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卡锡小说《路》中的生态伦理观
2011-10-09蒋文婧刘捷西南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四川绵阳621010
⊙蒋文婧刘捷[西南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四川绵阳621010]
麦卡锡小说《路》中的生态伦理观
⊙蒋文婧刘捷[西南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四川绵阳621010]
本文在生态伦理的视域下,基于对麦卡锡之前的作品《天下骏马》和《穿越》中生态伦理观的分析,揭示其最新力作《路》中蕴含的生态伦理思想,并阐释其对以往麦卡锡生态伦理观念的传承与超越。《路》表达了作家的生态忧患意识及其前瞻性的“非人类中心主义”观点:人与大自然中的万物都是平等的;大自然有其内在的规律,任何破坏自然的行为在道义上是不道德的,必将受到自然的惩罚。麦卡锡倡导建立人人相互关爱的社会关系以及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生态关系。
麦卡锡《路》生态伦理非人类中心主义
“也许当世界瓦解的时候,才有可能看到它是怎样被造出来的。”(《路》:287)美国当代文坛翘楚科马克·麦卡锡(CormacMcCarthy)在其最新力作《路》(TheRoad)中,将世界还原成一个末日后充斥着黑暗、荒芜、残暴的黑白世界:人类几乎灭绝,只有极少数幸存下来,这里没有动物,没有植物,没有城市,一切人类文明都不复存在了,只剩下满目疮痍。《路》展现出的黑白纪录片般真实的惨景让人不寒而栗,读者不禁会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而这场导致人类走向末日的巨大灾难在小说中却没有明确交代,麦卡锡刻意的欲言又止反倒给读者留下了更大的想象和思考空间。
生态伦理学,即环境伦理学,在伦理学史中就是人与自然关系的伦理学。传统的道德哲学很少关注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直到20世纪70年代后期,面对严重的社会痼疾和人与自然之间日趋紧张的关系,人们才发觉仅从社会科学或自然科学的角度很难解决人类所面临的困境。随着人们对环境问题的高度关注以及学者们想用其智慧来解决时代课题的热情的空前高涨,生态伦理学作为一门全新的学科应运而生,人与自然的关系开始正式被纳入人类道德的范畴。生态伦理学的核心理念是:反对人类社会的等级观念和人类中心主义的思维模式;强调人是自然中的人,与万物共同构成生命之网;人们只有相互关爱,与自然相互依存,才能使人类真正摆脱社会危机和生态危机。
作为一位极富社会责任感和人道主义的作家,科马克·麦卡锡关注人类赖以生存的社会环境,并自觉地为人们摆脱困境寻找出路。他的前两部作品《天下骏马》(AllthePrettyHorses)和《穿越》(TheCrossing)将道德关怀的对象从人类扩展到了动物;《路》革新了此前的“非人类中心主义”观念,将视角从边疆放大到整个美国乃至整个人类,大胆设想末日后的情形,前瞻性地探讨生态危机可能导致的一系列社会危机,从而使自己披上了一层忧天下之忧的外衣。
一、《路》对麦卡锡“非人类中心主义”思想的传承与延续
“人类中心主义”主张在人与自然的相互作用中将人类的利益置于首要的地位,强调人类的利益应成为人类处理自身与外部生态环境关系的根本价值尺度。而“非人类中心主义”对人类中心主义持尖锐批判态度,视人类中心主义为生态破坏和环境污染的罪恶之源,认为人类应全面摈弃人类中心主义,建立一个以自然生态为尺度的伦理价值体系和相应的发展观。
麦卡锡关注动物的生存状况,认为动物也有思维和感情,倡导人类应与动物和谐相处而并非对它们的生存权利一味地剥夺和践踏。这一主题与非人类中心主义流派之一的动物权利论的宗旨不谋而合。早在17世纪,英国哲学家约翰·洛克(J.Locke,1632-1704)就明确指出,动物能够感受痛苦,能够被伤害,人类对动物的这种伤害是错误的。18世纪,英国著名功利主义伦理学家边沁(J.Bentham,1748-1823)就把“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的伦理原则推广到动物界。随后仁慈主义者争取“禁止残害动物”的立法斗争持续不断。①现代美国哲学家汤姆·雷根(T.Regan)是动物权利论最重要的代表人物,他认为,人类所犯的根本性错误不是给动物所带来的痛苦,也不是对动物的剥夺,根本性错误是允许人类把动物当做资源的制度:“只要我们接受了动物是我们的资源这种观点,其余的一切都将注定是令人可悲的。”②麦卡锡在作品中探讨了人与动物的关系,并在某种程度上暗示人与动物和谐相处的必要性和可能性。
《天下骏马》③是麦卡锡“边境三部曲”的开创篇。在此之前,兽类世界从未被这样赋予过属于它们的神圣灵魂。小说中骏马形象的塑造能体现出麦卡锡对人类把自己凌驾于动物、大自然之上的“人类中心主义”的反对。骏马有人类的动作、面部表情,甚至还有思维能力。第二章里有一段非常精彩的对骏马形象的描述。“马儿被赶到河垅上,它们或站着或绕着系在地上的拴绳没精打采地走着,心里希望主人别再用拴绳这种关心方式,毕竟绳子拴着鼻子会痛,此刻它们绕圈的动作格外优雅得体。那天早上在河垅上绕圈的马似乎要发狂了,因为人们几乎察觉不到它们情感的存在,它们在黑暗中对着同伴嘶叫,然后相互回应,这种嘶叫声那般痛苦,好像是在祭奠失去的同伴,又或者是在祭奠一些失去的东西。”
姊妹篇《穿越》④同样包含了麦卡锡对兽类世界的深切关注。相比《天下骏马》中的骏马,《穿越》中母狼形象的刻画更为丰富和立体:除了有人类的动作和思维,母狼的感情丰富且很有责任心,与人类的相似度更高。第一章中母狼与“丈夫”生死诀别的场景感人肺腑。“丈夫”中了猎人的陷阱,即使知道无力相助,她怎么都不愿离开。“丈夫”为了逼她离开甚至狠狠地咬伤了她,而她还是趴在困住丈夫的猎具上“痛苦地哀号着,还是不愿离开”。人们司空见惯的捕猎行为,在麦卡锡的笔下变成了动物夫妻间的诀别,难得的是即使在生死攸关的时刻,双方依然心心相系。麦卡锡笔下的狼不再冷血残暴,它们和人一样有血有肉有感情。母狼用自己的智慧与人类斗智斗勇,尽管最终斗败被缚,但她斗争过,也战胜过人类布下的陷阱!其实母狼就是现实中所有动物的缩影,虽然能力远不及人类,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们就没有灵魂,可以任人蹂躏。通过母狼的形象,麦卡锡希望人类能将对人类自己的道德感和人道主义“推己及人”地扩展到人以外的动物世界,因为它们有在大自然中生存的权利,应该获得人类的尊重。
《路》⑤是麦卡锡最新的长篇小说,自2006年出版以来,销量曾在一个月内突破1000万册,并在2007年接连获得第91届普利策最佳小说奖、最佳“鹅毛笔奖”及美国独立书商协会BookSense年度图书奖。著名文学评论家哈罗德·布鲁姆(HaroldBloom)誉之为“美国当代四大一流小说家之一”。
小说讲述了一场空前的大灾难之后,一位父亲带着自己的幼子,克服重重苦难,在废墟中向南方的海边前进,去寻找未知的希望。故事具有一定的科幻色彩和强烈的现实感。《纽约时报》评价道:“麦卡锡的新作意旨宏大,关乎文明世界的终结、生命的陨灭。……在麦卡锡的著作中,《路》最具可读性、最有深意。”
《路》中也能找到“动物权利论”的影子。麦卡锡一如既往地提到了动物:猎鹰、鱼、猫、乌鸦和海鸟。但这些动物没有生命迹象,它们只活在人类的记忆里,留在世上的只有它们的残骨。小说中唯一出现的活的动物就是一只“瘦骨嶙峋”的狗。“是只狗,男人道。一只狗?——对。从哪儿来的狗?——我也不知道。我们不能杀这只狗,对不对,爸爸?——对,我们不杀这只狗。……我们不会伤害那只狗的,我保证。”父子俩在这种食不果腹的惨境下还能放生动物的行为,实在难能可贵。这不由让读者联想起《天下骏马》中的格雷迪。作为驯马师,格雷迪对待骏马十分友好,他与马的关系已经超越了因袭的主人与马的主仆关系,而是一种友谊关系。第二章中有一幕格雷迪安抚伤马的感人场景。“他用手将这匹马的脸靠在自己胸前,用脚后跟顶着马的大腿内侧,鲜血从马的动脉喷涌而出,他闻到了血腥味,也感觉到它对死亡的害怕。他双手捂住马儿的眼睛,而且一直不停地跟它说话,说着一切他想做的事,声音低而沉稳。此刻的他还是紧紧地捂住马儿的双眼希望能帮它驱除恐惧。”格雷迪对伤马痛苦的感同身受绝不仅仅是同情,更多的是出于对动物情感发自内心的尊重。
从更深层次上看,《路》中的狗、《天下骏马》中的骏马和《穿越》中的母狼都是大自然的隐喻。麦卡锡通过作品展示的思想深度,否定人类中心主义,展现了人与自然相处的理想模式:同人与动物的模式一样,就是尊重对方,与对方建立平等的友好关系。
二、《路》在“非人类中心主义”思想上的超越与创新
从生态伦理的角度看,《路》延续了麦卡锡的“动物权利论”思想,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扩大道德关怀的范围。20世纪伟大的思想家、法国著名的人道主义学者阿尔贝·史怀策(A.Schweitzer,1875-1965)认为,“伦理与人对所有存在于他的范围之内的生命行为有关,只有当人认为所有生命,包括人的生命和一切生物的生命都是神圣的时候,他才是道德的”⑥。生物中心主义者坚持认为:人的道德义务的范围并不只限于人和动物,人对所有的生命都负有直接的道德义务,所有的生命都是道德关怀的对象。
相比动物,《路》描写植物的次数要多得多,篇幅也大得多。小说反复描写没有生命的植物:“枯死的”芦苇、“光秃秃并烧焦了的”树干、“残根纠结的”紫丁香、“沿山腰数英里均是烧焦的森林”、“嶙峋的枯枝缠绕纠结并干黑的”杜鹃灌木、“山坡上那些又瘦又黑的树则像犹太教教徒点起的蜡烛一样烧着”、“干枯变黑的”常青藤、“一片枯死的”雪松林、“枯死的”水蜡树和“一排早已枯萎扭折得不成形的”黄杨树,等等。这些描写一直不停地告诉读者——除了动物,植物也没有生命迹象:自然植被的美好已一去不返,生存失去了支撑。
异于以往的现实主义作品,《路》采用了后启示录小说体裁。麦卡锡用一种极端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生态忧患意识——残酷地展现人类在一个生态完全崩溃的世界艰难求生所承受的巨大的生理和心理折磨。这种折磨和痛苦描绘得越真实,读者的恐惧感就越真切;恐惧感越真切,对现实的反思才会越深刻。《时代》杂志曾评价:“《路》揭开了隐藏在悲伤和恐惧之下的黑色河床,灾难从未如此真实过,科马克·麦卡锡仿佛是这个即将消失的世界的最后幸存者,他把未来发生的那个时刻提早展现给我们看。”虽然在20世纪末,末日电影、小说层出不穷,但是很少有能够与麦卡锡作品中仿佛真正亲身经历过末日的视角相媲美的。生态的完全崩溃、城市的彻底毁灭,在麦卡锡看来还不够;他将悲惨继续升级,将生态危机带给人类自身的恶果赤裸裸地展现在读者面前。
在这个“再没有任何生命”的世界里,除了极少数幸存者,人类几乎与动物、植物一样灭绝了。“你有朋友么?——有。有很多吗?——很多。你还记得他们吗?——记得,我还记得他们。他们去哪了?——都死了。全都死了?——对,全都死了。”孩子的童言无忌与父亲轻描淡写的回答,说明了人类所遭遇的灭顶之灾。除此之外,小说中正面描写死人的场景令人毛骨悚然,“遍地是木乃伊般的死尸。肌肤和骨骼分得一清二楚,韧带缩得又干又细,恰如绳索。死人干枯萎缩得如同现代版的沼泽林干尸,脸皮像煮过的床单,一排牙如同泛黄的栅栏”,“坐在人行道上的人们被烧得半死不活,衣物上冒着烟。……路旁的木桩尖上插着死尸”。
仅存的人类饥寒交迫,为了生存,有人竟回归兽性,凶狠残暴到吃人的地步。一次,父子无意闯入了食人队伍储藏“食物”的地下室,看到令人震惊的一幕:“床垫上躺着的是个男人,两条腿从屁股下面齐齐被截了去,剩下的腿根子黑糊糊地,烧焦了,发出一股恶臭。”比起人类的尸横遍野,人吃人的血腥场景更为惨绝人寰。父子一路上见到食人队伍剩下的“残羹冷炙”:“一路上只见尸骨和人皮堆压在石块下。肚肠摊了一地。……看起来是被煮过的。”在这样一个“人吃人”世界,不论丈夫如何劝阻,孩子的母亲还是选择了自杀。这是她与丈夫的最后一次对话:“我们全都完了。……这才是我们该选的路。——你在说胡话。——不,我说的是事实。我们迟早都会被他们抓住,然后被杀死。他们会蹂躏我们母子俩,然后杀掉,吃掉,而你不敢面对这个事实。你宁愿等着看这一天真的来临。但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通过孩子母亲的自杀,麦卡锡将人类的悲惨境遇表现到了极致——在这个人类自相残杀的世界,活着是比死亡更可怕的灾难。人性的泯灭、道德的沦丧才是人类灾难的极致、真正的末日。
动物的灭亡、植物的灭绝、人类的罹难、人吃人的惨境,这一切都因为一场巨大的灾难。而小说对这场灾难的描述只有两句话:“时钟指针停在一点十七分。先是一长束细长的光,紧接着是一阵轻微的震动。”这场灾难看似偶然,实则是人类自身贪欲的必然。麦卡锡之所以没有明确交代,是因为灾难本身并不是重点,重点是浩劫带来的巨大影响。无论是什么原因,生态一旦崩溃,会毁了人类的生存环境,还会给人类带来巨大的社会危机。文学是无国界的,《路》的故事看似发生在美国,其实它完全可能发生在任何国家。因此,通过这部小说带来的心灵冲击和震撼,我们不难得出结论:人类的生存与大自然里的一切生命体息息相关,人类只是生态世界中的一员,在整个地球生态发展的历程中既不在行列的开端,也不在末尾。人类应该注重人与自然的和谐,尊重生态的自然发展规律,应该有与自然共有共荣的智慧。
①②⑥雷毅:《生态伦理学》,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82页,第87页,第101页。
③④本文有关该小说的引文均由本文作者译自原文,不再另注。
⑤[美]科马克·麦卡锡:《路》,杨博译,重庆出版社,2009年版。本文有关该小说引文均出自此书,不再另注。
[1]Cant,John.Ed.The Cormac McCarthy Journal.(A Publication of the Cormac McCarthy Society),Vol.6.The Council of Editor of Learned Journals,2008.
[2]Frye,Steven.Ed.UnderstandingCormacMcCarthy.Columbia:the 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 Press,2009.
[3]Lincoln,Kenneth.Corman McCarthy.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09.
[4]McCarthy,Cormac.All The Pretty Horses.New York:Alfred A.Knopf Inc.,1992.
[5]McCarthy,Cormac.The Crossing.New York:Alfred A.Knopf Inc.,1994.
作者:蒋文婧,西南科技大学硕士研究生;刘捷,西南科技大学教授,硕士生导师。编辑:魏思思E-mail:sxmzxs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