在该校心理系任职,成为一名心理医生。二十三岁那年,他发表处女作《十七首诗》,轰动瑞典,文史学家扬·斯坦奎斯特评价他:“一鸣惊人和绝无仅有的突破”。此后诗人不断写作,到二○○四年一共写出二百一十多首诗歌。他是一个写得很慢的诗人,因为慢,所以精致,所以有质量。他像一个诗歌的炼金士,炼就着诗歌的金子。这一点值得中国的一些诗人学习。现在很多人写诗,刚完成就匆匆忙忙拿出来发表,刚发表已被遗忘。庞德说过,“一个人与其在一生中写浩瀚的著作,还不如在一生中呈现一个意象”。特朗斯特罗姆是造境大师,他有中国人惜墨如金的秉性,他曾经说过:诗是以一当十的文体,它包容了感觉、记忆、直觉等一切元素……诗歌的对立面是松散的语言,比如发言时的滔滔不绝的高谈。基于这样的认知,他多数时候着迷于短诗的写作,并在其间盛开多个意象,让崭新之物惊人地出场。他的《复调》就是一首意象缤纷的诗歌:“在鹰旋转着的宁静的点下/光中的大海轰响着滚动,把泡沫的/鼻息喷向海岸,并咬着自己的/海草的马勒//大地被蝙蝠测量的黑暗/笼罩。鹰停下,变成一颗颗星星/大海轰响着滚动,把泡沫的鼻息/喷向海岸。”这里诗意的生成是通过赋予事物于人的感官感受,一个事物被当成另一个事物的形象来处理,鹰、光、大海、泡沫、海草、蝙蝠等多个物象在一个空间里转化出多重的意境,物象之间的亲密的关系,带来的是时间内部的一次次脉动。

“小说的诞生地是孤独的个人”,套用本雅明的话,诗歌的存在之地总是有着它别样的异象,而从孤独出发的诗歌是对自己遥远生命的回应,就在回响之间,诗意诞生了。我们来看特朗斯特罗姆的《足迹》:“夜里两点:月光。火车停在/平原上。远处,城市之光/冷冷地在地平线上闪烁//如同深入梦境/返回房间时/无法记得曾经到过的地方/如同病危之际/往事化作几点光闪,视线内/一小片冰冷的旋涡//火车完全静止/两点钟:明亮的月光,二三颗星星”,这首境遇孤独的诗歌,它亲近又疏离,在起伏之间适时让人进入沉静的梦境。阅读是一个奇妙的旅程,在不同的场合、不同的地域、不同的心境、不同的光线下,阅读作用到心灵上的也是瞬息万变的体会。在我远没有踏进瑞典那片北欧的土地前,阅读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风暴》:“突然,漫游者在此遇上年迈/高大的橡树像一头石化的/长着巨角的麋鹿,面对九月大海/那墨绿的城堡//北方的风暴。正是楸树的果子/成熟的季节。在黑暗中醒着/能听见橡树上空的星宿/在厩中跺脚”,它带给我的是异乡人在九月,沿着大海边的城堡漫游的陌生意境;但到了瑞典后,诗歌中的物象变得具体起来,比如楸树,它的果实就是叶子,火红的热情燃烧在蓝天之下,一瞬间让人迷失在难言的感动之中,仿佛命运经历风暴之后的平静和黑暗中听到的星星耳语。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特朗斯特罗姆,就这样在写作中注入了其全部的生命和人格。我更喜欢他在《果戈理》中写到的:“此刻,落日像狐狸潜入这国度/转瞬间点燃青草/空中充满犄角和蹄子,下面/那马车像影子滑过我父亲/亮着灯的院子。……看外边,黑暗怎样焊住灵魂的银河。/快乘上你的火焰马车离开这国度!”这种激情、力量、思想和感情所共生出来的诗篇,像他《黑色的山》:“独裁者的头像被裹在/报纸里。一只酒瓶从一张嘴传向另一张嘴”,弥漫着批判的勇气和英雄的气息。

作为一名诗人的胜利

想想,这样一位写出电流般诗篇的诗人,在他获奖之前,他的名字和诗歌对许多人来说是陌生的,如果不是因为他获奖,他也只是中国诗歌界少数人喜欢的诗人。但在瑞典就不同了,汉学家马悦然说他是瑞典的国宝。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被翻译成几十种文字,在欧洲更是为人们所欣赏。欧洲至今还保持着阅读的传统,你在咖啡店、地铁站、酒店、公园等场所都会看到不同年龄段的人群在阅读,他们国家的书店也到处都是,但在我们中国情况是相反的。瑞典电台每天中午都会坚持播送一首包括特朗斯特罗姆在内的一些诗人的诗歌,还付丰厚的稿酬,但我们的电台、电视台会做吗?古代的中国是一个诗教国度,但现在我们的新文化传统没有建立起来,整个社会被物质的浪潮冲上现实之岸,这是非常可怕的。据调查,中国人一年阅读的平均时间在全球排在后面,即便我们有阅读,也是消遣的、轻松的阅读,跟心灵和思想没有多大的关系。诗歌这种跳跃的、隐藏的、感性的文体对更多人来说是畏途。我们国家的诗歌教育和审美也几乎等于零,诗人这个身份也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诗歌在这个曾经的帝国走向式微,似乎中了时代的咒语。

但诗歌的边缘化对于诗歌自身的发展却是好事,因为边缘反而让诗人远离功利的东西,安静回到内心,去观照命运和人生,去敬畏文字,写出可以传诸后世的诗歌。这一点连外国汉学家都认同,他们觉得当下的中国,诗歌的成就最高。从事诗歌创作始终是一个尴尬的事业,这些年引起关注的都是非诗因素,诗歌在当下的语境中已被商业化娱乐化。诺贝尔文学奖给了诗人,它是世界对诗歌的再次拥抱,但在中国,估计热闹一阵子又回到波澜不惊的日子去,回到庸常的生活去。诗歌那枝寂寞的花朵只是独自开着。但从全球范围来说,特朗斯特罗姆的获奖是诗歌艺术的胜利,诗歌又一次回归大众的视野,回到它应有的尊贵位置上来。尽管在辛波斯卡获诺贝尔文学奖后的十五年,诺贝尔文学奖才回头看望一眼诗歌,但诗歌一直在人心里。诗歌始终是人们内心的明灯,它照亮的不仅是时代,还有个人的梦想。有人说,由于他的获奖而引发的热潮将迎来一阵模仿之风。优秀的东西都值得去模仿,人类的智慧就在模仿之中获得另一个新的开启。但真正的模仿者在模仿前,他/她已离开。其实,远在特朗斯特罗姆获奖之前已经有人模仿他的写作,就连一九八七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布罗茨基也说过:“我偷过他的意象。”杰出的大师都有个人自我的东西,也就是私人性的气息,别人怎么模仿也是模仿不来的。布罗茨基偷了特朗斯特罗姆的意象,但他写出的作品却异于特朗斯特罗姆,记得瑞典学院给他的颁奖辞是这样写的:一种以思想敏锐和诗意强烈为特色的包罗万象的写作。而给特朗斯特罗姆的颁奖理由是:通过凝炼、通透的意象,他为我们提供了通向现实的新途径。优秀的写作者在别人那里看到的应是梦的影子,它激发你的感官世界,从而诞生另一个不同面容的世界。诺贝尔文学奖自诞生以来,约有十七位诗人获奖,在过去的岁月里,每一次获奖的诗人都会引起一轮模仿其写作风格的热潮,但不会诞生第二个写作风格雷同的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诗人。诗歌注定是唯一的。

是巧合,更是价值的认同

特朗斯特罗姆说:我受雇于一个伟大的记忆。诗歌离不开记忆,因为传统是当代的一部分,是现在和过去共有的呼吸,诗人在做唤醒的工作,在做挖掘的工作,在做连接的梦想,为生活在当下。这一切就像他说的:一首诗是我让它醒着的梦。特朗斯特罗姆在《一个贝宁男人》一诗的最后写到:诗歌在他那里是相遇,自我与他人、自我与世界,还有自我与自我的相遇,诗人在这样的空间里感知世界的隐密,揭示了世界的神秘。

我喜欢这样一点一滴地进入特朗斯特罗姆的世界,就像从一个意象奔向另一个意象。我感到自己也是一个守着一盏心灵灯火的人,我在某个地方遇见特朗斯特罗姆,把“诗歌与人·诗人奖”颁给这样的大师,是对自己坚持寻找精神明灯的追寻。二○一○年年底,我通过诗人、翻译家李笠告知特朗斯特罗姆:我有意向把第六届“诗歌与人·诗人奖”授予他,以表达对他为世界精神容器增添了礼物的感谢和对他精湛诗艺的敬仰。没想到的是,特朗斯特罗姆非常高兴地接受了我的美意,并第一时间把答谢辞写好传来,令我感动之余看到了一个大诗人谦逊的美德。

“诗歌与人·诗人奖”是我二○○五年设立的一个诗歌奖项,表彰那些在漫长岁月中坚持写作,并越写越好,源源不断推出光辉诗篇的诗人,通过对诗人的推介让更多的人沐浴诗歌精神的光辉,为人类的智慧和心灵的丰盈作出努力。在六届获奖诗人当中,除了中国的诗人彭燕郊、张曙光、蓝蓝,还有葡萄牙的安德拉德,俄罗斯的丽斯年斯卡娅,他们也都是其所属国重要的诗人和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人。

二○一一年的四月二十三日,在广州,我把第六届“诗歌与人·诗人奖”授给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因先生身体状况不是很好,未能亲临领奖,有些遗憾,但通过李笠从瑞典带来的一部纪录片,我们看到诗人的面容:一个冷峻的智者,一个诗歌的炼金士,一个孩子般纯真的老顽童。

如今,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但这之前他先获得了“诗歌与人·诗人奖”,这让我感到兴奋和欣慰。很多中国诗人和媒体纷纷来电表示祝贺。有人认为这是一种巧合,我自己也觉得很幸运。但没有我前面十几年的努力,这种好运气估计也不会落在我的头上。我想,这不仅仅是巧合,更是一种价值的认同,因为我们经历了世界,我们与世界有着相同的价值审美眼光。

一次难忘的拜访

很庆幸,今年八月有机会随李笠、莱耳、李占刚、桥、张凌凌、王伟红去北欧参加几场诗会。这次瑞典之行,对于我而言重头戏是拜会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完成内心隐藏的愿望。特朗斯特罗姆诗歌的中文译者、生活在瑞典二十多年的李笠对此早有安排。三十日,一个难以忘怀的日子。这一天,瑞典的阳光柔软地照着,不远处的梅拉伦湖闪烁着蓝光。去看望一个心仪的人,应该选择一个鲜花开放的日子,要带着花束的芬芳。特朗斯特罗姆的家在斯德哥尔摩南岛斯第格伯耶街的小山坡上。一栋普通的居民楼,一架窄小的旧式铁栅电梯,由于容不下那么多人,四个女孩坐电梯,我们三个男的选择爬楼梯。就要看到自己喜欢的诗人,内心多少有些激动。特朗斯特罗姆的夫人莫妮卡女士在门口迎接我们。特朗斯特罗姆一九九○年中风后身体不是很灵便,他坐在沙发上静候我们,见到我们进来,他脸露笑容,眼睛放出光彩:那是诗人灰蓝色的眼睛,纯净、好奇。当我跟他对视时,我有走进他的内心的感觉,突然想起他写过的诗句:有那么一瞬间我被照亮。我心想,嘿,没错,他就是那个写出“山顶上,蓝色的海追赶着天空”的亲切老头儿。

我们每一个人跟他亲切拥抱。我们参观了他的家:房子不是很大,大概一百平方米,书柜、钢琴占了一些空间,红色墙壁上挂着诗人女儿的摄影作品。他家里还挂有中国书法,摆设着一些小的雕塑,在细细品味间,一座艺术的花园在眼前盛开。我把从国内带来的有关他获得“诗歌与人·诗人奖”的报道一一展示给他,诗人看到自己的照片印在报上,不时用手指着照片,笑了。

诗人的妻子莫妮卡女士,她的优雅、热情一下让我们感受到八月北欧阳光般的亲切。在我到来之前,我早已通过照片见过莫妮卡女士。就在七月,李笠把我颁给特朗斯特罗姆的奖杯送到瑞典时,李笠在他们家的花园拍下一张照片,那是特朗斯特罗姆和莫妮卡端详奖杯的瞬间,他们之间的默契、专注、喜悦让我感动。这次见到莫妮卡,知道特朗斯特罗姆所有的生活起居饮食和护理都由莫妮卡负责,在漫长的岁月里,这样一位女性用生命中所有的热情爱着丈夫,她无疑是伟大的。对于已丧失语言表达能力的特朗斯特罗姆来说,惟有莫妮卡能懂得他的语言。当我看到特朗斯特罗姆看莫妮卡时流露出的依恋,就知道他们之间的爱才是特朗斯特罗姆最好的诗篇。特朗斯特罗姆右半身的中风是不幸的,但他拥有这样一位坚韧、乐观、大气的女性却是幸福的。当我拿起摆在他们家重要位置上的奖杯补拍照片时,莫妮卡多次跟我说,特朗斯特罗姆很喜欢这奖,他珍惜这份来自中国的荣誉。

看得出,在我们到来之前,莫妮卡早已准备好了丰盛的午餐:三文鱼、熏鸡肉、牛油果沙拉、虾等,还有咖啡和甜品。女士们喝白葡萄酒,特朗斯特罗姆喝的是他喜欢的德国啤酒。席间,忘记是谁说起那天在哥特兰岛朗诵了特朗斯特罗姆的《车站》,大家马上意识到,如此一个诗人相聚的时光怎能缺少诗歌呢?于是,我们自发朗诵起诗歌来,瑞典语、英语、中文在斯德哥尔摩的这个诗人家庭响起,飘向窗外蓝色的梅拉伦湖。我则用广东话朗诵了诗人的诗篇:在北欧的这个正午,诗歌是我们内心唯一的阳光。莫妮卡女士动情地说,已经很久没有人为特朗斯特罗姆举办过这样的诗歌朗诵会了!是啊,诗人尽管生活在寂寞的边缘,但这个午后的时光,他的诗歌从每一个人的舌头上奔腾出来的是玫瑰之香,弥漫的是闪光的黑咖啡的味道,这声音里的时光起伏着天鹅绒一般的柔软。

好时光都是拿来享受的,与特朗斯特罗姆夫妇待在一起的午后是温暖的,却流逝得很快。怕影响老人休息,我们起身告辞,突然感到,这一走,不知何时能再见到这位亲切的老人,那个时候,并没想过是来看一位未来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而是来拜访自己设立的诗歌奖的获得者,来看望一位迟暮的诗歌英雄,一位仿佛被遗忘的世界老人。走到门口,我再回头,看到诗人一个人坐在餐厅的凳子上的孤独侧影,内心有些难以释怀。后来听随行的记者张凌凌说,她看见同去的诗人莱耳掉了眼泪。

“我受雇于一个伟大的记忆”

分别两个月后,有时会想起特朗斯特罗姆的家,一座他和他的夫人共有的孤独的花园,想起他在《维米尔》中写到的:“低语:我不是空虚,我是空旷”,内心多了一些宽慰,自己也变得明朗起来,为两个老人。幸运的是,在特朗斯特罗姆八十岁的日子里,他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迎来了自己的时刻,然而他依然是那个灰蓝色眼睛的老人,他还走在通往意象和现实同在的新途径上,他活在诗歌的世界里:“我来了,那个无形的人,可能受雇于一个伟大的记忆,以便生活在今世”。

二○一一年十月十二-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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