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观还是客观
——《变色龙》叙事学分析
2011-10-09王巧霞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重庆400047
⊙王巧霞[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重庆400047]
主观还是客观
——《变色龙》叙事学分析
⊙王巧霞[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重庆400047]
《变色龙》的叙事究竟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从叙事学视野进行解读,可以发现契诃夫对客观性的追求。本文从叙述者、视角、人物话语模式等方面对小说文本进行分析,可以更加丰富文本解读的分析模式。
契诃夫《变色龙》叙事学客观化
众所周知,《包法利夫人》是第一部现代小说,至今仍是客观小说的范例之一。福楼拜不喜欢用个人的调子、以主观的方法对他作品中的人物发表议论。《包法利夫人》(1857)中,没有谴责或赞扬,只以冷淡、漠然、客观的态度处理材料。福楼拜不与读者打趣、说教。
契诃夫也很了解以客观冷漠的态度去描写那些充满情感的场景的意义。他劝告青年作家,要以冷漠超然的客观态度去描写那些痛苦的场景。他认为,作者“应该按照生活本来的面目去写作”;作者“不应该是作品中人物及其言行的审判官”;“作者的态度越客观所产生的印象就越有力”①。契诃夫从不在小说中加入说教意味,也不在小说中直接抒发自己的主观情怀,只是把一幅幅真实的社会生活画面客观地展现在读者眼前。《变色龙》就是契诃夫以客观冷漠的态度去描写人物、事件的典范之作。
在对《变色龙》的分析中,有论者指出:“作者以极端憎恶的感情,用尖锐辛辣的笔触,揭露这些走狗奴才的丑态及肮脏的灵魂,用以揭示沙皇统治的腐败黑暗,这是本篇小说所表现的深刻的主题思想。”②还有论者指出:“这篇小说通过描写警官奥楚蔑洛夫在街头处理小狗咬人事件中翻来覆去的态度变化的经过,深刻地揭露了沙皇俄国的黑暗现实,无情地鞭挞了沙皇走狗的丑恶嘴脸。”③这里,所谓“极端憎恶”、“无情地鞭挞”云云,是说作者在文本中表达了强烈的感情。但在笔者看来,这样的判断,是越过文本形式直奔主题的误解,是以作品的客观效果取代了深入的文本分析。因此,它犯了新批评派所诟病的“意图谬误”和“感受谬误”。
我认为,与其说《变色龙》是一篇主观性的小说,毋宁说是一篇非常客观化的小说。对《变色龙》的分析,固然可以从传统的人物、情节、环境和主题分析等角度进行分析;然而,若从叙事学方面进行解读,对小说的艺术性或有更深入的把握。而叙述者、视角、人物话语模式、叙述接受者、叙述时间和叙述层次等,是叙事学所关注的基本问题。下面,笔者根据《变色龙》的文本特点,以叙事学方法进行解读,用以说明契诃夫这篇小说在客观展示方面的魅力。
一、叙述者及视角分析
契诃夫在《变色龙》中描写的警官奥楚美洛夫的故事,既不是他自己讲述的,也不是参与故事的其他人物讲述的。叙述者好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法官,知道每一个人物的姓名、职业,但对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似乎又不完全了解,也没有公开发表对事件的看法。显然,这是一个介于有限全知和旁观者的叙述者,而警官奥楚美洛夫这个变色龙的故事,正是通过一个有限全知、旁观者的视角叙述出来的。正是这样的叙述策略,从而保障了这篇小说客观叙述的笔调。
实际上,《变色龙》的故事,还可以用其他叙述方式(主人公叙事、次要人物叙事、全知叙事并非完全不可用)。我们要问的是,现在这样的叙述者和视角安排,有着怎样的叙事意图呢?这样的叙述者和视角安排,对故事内容或文本意义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呢?
我们知道,朴素、自然、含蓄、冷峻、简洁、凝练,尽量减少叙述者的干预,让生活本身自行展示,是契诃夫一贯追求的小说创作风格。我们看到,在这篇小说中,叙述部分自始至终都强调客观性,而且几乎所有的内容都用现实主义的写实手法来表现的。为了达到客观叙述的目的,作者一方面选用了旁观的叙述者,让事件自行展示,尽量不干预、不影响事件的进程;另一方面,介于有限全知和旁观者的视角,又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还留存了许多未知的因素。之所以这样处理,是因为叙述者想把叙事的重心,引至小说的核心,即那只咬伤赫留金的白毛小狗的主人到底是谁,这一点对塑造奥楚美洛夫和其他人物性格,表达作者的叙述意图尤为重要,至于小狗为什么咬伤赫留金则显得无关宏旨了。而所有这些,无论是主观性极强的主人公叙事和次要人物叙事,还是像上帝一般的全知叙事都不足以体现作者的叙事意图。
二、人物话语分析
在谈及《变色龙》艺术特点时,有论者说:“采用对话描写的方式来塑造人物是本篇小说的突出特点。”⑤殊不知,这样的论说虽然不错,却过于笼统。因为,小说家处理对话描写的方式,起码有四大类型,即直接引语、间接引语、自由直接引语和自由间接引语。每一种类型各有特色:直接引语往往客观地展示人物话语,并有强烈的音响效果;间接引语是叙述者转述人物的话语,在展示人物话语的同时会带上叙述者的主观色彩;自由直接引语和自由间接引语,可以加快小说的叙述节奏,将叙述语和人物话语融为一体。
小说家总是根据自己的叙述意图选择人物话语模式。契诃夫主张,“简洁是才能的姊妹”、“写作的艺术就是提炼的艺术”,其小说大多是速写式的,情节极其简单,而人物性格和情节发展均靠人物语言刻画和推进。如此一来,人物话语的设置就显得尤为重要。在这篇小说中,契诃夫为保障小说叙述的客观性选择了直接引语来展示小说中人物的话语,尽量减少叙述者的干预:叙述者不动声色,不加议论,只通过对人物话语的直接引用和简单的动作描写,让人物自我表演,自我暴露,从而取得了鲜明的喜剧意味和强烈的讽刺效果。
我认为,奥楚美洛夫性格的展示,主要得益于直接引语的使用。起先,他要对咬人狗严惩不贷:因为它“尖尖脸,用三条腿跑路,背上还有一块黄斑”。主人肯定不是有钱有势之人,所以,“这条狗得打死才成。不许拖延!”但当得知狗主人有可能是将军时,却转而质问赫留金,“难道它够得到你的手指头?它身子矮小,可是你,要知道,长得这么高大!你这个手指头多半是让小钉子扎破了,后来却异想天开,要人家赔你钱了。你这种人啊……谁都知道是个什么路数!”当有人说狗不是将军家的而且赫留金声称弟弟在宪兵队时,却又安慰起赫留金来,“你,赫留金,受了苦,这件事不能放过不管。……得教训他们一下!是时候了。……”当有人又说狗的主人是将军时,其话锋又一陡转,“狗是娇嫩的动物嘛。……你,蠢货,把手放下来!用不着把你那根蠢手指头摆出来!这都怪你自己不好!……”当将军家厨师普罗霍尔说将军家从来没有这样的狗时,“用不着多说了。……既然他说是野狗,那就是野狗。……弄死它算了。”最后等确认狗主人是将军的哥哥时,又极尽讨好之能事,“这条小狗怪不错的。……挺伶俐。……它把这家伙的手指头咬一口!哈哈哈哈!……咦,你干吗发抖?……呜呜。……它生气了,小坏包,……好一条小狗。……”并冲着赫留金威胁说,“我早晚要收拾你!”就这样,一个媚上欺下、见风使舵、反复无常的沙俄走狗形象,通过奥楚美洛夫自己的话语(直接引语),活灵活现地展现在读者面前。在众多人物话语模式中,间接引语、自由直接引语和自由间接引语会因为叙述者声音的介入破坏叙述的客观展示,只有直接引语才能达到让人物性格自行展示的艺术效果。
警官奥楚美洛夫在审案过程中的五次“变色”无疑是小说的重心所在。对“受害者”赫留金,契诃夫也是通过直接引语来展现其卑劣、庸俗和无赖习气的。
至于那群非常老练的围观者,虽着墨不多,但同样栩栩如生。小说中,作者四次写到这群围观者,先是“带着睡意的脸纷纷从小铺里探出来,不久木柴场门口就聚上一群人,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一样”。最后等将军家厨师把狗带走后,“那群人就对着赫留金哈哈大笑”。文中写到人群人物话语的地方只有两次:“这条狗像是席加洛夫将军家的!”“没错儿,是将军家的!”这群人压根就没有是非,除了看热闹之外,更多的是认同现实的游戏规则,就文本内部来看,他们对孰是孰非不感兴趣,因此非但没有给予受害者以同情,还对着受伤的赫留金“哈哈大笑”。这些都充分表明他们是呆在铁屋子睡得太久的人,极度无聊并缺乏是非观念。
契诃夫的《变色龙》通过客观化的叙述策略收到了比主观化的叙述更强烈的讽刺与批判效应,它不仅批判了沙皇统治下的黑暗的警察制度,也同样批判了赫留金及那群围观者(这正是变色龙生成及存在的土壤环境);滑稽可笑的背后蕴涵深邃的社会批判意义:一种奴性思维已经深入骨髓了,打狗要看主人!断案要依据狗的主人而定,而不是根据事实说话。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西方现代文学批评理论和实践,对我们的文学研究和文学教育,具有极大的推动作用。随着我们对这些理论方法的创造性转换和成功运用,我们的文学研究和文学教育,有望告别那种单一的社会学分析模式,一定会更为开阔、更为实用、更具可操作性。
①契诃夫:《契诃夫论文学》,安徽文艺出版社,1997年9月版,第32页,第78页,第184页。
②百度空间:http://apps.hi.baidu.com/share/detail/450794.
③中学语文网:http://www.zxyww.com/ejb/ejx/jd/200902/3819.html.
④转引自余华:《〈活着〉麦田新版前言》,《名作欣赏》,2009年第6期。
⑤史亚斌:《〈变色龙〉特点简析》,《山西教育》,2003年第6期。
作者:王巧霞,重庆师范大学副研究馆员。编辑:水涓E-mail:shuijuanb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