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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子夭夭

2011-10-23黄书恺

青年文学 2011年24期
关键词:侄女二哥桃子

黄书恺

剩下的时间

宽容自己,原谅自己。活了这么多年才稍微活明白点儿:一切宽容都要从宽容自己开始。不再苛求什么,也不再难为自己,做一个放松的人。像蚂蚱在草丛里蹦跳,喝露水,吃草籽,在阳光下晒自己的翅膀。耗尽身上的荣誉证书和丢脸的事,然后死去,静静地,跟一只蚂蚁一样死去。

多么好啊,正当秋天红红火火。大豆从豆荚里滚落出来,地瓜拱开大地,袒露紫红色的肚皮。走在乡村土路上,低头想一些无关紧要的心事,顺便到地里摘几个朝天椒,回家蘸着自制的面酱,吃自磨自蒸的馍馍。晚上没事也不困时就坐在天井里摇着蒲扇,看枣树缝中的星斗。蛐蛐叫,身上打了一些露水。

将自己前半生有意思的事情写下来,边写边笑,笑自己的幼稚和傻气。知道已经无法再重来一回,就让它们自己呆在年轻的时候,在那里后悔。捡几个要好的人,好好写写。因为耳鬓厮磨的时间太长,怕写不好,迟迟动不了笔。看见他们在坟墓里埋怨我的眼神和嘴角,我只能回报一些歉意。

要是还有宽裕的时间,我就去少年时的地里转转,在那里坐一会儿:抽烟,自言自语,自己对自己微笑。看桃的大伯拉着长声嚷我的小名,慢跑啊,别摔着。我还是一路疯跑着,跳过沟坎,钻进高粱地,喘着粗气将一只桃子在衣襟上搓搓,咔嚓就是一口。

我站在你几个的对面,我们不再用猜疑和愤怒的眼神对视。对错已经无关紧要,心里早已原谅了对方。想想那时,那些傻劲儿,我们会心地笑了。可能也会说说那些发生口角的事情,那些事情好像发生在另外的人身上,与我们无关。我说让他们吵去,这些不知趣不懂事的孩子。你看着我已经没几颗牙齿的黑咕隆咚的嘴巴,哈哈大笑起来。

村中那棵杨抱槐还是那么粗,还是那么老,依然要用仨大人才能搂过来。它知道自己早就长成大树,几十年来已经懒得再长。它站在村子中央,看着村中人一茬茬地从小长到大,再长到死,婚丧嫁娶,吹吹打打;也看见谁家从吃不上穿不上到盖起红砖大瓦房,谁家从吃喝不愁堕落到游手好闲,几十年了还住在三间砖包皮的老屋里,而它只能用一年一度的树叶子鼓掌或叱责。它脚下的那口甜水井已经被填死了,旁边的湾也已经干涸。

剩下的时间,我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不再动不动就为一些事情动怒。动怒是后生们长身体时要吃的粮食,我再动怒就是抢了后生们的饭碗。我等着他们,坐在他们必经的路口等着他们。看着牛、驴、马都换成了拖拉机,咚咚地开过去,连声招呼也懒得打。我知道打招呼也没用,我已经帮不上他们。年轻时,忙了累了,我懒得跟不中用的老人打招呼,嚷一嗓子得耗一口饭的力气,我可舍不得。我还要留着这口饭的力气去掘一块地呢。我已经活到心安理得的岁数,将双手藏在袖管里,捻着手指,想牲口市里买卖牲口的那些事。到后生长到我这把岁数,他们的手指头会往哪儿搁?

岁数一大,小便就有些不听使唤,一会儿提醒你一回你还活着。解开裤腰,躲到一棵树后边,其实也没有多少要放,就那么几滴,而已。身体里的污水处理厂太陈旧啦。没用的东西,压力不够,扬程不够,再也尿不远,再也不能将地砸出一个小坑。一个绿蚂蚱站在远处,像一片柳树叶子静静地打量着我,是在笑话我这个没用又无耻的老东西吗?

扫落叶

每回都是轻轻的,可我还是听见了。

总是秋天,我总是假装睡得很熟,故意翻个身,把气喘得声大一些。二哥不能和我比,他一翻身,娘总揪他的耳朵,爸爸的粗嗓子吼得恨不能把院子里的鸡都轰起来。随后就是穿鞋声,二哥每回都说要喝水,爸爸就骂。娘总是说让他喝,可声音里好像二哥不该喝水。

他们都走了,西房屋就出了声。嫂子起来后总是那句话,你多睡会,代销点有你的工分。有一回,大哥也起来了。我眯着眼睛,大哥看看我,走了。

那时,家家户户柴火都不够烧,秋天一来,家家户户都争着去漳卫新河搂树叶子。

在我慢慢长大的过程中,深秋的清早,总是我和大嫂子和我的大侄女有关。有一天,大嫂抱着大侄女走过来,说,该起来了,再不起来就尿炕了。侄女咯咯地笑,不知道是大嫂挠的还是她看见小叔是个懒虫。后来,我问过嫂子和侄女,她们都说,哪有这事?

我大了一点,早晨娘喊,我还是不动。爸爸也喊过,他喜欢把一双粗粗拉拉的手伸到被窝里,在我胸脯子上挠挠。我一圈身子,娘就嚷爸爸,你就不能让他多睡一会儿?

一天下雨,娘起来做饭,把我剩在被窝里。娘一走,二哥就钻进来,说,你的被窝香。我踹他,他劲大,白踹。他胆子越来越大,后来就骑到我身上,蹲。我就嚷。娘过来把二哥搡到他的被窝里,说,你兄弟这么小,你骑他还行?好像娘还用笤笊疙瘩打了他一下。娘走进外间屋,我钻出被窝,骑到二哥身上,用笤笊疙瘩当马鞭,使劲地打他的屁股。准是把他打急了,他一翻身就把我压在腚底下,我就又成了他的小马。娘准是去了院子里,要不二哥不敢,娘不饶他。二哥玩乐了,竟然把屎拉在了我头上。我闻到臭味儿,手一摸头,黏糊糊的,哭了。娘跑过来,反而没有骂二哥,还说我就你懒虫,还不快起来洗洗去。我光腚溜地跑到外间屋,哭着洗头。大嫂就笑我,还哭呢,还不如你侄女呢,还小叔呢。大侄女比我小五岁,那年我好像虚岁六岁。我听见里屋笤笊疙瘩打被子的声音。二哥从来不哭,再疼也不哭,越打他,他越犟。

有一回,大哥把我弄起来,大嫂还帮我穿衣裳。套上棉袄,穿上棉裤,还给我围上围脖。大哥背着我就往外走,地上下了一层霜。我回头看,哥哥的两串脚印儿越来越清楚,快到河圈时,他的脚印就看不清了。娘和爸爸都骂他把我带来。大哥只是笑,不言语。

满河圈都是人。娘在系包,我跑过去,拽住包角。娘就喊使劲儿,儿子,使劲儿,结果娘一把把我拽进了怀里。回家时,大哥背着我,娘就把我从他背上接过来,说冻着了他,还不值这一早晨。大哥嘿嘿几声,就接过爸爸的车子。我趴在娘耳朵上说,我下来,你累了。娘歪过头来,在我脸上狠劲地亲了一口。

40年,一晃就过去了。

今天晌午,河南岸的建营大哥打电话,让我去喝酒,说好久不喝了,来吧。其实,我们最多隔半月就喝一次。酒毕,从东风路步行穿越新湖景区,悬铃木的树叶子一片片飘落。至新湖看了一会水,再至中心广场发了一会呆,然后沿东方红路东行,在市托儿所站住,看了一会儿童滑梯。一对像是热恋中的高中生相拥着从我身边走过,说这大爷真有意思,把孙子送到不就完了,还眼巴巴地看。我赶紧走开,向东走。钻进大家书坊看了看,又钻出来,继续东行。实在有些累了,就等公共汽车。我直勾勾地盯着对面马路上那个扫落叶的女清洁工,她戴着杏红色的帽子,上身穿着杏红色的背心。她扫得很认真,刚扫过去,身后又有叶子落下来,她回身再扫。这时,一个和她穿着一样的男清洁工走到她身后,用手比划着。女清洁工站直身子,看枯黄的树冠。男清洁工抄过扫把,弯下腰扫树叶。他们的嘴在动,说的啥,我一点儿也听不见。

他俩的年龄,估计上下差不了一两岁,50岁的样子,黑黑的阳光雕琢的脸,快乐得有些木然的脸。多么愿意他们是一对夫妻,他们的年龄就是我记忆里爹娘在漳卫新河扫落叶的年龄……

公共汽车来了。我蹿了上去,一直盯着前面,不敢回头。

真善美

早晨醒得早,没事,就翻了几页书,倚在床上胡思乱想,想到了为文为人的道理。还是歌德的那三个字好:真、善、美。原先以为他说的是记事要真实,寓意要以善为核心,行文要潇洒漂亮。现在不这样想了,现在认为真善美是三种境界。第一境界为真:即放浪形骸,属于为文的青年期,常常表现在女人以自我感情和身体语言为主,男人显露霸悍之气和肌肉,词填得满满的,像饥饿的鬼,慌不择路的小偷。第二境界为善:即见山见水,为文的中年期,常常表现为火气渐小,行文留有让人遐思的空地,像好的楼盘,楼和楼之间的空地上起起落落一些白鸽和麻雀,而不都是满满的自行车和垃圾。第三境界是美:即虚怀若谷,为文的老年期,常常表现在达观和通透,出言平稳若无风的湖面,但能感觉到涟漪参差,甚至没写到水山,那山水却隐隐约约在文字背后,在那隐约里有一派慈祥,一个顽童跑过来说骑马马,他把眼睛一眯,趴在地上,拍拍屁股,嘴里咕噜着什么,可一抬头,顽童却早已跑出老远,这时,他看见了宁静的远山。

桃子夭夭——桃子及她的画作

有人敲门——是老家的木门声。我在城里混了30年,耳朵早已习惯生硬的手砸铁门的声音,这么温热而带着硬茧味的木门敲击声令人意外。我不敢动,将喘息停了三秒钟,支着耳朵细听——竟然是自己的心跳。踹得胸脯就像牛皮鼓,肋骨像琴弦。喇叭呢?轰轰烈烈的喇叭呢?这时,村口轰地一声响,就开了锅。鼓,琴弦,喇叭,高兴起来。一队庆丰的队伍扭过来,大红大绿,大屁股的女人大骨节的汉子尽情地夸张丰收和幸福。哦,这是画家桃子的东北大秧歌在敲门。

桃子的画里荡漾着浓烈的乡村气息。她将乡村的童年、爱情、庄稼端给大家看,说,听听,他们在画里说笑得多野气啊。乡间本来就是无拘无束的电视连续剧,桃子用笔和色彩将你领进了她挚爱的乡亲家里,或坐在炕头,或站在村口,或徜徉于那些鸡飞狗叫的村巷。她指给你看,那个汉子就是我画的《童年》里的小哥。你追着问,那个小姑娘是谁呢?桃子抿抿嘴,脸上有一霎桃红飘过,她在看树上叽叽喳喳的喜鹊。她不言语,而这时《童年》好像变成了《村东头老柳家的故事》了。桃子的画应该配上音乐听,最好是民乐。在唢呐的轰鸣中,你会对她的浓笔重彩有更深的体会。看桃子的画,你会把那些酸文人画看淡,他们在桃子面前都是些唉声叹气的不如意的人。他们的笔下是闲云野鹤,是怀才不遇,是没来由的假清高,是没有烟火。桃子懒得去怀才不遇,也没有闲空看云上孤独的白鹤。要是你在窗口,一边看桃子的画,一边看街上轰轰烈烈的东北大秧歌,你会说,那背着身子扭得夸张的女人就是她。她不反驳,只是淡淡地说一声,我会跳,比她们更夸张。

桃子的画是大俗的一类。俗气得都有些像大年三十的年画高手,像咔嚓咔嚓的剪刀下变幻出的剪纸,像马蒂斯的拼贴画……

把桃子的画挂在家里,你等于约到了乡村,等于约到了自己的童年。

你随便给她一只葫芦,她会把它变成戏里的脸谱。她端详你一会,说这个葫芦有些像你的脸型,那就画上你的眼睛吧。她低着头画,你觉得那些颜色从你脸上被她蘸了去,成了她随意挥霍的赤橙黄绿青蓝紫。你提着葫芦出来,她告诉你,要是用这只葫芦打醋,可要晾干了呀,不然会弄你一身糊涂。你说我舍不得盛醋,我用它打酒,自己对着自己醉去。你连头都不回,生怕桃子后悔了,又将葫芦要回去。你走到拐角处,一闪身躲得只留下一只眼看她。她笑眯眯地看着你的鬼心眼,好像在构思一张画。

我不懂得画画,却要死乞白赖地说些不着边际的外行话。要是桃子知道了,准会剁掉我粗鄙的十根手指,再叫你瞎敲打键盘。好在她不知道我是谁,即使她动怒说了不中听的,我就当没听见。再说,她都大名鼎鼎到美国加拿大了,哪有闲工夫看这闲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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