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产阶级”:马克思阶级语境的复归
2011-10-21李宜函
摘要:“中产阶级”作为一个独立的阶级始于欧洲,随着工业社会向后工业社会转变先后由老式中产阶级和新中产阶级凝结成社会阶层结构中的主干力量,以鲜明的主体意识参与并引导政治、经济、文化、消费等领域的变迁与进步。然而在中国,“中产阶级” 的概念在很大程度上被随意、泛滥的使用,生硬的套用概念让 “中产阶级”这一提法显现出更多的漏洞,中国的这一部分社会阶层只能被称作“中等收入阶层”。笔者意图借助马克思的阶级视角将中国目前所谓的“中产阶级”与西方语境下的中产阶级进行比较,从历史与现实检视中国中等收入阶层在社会结构中的姿态与功能,并主张将其重新纳入马克思的阶级分析范式。
关键词:中产阶级;中等收入阶层;马克思阶级划分
一、从西方历史走来的“中产阶级”
(一)概念的由来与转变
“中产阶级”作为一个名词出现,最早可追溯到古希腊时期的亚里士多德,他在其著作《政治学》一书中认为:“在一切城邦中,所有公民可以分为三个部分(阶级): 极富、极贫和两者之间的中产阶级。”但是,亚里士多德指涉的“中产阶级”只是一个单纯表示财富数量多寡的概念。“中产阶级”真正作为一个“阶级”出现,应该是在近代早期,尤指工业革命以后。
十九世纪英国的法学家亨利· 萨姆纳·曼恩认为,从农业社会及前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的转变,是一种“从身份迈向契约的运动”。在前农业社会,社会分层地位常常是由先赋因素决定的,此即曼恩所说的“身份”(status);只是在工业社会,由后天的经济社会和自致因素决定的社会分层地位,才是我们现在常说的“阶级”(class)。
在马克思看来,进入资本主义社会后,“整个社会日益分化为两大敌对的阵营,分裂为两大相互直接对立的阶级: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1]。不过,需要指出的是,尽管马克思在单纯论战性的文章中大多持这种二元化的分层模式,但他在其他许多文章中也使用过更为复杂的包括其他阶级在内的分层模式。马克思认为“除了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以外,现代大工业还产生了一个站在它们之间的类似中间等级的东西——小资产阶级和中等阶层(Middle Class)① 。他们同资产阶级作斗争,都是为了维护他们这种中间等级的生存,以免于灭亡” [2]。马克思的中间等级或中等阶级,其基本的构成包括小工业家、小商人、小食利者、富农、小自由农、医生、律师、牧师、学者和为数尚不多的管理者,而中间等级的划分依据,基本上仍然是这一群体对生产资料的占有关系。
20世纪30年代以后尤其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随着西方世界工业化的完成及向后工业社会的转变,工人阶级的人数开始减少,中产阶级的人数重新开始回升。在中产阶级中,大量出现的不是小农场主、店主和小企业主这些被米尔斯称之为“老式中产阶级”的人,而是随后工业社会的出现日益增多的所谓“新中产阶级”,包括专业技术人员、经理阶层、学校教师、办公室的工作人员以及在商店内部和外部从事推销工作的人[3]。
(二)重要属性
1.与工业化的密切关系
无论老式的中产阶级还是新的中产阶级,都是自工业社会给人类社会带来全方位的影响之下形成的,并伴随工业社会向后工业社会的转换呈现出符合时代现实的特性。米尔斯所说的“新中产阶级”和“老式中产阶级”最大的区别有二:其一,无论是自由农场主还是小企业家,老式中产阶级中的大多数人都拥有自己的财产;而新中产阶级则大多没有自己能够独立经营的财产,他们作为高级雇员为拥有大型资本的人工作。因此,从财产方面说,他们的地位和普通劳动者一样;而“从职业收入方面说,他们多少是‘处在中间的。”正如米尔斯所说:“从消极意义上说,中产阶级的转变是从有产到无产的转变;而从积极意义上说,这是一种从财产到以新的轴线——职业——来分层的转变”[3]。在丹尼尔·贝尔看来,与制造业经济转向服务业经济相伴随,“科学的日益科层化和脑力劳动的分门别类日益专门化”,使得专业技术人员无论在人数还是在重要性上,都开始取代企业主而居于社会的主导地位。而这一切,正是所谓“后工业社会”(Post-industrial Society)的主要景观[4]。
2.欧洲大陆的政治“前卫”和美洲大陆的政治“后卫”
在有关中产阶级功能的全部论述中,政治与消费上体现出来的群体姿态是最具代表性的。在早期欧洲反对封建主义的斗争中,中产阶级获得财产上的私有性、市场的自由性和政治的参与性一直是政治前卫的结果,欧洲市民社会的健康形成与中产阶级在政治上的前卫姿态不无联系。正是在由中产阶级组成的市民社会和国家的冲突中,欧洲实现了最初的民主化。在这一点上美国的中产阶级跟欧洲大陆的中产阶级从19世纪开始出现了显著的差异,美国的老中产阶级没有经历过欧洲同行的政治磨砺,而新中产阶级,他们的政治后卫姿态或政治上的冷漠很大程度上是由于经济社会状况的稳定使中产阶层的政治要求降低到最小的程度。
3.消费生活的主导
与政治姿态相比,欧洲与美洲的中产阶级在消费上则都是“前卫”的。有关中产阶级以及中上阶层在消费上的种种前卫表现,从凡勃伦的《有闲阶级论》、理斯曼的《孤独的人群》、戈夫曼的《日常生活中的自我表演》,直到福赛尔的《格调》、布迪厄的《区隔》和包德里亚的《消费社会》……,整个世纪以来一直是社会学家津津乐道的主题。中产阶级看重社会声望,用米尔斯的话说,存在着强烈的“地位恐慌”;同时又常常是时尚性传播媒介的主要受眾,因此他们同其他阶层的群体相比消费上的前卫性是十分明显的。另外,因为中产阶级多数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所以他们在消费方面还表现出明显地追求生活品味和格调的趋势。
4.“橄榄”型社会的主体
在西方发达国家即所谓“后工业社会”或“中产阶级”社会,中产阶级占了总人口的80%(所以他们的代名词是“大众”),整个社会结构也呈现出两头小中间大的所谓“橄榄型”。作为社会主体的中产阶级在社会的变迁与稳定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拥有了人口基数上的绝对优势,中产阶级在社会生活中的姿态也体现着相对一致的
内部团结,能够在利益受到威胁时发动较为统一的社会行动。
二、伪命题:“中产阶级”在中国
(一)现实的泡沫
中国作为马克思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理论的坚定实践者,已经消灭了资产阶级,并建立了无产阶级专政。但随着改革开放的进程,市场经济和全球化已经成为势不可挡的潮流。各种新型经济体不断涌现,社会财富分配具有了新的方式和规则。由此,中国也出现了如米尔斯所描述的“白领”或者直接成为“中产”阶层②。因为它的成长速度和它在中国现代化过程中的影响和作用,中国中等收入阶层的崛起引起了包括国际社会在内的越来越多的人的关注。我们注意到,自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政府推行的一系列政策实际上都有利于培育中产阶级或国家话语体系中所说的中间阶层的成长:在改革开放的前10年,不但包括农民在内的整个社会从一系列新的政策中普遍受益,前述邓小平倡导的“让一部分先富起来”的政策更是培养了第一批中国的中等收入阶层;在其后的10余年间,股票和金融证券市场的开放和完善、从乡镇企业开始推广到国营企业的大规模的股份制改造、个体私营经济的发展、民营高科技企业的创立、高薪聘请海外归国留学人员的政策、公务员和教师职业的大幅度加薪,以及“房改”和房屋市场的商品化等等,使得短短20年间中等收入阶层的数量成十倍百倍的成长。
于是,中国国家信息中心的官员则指出,自2001年起的未来5年内,中国将有2亿人口进入中产阶级消费群[5]。中国对外贸易部副部长、中国入世首席谈判代表龙永图2001年在新加坡的一次讲演中,更是大胆预测,在未来10年中,中国具有中等收入的群体将达4亿[6]。
(二)相形见绌的“中产阶级”
但在我们盲目的沾沾自喜的同时,更应该清醒的看到,中国的所谓“中产阶级”就像巨大而且光鲜的泡沫,戳破其实并不难,关键在于是否愿意承认他只是个泡沫。参考前文对西方中产阶级的历史发展脉络与现状和特点的分析,我们可以从一下几个方面一一对照。
1.缺乏历史感的舶来品
参照西方中产阶级的发展历程,中国的“中产阶级”没有经历从封建社会过渡到资本主义社会再通過革命进入社会主义社会的过程,因此并非历史进步塑造出来的阶层。中国的工业化起步几乎有“中产阶级”的涌现同时发生,可见并无实质的因果关联。在西方,老式中产阶级的产生和新中产阶级的产生前后相距一个世纪以上,前者主要是工业化的产儿,后者是工业化向后工业社会转变的产儿。但在1978年后的中国,这两个群体基本上是很不明晰的。中国的老式“中产阶级”如私营企业家、乡镇企业家以及小业主等,严格说并不是工业化本身的产儿(在1978年前,中国的工业化就取得了相当的进展,并建立了现代国家制度和科层制体系),而是改革开放后市场转型的结果;而改革开放则将中国社会推进到世界的舞台上去,并很快在它的工业化的基础上,形成了新的包含第三产业和技术密集型产业等后工业成分在内的经济体系,而这一切都是包括专业技术人员和经理阶层等新“中产阶级”在中国社会浮现的前提。拿着西方的中产阶级来做模子,总是套不到中国的这一部分群体上去,拿一个土生土长的西方概念描述截然不同的历史文化场域下的中国社会,显然是过于理想化了。
2.偏离重心的模仿
中国这一部分中等收入阶层在政治上的表现几近美洲的“后卫”,然而在消费上却把欧洲与美洲的“前卫”结合的堪称完美,这种理性不足的模仿带来的必然结果就如同邯郸学步。
就那些通过市场改革甚至寻租方式而获得财产的“中产阶级”(姑且宽容他们这样自称)来说,他们的政治后卫态度是由他们的经济利益与党和国家或党和国家的代理人的密切联系决定的。在古德曼有关山西的研究中,私营业主和国有企业的经理都与当地的党政领导有着良好的个人或社会关系[7];而在李路路的研究中,在其所调查的私营业主中,占最大比重的是社会资源丰富的原城镇国有集体单位的干部(30.7%)[8]。这种经济利益上的连带关系,决定了这部分“中产阶级”(主要是老式中产阶级企业主)对现存的政治和社会体制不会有变革的欲望,或者说,在他们和国家之间冲突的可能性不大。对于新兴的中等收入者而言,他们的地位是通过工作-收入的模式获得的,并因此具有较高的职业声望(国内进行的多次职业声望调查,与新中产阶级有关的职业都获得了较高的评价)[9]。
中国“中产阶级”在消费上的前卫姿态已经突显出来。在中国,90年代初羞答答出版第一本以中产阶级消费为定位的《时尚》杂志时,大多数人的头脑中还没有消除过度及超前消费是一种“错误”的观念,但现在几十种时尚杂志基本的主题都是倡导中产阶级白领消费、消费、再消费,并且明确提出“花明天的钱,办今天的事”。从各种家用电器开始,中国中产阶级的消费现在已经转移到宽敞明亮的住房和家用汽车上。
3.“洋葱头”型结构中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尴尬地位
与西方社会的“橄榄”型结构不同,目前中国中等收入阶层比例不会超过总人口的25%,虽然经过20多年的改革开放,我们的社会结构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以往的“金字塔型”不复存在,但社会结构目今还只是一只中间略大、底部更大的“洋葱头”。并且,无论在经济的飞速增长和财富的分配方面,还是在社会结构的转型方面,甚或在意识形态方面,中国中间阶层的成长都还面临着许多严峻的考验。按照国家统计局所称,年收入在6~30万之间的就可以算作“中等收入阶层”,然而去掉住房、医疗、教育以及职业风险等方面的投资后手中所剩的可支配收入又能达到多少呢?人数比例上的劣势加上为了有保障的生活疲于奔波,中等收入阶层变身成为中产阶级还有很长的路有走。
三、马克思阶级分析范式之于中等收入阶层
中产阶级是随着资本主义经济在西欧、北美等先发国家的率先发展而产生的,并伴随其现代化进程不断演变和更替,也可以说,中产阶级是现代化与社会结构演变的产物。具体来说,中产阶级是在商业化——工业化——后工业化的历史演变中沿着旧中产阶级——新中产阶级的路径前进的,而且随着社会结构的不断变化而推进。然而这种探讨的前提必须在资本主义社会发展历程的现阶段,中国在融入全球经济一体化的过程中表现出来的相似于资本主义的贸易与经营模式并无法填补资本主义在社会主义社会到来之前创造的基础。因此,用西方研究中产阶级的理论来反观中国的社会分层结构显然是无力的。
然而马克思的阶级分析范式在研究中国的中间阶层时则给了我们适宜的视角,正也正是马克思社会理论的时代性。马克思划分阶级的重要参照标准是是否占有生产资料,而夹在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中间作为非生产型劳力来领取薪水的中间阶层,并不占有任何生产资料,也并非得益于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而是分配关系。从这一点上说,中间等级在本质上于无产阶级无异,只是一个从分配环节受益一个从生产环节受益而已。中国的中等收入阶层并非依靠纯粹的生产劳动而获得劳动报酬,他们多是运用手中掌握的可以用来交换的社会资源来谋取收益,他们并不占有产品和资本;或者用马克思的话说,这些人“被剥夺了职业的神圣光环而不得不把智力拿来出卖,用于换取相较于他们创造的财富极为微小比例的劳动报酬”[2]。
苏联解体和社会主义阵营的崩溃,使越来越多的人认为马克思时代已经终结,马克思的理论不再具有时代性。然而当我们重回经典,就会发现马克思语义里的时代性,马克思对阶级的界定和阐释在当代,尤其是中国,依然适用。破除“中产阶级”在中国的泡沫实际上就是一个为“中产阶级”祛魅的过程,剥去这层谎言,中国中等收入阶层的生存状况与发展趋势便离清晰又近了一步。当然中国现在不存在中产阶级并不代表将来不会出现强大的中产阶级队伍,中等收入阶层的崛起在一定程度上也预示了走向中产阶级的趋势,只是这个雏形孵化和型塑的过程还甚为漫长。
注释:
①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的德文版中使用的是Mittelstand和Mittlere。Der Stand在德语中是阶层、层面的意思,而Die Klasse则专指阶级。
②2002年,江泽民在《关于扩大中等收入阶层比重的讲话》中使用“中等收入阶层”这一概念,下文讲借用这一概念来指广泛被成为“中产阶级”的这部分群体。
参考文献
[1]马克思,恩格斯. 共产党宣言[M]. 北京:人民出版社. 1997.
[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M]. 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3]赖特-米尔斯. 白领——美国的中产阶级[M]. 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7
[4]丹尼尔-贝尔. 后工业社会的来临[M]. 北京:新华出版社.1997
[5]“未来五年我国中产阶级人口达两亿”.信息时报,2001.7.21
[6]“龙永图大胆预测:中国中产阶级十年内达四亿”,http://www.chubun.com/
[7]2201/12b/gb5/page42-06.htm。
[8]Goodman, David S.G.,“The New Middle Class”, in Goldman, Merle, & MacFarquhar, Roderick (ed.), op. cit.
[9]李路路.转型社会中的私营企业主——社会来源及企业发展研究.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P15
[10]在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社会发展预测”课题组进行的一项关于69种职业声望的调查中,有21种职业的得分在80分以上,其基本都或具有政治权威、或具有科学知识、或具有复杂的技能和较高的收入;28种在60~80分之间,也多数是所谓的“白领”阶层。这两类人组成了我们这里所说的中产阶级群体的主干(《2000年中国社会形式分析与预测》.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P20~22)
[11]Karl Mars and Friedrich Engels. Manifesto of the Communist Party
[12]Karl Mars and Friedrich Engels. Manifest der Kommunistischen Partei
作者简介:
李宜函(1987-),女,黑龙江齐齐哈尔人,南京师范大学社会发展学院09级社会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社会分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