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婴,做鲁迅儿子的尴尬与勇气
2011-10-27*羽戈
*羽 戈
周海婴,做鲁迅儿子的尴尬与勇气
*羽 戈
早在周海婴出生前11年,即1918年,其父鲁迅就写下了一则近乎一语成谶的“随感录”:“穷人的孩子,蓬头垢面在街上转,阔人的孩子,妖形妖势,娇声娇气的在家里转,转大了,都昏天黑地的在社会转,同他们的父亲一样,或者还不如。”
此语关键,在一个“转”字,事实上则是被“转”。要命的是,周海婴这一生,都未逃过“转”的纠结,他绝少有机会自主、自由,选择近若咫尺的命运之路。
他的生命本身就是一个尴尬。据其回忆:“我的出生是一个意外。母亲告诉我,当时他们觉得生存环境非常危险、恶劣,朝不保夕,有个孩子是拖累。但是后来他们避孕失败,我就意外降临了。”用彼时流行的文学术语,他乃是一个“多余人”。
也许,正因他是“多余人”,反而得到了加倍的父爱。只可惜,在他七岁那年,父爱只待成追忆。他从此陷入了父亲与“鲁迅”,或者说私人的“鲁迅”与公共的“鲁迅”之间的战争。
鲁迅对周海婴的爱,从其遗嘱便可见一斑。尤其第五条:“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周海婴一生果与文艺绝缘,他的专业是无线电,他玩摄影,乃是票友,与职业无涉;他写《鲁迅与我七十年》,据说颇有些迫不得已为鲁迅“正名”的成分。
从《鲁迅与我七十年》看,周海婴之文才实在平平,不逮乃父远矣。也许鲁迅在其幼时就看穿了这点,故戒其曰“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文学家”前加“空头”,可知意味深长。
陈丹青写鲁迅:“这张脸非常不买账,又非常无所谓;非常酷,又非常慈悲。看上去一脸的清苦、刚直、坦然,骨子里却透着风流与俏皮……”可你看周海婴的脸,上述特质一点也无。这张脸有灵气,却质朴,充满了小心翼翼,笑容深处,藏有一丝惭愧。
这份惭愧,不知是基于不肖其父,还是对不住国家与时代的厚望。周海婴大半生,都委曲求全于鲁迅的阳光与阴影下。在北大物理系读书之时,同学可以打桥牌、跳交谊舞,唯独他不能;儿子的自由婚姻,却因鲁迅的缘故,将自由砍了头;乃至维护法定权利,都被斥为“鲁迅的儿子爱钱”……
更可反映其尴尬命运的故事,我以为应是晚年维权。1980年代初,周海婴向人民文学出版社要求“请将历年来鲁迅书籍的版税、稿费予以结算”,除被人批评“爱钱”,还引来“出尔反尔”之讥。因为早在1958年,周海婴与母亲许广平联名写信给出版方,声称将这笔钱上缴给国家,“以作第二个五年计划开始建设的一砖一瓦之用”。但周海婴却说,那时正在“三反”,不得不如此表态。
他这辈子,有多少回,不是“不得不如此……”呢。“光阴不可留,生世如转蓬”,这后一句,更像为周海婴而吟。
由此而言,周海婴一生的一大壮举,恰在此刻:当出版方归还了一部分鲁迅著作的版税、稿费后,他并不满足,继续追讨原稿酬的利息与1958年后的稿酬,并走上法院,一诉而再诉。这颇令一些时人大跌眼镜。然而,若起鲁迅于地下,他当如何?
鲁迅早说了: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何况这不是报复,而是合法维权。
其实,论心气,若置周海婴于鲁迅的生存情境,未必不能相通。他写《鲁迅与我七十年》,最后写到罗稷南的回忆:1957年夏天,上海座谈会上,罗稷南问毛泽东:要是鲁迅现在还活着,会怎么样?毛回答:无非是两种可能,要么是进了班房,要么是顾全大局,不说话。
能把这一节写出来,就是大勇。鲁迅的子孙,关键时刻的表现没有愧对先人。
(牛均田摘自《东方早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