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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与酒:水与火的交融

2011-11-04周重林

科学中国人 2011年10期

周重林

茶与酒:水与火的交融

周重林

酒茶之美

酒在汉语中一现身,就被置放到了强大气场之中。

《释名》、《汉书》、《周礼》、《诗经》等等诸多的典籍定制着酒的属性,它是美的代名词,是人与鬼神沟通的媒介,还是国家内外的礼仪之道,拥有着“美禄”、“天水”、“琼瑶”之类的非凡称呼。

顺着文字的指引,我们会很快获知,就是这个密封在陶器里的液体,一旦被释放出来,马上就能散发出令人心醉神迷的气息,让血液沸腾的同时,它敲打着人每一处感官,并在瞬间捕获人类的心灵。

在诸多华丽辞藻铺垫的通途之中,诗经时代的合唱团一路高歌伴奏,酒也迅速完成了它的终极使命,即解放肉身,超越时间——万寿无疆、长存于世的愿望唾手可得。

这是一种承诺。通过酒可以获得不朽,也由此奠定了基调,酒必须一代代传承来维系这种不朽。所以,从酒杯记载的那一刻起,它就是总结性的。任何追问与质疑在这庄严承诺面前,都显得不堪一击。显而易见的麻烦仅仅是,我们并不知道它真正的起源,每一次考古发现都把酒引用历史推向更为遥远的时代,这个时候,是酒在一边发出欢愉的笑声,揶揄之前那些有限的文字考据。

晋朝人江统在《酒诰》里说:“酒之所兴,肇自上皇,成为帝女,或云仪狄。又云杜康,有饭不尽,委之空桑,郁积成味,久蓄气芳,本出于此,不由奇方。”前一段文字是追忆仪狄造酒之传说,后一段是江统根据已有经验的推测杜康发明酒的可能性,而后人在追忆酒的历史时,也从经验层面再次肯定了江统的发现与杜康的发明。穿过一片片茂盛的禾黍,无数先人的叠影构成之后我们称之为“酒文化”的东西。

现在让我们暂时抛开那些追忆、修辞和隐喻,再次重返酒的现场。

仪狄造出了酒,献给大禹,大禹喝了后发现味道不错,可是意外地是,他居然没有表彰仪狄,而是疏远了他。追溯仪狄造酒起源,发现一个更令人惊讶的假说。在《世本》里,只是指出了造酒这一点传说,仪狄不过是造了点甜酒,让人的味蕾感知到了清汤寡水之外的美味;但在西汉人刘向编订的《战国策》里,仪狄摇身一变,成为一位女子,酒有了性别之后,大禹拒绝再喝,就显得意味深长。

大禹后代殷纣王所制造的“酒林肉池”只是适应了这一变化,丰满了一个酒色相关的故事,它是一种弥补,而不是一个痛楚的警告。“酒林肉池” 是酒色的再次联袂,以更强的音符构筑了其后美酒与美色的全部要义。

周重林,云南大学茶马古道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员。主要从事茶与茶马古道、爱情话语、旅游文化、物质观念史等方面研究。

随便从李白的诗歌中,都可以截取到这种遥响,“黄金白壁买歌笑,醉累月轻玉候”,“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千金骏马换小妾,醉会雕鞍歌落梅”,“美酒樽中置千斛,载妓随浓任去留”。

字典是一个时代经纬、自信与气度的体现,早在汉代,《说文解字》的编纂者许慎就力图在字典中为酒寻找出口,这位经学家很谨慎地发出忠告:酒固然好喝,但要适量,否则会坏事。与其说大禹是明君,知晓并过早洞悉酒色于人性的束缚,毋宁说,是儒家为酒找到了宽敞的出口,酒这样的矛盾体,只有控制在过犹不及的儒家中庸范畴,才能让酒获得新生。这是一个可以上溯的谱系,《周礼》有着严格的酒划分以及饮酒礼仪(五齐四引三酒),圣人孔子也一直规范着酒,生活上“惟酒无量,不及乱。沽酒,市脯不食”,酒关系着礼制,国家的面子。

美酒是喧嚣的,肉身的解放、国家的尊严、祖先的灵魂、上天的供奉都离不开它。那些因酒亡国、因酒误事者,皆是误酒太深。

比较酒的显赫身世,茶就卑微得多。

今天我们看到的茶字,称呼和书写都是到了唐代才规范下来。汉语里,为了寻找“茶”之前的历史,许多人花了几百年的时间,才最终从“葭”、“槚”、“茗”、“荼”、“荈”这样的称为中找到一些渊源,迫使世人相信茶有其历史,而不是一群训诂学家设下的思维陷阱。

茶的早期故事,浓缩在许多个典故中。魏晋时,中原人任育长到了南京,才坐下就有人端茶上来,他问道 :“这到底是荼还是茗?”弄得主宾很是尴尬,他只好改口说,他问的问题其实是,热的还冷的?

与“荼茗”出现的还有“水厄”、“漏卮”、“酪奴”等等充满讥讽色彩的故事,茶有着地理差异、文化认同的区别,也显现其孤寂的一面。

无论是从杜育,还是从陆羽、皎然出发,追溯茶的故事都显得那么清淡,茶在食物之外,在生活之外,在任何密集的平原区之外,它远在山林,藏在寺院,等着被发现,被赏识。

在一个认定酒能舌灿曜日的国度,茶一出现就视为某种威胁。茶自身的脆弱和无根基虽然为其改造提空了大量空间,但同样带有巨大风险,它注定了只是后院的产物,这点从茶普及的区域寺院就能看出,这里不过是一个禁制饮酒的地方。只有在这里,才能为陆羽和皎然等人改造茶提供空间。

但构建一套新的品饮体系何其难?

在茶酒之间比较,不难发现。在茶的修辞美学里,实则是借用了酒的书写体系。陆羽说:“精行俭德之人,若热渴、凝闷、脑疼、目涩、四肢烦、百节不舒,聊四五啜,与醍醐、甘露抗衡也。”“醍醐”、“甘露”这类,不过是之前酒的代名词而已。皎然惊呼道:“一饮涤昏昧,情思爽朗满天地;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这也不过是酒的一套说辞,因为仅仅从字面上去理解,还无法从中区别出茶酒。

卢仝也回应着这种茶的神奇性,同时也把茶推崇到了仙丹一般的高度,《饮茶歌》这样唱道:“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这也完全可以理解为喝酒之后的神思恍惚,只不过现在他们都移情到了茶身上而已。

李白斗酒诗百篇

陈继儒 《小窗幽记》

历代茶经酒经论

自唐以下,不仅是酒,现在茶也能打通前往永生之道,这两种属性完全不一样的物质,迈入了如影随形的时代。

因酒而茶,好话与坏话

茶从酒那里获得了话语灵感,并从唐时代开始,开始了一套独立的美学建筑。需要指出的是,在唐时代,与酒比较而言,茶更带有民间性。

陆羽封为茶神,寺院的大力推广,非产茶区域外民族的饮茶习惯也开始发力,唐肃宗时代的禁酒也为茶发展提供了空间,茶成为生意(茶马古道形成),都让茶得到空前的发展,继而茶税出现。

在茶同步发展之时,酒依旧是生活与文化的主体,雅文化还是琴棋书画诗酒花这些。只有极为少数的几个士大夫,比如白居易是茶酒不弃之人,其他如李白者,只是偶然为主,我们都知道,李白是酒中仙,他写过大多关于酒的卓越诗篇,诸如《把酒问月》、《悲歌行》、《将进酒》、《月下独酌》之类,得益于酒,时间与空间被打碎,人不在受累于百岁之虞。但李白书写茶的唯一一篇,正好解答了悬而未解的问题。

在《答族侄僧中孚赠玉泉仙人掌茶》的序言中,李白交代了自己写茶诗的缘由,非常耐人寻味,那几乎泄漏了所有茶叶书写者的秘密。

首先是产茶的地方很奇妙:寺庙附近的乳窟,这个乳窟里不仅有玉泉,还有饮玉泉为生的仙鼠(即千年蝙蝠),还有碧玉般的茗草罗生;其次,突出那里的水好,由物及人,有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家,因为长年喝玉泉,居然颜色如桃李。

接下来就好理解了,奇特的地方,养生的水,生长出来的茶自然非同寻常,竟然“拳然重叠,其状如手”,连茶都长成人样了。不做诗是不行,更何况,李白知道他是第一个为此茶作传的人,意图也很明显:“后之高僧大隐,知仙人掌茶发乎中孚禅子及青莲居士李白也。”

其诗云:

尝闻玉泉山,山洞多乳窟。

仙鼠白如鸦,倒悬清溪月。

茗生此中石,玉泉流不歇。

根柯洒芳津,采服润肌骨。

丛老卷绿叶,枝枝相接连。

曝成仙人掌,以拍洪崖肩。

举世未见之,其名定谁传。

宗英乃婵伯,投赠有佳篇。

清镜烛无盐,顾惭西子妍。

朝坐有馀兴,长吟播诸天。

士大夫李白未必懂茶,但懂茶的高僧大隐未必有李白的才华,鉴于李白的才华与自信,他一出手,必是佳作,那这“仙人掌茶”名扬天下、百世流芳就不在话下。

茶一旦变成像酒一样的媒介进入广泛的社会交往生活,前所未有的裂变也就开始了。

拥有茶的话语是激动人心的,这种植物更能焕发出异常的精神特质。

接着便会发现,茶在高僧、大隐、士大夫天衣无缝的合谋下,至少在汉语里开始了代表着华夏最高饮食美学形态方向的构筑。茶再也不是一种简单的饮品,喝下去的是茶,散发出来的却是精神,没有比这更令人振奋的了!

在这一套绝妙的汉语书写体系里,物质和精神的二元对立最终通过茶而高度统一起来——禅茶一味,就连佛祖都被改造,以适应这套茶学体系。

他们声称,菩提达摩禅定居然睡着了,羞愤交加的达摩割下了自己的眼皮,而那些落地的眼皮后来就变成了茶树。后来佛祖愿景的实现,全赖于吃了自己眼皮变成了茶叶。

很显然,这是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其要义无非就是说,只有通过茶,才能接近佛祖,也只有茶媒,才能让人的精神进入物我两忘的禅定状态。弃茶就意味着远离佛祖,放弃精神追求,多么可怕的后果,又是多么严密的逻辑。

能与高僧、大隐、道士、士大夫这些名士大德匹配的元素是什么?维系这样一个茶学体系,就需要调动汉语中所有能调动的绝妙好词。

于是乎,茶的产地一定就是好山好水(这些地方也绝大部分是寺庙的地产),喝茶的地方自然也是名山大川(幽林小筑亦佳),即便这些都不具备,有茅屋一间也无妨,只要水灵具精茗上乘(水一定有灵性,茶具一定有来头,茶只作佳茗),佳人(只要是女的一定是佳人)侍坐,也会怡然自得。哪怕多出一个南郭先生,只要他也爱茶,就是贤人,喝茶也变得热闹,聚会之人越来越多,才思涌现中多了显耀和哲思小语。

认识到这一点,至关重要。茶的美词体系如此牢固,等到后世有人想说茶“坏话”的时候,便会发现,所有的“坏话词汇”都不支持这样的反驳。这与酒完全形成一个悖论,酒是坏话太多,要绞尽脑汁才能阐释出喝酒的必要性。“酒池肉林”就不说了,这“灯红酒绿”也中性不得,花天酒地、酒肉朋友、酒囊饭袋、酒后无德之类更是令酒鬼们心碎不已。

作家古龙笔下酒鬼甚多,茶人写得极少(酒鬼与茶人,多么大的区别啊),秋鼎风是个额外例子,古龙意外之笔却把一个爱茶之人写得令人好生敬仰。陆小凤千里追凶,来到鸟不拉屎的西北黄石镇,在线索中断穷途末路时,却意外地在简陋不堪的旅馆里发现了上好的茶具和茶叶,从而揪出藏身于此的品茗高手——巴蜀剑派的掌门人秋鼎风。一个掌门人化装成庸俗不堪的独眼龙,不管外部环境是何等恶劣,还忘不了边品佳茗边梦想金银财宝,是多么神奇的事情!

新旧名士

皎然说“俗人多泛酒,谁解助茶香”,这是新名士论。此言一出实则宣布了王恭时代“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的魏晋风尚是老掉牙的笑话,茶与酒分别代表雅俗文化,分野开始形成。但许多人并不这么看,到了清代,还有人揶揄道:“书画琴棋诗酒花,当年件件不离它;而今七事都更变,柴米油盐酱醋茶。”

想那东晋王羲之兰亭聚会,水酒一杯引发了多少千古幽情。只不过,多了茶之后,酒与茶又开始了长达一千多年的暧昧纠葛。

杜牧携佳人逛茶山,有《题茶山》之佳作;领略一番美景,到了山下,《茶山下作》便开始不顾形象,大肆痛饮了。

郑谷病了不能喝酒,尝茶思酒更显情长,“合座半瓯轻泛绿,开缄数片浅含黄。鹿门病客不归去,酒渴更知春味长。”(《峡中尝茶》)酒每退一步,茶就开始飞跃,茶与酒被塑造成了欢喜冤家,酒可以令人癫狂,但茶却能消解这样的癫狂,使人变得清醒起来。

中国文化中惊人的融合与互补再次表达得酣畅淋漓,就像一个人可以是道士,又可以是居士,还可以是儒士一样,茶与酒也在这样的文化格局中互动互补,最终形成微妙的平衡状态。一个人也许还在喝酒,但他需要谈茶来表明自己的高雅趣味。

刘禹锡《酬乐天闲卧见寄》云:“散诞向阳眠,将闲敌地仙。诗情茶助爽,药力酒能宣。风碎竹间日,露明池底天。同年未同隐,缘欠买山钱。”

皮日休《煮茶》云:“香泉一合乳,煎作连珠沸。时有蟹目溅,乍见鱼鳞起。声疑松带雨,饽恐烟生翠。傥把沥中山,必无千日醉。”

酒已节节退缩,茶高调出镜。

杜耒《寒夜》居然以茶代酒,连身子都不暖了。“寒夜客耒(lěi)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要说以茶代酒,以茶敬客之道,这里才是源头。

李群玉满怀感激地书写《答友人寄新茗》:“满火芳香碾前萤,吴瓯湘水绿花新。愧君千里分滋味,寄与春风酒渴人。”李郢《酬友人春暮寄枳花茶》:“昨日东风吹枳花,酒醒春晚一瓯茶。如云正护幽人堑,似雪才分野老家。金饼拍成和雨露,玉尘煎出照烟霞。相如病渴今全校,不羡生台白颈鸦。”

白居易说:“蜀茶寄到但惊新,渭水煎来始觉珍。满瓯似乳堪持玩,况是春深酒渴人。”(《萧员外寄蜀新茶》)他在《谢李六郎中寄新蜀茶》中骄傲地说:“不寄他人先寄我,应缘我是别茶人。”也有惆怅的时候,别人喝茶,我去不了,只有借酒消愁了。“遥闻境会茶山夜,珠翠歌钟俱绕身。盘下中分两州界。灯前各作一家春。青娥递舞应争妙,紫笋齐尝各斗新。自叹花时北窗下,蒲黄酒对病眠人。”(《夜闻贾常州、崔湖州茶山境会亭欢宴》 )

再看来自酒的这些词汇:“瑞花魁”“泛花”、“代饮”、“醒酒”、“流华”、“疏沦”、“不似春醪”、“素瓷”、“芳气”等等指代饮茶的词汇,名士的茶媒交往涌现出了大量的品饮答谢诗文,这些都构成了唐茶繁荣最有力的话语,也为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无论是许浑的“绿水棹云月,洞庭归路长。春桥悬酒幔,夜栅集茶樯”,还是徐渭的“醒吟醉草不曾闲,人人唤我作张颠。安能买景如图画,碧树红花煮月团”,都时空地说明了,酒茶是一种轮守制度,一个人可以左手喝酒,右手执茶。今天也是一样,你明明去的是茶馆,但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喝酒。

茶与酒:水与火的交融

一篇在敦煌发现的《茶酒论》,写出了茶与酒的纠葛与暧昧。作者王敷的生卒年代还有很大争议,但大致在晚唐到宋初这段时间。这个时候,茶已经发展到了能与酒抗衡,陆羽的初衷得以实现,但或许令他意外的是,这些故事都不发生在他定义的“茶产区”,而是在“域外文明”中获得了令人兴奋的价值。

在《茶酒论》的序里,他说“窃见神农曾尝百草,五谷从此得分;轩辕制其衣服,流传教示后人,仓颉致其文字,孔后阐化儒因,不可从头细说,撮其枢要之陈,暂问茶之与酒,两个谁有功勋?阿谁即合卑小,阿谁即合称尊?今日各须立理,强者先饰一门。”

下面的争论读来饶有趣味:

茶乃出来言曰:诸人莫闹,听说些些,百草之首,万木之花,贵之取蕊,重之摘芽,呼之茗草,号之作茶,贡五侯宅,奉帝王家,时新献入,一世荣华,自然尊贵,何用论夸!

酒乃出来:可笑词说!自古至今,茶贱酒贵,单醪投河,三军告醉,君王饮之,叫呼万岁;群臣饮之,赐卿无畏,和死定生,神明歆气,酒食向人,终无恶意,有酒有令,人义议定书智,自合称尊,何劳比类!

茶谓酒曰:阿你不闻道:浮梁歙州,万国来求,蜀川蒙顶,其山蓦岭,舒城太湖,买婢买奴,越郡余杭,金帛为囊,素紫天子,人间亦人,商客来求,舡车塞绍,据此踪由,阿谁合少?

酒谓茶曰:阿你不闻道:剂酒干和,博锦博罗,蒲桃九酝,于身有润,玉酒琼浆,仙人杯觞,菊花竹叶,君王交接,中山赵母,甘甜美苦,一醉三年,流传今古,礼让乡闾,调和军庥,阿你头脑,不须干努。

茶谓酒曰:我之茗草,万木之心,或白如玉,或似黄金,名僧大德,幽隐禅林,饮之语话,能去昏沉,供养弥勒,奉献观音,千动万动,诸佛相钦,酒能破家散宅,广作邪淫,打却三盏已(以)后,令人只是罪深。

酒谓茶曰:三文一瓯,何年得富;酒通贵人,公卿所慕,曾道赵主弹琴,秦王击缶,不可把茶请歌,不可为茶交舞,茶吃只是腰疼,多吃令人患肚,一日打却十杯,肠胀又同衙鼓,若也服之三年,养蛤蟆得水病报。

茶谓酒曰:我三十成名,束带巾栉,蓦海其江,来朝今室,将到市铺,安排未毕,人来买之,钱财盈溢,言下便得富饶,不在明朝后日,阿你酒能昏乱,吃了多饶啾唧,街上罗织平人,脊上少须十七。

酒谓茶曰:岂不见古人才子,吟诗尽道:渴来一盏,能生养命,又道:酒是消愁药,又道:酒能养贤,古人糟粕,今乃流传,茶贱三文五碗,酒贱盅半七文,致酒谢座,礼让四周,国家音乐,本为酒泉,终朝吃你茶水,敢动些些管弦!

茶谓酒曰:阿你不见道:男儿十四五,莫与酒家亲,君不见生生鸟,为酒丧其身,阿你即道:茶吃发病,酒吃养贤,即见道有酒黄酒病,不见道有茶疯茶颠?阿阇世王为酒敂(kòu击)父害母,刘伶为酒一死三年,吃了张眉竖眼,怒斗宣拳,状上只言粗豪酒醉,不曾有茶醉相言,不免求首杖子,本典索钱,大枷盍顶,背上抛椽,便即烧香断酒,念佛求天。

两个论争入我,不知水在旁边。

水谓茶、酒曰:阿你两个,何用匆匆?阿谁许你,各拟论功!言词相毁,道西说东,人生四大,地水火风。茶不得水,作何相貌?酒不得水,作甚形容?米曲干吃,损人肠胃,茶片干吃,只粝破喉咙,万物须水,五谷之宗,由应干象,下顺吉凶。江河淮济,有我即通:亦能漂荡天地,亦能涸煞鱼龙,尧时九年灾迹,只缘我在其中,感得天下钦奉,万姓依从,由自不说能圣,两个何用争功?从今已后,切须和同,酒店发富,茶坊不穷,长为兄弟,须得始终。若人读之一本,永世不害酒癫茶疯。

茶酒之间,有大量的俚语俗语,好比像今天的相声表演,令人啼笑皆非。茶和酒各执一词,激烈争辩,竞相抬高自己,贬低对方,最后水出来打圆场,说不管茶酒,都少不了水的作用,因此劝两人休战,相互合作。

但不难看出这样的区别,茶宁静、淡泊、隐幽,类似水传达的意向和精神,而酒热烈、豪放、辛辣,更类似火传达的气质和精神,他们在不同的人那里体现出不同的品格性情和不同的价值追求。在水那里,茶酒找到平衡。其实,古往今来的与茶有关的文字,反而有一大半是论述水的。水是生命之源,也是中国文化源头。而酒,更多是与粮食相关,禁酒令出现的时刻,大部分是兵荒马乱,粮食不够的时候。

民俗学者在《茶酒论》中发现这类故事题材广泛性,他们从古代印度、希腊寻找多元文明的接触点,亦从中原、西南、江浙等地来找到故事的传播路线。就茶本身来说,同样存在着一个传播问题。如果王敷是敦煌人,那么可以肯定西北一带在唐代就已经广泛喝茶,并对茶有着深刻的见解。

云南是世界茶的原产地,但四川却是中国茶文化的中心发源地,加上视茶为血肉的藏区西藏,便形成了被茶马古道六君子称呼为茶文化大三角核心区域(也许还应该包括贵州、湖北、湖南)。

从唐开始,四川一带茶文化传入当时的政治中心陕西,随后向西北游牧民族传播,茶叶促进茶马贸易,增强了民族之间的多向度交流,又形成了地势最高民族众多路线异常复杂的横断山脉茶马古道文化路线。

唐·李肇《唐国史补》卷下载,德宗建中年间:常鲁公使西蕃,烹茶帐中。赞普问日:“此为何物?”鲁公日:“涤烦疗渴,所谓茶也。”赞普曰:“我此也有。”遂命出之,以指曰:“此寿州者,此舒州者,此顾渚者,此蕲门者,此昌明者,此渑湖者。”这段有趣的材料,导致了两种不同的解释,那就是赞普喝茶还是不喝茶(这涉及到藏区何时饮茶以及是否由文成公主带茶入藏的问题),我要提供的是第三种解释:炫耀。

同是饮茶,各地风俗以及品饮方式不尽相同。茶作为财富之象征,好比海贝之于中国历史悠久的内陆王朝一样。在今天那些西北民族中,茶依旧是财富的象征之一。想想吧,藏族八思巴治理下的蒙古帝国,茶砖是法定货币。

在藏民中流传的《茶酒仙女》,为我们提供了另一种视觉:

一座叫“恋旧意想城”,城中有个国王叫“同族王”,在一次王臣饮宴上,国王令侍者多上茶,后献酒,以茶代酒。为此引起了酒仙(具乐甘露)对茶仙(智慧仙女)的嫉恨。于是酒仙向国王呈词,竭力夸耀自己的家世和身世。她自称乒天界的甘露,作为高贵的礼品来到人间,养育众生的青稞是她的母亲,糌粑是她的兄长。她为国王和臣民带来了温暖和幸福,并攻击茶仙是从东方支那来的流浪汉,要求国王和臣民戒掉这“血红色的饮料”。茶仙听了十分气愤,同样炫耀自己高贵的身世,自称是天界如意宝树的后代,生在天竺是菩提,长在支那则是茶树。并引用了许多历史典故,证明饮酒的危害,要求国王把“酒魔”驱逐到大海彼岸。茶酒激烈争辩的时候,国王出面判决,公正地评论了茶酒的功过,并劝茶酒仙女亲密合作,为民造福。(转引自张鸿勋《敦煌俗文学研究》)

《茶酒论》与《茶酒仙女》里,茶酒的对峙,或许只有字句的差别。茶说,“只有我才能使名僧大德欣然。使他们神智清醒,勤奋修行,增进智慧”,而酒呢,“饮一碗,烦恼心起,手摸刀柄,口乱言语;饮二碗,丢掉了理智谨慎心,产生种种诡计邪念;饮三碗,全然忘记罪孽;饮四碗竟勾引女仆、女商和娼妓;饮得再多,犯下了十不赦罪。”

类似的《茶和盐的故事》讲述了一对恋人,生时不能相守,于是死后分别化为盐与茶。因为藏族人们煮茶时放盐,这对恋人也就朝朝暮暮在一起了。藏族饮茶放盐的习俗也因为这个小故事而被赋予了浪漫的色彩。

在西南贵州贵州兴仁布依族,同样有茶酒之争。

一天,茶和酒在一起吟诗争论,都说自己了不起,别人总是不行。

茶说:

“在人们的生活中,我的贡献最大。”说完,随口吟道:

一杯浓茶水,提神撵瞌睡;

两杯清茶水,助人吟诗对;

三杯香茶水,待客我为最。”

吟完,对酒说道:

“哪像你那样,对人只有害处没有益处。”说完,又随口吟道:

“三杯酒下肚,讲话就糊涂;

五杯酒下肚,发疯又呕吐;

七杯酒下肚,祸民把国误。”

酒听了茶的数落,很不服气,说:

“在人们的生活中,你的贡献哪有我的贡献大!”说完,

也随口吟道:

“两杯茨藜酒,助兴精神抖;

三杯糯米酒,结亲交朋友;

四杯高粱酒,宴客我为首。”

吟完,对茶说道:

“哪像你那样,专供那些懒汉聚在茶馆里偷闲聊天,说

别人长短!”说完,又随口吟道:

“一杯浓黄汤,懒汉最欣赏;

两杯清黄汤,说别人短长;

三杯淡黄汤,消磨好时光。”

当茶和酒正在争论得展劲时,井水走来听到了,就很和气地对他们说:

“你们不要争了!在人们的生活中,你们各有各的特长,各有各的贡献。你们要晓得啊,人们总不能成天光喝茶,或是成天光喝酒呀,就像人们既想听铜鼓,也想听唢呐;既想听月琴,又想听洞箫;既想听木叶,也想听山歌一样,这样,人们的生活才会丰富多彩呀。再说,我们大家要紧密的团结,互相帮助,互相配合,也才能为人们做出贡献啊!比如说,要是茶叶没有我,能泡成清香的茶水吗?要是糯米和粕没有我,能酿成醇香的酒吗?我要是没有茶叶、糯米和考曲的配合,还不是一杯白水?”说完,也随口吟道:

“茶叶无水煮,干嚼涩又苦。

米粕无水调,哪有酒味道?

无米籼茶水,白水难待客。”

吟完,又说道:

“至于那些醉鬼和懒汉,是他们自己不检点和不知羞耻的恶果,我们是没有责任的。”

茶和酒听了井水的话,觉得很有道理,就再也不相争了。从此,他们各自默默地为人们做着应有的贡献。

(讲述者:黄利国(布依族),转引自张鸿勋《敦煌俗文学研究》)

茶在传统的中原之外少数民族地区,丰富、鲜活,这种一开始少数人的饮品,历经数代东征北伐而被顽固地保留下来,成为世界上第一的饮品。士大夫们加入后,也只是固执地把那些少数人的论述更加固执地重申了一遍。

仕与隐:无可回避的今天

明代陈继儒《茶董小叙》里旗帜鲜明地提出了一个观点:茶类隐,酒类侠。原文如下:

范希文云,万象森罗中,安知无茶星。余以茶星名馆,每与客茗战,自谓独饮得茶神,两三人得茶趣,七八人乃施茶耳。新泉活火,老坡窥见此中三昧,然云出磨,则屑饼作团矣。黄鲁直去芎用盐,去橘用姜,转于点茶全无交涉。

今旗枪标格天然,色香映发,岕为冠,他山辅之。

江阴夏茂卿叙酒,其言甚豪,予笑曰,觞政不纲,曲爵分愬,诋呵监史,倒置章程,击斗覆觚,几于腐胁,何如隐囊纱帽,翛然林涧之间,摘露芽,煮云腴,一洗百年尘土胃耶。醉乡网禁疏阔,豪士升堂,酒肉伧父,亦往往拥盾排闼而入。茶则反是。周有《酒诰》,汉三人聚饮,罚金有律,五代东都有曲禁,犯者族,而于茶,独无后言。吾朝九大人塞着为令,铢两茶不得出关,正恐滥觞于胡奴耳,盖茶有不辱之节如此。热肠如沸,茶不胜酒,幽韵如云,酒不胜茶,酒类侠,茶类隐,酒固道广,茶亦德素。茂卿,茶之董狐也。试以我言平章之孰胜,茂卿曰,诺。于是退而作《茶董》。

这是陈继儒为夏茂卿的《酒颠》与《茶董》作的序言,对茶酒的评说历来被人广泛转载,其中这句“热肠如沸,茶不胜酒,幽韵如云,酒不胜茶,酒类侠,茶类隐,酒固道广,茶亦德素。”说得多么有意思,左手酒一壶,右手茶一杯,酒神与茶神轮守,沉醉与清醒,是世道如此,还是人非要如此?

茶虽有性情爱好之别,但更多时候,茶事牵扯着荣辱与寄托。

所谓“独饮得茶神,两三人得茶趣,七八人乃施茶耳。”也是从唐宋的喝茶定制而来,并无太多新意。“觞政不纲,曲爵分愬,诋呵监史,倒置章程,击斗覆觚,几于腐胁,何如隐囊纱帽,翛然林涧之间,摘露芽,煮云腴,一洗百年尘土胃耶。”茶事不新鲜,酒事的弊端自古皆然。喝酒无礼仪,许多人一喝就坏事,几杯黄汤下去,受点小委屈就开始抱怨、满嘴胡说八道,诋毁上司,翻椅掀桌,可谓丑态尽出,置官态不顾。到不如自由自在出入在山林间,采茶品茗,“一洗百年尘土胃”一句把酒的坏话说尽,弃酒饮茶,算是正道。

但一个爱热喝茶的隐士,怎么就成了历史的罪人了呢?

《明史·隐逸·陈继儒》里说他:“幼颖异,能文章,同郡徐阶特器重之。长为诸生,与董其昌齐名。太仓王锡爵招与子衡读书支硎山,王世贞亦雅重继儒,三吴名士争欲得为师友。”

陈继儒在两次科考败北后,没有像文征明那么执着地考到老,而是宣称:“生序如流,功名何物?揣摩一世,真如对镜之空花,收拾半生,肯作出山之小草……所虑雄心壮志,或有未堕之时,故于广众大庭,预绝进取之路。”他烧了秀才衣服,退隐小昆山。设馆课士,广交朋友,达官贵人、穷困儒生来者不拒。他成为清谈领袖,社会名流后,也没有像文征明接受举荐,进入仕途,恰恰相反,他辞去了一切,终日在山中做“无根清谈”。

问题也出在隐士们的喝茶清谈上。蒋士铨给予了陈继儒“隐奸”的称号,诗文说:“妆点山林大架子,附庸风雅小名家。终南捷径无心走,处士虚声尽力夸。獭祭诗书充著作,蝇营钟鼎润烟霞。翩然一只云间鹤,飞去飞来宰相衙。”如果这只是对他处世的一种偏见,那么顾炎武的指责就太令人难安了,他说明代之所以灭亡,一个是因为李贽对中国传统几近毁灭的打击,再一个就是以陈继儒为代表的这些山人做足了隐士姿态,清谈误国,最终导致汉人进取精神衰落。

不要小看了顾炎武的判断,哪怕是离我们很近的1915年,陈独秀还在其著名的《敬告青年》上告诫当时的中国青年,退隐是一种误国行为,在“进取的而非退隐的”一节里,他说:

“当此恶流奔进之时,得一二自好之士,洁身引退,岂非希世懿德。然欲以化民成俗,请于百尺竿头,再进一步。夫生存竞争,势所不免,一息尚存,即无守退安隐之余地。排万难而前行,乃人生之天职。以善意解之,退隐为高人出世之行;以恶意解之,退隐为弱者不适竞争之现象。欧俗以横厉无前为上德,亚洲以闲逸恬淡为美风,东西民族强弱之原因,斯其一矣。此退隐主义之根本缺点也。

若夫吾国之俗,习为委靡:苟取利禄者,不在论列之数;自好之士,希声隐沦,食粟衣帛,无益于世,世以雅人名士目之,实与游惰无择也。人心秽浊,不以此辈而有所补救,而国民抗往之风,植产之习,于焉以斩。人之生也,应战胜恶社会,而不可为恶社会所征服;应超出恶社会,进冒险苦斗之兵,而不可逃循恶社会,作退避安闲之想。呜呼!欧罗巴铁骑,入汝室矣,将高卧白云何处也?吾愿青年之为孔、墨,而不愿其为巢、由;吾愿青年之为托尔斯泰与达噶尔(R. Tagore,印度隐遁诗人),不若其为哥伦布与安重根!”

越过先人的杀伐之气,仕隐是一个更令人消耗的话题,也许,老舍在《茶馆》里高悬的“莫谈国事”总结了一切,姑且放下争论,喝茶吃茶去。

(统稿:本刊编辑夏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