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米耶的爱情(外一篇)
2011-11-04张慧敏
□张慧敏
卡米耶的爱情(外一篇)
□张慧敏
好多天了,我总感觉不安,好似身后有一道目光在追随和注视着我,使我不得不回望。我知道,那是卡米耶的眼睛。《罗丹的情人》在我是一部没有结束的电影,很久了我都不能从中走出来,看一眼落在我身上的真实的阳光。满地落叶,日已西沉,真有些不知身在何处。
雕塑家卡米耶·克洛代尔的传记电影《Camille Claudel》,中文译名叫《罗丹的情人》。这个译名对卡米耶·克洛代尔来说是多么讽刺而宿命。可也难怪,有多少人像我之前一样,只知罗丹,不知有卡米耶·克洛代尔。何况大师的情人,名人的风流韵事,任何时候都是叫座的。
此刻,面对卡米耶的眼睛,我不想说什么天才与雕塑,不想听什么传奇,我看见的是一个女人,一个叫卡米耶的女人。她一直想要告诉我什么,关于爱情。也许,不只是爱情。
罗丹初遇卡米耶,她只有17岁。她湛蓝的双眸清澈如洗,安静的脸上有一种纯净的力量,她穿黑布裙子,光着脚,沉醉于雕塑,发上落着石膏屑,手上粘满了绿色的黏土。她那么骄傲,甚至不要听人意见,她不肯在学校里枯燥地听课,要自己创作,要鲜活的创作,她半夜去沟里挖黏土。她那写诗的弟弟这样回忆她:“身披美丽和天才交织成的灿烂光芒,带着那种经常出现的,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残酷的巨大力量。”罗丹看见,在她身上有着惊人的热情和美。她让他激动,她唤醒他对艺术和生命的激情。她是一道光。他虽是声名远扬,日夜奔忙,面前却是那么疲倦、暗淡、孤独的征程。他需要她。也许不是这样,他只是被她吸引,他从未见过如此灵性、狂野、不同凡俗的美,他从未见过如此有力量的女人。
而对卡米耶来说,这世上从来就没有过其他的男人。他是她的信仰,是一切梦想的眷顾。当她在他创作的密室,在他的面前,掩面而伏,盘发四散,光像剑一样从她赤裸的颈项流泻而出,那一个跪伏的姿势美得叫人心醉。我想起张爱玲在照片上的题字:“遇见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那是低伏的,也是最决绝的姿势。她一低眉,便生死相许。甚至不管他们的年龄差距,不抬头看一眼他的身后,他其实享受俗世的舒适,经历过无数的女人。
在爱情里,是否女人一定比男人天真,像卡米耶那样,以为自己一定和罗丹身边的其他女人不同。或者盲目地自信,以为自己爱上的这个男人和别的男人有多么地不同,而不愿为自己去设想那个最坏的结局。卡米耶最后也说:“我把你估量错了……”在长达十余年的躲躲藏藏的爱恋中,卡米耶过着破碎的生活,得知自己怀孕的、潦倒的卡米耶终于无法忍受了,她说,娶我吧,罗丹。可是罗丹告诉她,爱有许多种方式。多么经典的回答。他说,你表现在我所有的雕塑中。这是他爱她的方式。可是他看不到此时的卡米耶已经濒临崩溃。他从没为她设想过她该有的生活,不知道她心底的挣扎多深,没想到过她的牺牲和苦难。卡米耶不是雕塑,不是永恒。他面前的卡米耶是一个为爱耗尽心力、脆弱无助的女人,那时候她要的是他的怀抱,她不过想成为他的女人,日夜相守,为他生孩子。
我真愿意相信卡米耶是罗丹最爱的女人。可是他不肯离开罗丝。他说:“你要我怎么做?像个下女一样赶走她,我是她唯一的依靠。罗丝有病在身!”他要留在罗丝身边,照顾她,也让她照顾他,他要在罗丝为他创造的温暖与安宁中创作,以及与卡米耶欢爱。这是否就是他说的作为一个男人理解的爱的不同方式。而卡米耶说,我不愿分享所爱,我无法容忍。大多数女人像卡米耶一样,不能忍受如此被撕裂的爱情。
一个男人怎么可能同时给两个女人幸福?罗丝跟在罗丹身边几十年,忍受他无数的背叛,她关着门,不听卡米耶的叫喊,她能说的只是,我们又该搬家了。直到去世前一年,罗丹才和她结婚,给了她一个名分。她心上的伤痕,因为日久的忍耐和无语,不着痕迹,好似从不曾有过。
我不知道为什么,罗丹看到了罗丝的青春已逝和离开他后可能的孤苦无依,却看不到卡米耶更凄凉的处境。卡米耶甚至没有过真正的生活,她躲避着人们的眼神,躲避着自己的内心。除了罗丹,她根本不知世界是什么样子,世界上还活着其他许多人。而罗丹在赞赏罗丝做得一手好菜的时候,甚至有一丝得意。我不是卡米耶,我真的无意责备罗丹。面对一个一直跟着他,除了他一无所有的女人,他不能言弃。罗丹只是众多不作选择,无法选择的男人之一。他有他的理性,也有他的弱。我只是想说一个共性的问题,一个关于女人的强与弱的问题。卡米耶的母亲一直反对她,她为她哭泣,说她什么都像个男人。当众人为卡米耶凭记忆塑的罗丹的半身像惊叹时,罗丹说:“她具有男人的才华,她是个女巫。”是否当一个女人具有男人的才华和力量时,男人便不肯再怜惜她?是否男人到最后怜惜的,不是才华,不是某个时刻的心动,而是那个一直像只动物一般依赖他的女人?还是罗丹以为,卡米耶在他心中,在他的雕塑中,将被后世瞻仰,于是他将现世的温暖,给了罗丝?当卡米耶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来到罗丹家门口,她躲在大岩石的后面,看见罗丹回家,在雨中一步一滑地走着,罗丝打着伞冲出家门来接他,他们一起走向灯光温暖的小楼……这是她最后一次看见罗丹,她全身湿透,在大雨中颤抖,罗丹没有看见她。
当卡米耶对罗丹说“我曾日夜为你奔忙,现在我要自己创作”时,我真的希望她能够找回从前的自己,那个很小就开始用黏土塑人形骨骼,拿到炉子上烘,为此茶饭不思,陶然忘我的卡米耶,那个骄傲地闪着理想光芒的卡米耶。一直支持她、宠爱她的父亲告诉她:我的女儿并非为罗丹而活。父亲并没有说错,自从和罗丹在一起,她就不再创作,她只有罗丹,没有自己。再强的女人也强不过爱情。更何况,卡米耶要摆脱的不是一个普通的情人,是一个大师的阴影,她是罗丹的学生和情人,她得不到人们的承认。她与世隔绝,在一堆石块中间,日日夜夜,双手锤打得粗糙出血。或许她以为,只有这些雕塑才能将她与罗丹身边的女人分开,只有不断地创作她才能够从呛人的尘土中飘离出来。她的屋子,没有一点烟火气息。她只是还活着而已。冬夜太冷,她没有足够的钱添炭取暖。她开始酗酒。她甚至不知塞纳河淹水,岛上的人全都转移了,当艺术商布洛找到她时,水早已淹了她的小屋和雕塑,她醉得不省人事,淹在水中。布洛叫醒她,她看着四周的水,虚弱地说,它快淹死我。其实,快要淹死她的,不是水,是爱与绝望,是满世界的隔离。
卡米耶疯狂了,她言语失常,举止怪异,她毁了自己的作品展,那里面没有真正读懂她作品的人。当人们散去时,她目光空远,茫然,看着谜一样的远方。真的,没有什么能够安慰她。罗丹最后一次来找她,看见她的三座人身塑像,质问她为什么要将他们以往共有的生活塑成塑像,把他塑成一个被两个女人撕裂的玩偶。他们争吵起来。罗丹走了,他不愿再受感情的折磨,他永不再回来。他没有听到身后卡米耶的自语,卡米耶说,罗丹不是一座塑像,你应该知道才对,那个年华逝去的老妇是我,那个失去青春的少女也是我,而那个男人,也是我,不是你。我把所有痛苦给了他,与他交换空虚,那是我的三个化身,交缠着空虚的三个化身。爱到尽头,化为巨大的虚空。卡米耶再无所望,她在疯人院,独自度过了30年后,孤独地离去。那里没有书籍,没有塑泥,没有助手,只有一件捆束疯子用的紧身衣。
卡米耶曾为之哭泣,终于得到罗丹签名的脚的雕像,被她扔进了塞纳河。她砸碎了满屋的雕塑,她把它们埋在泥土之中。从泥中来,到泥中去。卡米耶望着罗丹说,我希望从来不曾认识你。
风继续吹
有一天,我跟人说起自己的笨,头天穿牛仔服,烈日下骑车捂一身的汗,第二天特意换了裙子,却又冷起来,瑟瑟地躲在办公室里不敢出来,总是追赶不及天气的无常。听的人笑着说:“你的衣服都是用来对付昨天的。”一句笑言,却如此准确。不只是衣服,在很多事情上,我都是后知后觉。比如几年前的夏天,我才忽然对张国荣着迷起来,我一遍遍地听他的歌,看他所有的电影,我爱他的每一个眼神,深情而飘忽,分明看到你的心里去,却已然逝去,永不回转。我惊奇在他生前最热闹红火的时候,我从未看他一眼,他是完全和我不相干的存在。而现在,他早已飘落,我却如醉如痴,忽然爱上了他眼里的天真。并非我有意爱那生与死的距离,我只是感觉迟钝,要用很多年,才明白心里的那些爱与疼,好似时光,一直在错层。
电影于我,也是如此。在为电影狂热的八九十年代,人们成群地在夜色里去几里甚至十几里外追赶电影,我并没有明白电影是怎么一回事,虽然我也去过,在月色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假装行色匆匆。我似乎并没有完整地看过一场电影,完全不知电影里在讲些什么。努力回忆,似乎也只记得那月光里的幽暗,拥挤,混乱,像一张黑白的底片,溢出一些逝去岁月的温暖。真正爱上电影,是近几年的事。临近30岁,我突然看见了它的存在,而且,如此重要。我知道这样的看见是迟早的事,看见,便不愿再转身。
我更喜欢在午后,黄昏,或是雨天,一个人看电影。四周越是冷落,越有一种行走在时光隧道的感觉。完全放松自己,会有许多种可能的相遇。有一个雨天,我在看塔可夫斯基的《乡愁》。画面上的一切,雨,缭绕的白雾,幻境般的乡村美景,忽明忽暗,雾气袅袅的露天温泉……好似都在身边。片中的一切都是简单纯粹的,直指心灵。整个电影就像一场梦,梦中的我也是湿润,飘渺的,任由它帮我打开了一扇一扇门,看见往昔,前世,所有明了不明了的梦境。它一直在我们的内心,如影随形,我们从未看清过,是否终有这样的一天,会有一盏灯照亮它,照亮离心最近的真实。
有人说,塔可夫斯基捕捉生命一如倒影,一如梦境。我喜欢这句话。很多时候,我看电影,看见的是自己的影子,是自己的梦,是另一些散落的,未发现的自己。
那天我一直坐着,时间久了,感觉身子有些僵硬,好像肩膀上落着什么,很沉。于是耸了耸肩,弄出了一些声响。这时,影片中在那间幽暗屋子里呆了很久的一直翻书的男人突然转过头,直视着我,一直望到我的眼睛深处。从来没有过如此真切地和镜头中的人对视的感受,似乎是我突然的闯入,是我弄出的声响惊扰到他的阅读,他猛然回头,责问的眼神,让我心头一凛,几乎要从椅子上跌落下来。
电影让人产生敬畏。我想起了曾经做过的一个梦:我在看瀑布,接到一个人的电话,我们说了很久的话,突然电话那边的人告诉我他在看瀑布,原来我们看的是同一个瀑布,我在前面,说话的人在瀑布的背面,我仰望着头顶高悬的晶亮的水,光芒万丈,我们只隔着一道水帘。电影似乎就是那一道闪光的水帘,它也有两面,有时我站在明亮的正面,有时,我又在幽暗的背面。穿过去,水帘那一边,是怎样的眼睛在望着我?
记不得是哪个片子中的人说过这么一句话:如果一个人愿意住在池中,你又何必救他上岸?我当时赞赏这句话,想,沉沦是快乐的,何处是岸?也许我并不一定要在电影中找到自己,我并不一定要真正弄清自己是谁,但我真的喜欢在影片中沉沦的感觉。我一直梦想的幸福是,在有月光的晚上,和喜欢的人一起,看黑泽明的《梦》,一直看,看很多遍。然后,对他说:风继续吹,我们的爱至死不变。
责任编辑 陈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