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采访退出政坛的宋楚瑜
2011-09-28曹可凡
曹可凡
采访整理
台北采访退出政坛的宋楚瑜
曹可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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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可凡(左)与宋楚瑜
宋楚瑜和蒋经国(右)
2006年12月,在竞选“台北市市长”失利后,台湾亲民党主席宋楚瑜宣布从此退出台湾政坛。4年来,这位风云人物虽然主动淡出公众视线,但抱定“一个堂堂正正中国人”的赤子之心,为推动两岸和平统一忙碌着。
(采访人曹可凡,下简称曹,上海东方卫视职业主持人;被访人宋楚瑜,下简称宋,原台湾新民党主席)
曹:非常荣幸能够在台北访问您。您退出政坛以后的生活怎么样?
宋:我一方面在整理我所搜集的一些个人资料,另外一方面也对两岸的问题比较关心。同时跟国民党保持密切联系,对相关的问题提出一些私底下的个人见解。
曹:您的太太万水是浙江大陈人,在上海有过一段难忘的生活经历。
宋:我岳父是浙江仙居人,在交通大学念了一年书之后就抗战从军了,之后因为身体关系不能继续开飞机,退下来曾去陕西。万水是在陕西岐山出生的。我的内弟叫做千山,因岳父停飞后去航海,所以走遍全世界。他为两个孩子取名字一个叫千山,一个叫万水。万水在抗战胜利后就回到了家乡跟我岳父生活,在上海念过一年小学,能讲一口流利的上海话。我们自家人(上海话)。
曹:您刚到台湾家里的生活状况如何?
宋:我刚七岁,父亲常常教育我们做人做事的道理。每一年过年的时候我父亲会亲自拿毛笔写一些《朱子家训》的格言贴在墙上,“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尤其我祖母以前教育他的话,就是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印象深刻。
曹:听说您当年考入政大的时候父亲特别送您一本《韦氏英语字典》,上面写“有志者事竟成”。
宋:父亲感觉很高兴。我志向于学外交,上次去圆明园特别请示陈会长,我能不能去参观一下古迹。看了之后就像我在政大念书的感受一样,非常震撼。他要我写几个字,我写了八个字:“勿忘明圆,更盼团圆。”
曹:您1966年赴美国加州大学深造,借在图书馆打工将馆内庞杂的图书卡重新整理抄写了一遍,有机会打开了一扇最早看得见祖国大陆风景的窗。
宋:那个时候我们从台湾去的学生,坦白讲经济条件都不是很好。有人劝说我不要学政治,改学理工吧。那时候我们有个玩笑话,学理工都是有奖学金的,我们称之为“有船的”。我们这些就靠“游泳”:打工。我打工就是抄写图书馆的卡片,因此接触了很多关于大陆的资料,包括书籍,了解到一些情况。
曹:您那段时间还读《红旗》、《人民日报》?
宋:我是少有一个读过从1949年以来所有《人民日报》的人,很多前面的都是看微卷叫micro film(缩微胶卷),拿一个透视镜一页一页阅读。1958年以后《红旗》杂志开始出版,在美国各个不同的学术单位被翻译的每一篇文章,我把它做成一个缩影。
曹:1974年,您回到台湾担任蒋经国英文翻译,一直追随他15年。我看您的办公室挂着经国先生的墨竹,是不是您每天一看到它,就会想起跟他在一起的那些时光?
宋:经国先生晚年身体不如以前,特别是糖尿病让他脚走路不太方便。我感受最深的是他离世前三四年中几乎每个礼拜会在家里约见我。躺在床的他,按钮可以抬起床的一头。于是他半躺着垂询一些事情,听听我对外面的一些看法,搜集一下民间的反映。他对很多问题,思维还是非常周密。
曹:我看于右任老人的一副对联,上款写的是经国同志,是经国先生送给您的还是另有故事?
宋:这对联当年是经国先生请于右任先生帮他写的。于右任先生写好后,不小心把墨泼到了后面,弄脏了。于老就重新再写了一幅。挂在经国先生办公室的是后来写的第二幅,原件是于右任先生的公子于望德送我作个纪念。我一直不敢裱起来,怕他们误会,等到经国先生走了之后,有一天,我去看经国夫人,我特别跟她报告,我有一幅。她说:“你可以把它拿出来。”我把它裱起来,对联上写着“济利应济天下利,求名当求万世名”。
2008年,台湾出品了一部电影《海角七号》,最终票房狂揽近亿人民币。但是有一个人却从热闹的商业片背后,体会到一丝伤感。
曹:2008年《海角七号》创造了台湾电影的一个票房记录。假如您有钱拍一部《海角八号》,前提是当年您在台湾走访的时候和一位农民的对话,您会怎么做?
宋:我在做“省长”的时候有一次跑到嘉义,感到突然内急,跑到一个警卫室,跟他们借洗手间。用完之后,看到警卫是位老先生,就跟他打招呼,就谢谢他。然后我就问他:“你认不认识我?”“怎么不认识。”他戴了个帽子,上面还写着“宋楚瑜”三个字。可见他支持过我,不过时间久了,上面的字已模糊。我说:“你是退伍老兵啊?”他说:“是。”我说:“你有没有回大陆啊?”他说:“有。”我说:“你在大陆还有亲友吗?”他说:“有。”我说:“有些什么人啊?”他说:“有儿子。”我说:“你怎么还有儿子在大陆啊?”他说:“20岁的时候被抓去当兵,然后到了军队,转战南北之后,最后到了台湾。”他当时20岁的时候刚结婚,所以他那个孩子是他离开大陆之后太太生的。我说:“你在大陆上有孩子,你为什么不回大陆?”他说:“还有孙子啊。”他叹了一口气,说太太改嫁了。我说:“你在这里干嘛?”他说:“‘省长’,你看这个厕所干不干净?”他退伍之后,扫了20年厕所。这就是台湾的故事。所以《海角七号》描写的故事,就是我说为什么要拍《海角八号》一样。他说80岁了,已经80岁了,他儿子60岁。我简直不敢相信,他儿子已经60岁了。他80岁还在扫厕所,从此后我几乎每到一个县市,一定去农家,了解他们有些什么需要。我讲这个故事,很少大陆的乡亲会了解,早期这些老兵到台湾,当年二三十岁的时候是不太鼓励他们结婚,因为待遇不好,自己都很难活。几乎很多人没有结婚。等到两岸交往之后,甚至有一些娶的是“大陆妹”。早期两岸还没有来往的时候,这些老兵娶的对象都是智障女。他们年龄很大,谁嫁给他?好多有些智障的女孩嫁给他们,生的孩子都有病,即“蒙古症”。这战乱使人们离乡背井、家破人亡。我常感慨地讲:政治人物作的任何决定,做得不好,可能会影响一批人的身家性命,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做得好,就是举家团圆、家庭和睦。
宋楚瑜为大陆留下“善政无为、两岸不争”的题词
自2005年第一次以亲民党主席的身份展开“搭桥之旅”引起轰动以来,体现了宋楚瑜对故土的深情。2008年,他亲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现场,向入场的中华台北代表团致意。2009年,宋楚瑜又一次携夫人到黄河故里拜祭先祖。
曹:从一个政治家的角度,以一个旁观者的眼光,您是如何看待大陆改革开放三十年所取得的成绩?
宋:我看到的大陆的转变,跟我在加州大学图书馆的情况很大的不同,很感动。有几件事情对我冲击很大。第一是到四川,我去九寨沟,我特别不漏痕迹地请求去看看怎么安置这些灾民。汶川大地震,1200万人无家可归,不到两年,这么多的人能够安顿好,不容易啊。4月份到河南,河南之前大旱,今年大丰收,怎么会?徐光春书记告诉我说,他们花了努力,投了将近27亿人民币去救灾。我在河南从东边的商丘,途经过开封、洛阳,一直到函谷关。又从云台山,一直到南边的驻马店,开车将近三千多公里,我见沿途绿油油的一片,沿途的快速道路都是大卡车,大卡车都在运货,一直从河南运往山西和陕西。他们到了函谷关,到老子的道观,骑牛出函谷关的时候,让我写几个字,我就写了“善政无为”。我感触的是什么?真正一个好的政府,是有所为,有所不为。为老百姓来做这些公务是有所为,大兴土木,劳民伤财是不应该随便做的,无所为,不作为,所以善政无为,最后两岸不争,两岸可以竞争,但是不要再武装抗争,不要相斗。套句你们的话讲,不要闹别扭,不要再折腾,不折腾的结果就是两岸共同来替老百姓着想,为中华民族再复兴好好做,汲取以前的教训。我从来没有听过哪一个中国人,伟大的志向是哪一天我要占领东京,我要去加州把它抢过来以后种稻米,没有任何人。只要老百姓安居乐业,这就叫善政无为,两岸不争。
或出于对宋楚瑜威望的仰慕,或出于对他政治才华的惋惜,2006年以来,周围人不停劝说他重出江湖,他至今不为所动。
曹:您这么多年在政坛上起起落落,却始终是跟巅峰擦肩而过。您对自己的这一生的政治生涯如何评价呢?
宋:我当年念书时候,人家常常讲,宋楚瑜有时候会哭,有时候会笑,这是永保赤子之心。但从另外一方面讲,就是再大的挫折,我也不怕。不是湖南人有四个特征吗?敢为人先,心忧天下,经世致用,实事求是,这就是我们湖南人的个性嘛。老天爷给我这么多的栽培,我也要为这个社会创造一个好的环境。如果糟蹋这个环境的话,糟蹋这个条件的话,我对不起老天爷。非要去强求什么位置,我觉得不必要。套用英语讲“I'm very happy!”,我现在很高兴啊。我不必要负这么多实质上的责任。我对台湾现在的处境非常忧虑。就是六十年来,大概今年我们的经济是负增长的。我也可以看出来,台湾如果还对于世界的形势,大陆的改变和台湾现在的现实,不能找出一个对台湾比较合适的道路的话,我觉得这是所有政治人物有愧职守的。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讲,我也期盼大陆能够真正认识台湾,了解台湾人真正在想些什么。台湾人对家乡、乡情有执著的爱就是好事。所以未来真正两岸要相互多了解,我们要了解大陆,我们也希望大陆了解台湾。合则两利,两利则合,这就是把心里面的关隘去掉。两岸之间真正的问题不是地理上的距离。我对于两岸未来的发展是寄予高度的乐观和肯定的。
责任编辑 张 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