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煤矸石
2011-10-23毛文清
毛文清
我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个精致的木托盘,原本用来放一个带镜子的工艺品,现在放着一块青灰色的煤矸石,一块似页岩、片状的煤矸石,光洁得犹如一面黑色的镜子。
医生总是和病人打交道,作为一个煤矿技术员,我的世界离不开煤炭和矿工。因为在采煤生产一线摔打过,走出校门没多久的我也有了几个矿工哥们。
小潘就是他们当中的一个。
小潘原来在南方一个港口打工,后来经在煤矿工作的舅舅介绍,来到北方的这座煤矿工作。我们俩走进煤矿的路径虽然不同,但因为是老乡关系,却更亲近几分。
大伙喊他小潘,其实他比我还大一岁。走南闯北的打工生活使他不仅看起来成熟,而且在许多方面也确实老成。按说,我有着管理人员身份,在工作上可以照顾他一些,实际却是他在挺我。
验收工程质量时,有人对我提出的意见和要求爱理不理,甚至连返工要求也当耳旁风。这时,小潘总是主动付出自己分外的劳动实现我的要求和想法。对他的这种付出,我往往没法用报酬来回报,因为那样必须要扣减别人的收入才能实现。他从来没在我跟前说过卖人情的话,我对他的这些行为充满感激,但碍于情面也只是放在心里,至多在他的班长过分欺负他的时候,委婉地点击一下那个班长。我们都默默地为对方着想,像亲兄弟一样彼此呵护而从不言表。
矿工的日子虽然辛苦,但日子总是要往前走。小潘在老家找了个媳妇,然后结婚,再后来,女儿出生了。这期间我调到别的工区工作,直到他女儿上托儿所那年,我又调了回来。我俩都很高兴,又能朝夕相处了。
此时,小潘已从一名普通工人成长为生产骨干,还当上了班长。有一次我俩喝酒,他对我说,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争取早日转正,从农合工变为全民工,然后把老婆和女儿接到矿区来,再不过两地分居的日子。
月底的最后一个中班,我带班作业。开完工前会,去换衣室的路上小潘告诉我,明天要回老家,老婆生病准备动手术。我说,你就别下井了,回去准备准备吧,明天早上早点走。他说也没啥准备的,只是井下迎头的条件不好,有点不放心。
到了现场,看到上一班打下的基础还算好,有的工人就说,今天看样能早上井!虽然迎头的地质条件不好,让我一直暗暗担心,但由于小潘组织得力,大伙还是提前干完了当班额定的两棚窑。
大伙收拾工具准备上井,我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上午工区书记对我说,过几天就要公布我为技术副区长了。既然时间还早,何不再干一棚,关键时刻应该表现一下。
大伙一听,立马炸开了锅,几乎所有的人都表示反对。小潘扫视了大伙一眼,说,咱不能叫别的班人说咱们孬,条件不好就不干了。说完,抱起打眼的牛头就向里走去。大伙虽然都一副不情愿的表情,但也不再说啥话,操起家伙干了起来。
我一步不离地紧盯在迎头,和小潘时刻观察着顶板变化情况,心中暗暗祈祷千万别出事。打好眼,放完炮,随后开始出矸石了,我那颗提到嗓子眼的心在慢慢回落。这时,运输机突然停了下来,小潘说你去看看吧,处理完就别进来了,在外面歇着吧。
我顺着巷道往外走,走到运输机头,电工正在修理开关。没过多久,电工说好了,司机开始打信号准备启动运输机,突然听到里面有人奔跑着喊:不好啦……冒顶了……
小潘和另一个工友被抬走后,我无力地瘫坐在巷道边上,顺手拾起手边的一块煤矸石,双手紧紧地抓住不放。潜意识里,就是它击中了小潘的头部,我要狠狠地掐死它,就像是在扒拉着覆盖在小潘身上的矸石和煤块时那般用劲。
我双手抓着这块矸石,又好像是抓着小潘的胳膊,紧紧地抓住不放,因为我知道,一旦松手,就永远也不可能抓住他了。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这块煤矸石被我带上了井,放进了换衣箱,又带进了办公室,放在了办公桌上。虽然后来我的工作单位又换了多个,但无论到了哪儿,这块煤矸石始终放在我的办公桌上,如同我的好兄弟小潘陪伴在我身边。
相对来说,医生或多或少都能为病人祛除病痛,甚至延缓生命。而我对于身边的矿工兄弟,既不能给予帮助,也不具备可以改善他们命运和境遇的能力,却总能得到他们的关照和呵护。每当这时,就会让我产生一种不安和愧疚,这不安和愧疚更多的是来自对小潘的思念和忏悔。
闲暇时,我会盯着这块煤矸石看。煤矸石就像一面镜子,看着看着,仿佛能在上面看到小潘的笑脸。每当听到矿山发生伤亡事故的消息时,又会在上面看到他女儿泪流满面的小脸和他妻子悲痛欲绝的身影。
有时,我会在上面看到自己,尤其患得患失时,我会在上面能看到自己那一张面呈贪婪之色的脸,或是一颗急功近利的心——
小潘,千千万万矿工中的一个,他是我的兄弟,也是我的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