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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五题

2011-11-02杨昊鸥

四川文学 2011年4期
关键词:傻子智商陶渊明

□杨昊鸥

随笔五题

□杨昊鸥

最爱的一首陶诗

陶渊明最打动我的一首诗,不是采菊东篱,不是结庐人境,也不是猛志常在,而是文学史教材都不大提的《命子》。

《命子》是陶渊明最真实的心声。其他的诗,或写给别人看,或写给自己看,总是蒙一层,唯独写给儿子的东西是半点不掺假的。这就是他在诗中所说的:

既见其生,实欲其可。

人亦有言,斯情无假。

《命子》诗的一开头让人想起《离骚》,“悠悠我祖,爰自陶唐”和“帝高阳之苗裔兮”基本是一个意思,用阿Q的话说,我们家先前阔多啦。通篇读下来,全篇有一大半的内容是在说我们家先前多阔,从上古三代到春秋战国,一直细细地数到了晋代,也就是当时。

陶渊明是如此自豪于自己家世的显赫与光荣,这是他的时代烙印。他自卑于无法像曾祖陶侃一样在政治舞台上巨星闪耀,这刺激着他无法克制地去追想这份观念中的家族荣耀,所以他迫切地希望儿子能够谨记伟大的家族史,进而成为一个继承家族光荣的人物:

温恭朝夕,念兹在兹。

尚想孔伋,庶其企而!

陶渊明对自己是毫无信心的,他骨子里是一个不能在人间世里混得风生水起的人,他的出离,不待公元405年那惊鸿一瞥的华丽转身。他希望儿子成材成器,在很大的程度上是为了弥补自己在欲树立而不能的心态上的缺失。

但是,连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又怎么能期望儿子必然能够做到?从期望的高处跌落到现实的深渊时,怎么办?陶渊明做了这样一个结尾:

夙兴夜寐,愿尔斯才。

尔之不才,亦已焉哉!

翻译成白话大概是这样:我做梦都盼着你成材啊,但是如果真的成不了材,那就算了吧。

陶渊明的很多诗,一言以蔽之:算了吧。他的心痛得发麻。

听 戏

有一段时间,我对听戏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情。

每天早上起床洗漱完毕,泡茶、听戏、做日课,三件事一起进行。戏我只听老生,花脸太吵,旦角太尖,听来听去就只有老生戏服得脾胃。老生的戏就像那陈年的普洱,扑面而来的是霉霉的旧味道。戏听多了,好像耳朵里面时时刻刻都是板黄的调子,洗脸、走路、上网看新闻的时候常常莫名哼哼起来:“他有个二弟,汉,寿,亭啊啊侯……”

其实那戏里唱的哪里是林冲和秦琼,无非都是一样悲啊愁。人间世里无尽无数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东西让你叫苦都叫不出来,于是便有了戏。所以戏这个东西说到底叙事是很其次很其次的,伍子胥文昭关下看明月照窗、寇准耳听谯楼打二更、林冲空怀雪刃、诸葛亮坐在城楼观山景……时间不一样,地点不一样,事件也不一样,但那揪心结肠的调子唱腔是一般无二的。

从古到今,我们就这样顶着无可奈何挥之不去的情绪活下去,并生活着。我觉得戏以及听戏的美学,无非是咀嚼这份悲凉,说白了,舔伤口而已。越舔越痛,但不舔就不舒服。

我说我对听戏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情绪,固然是担心这种从理论上说有待商榷的审美会成为我生命一种惯性,把我带向一种我不愿意回到的传统中。但我又怎么能够,舍得下那一口热腾腾的熟普在胸中的荡气回肠?

戛然而止

一位修道多年的兄长曾跟我说过,开悟一瞬的状态,如果用一种容易被理解的方式来表达的话,类似于你正聚精会神地做一件事情,突然有人伸手在背后拍了你一下,那心窍张开的一刹那,便是本心照见之时。

这个说法给我的印象很深,我对它的体会,好像被痴愚的黑云所笼罩的天空霎地被灵智之光撕开一条缝隙,然后,诸法空相,戛然而止。

我对戛然而止的境界有一种醉心到信仰的迷恋。它的魅力,如果以语言为例,就好像掷铁饼的运动员在原地迅速地转了几个圈,手一扬,动作凝固在界内,铁饼却远远地向天空飞去。人不可能像铁饼一样飞那么远,人只能站在界内做完那简洁的动作,但铁饼究竟能飞多远,朝什么方向飞,却由掷出之前的所有动作已经决定了。就像文字表达,能不能达意,能在多少程度上达意,完全决定于那只能寓于符号之内的组合。维特根斯坦说:语言的尽头是人的尽头。这句话比庄子的言意之辨姿势更加舒展,扔得也更远些。

千万别告诉傻子他傻

千万别告诉傻子他傻。

如果你告诉傻子傻他便不傻了,他就不是傻子;而悟不穿这个道理的人,也很难说距离傻子有多远。在这一点上,我曾经傻过,现在也常常有犯傻的冲动,每日三省吾身,其中有两省就是省自己有没有犯这个傻。

譬如一个残疾人,我们当面谈论甚至取笑他人肢体上的残疾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那么当面揭穿一个傻子傻的事实本质上与之没有什么两样。我们可以不智慧,但是要尽量避免不道德,是其二也。最近我有一个新发现,自己觉得这个发现堪称人文思想界的相对论。爱因斯坦将时间和空间纠结在一起,而鄙人发现道德和智慧之关系亦犹如时间和空间般纠结。很诚实地说,相对论不是发明出来的,而是被发现的。所以虽然我能够想见在我之前有无数大哲罗汉发现过这个东西,但仍然不耻于宣称自己又一次发现了它。

目前为止,我的眼界中有两种不傻的人。一种是逗傻子的人,比如那位偷师黑泽明、喜欢以展现祖国大好河山为题材、点石成粪的中国大导演。他一点不傻,让你花钱去骂他,同时拉动投资和消费,为GDP增长作出了不朽的贡献。另一种不傻的人是我真正敬佩的,外冷内热,那是神州袖手人父子为代表的诸公。

我之所以常常在这个问题上反省自己,最怕的并不是说了皇帝什么也没穿以后被人打,而是怕更糟的一种情况出现:我向人家很有礼貌地点头致意:“您好。我觉得您比较傻。”而人家也冲我点点头,微笑,回头心说:“还好我没告诉傻子他傻。”我承认,我的胆子很瘦,一点也不肥。

为何发笑

N兄是一位我极敬重的学长。我之所以极尊重N兄,不仅仅因为他才学过人和行宜高古,而且常感觉到他的脑袋周围一圈嗖嗖地冒着智慧之光,声东击西,不可方测。如果要形象地理解我对他的印象,可以参考一下西藏的唐卡。他的妙语不胜枚举,其中一则尤其让我难忘:“如果我们只用三分之一的智商去理解身边的一切事情,会感到很踏实;如果用三分之二的智商去生活,就会觉得荒谬无比和不可理喻;如果动用全部的智商来面对这个世界,你就会发现这一切都太他妈弱智了。”我觉得他对自身的驾驭犹如老司机开着一部手动挡的越野车,能够根据周遭具体的环境来具体调整智商的挡位。最烂的司机只能开自动挡,新手常常手忙脚乱换错挡,老师傅抓着挡杆如庖丁解牛,比如N兄。

无论怎样,N兄总是笑着的。自称只敢用三分之一的智商行世的N兄脸上总是挂着那么灿烂的笑容,常常笑到肩膀和脑袋挤在一起,脖子不见了。我慢慢发现自己爱憎之分明,由一点可以分野,那就是我所敬所爱之人无不爱笑。

按照N兄的“三境界”说,我觉得人是应该笑的。第一个三分之一达到的时候,笑得是一种餍足之情,比如江竹筠同志在渣滓洞外向同志们高呼万岁;第二个三分之一达到时,笑得无比嘲讽,比如小波王二在小说世界中的前世今生;当马力全开的时候,那笑就只能是迦叶微笑了。这就是为什么一部字字胜斧似钺的《金瓶梅》,作者却自称笑笑生,我想他在写作的时候是不会捏一把辛酸泪的。

我前面一直在使用“智商”这个词,其实不过是便于表述的方便法门。这与智商无关,而关乎智慧。世间耳聪目明之人何其多矣,而观世音化出三千变身尚忙不过来点化,更不说还有无数他的同事日夜辛勤战斗在第一线。所以无上神通智慧的释迦佛只能寄希望于无量世后的弥勒佛来接过革命的枪。有时候我甚至幻想释迦站在大莲花上向下面万千菩萨罗汉比丘挥手致意:“同志们辛苦了!”众弟子合十作礼:“为人民服务!”

前日和毗卢派弟子H兄谈了一段禅。H兄云:“如何是善?”某云:“善知识。”H兄云:“如何是恶?”某云:“根器薄。”老H云:“牛X者子也,始可与言禅已矣。”我心里小小的得意一时没憋出,“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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