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浙西六家诗钞》的诗学倾向

王 兵

(南洋理工大学国立教育学院,新加坡 637616)

论《浙西六家诗钞》的诗学倾向

王 兵

(南洋理工大学国立教育学院,新加坡 637616)

《浙西六家诗钞》是一部清代道光年间刊刻的选辑浙西六位名家诗作的清诗选本。选家吴应和和马洵在该选本中通过序跋、小传、评点等形式表达了宗宋为主、兼采唐诗的诗学倾向,具体体现于选家对“浙西六家”的评价、对具体诗家诗作的点评以及时人对钱载诗风的不同解读三个方面。

《浙西六家诗钞》;诗学倾向;宗宋诗学

《浙西六家诗钞》为海盐吴应和和海昌马洵同选的诗歌合辑,共选辑浙西名家厉鹗(1692—1752)、严遂成 (1694—?)、王又曾 (1706—1762)、钱载 (1708—1793)、袁枚 (1716—1797)、吴锡麒 (1746—1818)等六位诗人的七百三十首诗歌作品,人各一卷,刊于道光七年 (1827)。这六家在创作风格上各有特点,正如吴应和自序中所云:“六家诗各自成家,樊榭征君之清峭、海珊刺史之豪迈、榖原比部之沉静、萚石宗伯之博大、随园太史之奇诡、榖人司成之工錬,皆足继朱、查,为世取法。”[1]自序朱彝尊(1629—1709)为开创浙派宗宋思潮的先驱,而查慎行 (1650—1727)为康熙后期诗坛宗宋诗派的主将,此六家“继朱、查而起”[1]凡例,显然在诗学倾向上也继承了两位乡贤的宗宋主张,并有所发展。他们总的诗学倾向是宗宋而不避唐,诗歌风格讲究新变独创,偏于峭拔精工。我们主要从三个角度来分析:

一、清诗选家对浙西六家的评价

吴应和在为六家作小传时间引他人评论,并以己评殿后,这样可以充分了解其时选家对于该诗人的态度。如厉鹗小传中,引王昶 (1725—1806)评曰:“撷宋诗之精诣而去其疏芜,时沈文悫公方以汉魏盛唐倡于吴下,莫能相掩也。”吴应和也称厉鹗“初白翁后为一大宗”[1]卷一。

在严遂成小传中,吴应和主要分析了他的诗歌风格以及形成的原因:“(海珊)成进士后需次二十余年,始补县令,蹇伤迟暮,乃益发愤于诗。历游豫、楚、滇、黔,登临弔古之作,率皆悲壮激烈,奇气横溢,铁崖乐府、渊颖歌行殆兼师其意而不袭其貌。少陵所云:语不惊人死不休。海珊有焉。”[1]卷二1这种诗风显然既有杜甫的工整,又沾染了江西诗派的习气。

王又曾小传中,引毕沅 (字秋帆,1730—1797)语云:“于汉魏六朝及唐宋诸家外,能融会变化,自成一家。而世之貌为李、杜、韩、苏者,率莫能及焉。”又引王昶语:“(榖原)作诗专仿宋人,信手拈来,自多生趣。”吴应和总结说:“当是时,钱、王并称,钱之博大、王之沉静,各成家数,天下共相推服。王之才气非不敌钱,时时流露李、杜、韩、苏笔意,却时时洗剔,不留渣滓,意在敛华就实。”[1]卷三1钱载小传中,引黄培芳 (1778—?)云:“钱萚石先生诗大约不拘唐宋,空所依傍,生面独开。”而吴修 (1764—1827)则在其《书萚石斋诗集后并序》中用论诗诗的形式指出了钱氏的诗学倾向:“公诗精益求,于杜得缜密。韩、苏并沉酣,涪翁亦心折。”吴应和的评价与二者基本一致:“(萚翁)汉魏六朝,三唐两宋,体制靡不兼有 ,尤得力于少陵。”[1]卷四1

在袁枚小传中,选家吴应和比较客观地评价了袁氏专主性灵、空无依傍的诗学倾向:“归愚宗伯以汉魏盛唐之诗唱率后进,为一时诗坛宗匠;随园起而一变其说,专主性灵,不必师古。初学立脚未定,莫不喜新厌旧,于是《小仓山房集》人置一编,而汉魏盛唐之诗绝无挂齿。盖其有轶群之才,腾空之笔,落想不凡,新奇眩目,诚足倾倒一世。惟是轻薄浮荡习气与《三百篇》无邪之旨相悖,数年来虽声誉折减,而诗犹脍炙人口。”袁枚虽然在诗学倾向上与浙派诗人不同,但是他强调性情追求新变的诗风还是和浙派诗有相通之处的。另外,吴应和也对他选择袁诗的标准作了说明:“兹取雅正之作,非白非苏,却有先民矩濩。至于五古之合度者不过寥寥数篇,余则一味浅俗,无可抉择,实与汉魏晋宋人诗未曾留意,宜其无能为役矣。”[1]卷五1对袁氏的诗歌的有悖雅正颇有微词。同时,我们也发现,在两次论述袁枚诗学的空无依傍时,吴应和使用了不同的说法:论其优长时曰“汉魏盛唐之诗绝无挂齿”,论其不足时却曰“实与汉魏晋宋人诗未曾留意”。两种表述细微的差别恰好说明选家吴应和对宋诗的青睐。

在吴锡麒小传中,吴应和则对其清峭的诗风、兼学唐宋的诗学倾向颇为赞赏:“覃溪学士谓祭酒诗‘最深于杜,非貌似也。如义山、山谷之学杜,在若离若合之间。’此言诚是……间或有似青莲、似昌谷、似东坡、似梅村,非尽学杜五古。五、七律之极自在者多近樊榭,虽尚辞华,仍归清峭。”[1]卷六1

可见,选家对所选六位诗人的创作风格和诗学倾向知之甚详,而其自身的诗学主张也必然含孕在这些精当的点评之中。

二、选者对于诸家具体诗歌的评点

在《浙西六家诗钞》中,吴应和或亲自点评,或引他人观点,对六家的部分诗歌作了言简意赅的评点。在表1的若干评点中,我们既可以印证六家在诗歌创作中的风格、取向是否与其诗歌主张相吻合,同时亦可窥见选家的选诗标准和诗学倾向。

表1 《浙西六家诗钞》中部分评点列表

续表1

从上述若干评点中,我们可以看出,浙西六家的诗歌创作风格多样,对前代几乎所有的诗歌风格都既有承继,也有扬弃。另外,他们在诗学倾向上也能够博综唐宋,而兼采众家之长。即使是声称不必师古的性灵派主将袁枚,在实际创作中也有规唐摹宋之处。

三、王昶、袁枚对钱载诗风的不同解读

在钱载小传中,选家转引了吴修《书萚石斋诗集后并序》中所言的“钱氏诗风误读”事件,其原委如下:“向阅王少寇《蒲褐山房诗话》,评公之诗,谓‘率然而作,信手便成,不复深加研錬,殆其乡姚云东、李竹懒一辈人。’朱梓庐先生语修曰:‘少寇所论适与萚翁诗相反。’至哉斯言!盖未悉公诗工力之深,止以禾中台阁画家目之,故以姚、李为比;又阅《随园诗话》谓公:‘吟诗多率真任意,有夫子自道之乐。’语意亦略同少寇,似于萚石斋诗全未研阅。袁、王两家并海内诗坛盟主,颇自负其辨眼,且与公皆有缟纻之好,而其评论肤泛不切,至此可见文章知己之难。”[1]卷四1

其实,王昶、袁枚和吴修、朱休度 (号梓庐,1732—1812)等人在钱载诗风评价上的分歧,不仅仅在于说明“文章知己之难”,其本质是缘于他们诗学主张的异同。他们用各自的有色眼镜去透视同一种诗风,当然会看出不一样的风景。

王昶早年师从沈德潜 (1673—1769),论诗推崇温柔敦厚,尤喜唐诗中醇古淡泊,清新悠远的诗境。他在论钱载诗时将其与秀水乡贤姚绶(1423—1495)、李日华 (1565—1635)相比,显然认为钱载诗风受到乡贤文人书画意境的影响。姚绶与李日华均为明代文人,尤工书画。姚绶,字公绶,号丹丘生,又号谷庵子,晚号云东逸史,浙江嘉兴人。天顺中赐进士,成化初为永宁郡守,解官归,善书、画,书法师钟繇、王羲之,劲婉咸妙。画初学水墨,后进学唐品,得古意,笔墨疏简,悠然意远。李日华,字君实,号竹懒,浙江嘉兴人。万历进士,官至太仆寺少卿。能书、画,善赏鉴,尤工山水、墨竹,用笔矜贵,格韵兼胜。时与董其昌方驾,画作空灵超妙,清隽韵致。姚、李二人书画罕用工笔,以意境深远见长,此种风格得以涵濡钱氏诗风,《浙西六家诗钞》中也不乏这类诗作,所以王昶评其“率然而作”、“不复深加研錬”并无贬义,既指钱载作诗的态度,也指钱载诗中的唐诗意境。当然,这是王昶基于自身的诗学喜好而作出的个人评价,有以偏概全之嫌。

袁枚对钱载的评论出自《随园诗话》补遗卷一:“丙辰召试者二百余人,今五十五年矣,存者惟钱萚石阁学与余两人耳。庚戌五月,相访嘉禾,则已中风,半身不遂;年八十有三,犹能酾酵清谈。家徒壁立,卖画为生,官至二品,屡掌文衡,而清贫如此。真古人哉!刻《萚石斋诗集》四十九卷,最后题春圃弟《茶舫图》云:‘清凉山后阿兄题,大令名看小令齐。三月柳遮江路水,十年人隔夕阳低。’拳拳念旧,盖物稀为贵,理应然也。先生吟诗,多率真任意,有夫子自道之乐。”[2]575此处谓钱氏吟诗“多率真任意”也并无贬义,而是出于对钱氏缘情而发的诗风的自我认同。众所周知,袁枚论诗主张性灵,“不徇人,不矜己,不受古欺,不为习囿”。[3]288但是对于“情”却十分重视,认为是诗歌产生的本源:“且夫诗者,由情生者也。”[3]527同时对于情的界定,袁氏主张“真性情”:“诗难其真也,有性情而后真,否则敷衍成文矣。”[2]234也就是说,诗歌之“真”取决于诗人自身,如实地将内心坦露,“真”就是顺其自然的存在。所以,袁枚评价钱载作诗“率真任意”恰恰说明袁枚是用性灵派的眼光去审视钱氏的诗歌,且有共鸣之处。

通过分析王昶、袁枚对钱载诗风的个性解读以及吴修、朱梓庐等人的批驳,我们可以得出两点结论:一是吴修、朱梓庐等人认为王昶对钱载诗歌的评论是一种误读,实际上正折射出尊唐与主宋诗学观的分野。王昶言其“不复深加研錬”,吴修论其“工力之深”,意即尊唐者重自然天成,宗宋者主才学兼备。二是在这次解读事件中,浙派名家钱载的诗歌经受了唐诗派、宋诗派以及不拘唐宋的性灵派的检验。虽然三派皆以各自的诗学主张为出发点,但是他们均从其中获得了诗学观上的局部认同。这就充分表明,以钱载为代表的秀水派或曰浙派具有兼采唐宋,风格多样,设境甚宽的特点,很大程度上拓宽了宗宋诗派的诗学境域。

浙西六家兼师唐宋的诗学倾向也影响到其时的乡邦后学,《浙西六家诗钞》的编选者吴应和也是这种诗学宗尚的追随者。潘衍桐《两浙輶轩续录》引吴衡照 (1771—?)云:“榕园初学汉魏、三唐,既而浸淫北宋,于诗家源流正变之故,知之而能言之。诗自出面目,不蹈前明临摹之习气。”[4]此选刊刻于道光初年,而所选六家多为乾嘉时期宗宋派的领军人物,所以我们可以将《浙西六家诗钞》视为清中叶宗宋诗学思潮的积极响应者。

[1]吴应和,马洵.浙西六家诗钞[M].道光七年 (1827)紫薇山馆刊本.

[2]袁枚.随园诗话 [M].顾学颉,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234-575.

[3]袁枚.小仓山房文集[M]//王英志.袁枚全集.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288-527.

[4]潘衍桐.两浙輶轩续录[M].光绪十七年 (1891)浙江书局刊本,卷 15:57.

Abstract:The Poetry by Six Poets from theWestern Part of Zhejiang Province is a selected poetry by six famous poets in Dao-guang period,QingDynasty famous poets.The compilers of the poetry from the western Zhejiang.WU Ying-he and MA Xun expressed their advocatingof Songpoems and Tangpoems aswell through a preface,profiles and comments.In particular,it embodied in selector's assessmentof the sixpoets,commentson concrete poems and different interpretations as to poetic style ofQian Zai at that time.

Key words:The Poetry by Six Poets from theWestern Part of Zhejiang Province;poetry view;advocating of song poems

(责任编辑 彭何芬)

On the Poetics of the Poetry by Six Poets from theW estern Part of Zhejiang Province

WANGBing
(National Institute of Education,Nanyang Technological University,Singapore 637616)

I207.2

A

1009-1505(2011)01-0079-04

2010-11-30

王兵,男,安徽合肥人,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国立教育学院中文系助理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明清诗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