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意象及其现代性修辞
——以《海上倾城:上海文学与文化的转异(1849-1908)》为中心的学术考察
2011-10-12韩晗
韩 晗
(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5000)
都市意象及其现代性修辞
——以《海上倾城:上海文学与文化的转异(1849-1908)》为中心的学术考察
韩 晗
(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5000)
文章以台湾学者吕文翠的学术专著《海上倾城:上海文学与文化的转异(1849-1908)》为考察中心,认为吕文翠的“上海学”研究是以“都市文化“与”现代性”的文化研究为核心,这种全新的研究方式将会给学术界以新的启迪。
都市文化;现代性;上海学
二十年前,“上海学”(Shanghai Studies)之于大陆学术界还是一个颇为陌生的名词。因为1949年以后,大陆的学者长期以官方的眼光参照学术体系并认为“北京”是城市文化的代名词。真正发现上海在近代中国的价值缘起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随着1997年香港的“被发现”以及国际学术界“后殖民”思潮的勃兴,这直接引起了学术界对于“上海”这一城市重新认识与定位。因此,上海——尤其是晚清民国时期的上海又被重新提到大陆学术界的研究视域当中。
笔者认为,都市、现代性与大众文化的研究被认为是构成上海研究的三大母题,但是这三大母题并不以体系性的形式出现,而是分门别类地在不同区域(如北美汉学区、日本汉学区与东南亚汉学区等等)、不同时代(如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与本世纪初等等)甚至不同方向(如对城市文化、文学文本甚至大众传播等等)中此起彼伏地呈现。这三大母题实质上反映了当代人对于“上海”这一意象在城市化早期的文化认识。
对于晚清与民国期间上海的研究,曾一度被大陆学者命名为“上海学”,譬如熊月之的《上海学平议》(《史林》2004年第5期)与裴定安、张祖健的《对“上海学”研究的思考》(《上海大学学报》2005年第1期),均使用了这一名词。值得注意的是,从研究对象上看,“上海学”的研究亦包括“都市”、“现代性”与“大众文化”这三重对象的文化研究。
诚然,“上海学”从整体上看其内涵和外延都已经确立,但是这种确立并非是基于学理性的,而是基于对象性的,它们分属历史学、宗教学、传播学与文学等诸多不同学科。但是城市本身属于城市规划学的范畴,如何将其导入到文学研究甚至跨文化研究的领域中,本身就是一个值得探索的问题。
事实上,对于这一问题国内外学者始终并未放弃过系统性、比较性的探索。譬如说中央大学助理教授吕文翠博士的《海上倾城:上海文学与文化的转异(1849-1908)》(台北,麦田,2009;为叙述方便,下文简称《海上倾城》)便体现了这种勤勉的探索精神与卓异的学术视域。
一
《海上倾城》无疑是近十年来对于“上海学”研究的一部力作。毫不夸张,笔者认为仅有哈佛大学教授李欧梵的《上海摩登》(Shanghai Modern:The flowering of A New Urban Culture in China,1930-1945,Cambridge,Mass,Harvard UP,1999)可在学术视域与内涵意义能与之相提并论。巧合的是,从时间跨度上看,《上海摩登》与《海上倾城》竟然构成了先后的时间顺序,或者说,对于《上海摩登》而言,《海上倾城》叙述的内容构成了其在艺术生成机制与文学规制上先声的探析。但是苛刻地说,《上海摩登》只是基于当下“旧上海”怀旧热潮下对于三四十年代“上海风情”的感性重构,而《海上倾城》则展现了作者从史料出发,以现代性的轨迹为研究路数的理性反思。
笔者认为,既然谈及史料,那么另外几部“上海学”历史研究的论著同样亦不容忽视,他们亦代表了海外汉学尤其是上海史十余年来颇为重要的研究成就与不可忽视的发展趋势:如魏斐德的《上海歹士:战时恐怖活动与城市犯罪》(FredericWakemanJr,Wartime Terrorism and Urban Crim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2)、小浜正子的《近代上海的公共性与国家》(Kohama Masako,The“Public”and the State in Modern Shanghai,Kenbunsya Press,2000)、安克强的《1927-1937年的上海:市政权、地方性和现代化》(Christian Hen riot,Shanghai,1927-1937:Municipal Power,Locality,and Modernization,The Regent of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1993)以及顾德曼的《家乡、城市和国家:上海的区域网络和认同(1853-1937)》(Bryna Goodman,Native Place,City,and Nation:Regional Networks and Identities in Shanghai<1853-1937>,University ofCalifornia Press,1995)。这四部专著,均反映了海外汉学界对于史料辨酌这一方面的重视,极大地丰富了“上海学”这一学科内涵,但是从对“都市意象”这个独特角度来研究的著作,却在“上海学”学科体系内凤毛麟角。
显然,对于都市意象的寻访与求证,当是《海上倾城》最有价值的一面。但这并非单纯是因为作者敏锐地发觉了一座城市现代化的过程中深层次的逻辑变化,而是准确地把握了“现代性”这一命题的视角的切入点即对于大众文化及其传播的审理。城市现代化如何成为“现代化”?以及城市从“前现代”向“现代”的转异以何种形式、样态为反映?这亦是《海上倾城》力图探求审理的深层次表达。
在《海上倾城》的序论里,作者这样说:
或许可以说,本书欲透过“海上倾城”活跃的沪地由里向外逡望,具体而微地揭开晚清上海作为异域多元文化的输入港口与东亚文化扩散幅辏地标的时代角色,其间展现的跨国流动、城乡互动、传统阶级与新兴势力的重新洗牌、地方经验与世界文化交织角力,认知与观念之生成演化的种种课题,可为我们开启一扇扇从不同视角迥望凝思的文化窗口。
这充分说明一点,虽然这本书里的文章可以各成一章,而且每篇文章都曾独立地发表过,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章节与章节之间是散漫无序的,这恰恰蕴含着作者一以贯之的研究思想及其方法。做“上海学”的研究,很容易陷入忽视史料辨酌与“现代性”进程各种关系梳理这两个颇为重要方面,因为作为文化现代性研究的切入点,一般都只会顾及到对于百年前上海一系列文化现象的批评与解读,进而分析不同文化现象的关系与内涵。
但是,《海上倾城》所发现的却是一个世纪之前的“全球化”与“本土化”(即吕文翠所说“在地性”)之间的抗争力量,这亦是上海十里洋场之所以可以形成华洋杂居、文化多样化的原动力之一。上海作为晚清五口通商的第一批口岸,其租界繁盛、洋务兴旺非一般口岸(如广州、厦门、宁波与汉口)所能比拟。其城市化的格局因此而生。
二
我们必须认识到,上海城市的形成,决非如纽约、芝加哥、伦敦或东京这样的从“本土化”到“全球化”的渐进式发展,而是直接由代表“全球化”的文化他者(当然也包括意识形态他者)直接进入到另一个“本土化”的东方,即将本国的“本土化”以“全球化”为载体照搬到同样“本土化”的上海,这方是上海一地在百年前租界繁盛、但风格各异的原因所在。
在这种冲突下,并非是“全球化”与“本土化”的抗争,因为按照吉尔·德鲁兹的观点,全球化的本质乃是意识形态随着资本在全球范围能形成解域化流动,在当时的上海,一切并非皆由国际资本的流动而起。而是由于战争引起的割地,从而将本土化的生活方式带入另外一国,这种近似于“殖民”但又不是纯粹“殖民”的双重本土化碰撞,所引发的城市现代性进程,自然就显得更加独特了。
大陆官方语境将此命名为“半殖民半封建”——《海上倾城》一书中所剖析的当时沪上文化特质,即是这种半殖民半封建的特殊文化形态。首先,满清政府尚未退位,白话文运动亦未兴起,但是代表着殖民者的力量却已经进入了上海,并产生了不同的宗主国如英、美、法、日、俄、德、意等国的租界。在不同的租界内,强大的政治、经济甚至军事的分割独立性形成了上海多元化、多价值观的都市格局,进而导致了文化差异性的发生。
其次,作为都市而言,其意象表达便是以都市文化为载体的文学本身。《海上倾城》所分析的“洋场才子”作家作品如王韬、袁祖志、韩邦庆等人,其人其文皆均因其东西方文学的双重背景而享有一时盛誉。这种特殊格局下的文学创作,有点类似于殖民后期的印度文学(如奈保尔的创作)。一方面,他们有着深厚的国学背景,并有着颇为彻底的民族主义思想;一方面,他们又有着出洋、留学或在国内接受西洋新学的经历,这就导致了他们在“华洋杂居”的文化语境下生产出“中西混杂”的文学作品,开一代文风之先。
《海上倾城》称其为“域外行旅”与“文化他者”,这两者实质上都蕴含了“自我”与“他者”在“文化”解“域”流动下的变迁,而上海这座城市在开埠之初就直接被“粘贴”地进入了城市化——现代性竟然可以被“复制”,这在当时的西方人来说,是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的。
值得说明的是,在亚洲,近似上海的这种“现代性”转换模式并不鲜见,譬如印度的班加罗尔、越南的西贡、新加坡等等,其中最为代表的并非是上海,而是日本。
同样,国际东方学界在近年来亦开始关注于“日本学”,这是一个在造词法上与“上海学”相近似的名词,主要分析并审理日本的文化现代性变迁及其都市化的生成。其中以岩渊功一(Koichi Iwabuchi)的论述最为精辟,亦对清季上海都市意象的文化研究有着颇为重要的借鉴意义,他这样说:
日本的自我东方异色化过程,以极为有系统的方式,从论述上把“西方”建构为地理及文化上的一个想象出来的实体。虽然过去五十年,上述这种论述不断重复,甚至早于世纪初,我们已经可察觉到这种对“西方”的建构。正如格鲁克(Gluck)所说,重要的是有日本人创造出来的那种西方的观念,是为了用来定义自己;而究竟真实的西方是什么,其实并不重要(Gluck,1985)。从这种目的建构出来的西方形象是矛盾的。一方面,西方诸国被想象建构为优越、具启导性和文明开化的实体,是别人希望赶上去并超越的。但是,从另一方面看,他们也被责备为个人主义、自私和冷酷(Dower,1986;Robertson,1991)。这些正面及反面犹如硬币的两面同时存在,至于应强调哪一面,要似乎情况而定。(Iwabuchi,Koichi:“Complicit Exoticism:Japan and its other”continuum,The Australian Journal of Media and Culture,Vol.8-2,P49-82)
三
需要说明的是,岩渊功一的论述同样可以用来厘清作为都市意象的清季上海文学,《海上倾城》所提及的“洋场才子奇书”实则与岩渊氏的分析有着殊途同归之处。这些洋场才子们的笔下,所涌动的实质上是跨文化语境下对于自我、他者、全球化与世界秩序的认识与理解——归根结底,这些便是对于都市意象的现代性修辞的审理与表达。就此而言,《海上倾城》都已经将其论述得颇为详尽,尤其从文化转译过程入手,对于王韬《普法战纪》为中心的学术考察,更是令人耳目一新。但是,光凭借文本来解读都市意象并不全面,正如岩渊功一所说的那样,东方人笔下的西方是双重的,一方面是源自于对其先进文化、优越技术与雄厚资本的艳羡,一方面又是对其掠夺、侵略与殖民的仇恨。实际上,在这双重感情的作用下而形成的文本却并不能完全彻底地表达都市的意象。
《海上倾城》的第二部分便是对于文化现象的考察,同样,这亦是都市意象的另一重要方面。当然对于都市的社会分析,不能只关注于文学对于社会思潮的反应,而且还要综合地考量共时性的社会文化背景以及对其的批评。
作为一座都市,其意象是多元、多面的,而不是单纯地由文本构成,尤其是殖民语境下的现代都市,他们会因为“身份”与“归属”问题而使自身陷入尴尬——自己既不能代表“自我”,亦不能代言“他者”。无疑,不只是东方国家,对于任何一个国家的现代性进程,都市的功能都会显得尤为重要。因为它所反映的不但是生活方式、社会结构的意义,更是对于国民、制度、现代性意识表达有着深刻的理解含义。
当然,都市的意义决非其存在意义的本身,而是构成一个庞大的文化体系,这个体系既可以以文本的形式展现出来,亦可以从不同的侧面折射出都市内涵的精髓——清季上海尤甚。当然,海因茨·佩茨沃德(Heinz Paetzold)论断都市在现代性过程的意义与价值在这里是可资借鉴的:
现代性大都市是一个我们体验多元性最为深刻的地方,纷纭繁多的人生观在这里同存共处。我们心里清楚,即使是和我们一样体面的他者,也会有着全然不同的信念和视角。然而,我的意思是,举凡能够激发我们对于他异性、差异性、便宜性及其威胁性的“过多”的欲望与好奇的都市生活经验,皆来源于他者眼前的游荡者的身体。不但是多元性的经验,而且还有互利性的经验,都深深根植于都市生活之中。(Heinz Paetzold,City Life Essays On Urban Culture,Idea Books Amsterdam,1997,P43-44)
尤为出彩的是,《海上倾城》的第二部分有两处一语道破了都市意象的另一重景象:一个是对于“胡宝玉”主题学的研究,另一个则是从三部“海上”小说以及情色叙事来审理海派文学对于都市意象的描摹,这是全书最为出彩的部分之一。因为从这两重分析,我们可以窥见到《海上倾城》对于生活美学、都市欲望的描摹与审理已然超越了其他“上海学”研究者所侧重的立足点,体现了研究者高屋建瓴、独辟蹊径的研究眼光,使得该著有着不凡的见地与思路。
《海上倾城》所分析的“胡宝玉”主题学,并非从上海妓事繁盛为出发点,而是以吴趼人的著作《胡宝玉》为分析对象。在文中,作者这样说:
“本章即自吴氏笔下的“胡宝玉”叙述与想象为中心,旁及同时期的相关冶游文学与城市笔记,着眼于饮食居室之生活美学,企图以城市书写的另类视域,勾勒晚清上海文化史与文学史的重要侧面。”
所谓冶游文学,用吕文翠的话说,“白話一點,就是120年前的上海夜店生活”。酒吧茶肆、楼堂馆所本身就是都市文化的一种展现,《海上倾城》的着眼点即在此,这是有别于纯文学表达的另一重世界。我们既可以将其看作是建构于日常生活与大众文化之上的俗文学,也可以将其认同为社会现象、生活美学的文本化。无论哪种角度,其研究内涵是没有变化的,《海上倾城》力图以此为方法论,来研究清季沪上“现代性”元素之间的内在关系及其动力所在。
此外,《海上花列传》、《海上尘天影》与《海上繁花梦》这三部“海上”小说,开海派文学之先河,与京派文学的恢弘大气、豪迈雄劲不同,婉约精致、温柔细腻的海派文学,恰恰是对于宏大叙事的消解,这正反映了都市兴起时有闲有钱阶级缘何将阅读作为一种消遣甚至消费的倾向。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在日常生活审美化的语境下,文学艺术丧失了其应有的属性。相反,文本化的表达恰恰反映了当时沪上都市文化的兴起,而这海派文学又与其后的周瘦鹃、张恨水的“鸳鸯蝴蝶派”、穆时英、刘呐鸥与施蛰存的“新感觉派”甚至其后张爱玲、王安忆与程乃珊等海派作家一脉相承,构成了中国都市文学的滥觞及其最为庞大的文学梯队。
《海上倾城》敏锐地发现了这种“海派”小说的崛起,是与西方文化的进入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虽然从广义上讲,这确实与都市文学语境的生成密不可分,但是对文本细读我们可以发现,租界区与非租界区的霄壤之别,即构成了作者们意图叙事的主旨。作为变相的“被殖民者”,小说叙事者们对于自身“身份”的迷茫,以及现代性过程中叙事者们对于都市意象的认识及修辞等等——这些均被《海上倾城》纳入审理的范畴。在文化研究繁兴的当下文学研究界,此种立足扎实史料但又与学术前沿对接的研究方式与分析姿态,尤为显得可贵。
(责任编辑:王 林)
HAN Han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Wuhan University,Wuhan 435000,China)
Centering round the scholarly work Shanghai vanity:Metamorphosis in Shanghai literature and culture
(1849-1908)byLvWen-cui,theauthordeemsthat Lv Wen-cuibasesherinvestigation into"ShanghaiStudies"upon"urban culture"and"modernism",which offers some new inspirations to the academic circle.
urban culture;modernism;Shanghai Studies
I206.7
A
1009-3583(2011)-01-0034-04
2010-12-02
韩晗,男,河北衡水人。中国传媒大学文学硕士,国家级重点学科武汉大学中文系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文学学会理事,第五届黄石市青联委员,西南民族大学校友总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