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尼采《查拉斯图拉如是说》中的隐微艺术
2011-10-09司同徐州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徐州221116
⊙司同[徐州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徐州221116]
论尼采《查拉斯图拉如是说》中的隐微艺术
⊙司同[徐州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徐州221116]
尼采的《查拉斯图拉如是说》不仅言说超人的真理,批判禁欲主义的谎言,而且又隐含着深刻的悲剧意蕴,在情结结构与诗性话语中呈现出一种沉默的隐微艺术。
隐微超人悲剧沉默艺术
尼采的《查拉斯图拉如是说》(以下简称《查》)既是一部深刻的哲学著作,也是一部卓越的文学作品,尼采曾称它为“一本写给所有人的书,也是无人能读的书”①。阅读查拉斯图拉,最大困难与最大的快乐都在于尼采纵酒狂歌式的诗性叙事。尼采曾将哲人分为“直白哲人”与“隐微哲人”两种,在他看来:“在所有相信等级制而非相信平等和平权的地方,都将哲人分为显白的和隐微的。两者不同并非因为,显白哲人站在外面,从外,而非从内观看、评价、衡量、判断。更为根本的差别在于,显白哲人从下往上看,隐微哲人从上往下看。”②对于尼采的微隐术,无论是像罗森一样认为强力意志掩盖了永恒轮回的秘密,还是像海德格尔一样主张永恒轮回隐藏着强力意志的真相,他们都将目光投向了尼采哲人的一面,而尼采同样是一位诗人,在传达真理的同时又以诗性的形式掩盖了某种隐秘的悲剧洞察,这恰恰是该书隐微修辞的魅力所在。
一、微隐与超人哲学
对尼采而言,希腊人眼中的世界是一个无物永驻、一切皆流的世界。在《悲剧的诞生》里尼采指出:正是从朝生暮死、欢寡愁殷的生存深渊中诞生了痛饮狂歌式的酒神精神与静观默照式的日神艺术,“只有作为一种审美现象,人生和世界才显得是有充足理由的”③。然而,艺术是暂时的,而痛苦却是永恒的,在《快乐的科学》最后,尼采将存在的“流变性”改写成“轮回性”,它意味着:“你现在和过去的生活,就是你今后的生活。它将周而复始,不断重复,绝无新意”⑤,而这正是人类“最大的重负”。在《查》中,尼采从哲学的高度审视艺术,认为不仅是艺术,一切理性主义都是语言虚构的谎言。禁欲主义的谎言对民众的迎合、对彼岸的允诺固然是生命自我保存的需要,却会最终摧毁生命的活力。作为超人的教师,查拉斯图拉提出在上帝已死的现代社会,人应当自己去寻找活着的意义。不仅客观世界是流变不拘的,世界的意义也生灭不息的,超人总是以重估一切的强力意志不断创造着新的意义与价值。
遗憾的是,查拉斯图拉的教诲换来的却是世人的误解。查拉斯图拉发现,“最后的人”耽于世俗幸福,丧失了创造的热情,是无法成为超人的。伴随着超人的永恒复返,禁欲主义的学说也会层出不穷,对于懦弱者就应该用善意的谎言使他相信永恒的正义与彼岸的救赎。不过,艺术既是“麻醉剂”又是“兴奋剂”,它激发强者去直面生活、创造新的价值。在“诗人”一章的结尾,查拉斯图拉展示了诗人的新生:“我已经看见诗人们改变了,诗人们的目光转向自己。我已经看见精神之忏悔者出现:他是从诗人中生出来的。”⑥查拉斯图拉自称是一位诗人,他揭露了伪善者、道学家、无知贱众对生命的仇视,在他看来,价值的创造者必先成为价值的破坏者。
然而,艺术对真理的言说同样需要掩盖生命的痛苦与绝望。在尼采看来,禁欲主义的谎言固然是对现实的消极逃避,但虚无主义作为“最高价值的自行贬值”同样有着消极的一面。⑥在否弃旧道德的慰藉后,被抛入价值荒原的生命个体就必须独自承担残酷的生存真相,这恰恰是重病初愈的人类所难以承受的重负。正因为如此,为了训育未来的超人,查拉斯图拉只有以艺术的形式去克服生命中的悲观与绝望,教育并激励人类走上艰难的超人之路。这就像为真理包上了一层糖衣,让悲观的人服下,直到人类重新恢复灵魂的健康。
二、微隐与悲剧意蕴
尼采认为,哲学、艺术均来自生命的言说。如果说对众生而言,艺术是一种微隐的修辞,那么诗人则必须“下降到更深的苦痛里,甚至于到痛苦最幽深的深渊”⑦,寻找并传达永恒轮回的真理。在《快乐的科学》结尾,他预告了查拉斯图拉的下山,并将其称为“悲剧的开始”。对苦难的美化并非回避苦难,而是对苦难的审美观照。从下往上看的直白哲人看到的是形而上的超人;而只有经过孤独求索的“隐微哲人”才知道攀登的艰辛,站在精神的巅峰笑看人间一切真假悲剧,这种深刻的悲剧意蕴正是《查》书的主要内容。
《查》书的悲剧性首先体现为主人公的悲剧形象。尼采为我们塑造了一位不和众嚣、深沉悲壮的悲剧诗人。在尼采看来,精神的叛逆者首先来自悲观主义的诗人。书中,卜者对“一切是空”的预言让查拉斯图拉恐惧绝望,因为只有他最清楚,自己仍然只是超人的前驱。在他看来,诗人是一切渺小者中“尤为渺小者”,对他们而言,旧的价值崩溃了,而新的价值却尚未建立,他们只能独自承受着心灵的苦闷与焦灼。然而,正是这样的“渺小者”孤身反抗着西方几千年来形而上学的传统。为此,查拉斯图拉受尽嘲笑、孤立与迫害,却依然坚定地奔走于人间去传道解惑。他曾经也是一位自欺欺人的禁欲者,然而,为了向未来的孩子们赎罪,他毅然背叛了自己的过去,成为了一位生命的辩护者。尽管他不是超人,却不惜牺牲生命的一切,深入到最大的痛苦与最深的悲哀中去探求生活的真相;尽管经历了一次次失败、迷惘、恐惧与绝望,但他始终对未来抱有乐观的态度,一次次在未来的美好面前流下热泪。
这种悲剧形象恰恰来自激烈的悲剧冲突。书中,查拉斯图拉同一切禁欲主义言论进行着针锋相对的斗争,在“刹那”的柱门前,他骄傲地对贬低生命的“侏儒”说:“站住吧,侏儒!我!或是你!但是我是我俩中的强者!”⑧不过,查拉斯图拉自己也是一位悲观主义者。对禁欲主义的反抗其实是在反抗心中的悲观与痛苦,而这必然是一种内心深处的搏杀。在第三章中,查拉斯图拉看到一个神秘的幻象:一条粗黑的蛇向牧者的口中钻去,牧人咬掉蛇头获得了新生。对于查拉斯图拉,这意味着只有在最深的痛苦中才会爆发出最强烈的激情,诗人对生命的悲哀恰恰来自生命对永恒的渴望。然而,查拉斯图拉随后却被一个念头击倒了:“甚至于最渺小的人也永远循环,那就是我对于一切存在的憎恶。”⑨对悲观主义的超越不是一劳永逸的,在查拉斯图拉的身上将会永远交织着生命的大悲哀与大欢乐,大蔑视与大希望。
《查》书还有着一种人间悲悯的悲剧情怀。第四次下山的查拉斯图拉遇到各种在绝望中挣扎的生命,他向他们抛出“蜜之献祭”的诱饵,使其在艺术的酩酊之歌中获得新生。然而,这些“高人”同样不是超人,当他们痛饮沉睡时,孤独的查拉斯图拉告诉自己,他们将自己引诱到生命最后的罪恶——对芸芸众生的悲悯。哀怜同样是权力意志的下降,但在尼采看来,这种“俯就”正是美的体现。悲剧艺术是一种对人类的审美关怀,它一次次从精神的巅峰回到苦难深重的人间,引导着苦痛中的人们不断走向坚强。
其实,查拉斯图拉只是尼采的悲剧假面,他能够在痛苦中不断奋起、永远昂扬,而尼采却无法做到这一点,残酷的生命真相本是病弱而敏感的他无法承受的。1889年1月3日,尼采痛哭着抱住一只被主人虐待的老马昏死过去。几天以后,他被送进精神病院。在他发疯后的断章中有着这样一句话:“只因生命的美学幽灵,所以生命才成为可能。我是在所谓心智健全时写下这些疯狂的想法,但是,现在我被认为要完全发疯了,我却太过清醒,以至于无法假装它们是真实的。”⑩每一个悲剧诗人都将面对这样的痛苦,他们终将同自己的前辈们一样献身,但后继者又会一次次在大地上出现,陪伴人们穿越生命中一个个苦弱的时刻。
三、微隐修辞与诗性言说
微隐的修辞形成了《查》书独特的艺术形式。这部巨著有着尼采鲜明的风格特征,它既是哲学更是戏剧、诗歌与散文,其中没有抽象的论述,呆板的教条,而是充满了巧妙的结构、生动的形象、华美的警句与音乐的节奏。而所有这些构成了一种意在言外式的“沉默修辞”。
沉默首先是书中重要的情节,查拉斯图拉曾多次戏言沉默是他“最坏的朋友”“泼悍的情妇”,在他看来,“最大的事变——那不是我们最喧吵的,而是我们最沉默的时刻”⑪,沉默是新思想的孕育,在生存的深渊中他一次次陷入了沉思默想。但在思想成熟后查拉斯图拉依然坚守沉默,当他向弟子谈到“向下的意志”时突然停止了说教,承认“生活在人群中是难的,因为沉默是难的”⑫。当查拉斯图拉羞愧于自己缺乏发布命令的勇气时,内心深处“无声的言语”教会他一种雷声渊默的微隐之术,使他懂得,最沉默的言语将会引起强大的风暴。
这种沉默同时体现在该书深层的叙事结构中,查拉斯图拉四次下山传道都以失败而告终,在痛苦中他发现,盲信的弟子、悲观的自己、新愈的人类,乃至最有望成为超人的“高人们”都不是超人。他只能一次次告别众人向更高的存在攀登。全书的环形结构体现了一种在巅峰与深渊间循环往复、不断上升的永劫轮回,然而,尼采叙述的重心无疑更多地放在主人公的下山传道中,而痛苦中的深渊体验与孤独中的艰难求索则构成了一篇篇“如是说”的背景与隐线。
不仅如此,《查》书的全部言说都是一种诗性的沉默。尼采指出,查拉斯图拉“这位最善于肯定的人,每句话却都意在否定”⑬。查拉斯图拉也认为诗性的言说恰恰是最大的沉默,承认“那是我最爱的恶剧和技艺,我的沉默学会了不以沉默而泄露了自己”⑭。尼采将这种语言称为纵酒狂歌的语言。这种激情洋溢的酒神艺术使人获得了超越深渊,不断飞升的力量。
首先,查拉斯图拉将痛苦与沉默中得出的智慧化为字字珠玑、发人深思的警句格言,在论及写作时他说:“谁用心血写作格言,他是不愿被人们诵读的,而是给人们默记的。”⑮在论及精神时他说“精神是生命之自割:生命因痛苦而增长知识”⑯。这些俯拾即是的警句正是强力诗人的风格,在尼采看来,写格言的人要有“最纤美的手指和最刚强的拳头”,能够“在十句话中说出旁人在一本书中说出的东西,——旁人在一本书中没有说出的东西”⑰。
其次,该书的语言同样有着鲜明的形象性。在尼采看来,艺术就是对世界的变形与夸张。为烘托主人公上下求索的孤高形象,《查》书展示了气势恢弘的自然美景,这里,既有着巅峰与深渊、深湖与大海,又有着日出的壮阔,星空的瑰丽。该书并非没有哲理的演绎,然而这些哲思完全融入了形象思维的隐喻、象征与暗示中。如查拉斯图拉的“鹰”与“蛇”象征着生命的力量与智慧,而向超人提升的过程则被描述为“骆驼”“雄狮”与“孩子”的层层嬗变。这一个个鲜明的审美意象寄寓着查拉斯图拉强烈的爱憎之情,对于超人他赞为“大海”“闪电”,而对于生命的懦弱者,他却怒斥为“毒蛛”“驼者”“火犬”与“市场之蝇”。
最后,尼采的语言有着一种音乐的美感。音乐性是酒神精神的体现,是艺术的本质。尼采的语言有着不羁的激情与动感的节奏,它对痛苦的释放与宣泄使悲伤的叹息变成了痛饮狂歌的话语。尼采说自己是在第九交响乐第一乐章的精神中写下此书的;该书的许多篇章如“夜之歌”“舞蹈之歌”“坟茔之歌”本身就是欢快而深沉的乐曲。在这部由人类呻吟、呼喊、低语与悲叹所组成的宏大交响乐中,查拉斯图拉来自无限孤独的高歌狂语无疑奏出了人类苦难中的最强音。
①⑥⑬[德]尼采:《权力意志》,张念东,凌素心译,商务印书馆,1998年版,第72页,第376页。
②[德]尼采:《超善恶》,转引自刘小枫:《尼采的微言大义》,《书屋》,2000年第10期,第14页。
③[德]尼采:《悲剧的诞生——尼采美学文选》,周国平译,北岳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97页。
④[德]尼采:《快乐的科学》,黄明嘉译,漓江出版社,2002年版,第263页。
⑤⑦⑧⑨⑪⑫⑭⑮⑯[德]尼采:《查拉斯图拉如是说》,尹溟译,文化艺术出版社,2003年版,第142页,第168页,第172页,第244页,第144页,第155页,第191页,第36页,第111页。
⑩[德]尼采:《我妹妹与我》,陈苍多译,文化艺术出版社,2003年版,第357页。
⑰转引自周国平:《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241页。
作者:司同,文学硕士,现任教于徐州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西方美学。编辑:水涓E-mail:shuijuanb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