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集

□马 叙

浮世集

□马 叙

1

我去超市，买下一条烟一包速冻水饺

圆脸收款员，她昨晚的心事被条码隐去了

电脑吱吱叫打印出的小票，

是打在日常脸上的一记耳光。

2

开会时我坐在最后一排，看着很多的背影

我是会场里的健忘练习者

我用健忘去迎接自己分出去的那颗心

哦，烟雾，迷惑的纸张与对等的歪斜的记录！

3

走在路上，我遇到一个经常相见的朋友

他有着交谈的嗜好，

他端出用唾沫搅拌的语言

过后，他飞翔在小镇的上空

他要与小镇一起惧怕自己的语言

4

他老了。他坐在街道旁的一条石凳上。

他面前有一个比他更老的乞丐。

时间有点脏了。在他混浊的眼睛里，

一个胖子正在迅速地瘦下去。

5

小孩买下一打彩色水笔。

他用红色笔写同学的名字。

他用黑色笔绿色笔和蓝色笔，

画下女老师的背影。

他从大人面前一闪而过。用鼻涕交代年纪。

在新一天到来时，他的脏衣服和糖果，

飞跑在他自己的前面。

6

酒桌上共七人。他最后一个到最早一个离去

现在是六个人，仿佛他从来不曾到过这里

六个人断断续续地说着话，讲过去的事

侍应生站旁边。他们已吃得越来越索然无味

7

他讲起经历。与一个大他三岁的女人。

他俩在做爱中互相仇恨。

他俩互相纠缠，羞辱，插入。

肉体，床，桌椅，开水，空气，都是敌人

8

网络上遇见一个人。

我一直试图猜测这个人的性别。

女性的她在另一端。男性的他也在另一端

这个人说，当你面对一块木头

或一池水时，你不要猜测它的性别。

9

寺庙里，她从偏门进入。

她慢慢适应了里面的幽暗。

黑暗中，她看到一个菩萨

与自己并没多大的区别。

10

我不相信他的孤独。他一直能吃能喝能睡

他有无边的春梦，每月数次经过文联门口

有一天，我看他穿过停满汽车的街道

慢慢地消失在远处。

11

她有一个高过房顶的想法

之前她已经节食了两个月

她埋怨一个个时装设计师。

她觉得自己应该还有多次爱情生活。

美容店。塑身会所。美发中心。专卖店。

每一处减去她一段时光。

一天，我看见她老了许多。

12

他俩在无休止地讨论

——女人。房地产。官场糗事

桑拿足浴。近日的谋杀案。

为了说话方便，从一个角落转到另一个角落

这时，有人俯身窗口，他发现

一阵清风中，窗外的鸟叫声竟带着唾沫腥味

13

这是一个旧友。他来这里已经好几天了。

他找到他的另一个旧友。

他们沉浸在旧时光里。我在回家的路上

接到了他俩的电话，

向我询问另一个人的旧情人的情况。

14

他患了偏头痛。时间在他头颅里裂成了三块

他正在找的是第四块。

他在自己的宿舍里静坐，

仿佛预测地震一样地虚无。

15

他很喜欢散步。一直散到路人稀疏。

他数着路灯的影子，有时悲从中来。

更多的时候，他心情平静。

他有个前妻，养活着他俩共同的儿子。

现在，散步是他一生的事业。

16

中午在清江海鲜店，

点了涂蒜、黄鱼、鹅头颈、牡蛎、花蛤。

啤酒与马尿等同。俗世的欲念比海鲜更鲜腥。

一个起死回生的形容词，把一个中午搅乱。

满足吧。满足！

17

油菜花开了。

一条黄狗穿行在花海。

一件衣裳也会怀孕。

一个疯子嗅着泥土的湿气。

这是与春天斗争的时候。

18

他抛起了一顶帽子，用去了三分之一的精力。

另外的三分之二用于改变行事的风格。

这风格是：在矛盾中节省精力。

19

她看完电影离开了电影院。

但是，那场景鬼魂一样地跟着她。

电影院的黑暗是她身体里的黑暗。

荷尔蒙的萤火，吃着她的黑暗肉体。

她走在大街上。一把生锈的性手枪。

20

在嘉峪关，寒风与太阳同时迎接我。

我站在高处发了一条短信。

城垛间镶嵌着我的羞耻。

21

莫高窟内光线混浊，佛像坐得又深又旧，

那些色彩把话讲绝了。

文化挤病了岩壁。几千后我再次被挤病。

旅行车一辆接一辆。沙子，沙子。

沙子。沙子。沙子。沙子。沙子。沙子。

22

高高的青海湖。蓝色的青海湖。

我遇到的牧民与羊，他们与它们，

安静的姿态让我惭愧得要死。

唉，真的要死就死在青海湖吧

只是可惜了那一湖

蓝得让人心头发紧的清澈辽阔的湖水。

23

还是青海湖。它是中国版图上的头条文章。

如果还有庸俗版面的话，

那就把它放在一千年后来发。

如果还有社论版面的话，

那就把它放在一千年后来发。

如果还有情色版面的话，

那就把它放在一千年后来发。

中国，现在不要发表青海湖，

把青海湖放在一千年后再发表吧。

24

朋友哲贵，小说写得好。

他昨晚叫我一起喝酒，我没去

他短信回我一个字“操！”

我想起了网络新词“卧槽泥马”

上海有个博士被这个新词恶搞了一下。

朋友情，超越了时间与空间。

25

我又回想达坂城了。

车过达坂城，马车的影子在哪儿？

我为什么沉入在对达坂城姑娘的想象中？

我落在时间的后面。

我落在他人与自己的后面。

我落在一切事物的后面。

我是个落后分子。

26

傍晚回家。我知道自己的疲惫。

一顿简单的晚饭结束了平淡一天。

然后，回想一下前一天的事。

隔壁传来洗衣机的声音

以及另一些信心高涨的声浪。他们的生活

多像我多年前的生活。

而多年后的生活，也已提前开始。

27

我回到了村里。父母年事已高。

拐角处的水井也被水泥砌高了许多

而水位一再下降。

一个孩子从我身边跑过。

年迈的父母，是村子里最后的尾声。

老年协会的麻将声与嘀咕声

是撒向村里的散漫的基肥，

加速着人间的快乐腐朽。

28

村里依然贫穷。

几十年来多了几十座房子，

多了一条水泥路。

支书又在我家前边盖房屋了。

我家离海的距离正越来越远。

这些年，心中的怀念总被我拿出来戴在头上

29

海面上闪耀着点点波光。

船。帆影。

赶海归来的人。

我站在长长的海堤上，

我的身体被迎面归来的渔民用目光打碎。

30

温州书城，书吧开在第三层。

我乘自动扶梯上去又下来。

这之间，我在书吧要了罐可口可乐，

坐了一小时三十五分钟。

我想着文学区的书架，太多的书籍肩挨着肩

它们互相挤压，衍生，插入，

像暧昧的男女，说不清，道不明。

直到我的心里装不下。

直到我庸俗地赞美可口可乐。

31

年老的路边流浪汉，把板胡拉得像那么回事

要是在剧院拉，他是一个业余乐队的主胡手。

要是在自己家里拉，

他是一个有着健康爱好的退休老干部

风起了，

他的头发板结，衣袂飘荡。板胡声时断时续。

32

她每天独自开车回家。她的女儿在上海。

她的人生固定而有序。

她最费心的是计算时间、车轮与心情的变幻

孤独缓慢地偷偷顺着她的发梢往上爬。

33

在风景区过夜的女人。她用呼吸否定了自己

她的情欲被风景的美打败。

山泉的流淌声让她觉得羞愧。手握一束野花

她由此想到了“野”字，

它仿佛一只蚂蚁，爬在了她的身上。

34

双休日无事可做，也不看书。

接了一个电话，谈了一桩可笑的事。

一个我已厌倦的人。

我是一面愚蠢的镜子，映照着自己。

这就是：世上还有双倍的愚蠢。

35

他在想她。想到她的暮春的样子。

青衣，淡粉，从路边的青草上寻找眼睛。

中午，拐进一家快餐店，十分钟解决问题。

下午对他来说，一杯白开水足够。

白开水。白开水。暮春时节，一阵风忽起。

明天的盐，在天上结出绿晶体。

36

她说自己吃不下饭。

是胃口不好还是心里不安？

面前的四大盘菜，盛装着多少庸俗的心思

她还把自己的心思附在鬼魂的身上。

前天的恶心，今天的白云飘荡。

37

电视上的《讲述》栏目又在回忆早年的事情

再过一分钟就要被广告打断。

接着是冗长的电视剧。

生命是一个失意的流氓

它还要再来，在回忆中重现。

38

他原是我的朋友。他在书店的书架中存在着

他是一个十足的传奇加混子。

他被一本书分开并叙述。

第一页是有关他的简历。

第五十六页有关他的生平往事。

到了最后一页，他的事情已显得毫无意义了

我用应买这本书的二十元钱去吃了碗大排面

这张已离开我的二十元纸币的流向，

从此变得更加复杂难辨。

39

他偶尔跑来与我谈诗歌。

从海子谈到沃尔科特。再谈到金斯博格。

诗的荣耀一直在诗人的头上徘徊着。

他生活在平民之中

那些平民比他更加具有诗人倾向。

在他谈过诗歌的许多天之后

汽油又每吨涨了400元。

他的股票遭遇了再一次的狂跌。

我想，待他一贫如洗后，

他才会是一个优秀的诗人吗？

40

他是一个医生。内科。十多年来

他开出的药方数也数不清。

他看过的病人，有的已经完全痊愈

有的却已经逐一离世。

只有他，在门诊室里的坐姿一成不变

他的语气多了些助词。

他告诫过我不要吸烟。

他告诫所有的人都不要吸烟。

所有人都把他的告诫当成了耳边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