侗族“鼓楼”称谓考辨
2011-11-12杨秀朝
杨秀朝
(湖南广播电视大学怀化分校,湖南 怀化 418000)
侗族文化光辉灿烂,源远流长,是我国民族文化中的一朵奇葩。侗族文化中有一些重要的元素,如鼓楼、福桥、侗款等,构成侗族文化的主要标志和特征,成为侗族文化中的“关键词”。然而,由于侗族没有自己的固有文字,这些“关键词”在口头或借用汉族文字进行传承过程中,有的出现种种误读与偏差,渐渐远离了其固有的文化背景与内涵。因此,厘清这些侗族文化“关键词”的本义,已成为侗族文化研究中的当务之急。为此,本文拟采用语义分析、逻辑分析等方法,对侗族“鼓楼”这一称谓的缘起及其含义进行重新解读,以请教于方家,并求抛砖引玉之功。
一、对侗族“鼓楼”是“因鼓而得名”之说的质疑
关于侗族“Guh Louc”、“Wuh Louc”的称谓由来及其含义,侗学界的通说认为 ,侗族鼓楼因“楼内置鼓”而得名。如“鼓楼,顾名思义,楼必悬鼓,因鼓命名。”[1]“鼓楼是侗族村寨里的一种传统公共建筑,因楼上置鼓(传递消息用)而得名。”[2]“在侗族地区,凡是高的公共用房,其楼上都曾经置有过鼓的,侗族‘鼓楼’就是因此而得名。”[3]“楼顶上安置了一面牛皮大鼓,‘鼓楼’的名称也是由此而来。”[4]“这种宝塔式建筑的顶部置有木鼓,用以传递信息,所以人们用汉语称之为‘鼓楼’。”[5]其依据,一是古籍记载,如明万历年间绥宁县官府《赏民册示》记载:“村团或百余家,或七八十家,三五十家,竖一高楼,上立一鼓,有事击鼓为号。”清嘉庆李宗防《黔记》载:“黑苗在古州诸寨共于高坝处设一楼,高数层,名聚堂。用一木杆,长数尺,空其中,以悬于顶,名长鼓。凡有不平之事,即登楼击鼓,各寨相闻,俱带长镖利刃,齐至楼下,叫寨长判之。有事之家,备牛待之。如无事而击鼓或有事击鼓不到者,罚牛一头以充公用。”二是民间传说,主要有两则:第一则是杨八镁用黑米饭骗狱卒,帮助哥哥逃出监狱,并在寨中鸣鼓聚众,打退了朝廷追兵。为了纪念杨家兄妹,便修起了鼓楼,把那面大鼓挂在楼中,鼓楼因此而得名[6];第二则传说是,一名叫姑娄娘的聪明能干的姑娘,用计诱骗土匪进寨,姑娄娘及她的同伴们用手掌击打蓝靛桶而发出的如鼓声般的咚咚声,召集周围村寨的村民手持刀枪棍棒杀了进来,将张上漏等众匪打得落花流水。从此以后,侗族村寨就开始有了集资建楼置鼓的习俗。鼓楼也就成了侗寨古时放鼓之楼。[7]
笔者认为,上述古籍记载和民间传说不足以证明“鼓楼”是因“鼓”而得名。
首先,这些古籍虽然描述了“楼中悬鼓”、“登堂击鼓”之事,但并未记载“鼓楼”是因“鼓”而得名。更何况将“鼓”、“楼”并称的文献,大多见于清代至民国间,如清乾隆《玉屏县志》和清嘉庆李宗眆《黔记》中的“鼓楼”,和《沅州厅志·艺文志》张扶冀《鼓楼记》[8]187。而民间传说的真实性,尤其是这些故事与“鼓楼”的关联性,无从考证。
其次,侗族对“鼓”有专称,即“Gungl”、“Jungl”、“Gungc”,如果因放置“鼓”而取名的话,那就应该称其为“Gungl Louc”、“Jungl Louc”或“Gungc Louc”。 侗语的“Guh”与“Wuh”意义完全相同,声母不同是方言差异,翻译成汉语就是“故事”或“古代”的意思,而不是指汉语里的名词——“鼓”。 侗语称“鼓”为“Gungl”、“Jungl”、“Gungc”,在读音上与汉语“鼓”毫无相近或相似之处。而其他以汉字记译侗语音,如“侗款”[9],在读音与侗语都是相似或相近的。正如有学者所言,侗语称鼓楼,没有鼓的含义,只有“楼”,即高楼。“奔”(堆积),即人多集中的地方;“耿”和“得卡”,即遮盖和集聚的意思。从上述“楼”、“耿”、“奔”、“得卡”的四个名称来看,都没有鼓字。[10]
再次,侗族“鼓楼”虽有“楼上置鼓”之事,但绝非“楼必悬鼓”。 正如有学者所言,侗语称鼓楼,至今没有统一的名称,“百”、“楼”、“、“堂卡”、“堂瓦”,均没有鼓的含义,早期的“鼓楼”是否已立楼悬鼓,不能妄言[8]187。即使是近代的“鼓楼”,其基本性质集会的场所,“只不过是悬挂了长鼓,以利于召集众人,所以楼中无鼓的鼓楼亦广泛存在。”[8]187笔者在湖南的通道、贵州的黎平等地考察,并非“楼必悬鼓”,如位于通道县芋头村建于清乾隆五十二年(1787年)的龙氏鼓楼和始建于清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的牙上鼓楼等,并没有鼓。同样,“击鼓聚众”虽有其事,但也不具有普适性。据笔者考察,侗族地区聚众,除了“击鼓聚众”外,还有“放铁炮聚众”和“吹芦笙聚众”等方式。侗族地区被称为芦笙之乡,吹芦笙是侗族地区聚众、集会的主要形式。侗族聚众有一首芦笙专门曲子,叫“Tongc Jaenx”,意为“同聚”。这首芦笙曲现在还在南部侗族地区盛行。可见,“击鼓”并不是侗族“聚众”的唯一方式,所以,“鼓”也不是侗族“鼓楼”必备物件。
二、对侗族“鼓楼”名称缘起的重新解读
笔者认为,“鼓楼”并非侗族的固有语词,而是外来词。将侗族“Guh Louc”、“Wuh Louc”称为“鼓楼”,是在汉族语言文字引入侗族地区之后,对汉族“鼓楼”名称的借用。
首先,从语言学角度考查,“Guh Louc”、“Wuh Louc”(鼓楼)之称不符合侗族对物件命名的构词规则,“鼓楼”应属汉语借词。
侗语构词法与汉语构词法上的一个重大区别是“中心词置前,修饰词置后”。 如“脚盆”,侗语叫“Penc Deeinl”,直译成汉语是“盆脚”;“木桥”侗语叫“Qiuc Mei”,直译成汉语成了“桥木”。为便于考查“Guh Louc”、“Wuh Louc”(鼓楼)之称的来源,笔者将侗族地区常见物件的侗语称谓罗列于下表1。
表1 侗族地区常见物件的侗语称谓
如上表1所示,经笔者多方考查与求证,仅找到五个“中心词置后”的物件称谓,即“Guh Louc”(鼓楼)、“Wuc Jiuc”(福桥)、“Liangc Dingc”(凉亭)、“Max Daic”(码台)、“Sux Dangc”(祖堂)。这些物件在汉族地区同样存在,有的名称完全相同,如鼓楼、凉亭、码台、祖堂,唯“福桥”一词在汉语中是否存在,有待考证。而侗语对“鼓楼”的称谓,有“Louc Laot Dungh”(独柱楼)、“Dangc Wagx”(堂瓦)、“Guh Louc”(鼓楼)等,除“guh louc”这一称谓是“中心词置后”外,其他的称谓都是“中心词置前,修饰词置后”。据此,笔者认为,“Guh Louc”(鼓楼)一词,与“码台”、“凉亭”等“中心词置后”的名词一样,并不是侗族的固有语词,而是外来词,是对汉族“鼓楼”名称的借用。
其次,从历史学角度考查,将侗族“Guh Louc”、“Wuh Louc”称为“鼓楼”,是在汉族语言文字引入侗族地区之后才出现。
汉族“鼓楼”的史料记载,最早见于北朝的北齐(561~578年),交州刺史李崇载:“此地多盗,乃村置一楼,楼置一鼓,盗发处击鼓为警,四面诸村同时击鼓相应,以后各州相次推行。”[11]而史料对侗族鼓楼的记载始于明代,如明邝露《赤雅》中载:“以大木一株埋地,作独脚楼,高百尺,烧五色瓦覆之,望之若锦鳞矣。扳男子歌唱、饮瞰,夜缘宿其上,以此自豪。”这时史料记载的“鼓楼”还是“独脚楼”,并没有“鼓”或“楼”。在明万历三年(1575年)本《尝民册示》中,始有“鼓”与“楼”一齐出现:“遣村团或百余家,或七八十家,三五十家,树一高楼,上立一鼓,有事击鼓为号,群起踊跃为要。”而将“鼓”、“楼”并称的时间见诸于文献的就更晚了,大多于清代至民国间[8]187,如清乾隆年间《玉屏县志》载:“南明楼即鼓楼,明永乐年间建”,再如清嘉庆年间《沅州厅志·艺文志》张扶冀《鼓楼记》所述:“邑志旧有鼓楼,创自弘治年间,规模宏壮,巍然为一,现多久倾颓。”所以,笔者赞成石庭章先生的推断,“在楼的前面加个鼓字,叫鼓楼,大概是汉族文字进入侗族地区以后才出现的。”[10]115同时,从有关汉族“鼓楼”史料早于将侗族“Guh Louc”、“Wuh Louc”称为“鼓楼”的史料这一历史事实,可以推断,“鼓楼”也不是侗族“Guh Louc”、“Wuh Louc”的汉语翻译,而应是侗语对汉语的借用。
再次,从建筑学角度考查,侗族“鼓楼”在其发展过程中吸收和借鉴了汉族“鼓楼”建筑形式和技艺。
从现有的史料和民间传说看,侗族及侗族地区曾经发生过大规模的民族迁移和民族融合。在民族迁移和融合过程中,侗族人民对包括建筑技术和建筑艺术在内的先进的汉族文化的吸收和借鉴,是必然发生的。有学者提出,“侗族鼓楼出生于南北朝之后的隋唐之际”,“侗族鼓楼的建造源于汉中原鼓楼。”并认为,南北朝以后中原大批农民避乱南迁,带来了先进的生产工具和技术。侗族先民吸取了河北交州建造鼓楼的工艺,并结合本地特点,予以创造性的发展,使侗族鼓楼从建筑工艺技巧和功能上,都远远超出中原的鼓楼[12]。有学者认为,侗族鼓楼的渊源,除了越僚之人的“巢居”、侗族祖先的大树崇拜和侗族的“堂卡”、“堂瓦”外,“侗族鼓楼的最后一个来源应该说是从汉族古典建筑,特别是塔、亭、阁、殿等建筑的借鉴和取用而来的。”并认为,“侗族鼓楼的顶端部分完全是借用汉族建筑中的房殿、亭阁的式样。这是汉侗文化交流的结果,也是侗族文化谦虚地向汉文化靠拢的一种表达。尽管鼓楼是非常民族本位的文化符号,但在其顶端显眼之处却完全采用了汉族风格的建筑样式,这似乎是在隐喻着侗族文化向比自己更为先进和伟大的文化的某种认同。”[13]有学者考查了侗族鼓楼在时间和空间上的演变:“在时间上有其他类型逐渐减少,向‘中心柱型’鼓楼演变的趋势。在空间分布上也存在东、西的地理差异。代表着受汉族官式建筑影响的抬梁传斗混合式鼓楼集中分布于聚居区的东部,而穿斗式鼓楼则集中于西部,体现了建筑技术传播的渐进过程。”[8]234该学者还从一些现存侗族鼓楼建筑形式,考证了侗族鼓楼对汉族建筑的吸收,如始建于清道光年间,光绪七年(1871年)重修的车寨鼓楼,鼓楼的形式,各层飞檐翘角,翼角鸱吻,与汉族楼阁式建筑无异[8]93。同样,车寨的萨玛祠也是吸收了汉族祠堂建筑的形式。“在寨头的萨玛祠,由门屋、正殿、围墙围合而成院落,歇山、封火山墙、飞檐、翘角这一系列的建筑形象,若不是门匾上的“萨玛祠”字样,也与汉族祠庙没有多少差别。”[8]94可见,侗族先民在借鉴汉族“鼓楼”的建筑形式和技艺的同时,借用汉族“鼓楼”的称谓,是符合逻辑与情理的。
结语
综上,在侗语中“鼓”称之为“Gungl”、“Jungl”或“Gungc”,侗族“Guh louc”、“Wuh louc”称谓中并没有“鼓”的含义。虽然有的侗族“鼓楼”确实“楼内置鼓”,但绝非“楼必悬鼓”,在侗族地区没有悬鼓的鼓楼,也是普遍存在的。同样,“击鼓聚众”虽有其事,但也不具有普适性。侗族地区聚众除了“击鼓聚众”外,还有“放铁炮聚众”和“吹芦笙聚众”等方式,“击鼓”并不是侗族“聚众”的唯一方式,“鼓”亦非侗族“鼓楼”的必备之物。因此,称侗族“鼓楼”是“因鼓而得名”,是望文生义的附会之说。从语言学上看,“鼓楼”这一称谓不符合侗语“中心词置前,修饰词置后”的构词规则;从历史学上考证,汉族“鼓楼”的史料记载远早于侗族“鼓楼”,将侗族“Louc Laot Dungh”(独柱楼)、“Dangc Wagx”(堂瓦)称为“鼓楼”,是在汉族语言文字引入侗族地区之后才出现的;从建筑学考查,侗族“鼓楼”在其演变发展过程中,吸收和借鉴了汉族鼓楼的建筑形式与技艺。因此,笔者认为,“鼓楼”这一称谓并不是侗族的固有语词,而是对汉族“鼓楼”名称的借用。
在侗族“鼓楼”称谓的缘起及其含义问题上的正本清源,丝毫不会影响侗族“鼓楼”在侗族文化中的核心地位。本文也无意为侗族“鼓楼”正名,而只是想还原历史与文化的本来面目。
参考文献:
[1] 陈维刚,陈基梁.琐谈侗族鼓楼[J].广西民族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80(2):118.
[2] 刘宝明.侗族鼓楼的文化分析[J].民族论坛,1989(1):67.
[3] 王继英.侗族鼓楼产生及发展时代新探[J].贵州民族研究,1990(1):71.
[4] 邓敏文,吴浩.没有国王的王国[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162.
[5] 石开忠.象征的源起、隐喻及其认同仪式——对侗族鼓楼的象征人类学诠释[J].思想战线,1997(3):62.
[6] 全国民俗学少数民族民间文学讲习班.少数民族民俗资料:上册[M].全国民俗学少数民族民间文学讲习班,1983:211.
[7] 李江.侗族鼓楼[J].今日民族,2003(3):46.
[8] 蔡凌.侗族聚居区的传统村落与建筑[M].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7.
[9] 杨和能,周世中.侗族习惯法对女性发展影响探析——黔桂侗族、瑶族习惯法系列研究成果之九[J]. 湖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3):55.
[10] 石庭章.谈侗寨鼓楼及其社会意义[J].贵州民族研究,1985(4):115.
[11] 辞海:第四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359.
[12] 张世珊,杨昌嗣.侗族文化概论[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86-87.
[13] 王良范.文化境域中的诗性象征—侗族鼓楼的美学人类学解读[J].贵州大学学报:艺术版,2002(4):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