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先生的日记
——读《听杨绛谈往事》札记
2011-10-09安徽钱之俊
/[安徽]钱之俊
钱锺书先生的日记
——读《听杨绛谈往事》札记
/[安徽]钱之俊
钱锺书先生最早写日记、读日记、评日记可以追溯到他读中学的时候。在桃坞中学上初中时,钱锺书就常被校报约稿,情急之中就以自己的读书笔记应付。这是钱锺书一生常用的写作方式,这里还不知道他有没有形成写日札的习惯。就目前所知,《〈复堂日记续录〉序》恐怕是钱锺书最早有关日记的文章。写作此文时,他方从辅仁中学毕业,考取清华,尚未北游。然文中已言:“睹记所及,湘乡曾文正、常熟翁文恭、会稽李莼客侍御、湘潭王壬秋检讨,皆累累挟数十巨册,多矣哉!”说明此前对日记之体已有相当之了解。
1934年,钱锺书在《北游纪事诗》自注内言:“原念(廿)二首,今录念(廿)一首,本载日记中,故略采本事作注以资索引。”1935年2月21日其父钱基博先生在连载《读清人集别录》的引言中也谈及:“儿子锺书能承余学,尤喜搜罗明清两朝人集。以章氏文史之义,抉前贤著述之隐。发凡起例,得未曾有。每叹世有知言,异日得余父子日记,取其中之有系集部者,董理为篇。乃知余父子集部之学,当继嘉定钱氏之史学以后先照映;非夸语也!”(《光华大学半月刊》4卷6期,1936年3月)这些确切地说明他早就有记日记的习惯。据最新公布的信息透露,钱锺书自1935年考上公费留学前数十年间的日记,至今仍在杨绛先生之手。无锡博物院常务副院长陈瑞农回忆说,1981年的盛夏,他在无锡“二清办”(市查抄文物图书清理领导小组办公室)发现十七册钱锺书遗失的日记!日记全是手写日记,毛边纸、大八开本,每本都可以看出是主人精心装订而成,封面左下部款署“钱锺书”。日记以毛笔书写居多,从内容上看,是钱锺书1935年留学前数十年间的日记,包括他为父亲钱基博代笔为钱穆《国学概论》作序的经过,他在清华大学攻读以及和杨绛相识相知的过程,内容非常丰富。“这些日记估计是在‘文革’期间,被红卫兵从新街巷的‘钱绳武堂’老宅中抄出来的,是研究钱锺书的第一手资料”。(《锡城举办“钱锺书诞辰100周年”系列活动》,《无锡商报》2010年11月20日)钱锺书得知后,让其在上海的侄子领回了这批日记,物归原主。钱先生似乎很不愿意这批日记外传见世,当时没有答应陈瑞农请求捐赠的建议。
在吴学昭《听杨绛谈往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以下简称“吴书”)出版之前,杨绛在《我们仨》等书中也曾透露,钱锺书有记日记的习惯,但具体内容和数量难以得悉。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容安馆札记》还仅是钱先生日札的冰山一角,却也非纯粹之日记。杨绛此次向吴学昭展示了钱锺书更私密的日记内容,书中还显示,钱锺书记日记的习惯一直保持到晚年。解放后,钱锺书因参加了几次特殊工作,虽历经各种运动,却鲜闻受抄家之厄。故其日记之规模、价值也极让人期待。
留学英法及昆明日记的遗失
钱锺书在留学英法时,不厌其烦地在日记中记下与杨绛的读书、生活细节。杨绛说,她在牛津时“有些小小的‘歪学问’,常使锺书惊奇”,“一次锺书把我背的词和他刚读到的对比,一字不错,就在日记上说我想‘胜过’他呢。当然是胡说。我读了诗话、苏东坡‘众星烂如沸’句,被诗话作者打杠。我不服,锺书和我所见恰好一样。我读雪莱(Percy Byssbe Shelley)诗,有一句也是‘鸟鸣山更幽’的意思,他十分赞成,也记在日记上了。现在《管锥编》里还存此句,但未提我名”(吴书,第109页)。他们每年读书,年终还统计结果。1935年终统计结果,两人所读书册数大体相当,但钱先生读的全是大部头书,杨绛则把小册子也算一本,钱读的中文书全不算,杨绛全算。钱锺书就在日记中写道:“季承认自己‘无赖’。”(吴书,第110页)等第二年杨绛怀孕之后,她再“无赖”也不能和钱锺书比数量了。年终结算,钱锺书在日记中写道:“晚,季总计今年所读书,歉然未足……”(吴书,第126页)在牛津时,杨绛总管财政,钱锺书见了好书,总忍不住要买。杨绛怕书多难以带回,只说等下次吧。有时,“下次”书卖掉了,他气得在日记上发牢骚:“妇言不可听。”(吴书,第112页)这是钱锺书留学时的日记细节。
1938年钱锺书回国到西南联大以后,夫人杨绛与女儿皆不在身边,他孤身一人在昆明生活,“给阿季写信很勤,还特地为阿季写下详细的日记,并有诗多首描绘他的生活环境,抒发他对阿季不尽的思念”(吴书,第152页)。钱锺书在西南联大这一段教书生活,虽然短暂,却是研究近代学人思想学术活动与生活的一个重要侧面,也是解开钱锺书本人生平上一些疑点的重要一手材料。所以他的日记就显得尤为可贵。可惜的是,日记最终没保留下来。昆明日记直到1949年他们从上海迁居北京时仍然保存,只是此次搬迁,仓促中丢失了很多重要的东西。众所周知的是钱锺书那部写了几万字的长篇小说《百合心》手稿被弄丢,除此之外,还有没来得及去清理存放在辣斐德路钱家大柜子里的东西,内有杨绛父亲给宝贝女儿陪嫁的名贵碑帖,文徵明的大幅条幅,赠女婿的一部善本《佩文韵府》等,再就是钱锺书的昆明日记。除了匆忙之外,他们也想着只是暂时离开上海,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回来,可谁知这么一去,东西就永远留下了。直到1977年后,她的堂侄阿虎忽然从上海将钱锺书的昆明日记挂号寄到北京,却已腐蚀,“一页页结成了块,无一字能辨认,锺书和杨绛就把它毁了”(吴书,第239页)。
本书有关日记内容最为详细的,是1949年暮春夫妇同游杭州的记录。因为杨绛将钱锺书此节日记手稿亲奉阅于吴学昭,故吴引用最多。此番夫妇同游杭州,时间仅四天。出游资金来自于摄影家郎静山的酬金。钱锺书将这段日记特名之为《钱大先生游杭州记1949.3.27至1949.3.31》(具体见是书第233-236页)。此类专题日记恐在钱的日记中不在少数。这节日记也最能看出钱锺书日记的一些特点,比如学究气不重,一如其人,风趣洒脱,机智有才。
《容安馆札记》
解放后,钱锺书仍保持写日记的习惯。1949年8月26日,钱锺书到达清华,工作一年后,被调往翻译毛选委员会工作。1951年“三反”运动开始后,他顺利过关。1952年院系调整,夫妇俩同被调往文学研究所外文组(任研究员),暂属北大,后划入中科院。他们家就从清华搬入新北大的中关园。房子不大,就用一个屏风从客堂一端隔出小小一间书房。这间小书房就是他的“容安室”或“容安馆”。商务印书馆影印的《容安馆札记》就是这时候开始写的,这实际上也是他解放后日记的主要组成部分。钱先生的读书日札一般把纯粹私密的日常生活也记上,但上世纪50年代毁掉一部分,吴书透露:“锺书起先把中文笔记和日记写在一起,1952年思想改造运动时传闻学生要检查‘老先生’的日记,他就把日记部分剪掉毁了。所以这部分笔记支离破碎,且散乱了,也有失落的部分,整理很费工夫。”(吴书,第394页)但这个习惯并没有因此而改变。
1956年中共“八大”召开,成批的大教授担任了外事翻译,钱亦身在其中,负责定稿。“反右”运动后期,在所内“拔白旗”运动中,除《宋诗选注》受到“缺席”批判外,钱本人并没有被打成“右派”。其实可能正是因为这部《选注》,反而使他得到保护。文学所邓绍基先生回忆说:“这部被人称作‘宋诗学中的一部名著’的书一出版就受到好评,胡乔木和周扬当时都有称赞的话,可能正是由于胡乔木、周扬的赞语,在很大程度上保护了钱锺书,没有成为箭靶人物。那时他也曾下乡,去河北昌黎,周扬知道后说:‘下去一段时间就让他回来吧。’”(邓绍基:《斯世当以同怀视之——记中国社科院文学所前辈学者之间的情谊》,《光明日报》2003年10月15日)“下乡”指1958年知识分子下乡改造,钱锺书于12月初下放昌黎,到下一年的1月底就回来。实际上此时英译《毛选》的工作还未结束,从1958年初到1963年,他依旧是英译《毛选》定稿组成员。此时“三年饥荒”已经开始,钱锺书回来后,因1959年文学所迁入城内旧海军大院,这年5月他们家也迁居东四头条一号文研所宿舍,房子比以前更小,只一间宽大的办公室,分隔为五小间,但并不担心吃饭问题,经常出去“逛市场”,“吃馆子”,“锺书和我常带了女儿出去吃馆子,在城里一处处吃”(《我们仨》,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139页,以下引文凡出自此书者,只注明页码)。因为一同为英译《毛选》定稿的有外国人,钱还“常和洋人同吃高级饭。他和我又各有一份特殊供应。我们还经常吃馆子。我们生活很优裕”(《我们仨》,第141页)。1962年8月14日,他们又迁居干面胡同新建的宿舍,有四个房间,还有一间厨房,一间卫生间,还有一个阳台,他们还新添了家具,住得很“宽舒”。定稿工作一结束,1964年,他又成为“翻译毛泽东诗词五人小组”成员,直到“文化大革命”才打断工作。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钱锺书因为这份特殊的翻译工作经历,不仅使他避过了风头,还享受到了同时代很多知识分子无法享受的待遇。
让钱锺书真正尝到运动之苦的是在“文革”开始后的八年。但在《容安馆札记》中从未被删削的日记来看,1966年正月“文革”即将来临之时,夫妇二人还漫游北京中山公园,钱在札记中写道:“丙午(1966)正月十六日,饭后与绛意行至中山公园,归即卧病,盖积瘁而风寒乘之也。嗽喘不已,稍一言动,通身汗如濯,心跃然欲出腔子。《明文授读》……每夜劳绛卧起数回,真所谓‘煮粥煮饭,还是自家田里的米,有病还须亲老婆’也……余今岁五十七,亦自拟颦儿呻吟气绝状,皆笑枋耳。病榻两梦圆女,渠去年八月赴山右四清,未返京度岁。二月初六日书。起床后阅《楚辞》自遣,偶有所得率笔之于此。”(《容安馆札记》第三卷,第2235-2235页,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日记旁征博引,“日常生活与学术著述也于此‘打通’”(王水照:《容安馆札记·论宋诗初学记》,《文汇报》2004年7月11日)。但《札记》出版后,像这么好看的日记似乎被杨绛有意删去了。“文革”开始,翻译“毛诗”的工作停止,钱锺书夫妇先后被革命群众“揪出来”,变成了“牛鬼蛇神”。每月只发生活费若干元,存款被冻结,生活费很紧,成了“最可欺负的人”。(《我们仨》,第143页)据《干校六记》回忆,1969年11月,钱锺书随中科院哲学社会科学部下放干校(河南罗山),1972年回京。即使在这种情况下,钱先生还写信,读笔记,记笔记,只是信未能保存下来。钱先生在干校是通信员。“女儿每个月都给他寄各种外国报纸。其中凡有好的,有关于文学的、学术性的,他都看。看完了就做笔记。所以即使那一段也没有中断过。”(郭红:《读书,钱锺书的日常生活——与杨绛先生谈〈钱锺书手稿集〉》,《文汇读书周报》2003年12月19日)就是看马恩列斯的原著,他也做笔记。从干校回来后,他们的大房间被人分占,还与年轻人动了拳脚。1973年12月9日,他们逃到女儿工作的北师大暂住。此间钱哮喘严重,差点没了命。两相对比,“形成残酷的对照”。尽管处境不佳,身体未愈,他仍“躺在椅里看书,也写笔记,却手不应心,字都歪歪斜斜地飞出格子”(《我们仨》,第148页)。
1974年“文革”后期,他们迁入学部七号楼一间办公室。办公室很小,唯一好处是文学所的图书资料室就在他们附近。“默存的笔记本还锁在原先的家里,尘土堆积很厚。有人陪我回去,费了两天工夫,整理出五大麻袋,两天没好生吃饭,却饱餐尘土。”(《杨绛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224页)他的笔记还是完好无损。是年11月,“翻译毛泽东诗词五人小组”正式恢复工作,地点就在这间办公室。到1975年国庆时,毛泽东诗词翻译工作全部结束,“文革”也到了尽头。
纵观钱锺书解放后这段经历,只有“文革”开始后近八年日子不好过,相对大多数知识分子,他已经很幸运了,始终有些“光环”在头上罩着(虽然这些“光环”不是他强求的,他也从未以之自炫过),使他避免了很多斗争,尤其是没有被动真格抄过家,拥有了相对多的读书做学问的时间。虽然钱锺书自己分析,他能轻易逃过关,主要是他非共产党员,从未出过风头,骂过什么人,捧过什么人,所以也没有什么“劣迹”给人抓住。(夏志清:《重会钱锺书纪实》,《不一样的回忆:与钱锺书在一起》,当代世界出版社1999年版,第73页)这显然是书生看法。在这段时期,钱锺书有条件读书、做笔记、记日记是毋庸置疑的。他能在“文革”一结束就拿出皇皇几大册《管锥编》,这也是任何学者有能力没机会做到的。杨绛说:“政治运动虽然层出不穷,锺书和我从未间断工作。他总能在工作之余偷空读书。”(《我们仨》,第136页)只是因为胆小,他们销毁了一部分更私密的日记,而是隐讳地在笔记中表达自己的情绪,这在《管锥编》《容安馆札记》中就可约略看出。钱的笔记、日记的存在将是对那个特殊年代进行反思的一份珍贵文献,也将是研究钱锺书生平与思想最重要的一部资料。
“备忘而代笔谭”
“文革”以后,钱锺书和大批学者的名誉得到恢复。此间,他正式走上前台,跟随社科院的几次外访,使其开始成为焦点,“钱学热”始有兴起。1978年9月,他随社科院代表团去意大利参加欧洲汉学家第26届大会,1979年4—5月份随团访美,1980年11月又随团访问日本。这几次出访,他不往家寄信,而是写长达一个小本又一个小本的日记,全是对杨绛说的话,所见所闻和“思念之情”,极其详尽。这些日记回去后再亲自面交杨绛。
1979年访美这段时间较长,他每天为杨绛记下详细的日记,留待面交。如果杨绛出访,钱锺书在家,他每天也会写下家中琐碎,称为“备忘而代笔谭”日记,女儿不时也插上几句评语附识,留待杨回来看。夫妇恩爱、可爱之意溢于纸面。杨在《我们仨》中说:“锺书每和我分离,必详尽地记下所见所闻和思念之情。阿媛回家后,我曾出国而他和阿媛同在家,他也详尽地记下家中琐碎还加上阿媛的评语附识。这种琐琐碎碎的事,我们称为‘石子’,比作潮退潮落滞留海滩上的石子。我们偶然出门一天半天,或阿媛出差十天八天,回家必带回大把小把的‘石子’,相聚时搬出来观赏玩弄。平时家居琐琐碎碎,如今也都成了‘石子’。”(《我们仨》,第159—160页)可惜本文不能见到“备忘而代笔谭”日记之具体细节,只零星有记。一次有出版社要将钱和杨的作品同时出版,钱在“备忘代笔谭”中写道:“有出版社要将我年轻时的作品与你现在的作品放在一起出版,我不太献丑了吗?”(吴书,第349页)
晚年钱锺书身体很不好,但他从未因此停止过读书、做笔记。“他的笔记一直到住进医院才停止。”“但第一次大手术他回家之后,他还在那儿写,记笔记。”
(郭红:《读书,钱锺书的日常生活——与杨绛先生谈〈钱锺书手稿集〉》,《文汇读书周报》2003年12月19日)所以在“文革”后的日记应该是很完整的。
死者如生,生者无愧
钱锺书的日记,可能是他逝世后留给后世学人及“钱迷”最值得期待的一部巨著,是最能体现20世纪这位文化巨子心迹的一部心史。钱先生晚年同意出版《石语》后,有人就预言:“《槐聚诗存》问世示众后,开发了这小册《石语》,想还会有名山传世之作显露。”
(李洪岩、范旭仑:《为钱锺书声辩》,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349页)这“名山传世”之作现在只有寄望于杨绛先生了。
对于商务印书馆愿意影印出版钱锺书的手稿,杨先生非常感激。她相信公之于世才是最妥善的保存,她祈愿她的这个办法能使“死者如生,生者无愧”(吴书,第396页)。但她还是狠心地隐没了其中的“私人私事”。20世纪50年代钱锺书销毁日札中私人生活日记是出于不得已,如今事过境迁,就不该再搞“洁本”了。其实杨先生在有生之年,可以以更开放的心态,指导别人来整理出版钱先生的全部日记(或者影印),更无须删减,以还原一个更真实的钱锺书。这将是杨先生为学术界、为世人所做的一件功德无量的大事。与钱锺书同时代的学者,不管是比他年长的,还是年轻的,很多人都有记日记的习惯,并且日记也陆续得到整理出版,如夏承焘、邓之诚、张元济、郑振铎、鲁迅、胡适、朱自清、叶圣陶、竺可桢、吴梅、吴宓、黄侃、钱玄同、顾颉刚、顾廷龙、施蛰存、郁达夫、周作人、王元化等。虽然从钱锺书的留学日记、游杭日记、“备忘代笔谭”等可以看出,他大概是不准备自己的日记出版的。他不像胡适他们,生前把日记当著作写,准备留待出版,所以日记里隐没了许多真感情、真性情,人也搞得古板庄重起来。
谨以本文纪念先生百年冥诞。
作 者:钱之俊,安徽省无为县开城中心学校(新中学)语文教师。编 辑:王朝军 zhengshi5@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