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中国文学:现实与理想
2011-11-06采编
采编/宗 和
当代中国文学:现实与理想
采编/宗 和
前不久,由江苏省作家协会、凤凰出版传媒集团、南京大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心共同主办,《钟山》杂志社、江苏文艺出版社承办的“第二届中国当代文学·南京论坛”在南京举行。这次论坛对当代文学,尤其是21世纪当代文学进行了全方位的梳理、探讨与展望,与会专家学者对当前文学的发展提出了独到的见解:有的批评家从21世纪以来的中国社会与中国文学关系的角度来考量,指出这一时期中国文学出现很多新的变化,并对中国文学对社会的介入在某种程度上显得乏力和不充分给予批评;有的专家分析了新世纪以来的文学创作由现实主义向俗世主义滑行的集体倾向,并从作家的主体意识和精神格调上,探讨了这种创作格局形成的内在症结以及由此引发的中国当代文学发展的潜在危机;有批评家甚至提出了“新文学终结论”,认为新文学的辉煌正离我们远去,这一观点充满忧患,令人警醒;有的批评家从语言入手,指出语言问题不是一个形式问题,要有一种以自觉意识建立中国文学优雅语言的理想,否则,随意的语言将成为“谋杀”文学的真正“元凶”;针对新媒体的出现以及市场经济的发育给文学带来的影响,专家们亦进行了深入的思考,认为真正的网络小说不应该是纸媒文学的电子化,而应该是只有在网络技术环境中才能实现与存在的新事物,它是一个不可命名的另一种存在,这种存在与类型是发展变化的,是随着网络环境的变化而不断更新的……
现实的变异,促使文学反思自身的存在,反思它与大众的关联。虽然与会作家和专家学者严肃地指出了当下文学存在的诸多问题,但对中国文学的未来,他们依然充满着理想主义的情怀。正如中国作协主席铁凝在开幕式致辞中所说,这是一次“回首来路眺望远方”,更是“再一次擦拭我们的文学理想”。
关于文学创作
一个优秀的作家,既是一个敢于直面人生的现实主义者,也必然是一个具有浪漫气质的理想主义者。
——李建军
洪治纲(评论家):随着现实主义的全面崛起,越来越多的作家开始为“真实”所左右,每每以各种共识性的经验和生活常识作为自己创作的坐标。尽管大家都明白,“艺术的真实”并非“生活的真实”,但是面对一部部书写现实或者与现实密切相关的作品,无论是作家本人还是读者,总是自觉或不自觉地动用“生活的真实”来检视作品的审美效果和阅读体验。文学不断地被客观化的现实准则所制约,创作主体应有的理想情怀却被越来越多的作家所淡忘。而这种俗世主义的写作,在新世纪以来的中国当代文学中显得愈来愈突出。一些作家对俗世的欲望满足保持着高度的认同,甚至是极端的迷恋。写作不再成为情感提升和思想深化的审美需求,而是各种潜在欲望的宣泄,或者是谋求自身物质利益的手段。
什么是现实主义与俗世主义之间的界限?我认为应该是作家主体意识的自觉。也就是说,在现实表象、俗世欲望和作家主体之间,是否存在着明确的距离感,是否体现了创作主体内心所拥有的反抗、反思和批判的精神姿态。让文学保持对人类理想的关注,并不意味着作家必须背对生活,回避现实,而是要求作家恪守人类孜孜以求的人道立场,满怀悲悯之心和高尚的情怀,书写生存的伤痛和不幸,重塑人之为人的尊严和骄傲,体现文学应有的精神力度。
李建军(评论家):理想主义是一种脆弱的价值观,建构起来非常难,但破坏起来却很容易。从历史角度看,我们对于理想主义的过度利用严重地造成了这一概念的“话语耗损”和“话语枯竭”,降低了它的影响力和有效性。而西方现代主义文学除了给中国当代文学带来观念变革和技巧发展外,也带来了负面的影响,即对传统文学的经验及其所追求的价值观,缺乏足够的敬意和充分的吸纳——从而造成了一种精神上不健全的文学。在我看来,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以来,一些以“性”和“身体”为叙事内容的小说中,人所固有的人格尊严都被小说家随意地褫夺了。而一段时间颇为流行的“新写实”主张,极大地排除了文学叙事所需要的概括性和选择性,专注于对外在物象的芜杂地堆砌,造成对思想的遮蔽,导致审美趣味的贫乏和理想性的缺失。
文学总根植于希望和理想。一个优秀的作家,既是一个敢于直面人生的现实主义者,也必然是一个具有浪漫气质的理想主义者。这理想一定是与人的命运和尊严密切相关的生活理想和文化理想,是与美好的人物形象密切相关的人格理想和道德理想。《红楼梦》讲色空,果戈理爱嘲讽,鲁迅冷峻,契诃夫忧郁,但他们都是伟大的理想主义者,因为,在他们的内心深处,在他们的作品里,都蕴含着对自己笔下的人物和人类的温暖的爱意,都有着对美好人性、理想人格和理想生活的直接赞美或隐喻性的肯定。而如果一个时代的文学丧失了理想主义,学者和诗人都成了唯利是图的功利主义者,都丧失了想象未来生活的能力和构建理想图景的激情,这个时代的文化和文学肯定处于缺乏活力的状态和低层次的水平。
刘川鄂(评论家):近十余年来,学术界和创作界充斥着民族文化卫士对全球化的担忧和拒斥之声。当下中国经济在腾飞,民族凝聚力和自信心都大大增强,中国人的自我感觉也越来越好。在全球化的语境下,中国文化人越来越注重本土化,越来越强调地域性,民族性。众多文化名人签发文化复兴宣言,还有人发倡议编教材要中小学生尊孔读经。正是在这样一种复兴中国文化浪潮的背景下,当下中国文坛兴起了汉语写作热、方言写作热、地域写作热。
相较于外语,过去我们习惯性地称汉语写作为中文写作。从“中文写作”到“汉语写作”,表面上看只是称谓变了,但它所透露出来的是民族身份感和文化认同感,它有着一种自豪情绪。口口声声要振兴汉语写作的不是语言学家而是作家,除了口号和情绪之外,请问你有什么令人信服令人鼓舞的论证?与“中文写作”不同的“汉语写作”又是什么?
方言写作也是近年热点。越来越多的方言“走进”文学作品,方言写作越来越受到关注。已有人有力地追问:方言能完全进入文学作品吗?方言写作就意味着民间立场吗?如果为了突出乡土精神、地域特色,便把方言生拉硬拽进来,把普通话词汇改成不顺溜的地方话词汇,那么所谓的乡土精神、地域特色,便只剩下方言这张皮,皮干瘪,血肉也不见得丰满,骨骼更是谈不上。方言并不等于民间立场,方言不是文学地域性、民族性的灵丹妙药。
地域性写作则一直是中国作家尤其是乡土作家借以显示个性的方式。但是,只用“地域的视界”而不是“时代的、文化的视界”去观照和描绘地域的文学现象,只写出地域特性而忽视文学的审美共性和人类的共通性是不够的。作家通过对某一地域特性的描写,要为历史、为人类提供价值参照和评判。中国是一个后发现代化国家,在我们的汉语里包括方言里,在我们各民族各地域里,尚有不少与现代文明和人类普适性价值格格不入的愚昧落后的东西,这是鼓噪文化复兴、民族优越者必须正视的问题。
伟大的文学直逼人性、直通人类,具有对时代社会的超越性特征,因此它也会超越全球化进程中的某些政治经济文化冲突。弘扬和创造优秀文化比保卫民族文化更重要,人类的共同进步比民族主义的自卫与自慰更重要,文学的人性探寻和审美创造比地方风习展览和方言比拼更重要。而许多中国作家缺乏全球视野,缺乏人类胸襟,太局限于地方性、民族性、当下性是致命伤。优秀作家不应沉溺于个人的生活经验,而要超越个人的人生体验,提炼出具有时代内涵的、具有普遍意义的思想菁华。源于经验,高于经验,自觉地以思想烛照经验世界,才是优秀作家必须具备的素质。
贺绍俊(评论家):中国当代文学所呈现的种种问题,归根结底是语言的问题。中国现代汉语文学发展了一百年多,但还没有建立起真正属于自己的语言。如今的中国文学界,无论是写作还是评论,依旧停留在思想突破上,没有从深层次意识到语言的问题,而这个问题如不能解决,思想只会成为浮在表面的漂移物。我认为,文学语言不等同于日常语言,也不等同于书面语言,而是一种优雅的语言,是承载民族的文明精华和精神内涵的语言。只有建立起优雅的文学语言,才能使中国当代文学得以发展和突破,从而真正走向世界。
范小青(作家):当文学回归了本质与应有的位置,召唤我们内心的声音就不再是欲望和功利,它渐渐地沉到了人们的心底深处,又时时激起理想的浪花。在这样的时代,我们所希望的文学作品,需要具有对时代广阔的透视和塑造人物的细腻技巧;需要从自己的心灵出发去展望世界,为全人类的和解作出高尚的人文主义的贡献。
关于文学批评
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否定变得越来越轻率、容易、理直气壮,对文学的肯定则越来越轻微而不自信,但无论是肯定与否定,基本上都告别了“文学性”的尺度,是纯粹道德、精神、伦理话语的一次狂欢……
——吴义勤
南帆(评论家):我注意到一个意味深长的迹象,近年来实际意义上的文学批评(也就是对一部作品或者一个作家的分析)愈来愈少,许多批评家放弃了所谓的“细读”而转向了宏大的理论企图——转向了文学理论与文学史,也由此,不少作家正在逐渐丧失对批评家的敬意。他们肚子里常常嘀咕的一句话是:现在的批评家越来越不懂“文学”了。
其实正如我们所见,真正的杰作往往纹理细密,这些作品的质地坚实厚重,人们甚至很难用一句话简单地概括这些杰作的主题;相反,一些貌似尖锐的作品内涵单调,批评家之所以很容易给这些作品安上各种名目,恰恰因为它们简单。从作家的写作来看,许多传世经典都有“纹理细密”的特征,许多时候,人生正是由众多的细节铺陈出来的。一个人的生活感觉通常会落实到细节层面上。有创作经验的人通常知道,虚构一个精彩的情节远比虚构精彩的细节容易。许多朝代不允许个人修史,因为涉及的是大事件,大人物。相对地说,文学——尤其是现代文学——考察的是历史之中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于是,近现代以来,日常生活的意义逐渐进入了作家的视野。但文学批评时常对于这种分工表示不满,批评家的一个重要策略就是,将文学之中的各种日常生活景象纳入历史范畴。但历史不该理解为抽象的、没有人物只有时间和数据的记录,文学可以表明,具体的个人以及围绕他们的日常生活都是历史的组成部分,作家只有潜入这些日常生活,条分缕析,文学才不至于如同泡沫似地浮游在生活的表面。
尽管文学曾多次充当历史转折时期的文化先锋,但是文学提供的个人故事或者日常生活经验并未得到足够的重视,文学作品的细密纹理时常被弃置不顾,只会运用“大概念”、“贴标签”将导致文学评论的大幅度萎缩。
吴义勤(评论家):中国文学界对于中国当代文学的评价最习惯的仍是一种社会学、历史学和政治学的评价,从文学作品中提炼出非文学的话题来谈论并作为评判文学价值高低的依据,是一种源远流长且被广泛认同的思维定式。对于“文学性”的遗忘,对于文学“审美属性”的忽略,已经成了一个“共同守护的秘密”。在这种情况下,文学越来越远离其本质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了。
而中国文学的评价问题其实是由中国文学评判标准问题衍生而来的。一方面,中国文学的评判标准一直缺乏稳定性,一直没有能够形成超越历史和意识形态拘囿的普适性的核心价值与核心尺度;另一方面,中国的文学评判标准又一直不是有机性的,而是随机的、割裂式的,没有形成兼容不同形态、不同诉求、不同审美理想的综合性的标准体系。而在我看来,近年的文学评判尺度已再次出现了巨大变化,“题材决定论”、“作家身份论”等文学评价尺度再度复活;有些评论从灵魂、精神、道德、世界观角度审判文学,有些则从游戏化、娱乐化的角度来“妖魔化”文学,使得中国当代文学的面貌被严重扭曲与改写。
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否定变得越来越轻率、容易、理直气壮,对文学的肯定则越来越轻微而不自信,但无论是肯定与否定,基本上都告别了“文学性”的尺度,是纯粹道德、精神、伦理话语的一次狂欢……评论家显示了无比的精神优越感和盛气凌人的道德审判官的气势,似乎市场经济社会的价值混乱、人心不古、道德滑坡都是小说造成的。今天的文学界,在道德主义者眼里完全是一无是处、一片黑暗。而事实果真如此么?评论家们对这些道德词汇的运用,是否是在文学话语的体系内运行的?是否偏离了文学性的轨道?对于中国当代文学来说,如果我们试图建构一种有机、稳定、多元、包容、开放的文学评价标准体系,文学性应该是一条基本的底线,没有这条底线,文学不成为文学,文学史也不成为文学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