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龄画家玄采薇
2011-09-28葛昆元
葛昆元
百龄画家玄采薇
葛昆元
玄采薇在自己的画作前留影
去年6月里的一天,有幸拜会沪上1912年12月出生的长寿老太太,探寻她的长寿秘诀,她是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名叫“玄采薇”。她的血统是一半韩国,一半中国。
“玄采薇”,念着这个名字,使我想起了《史记·伯夷列传》中的伯夷、叔齐兄弟二人“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及饿且死”的历史故事。一见她就感觉到这位长寿老太太的人生一定不平凡,一定有不少动人的故事可以采写,而她之所以长寿,也一定有秘诀可寻。
毕生热爱中国
那天下午1:30时,采访一开始,我就问她,您父亲为什么给您取名“采薇”?她听后摇摇头告诉我,这个名字不是她父亲取的,而是一位教中文的家庭教师林先生帮她取的。
原来,玄采薇的父亲玄尚健(又名荷谭)是韩国驻法国大使。1910年8月22日,日本逼迫韩国签订了《日韩合并条约》后,吞并了整个朝鲜半岛。他不愿当亡国奴,更不愿为日本侵略者服务,便从法国流亡到上海,在一位法国朋友的上海远东公司里当经理(即三星白兰地的总经理)。父亲只身流亡上海,丝毫得不到居住在韩国的母亲、妻儿的音讯,非常孤寂。不久便在朋友的撮合下,与一位上海姑娘结了婚。这位姑娘名叫王芳君,漂亮贤惠。可是,当时上海有不少人看不起嫁给外国人的女子,王芳君家里的人,也是这样,并从此与她断绝了来往。为此,王芳君非常痛苦。有了孩子之后,她也不敢让他们外出玩耍。因为孩子们一出门,就会被人家骂“杂种”。到了读书的年龄,父母也不敢让孩子们去学校念书,而由父亲请家庭教师上门授课。
当时,父亲给玄采薇取名叫“玄玉玲”。父亲请来教孩子们中文的林先生,是个有才华、有正义感的知识分子。当他了解了玄尚健的爱国义举后,非常钦佩,并觉得他的事迹与司马迁《史记·伯夷列传》中伯夷叔齐兄弟二人的义举很相似。随即撷取了之中“采薇”二字,作了玄采薇的名字。意思是让她牢记并学习和发扬她父亲的爱国精神。
虽然,囿于当时的社会环境,“玄采薇”这个名字并没有敢正式使用,依旧叫“玄玉玲”,结婚后她又改随丈夫姓,觉得“姚”是中国人用得较多的姓,“采薇”又是出自中国古籍,觉得合起来就看不出她是韩国人了,于是就开始改为“姚采薇”。直到1956年在人口普查工作人员耐心说服下,才正式恢复父姓改叫“玄采薇”。但是,父亲的爱国精神却已深植于她的心中。尽管,她与父亲不同,父亲爱的是遭受日寇铁蹄蹂躏下的韩国,而她爱的是生于斯,长于斯的中国。
1949年春天,上海解放前夕,玄采薇的好朋友张幼仪(徐志摩原配夫人),张肖梅(张君劢的弟媳)等人决定移民国外。临走前,她们曾经建议玄采薇夫妇到泰国去开饮食店。但是,他们却没有走,而是选择留在了上海,参加建设新中国。她说,他们是听了盛康年先生详细介绍了共产党的政策之后,才决定留下来的。
交谈中,她多次提到当年决定留在中国,毫不后悔,表示爱中国是她一生中最正确的选择。虽然也有曲折,甚至磨难,但是,她觉得只有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人民生活才有了保障,国家才越来越好,去年上海又隆重举办世博会。她说,自己作为一个中国人,感到十分自豪。正是这一决定命运的选择,使她对任何风浪都能经受,这是缘于热爱中国信念的支撑。
“凡事都要看得开,掼得脱!”
当我请教她是用了什么方法,活得如此长寿,如此快乐时,她笑道:“一句话,就是凡事都要看得开,掼得脱(沪语,意为放得开)!”
人的一生难免会遇到各种各样的烦心事,特别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左”风甚炽,运动不断,天灾人祸,防不胜防。要真正做到“凡事看得开,掼得脱”,是很不容易的。
然而,玄采薇却做到了。
1949年,上海解放后不久,在“三反”、“五反”运动中,她丈夫与人合办的雪园老正兴饭店经过社会主义改造上交后,没有及时给他安排工作。玄采薇原本在家当家庭主妇,闲时画画,也无收入。一家人生活顿时陷入困境。不少亲戚朋友不仅不愿借钱给他们,而且还害怕惹上麻烦,疏远了他们。
面对生活困难,玄采薇没有抱怨,也没有后悔在解放前夕作出留在祖国的决定。她和丈夫坚信,人民政府不会不管他们的。果然,过了些日子,丈夫就被安排到绿杨村饭店去记账,而她则被介绍到上海医学院画人体挂图,供教学使用。有了工作,有了收入,生活就稳定了。玄采薇生活中又充满了笑声。
1956年1月,上海各区政协广泛联系知识分子,将有一技之长的知识分子组织起来学习。玄采薇追求进步,有绘画才能,充满青春活力,很快她被邀请参加了徐汇区政协学习;并于是年6月,加入了农工民主党,丈夫也参加了民建。不久,她在参加筹备孙中山诞辰90周年的纪念活动后,由于表现出色,被调入农工民主党上海市委宣传部工作。一边做好宣传工作,一边拿起画笔热情讴歌新社会,新生活。
玄采薇原本以为,这样的太平日子一直会过下去。谁知,文化大革命爆发了。由于玄采薇的丈夫姚绍华曾经是“资方代理人”,因而也遭到了抄家的厄运。当时,造反派闯入家中抄家,抢走了她家很多心爱之物。玄采薇对金钱倒不在乎,她常说:“没有钞票无法生活,但也不能被钞票所束缚。”因此,对于家中被抄走的一些金钱财物,她并不特别可惜。但对于父亲生前留下的一套军装以及收藏的一些书画、古董,她是很珍惜的,尤其是其中的五幅明代国画,在父亲中年早逝后,是母亲不顾家中生计困难,执意保留下来的。母亲想将五幅明代国画作为父亲的遗物,将来在适当的时候,交给他在韩国的亲人,以慰父亲在天之灵,竟然也被造反派抄走了。直到今天,仍然杳无音讯,实在令人遗憾。
不过,玄采薇的确是一个很看得开、掼得脱的人。这种遗憾和难受很快就过去了。那时,她常常独自思考生命的意义。她觉得,生命对每个人来说,都只有一次。人死了,你再欢喜的东西、再好的东西,也是带不走的。所谓“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就是这个意思。所以,她认为人活着的时候,对一切身外之物都要看得淡一些,都要能够“看得开,掼得脱”。当然,这也包括被抄去的五幅明代国画。
粉碎“四人帮”后,玄采薇这种“看得开,掼得脱”的豁达,将她带到了一种全新的人生境界:既然一切财物珍宝都是身外之物,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何不清理一下家中劫后幸存的藏品,如果那些东西的确是有些文物价值的,就捐献给国家,省得将来遭遇不测。于是,她找出了明朝女画家马湘兰绘的四张花鸟绢本插页单片,觉得有一些文物价值和艺术价值,便于2001年12月捐给了上海市文史研究馆,得到了馆有关领导的赞赏。
谈话间,玄采薇还起身走到卧室里,拿出一只珍藏已久的盘子和几把刀叉对我说,这只法国盘子和5把象牙柄的刀叉,是她父亲当年担任驻法国大使时买的,至今已有100多年了,很有纪念意义和收藏价值。她想将这些盘子、刀叉捐给韩国驻上海领事馆,捐献给父亲的祖国,以了却父亲的爱国心愿,安慰一个至死也不能回到祖国的漂泊的灵魂;同时,也是代母亲了却一桩心愿。
这时,玄采薇还笑着说了一句颇有哲理的话:“抑抑郁郁成了病,愉愉快快成了人。”这大概就是她人生经验的总结,也是她长寿的秘诀之一吧。
下放参加劳动的玄采薇(右一)和同事们合影
自找乐趣化解烦忧
玄采薇说她的长寿秘诀,除了“凡事要看得开,掼得脱”之外,还有一个就是画画了。“人的一生啊,难免会有些不愉快的时候,我呢,每次碰到这些不愉快时,除了在弄堂里慢跑外,就是提笔画画。”她说,这画画还真有排遣郁闷,消除烦恼的作用哩。“比如,就说当年跟陈从周先生学画吧,也是这样。”她笑着告诉我。
她是1946年拜陈从周先生为师学国画的。陈从周先生首先教她临摹张大千的花鸟、人物画,然后,精心教授有关工笔画、国画方面的技巧;对她的习作,他是既严格要求,又耐心指导。至今,她还珍藏着当年的兰花、青竹的习作。有时,陈从周还让她去观摩张大千先生的画展。有一次,她在张大千画展上看得如痴如醉,获益良多,临走,还买了张大千的一幅小尺寸的画,留作学习之用,后来“文革”中被抄没了。这样,她的画技进步很快。她每天画画都非常投入,忘记了身边的一切不愉快的事情,排遣了心中的一切烦恼,简直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由此,她渐渐领悟到了绘画的门道,几年后,她的一些画作竟被选中参加了画展。
1955年,毛主席提出“农业走合作化道路”的号召后,玄采薇和一批画家深入农村,体验生活,回来创作了一幅国画《合作好》,被选送参加中央文化部第二届国画展览会展出。这让她兴奋了好几天。因为这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事。从此,她画画就更投入、更有信心了。特别是“文革”中,玄采薇与许多画家一样,被抄家、批斗,便不能公开画画了。不过,她为了排遣烦恼,偶尔也会在晚上偷偷地在家中画上几个小时。
1976年是个多灾多难的年份:1月8日敬爱的周恩来总理病逝;4月5日清明节,“四人帮”镇压悼念周总理的革命群众;之后,朱德委员长和毛主席相继逝世;7月28日,还发生了震惊世界的唐山大地震,24万唐山市民顷刻间命赴黄泉……每一个有良心、有正义感的中国人都压抑着满腔愤怒和忧愁。那一年,玄采薇也经常为国家的命运和前途担忧,心中就像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但是,这满肚子的话是不能与外人说的,否则就会遭到杀身之祸。于是,她想到了搁置已久的画笔。晚上,她关上门,拉上窗帘,悄悄在家里画。每次画画时,她都全神贯注,忘记了身边的一切,忘记了忧愁和烦恼。每当一幅画画好后,她心中就充满了喜悦。
玄采薇重新公开拿起画笔,进行创作,已是1978年。那时她已经重新回到农工民主党机关工作,担任农工民主党徐汇区区委委员,负责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的工作。那年,为庆贺香港《文汇报》创刊30周年,她创作的国画《华枝春满》,被刊登在该报的“纪念集”里。同年,香港《文汇报》出版的年历月历以及香港在希腊雅典出版的年历月历,都刊登了这幅画。
1981年,她虽已届70高龄,但她创作的国画更富思想内涵,更具艺术品位。她的《寒林图》、《玉兰山雀》、《吹箫引凤》三幅作品,入选上海市少数民族美术作品展。其中《玉兰山雀》还于1982年被选送参加了全国少数民族美术作品展览,并荣获“佳作奖”。同年12月,她赴京参加了授奖大会,会后和其他画家一起参观了昭陵、故宫等。其间,有一位记者问她,为什么要创作《玉兰山雀》?玄采薇深有感触地说:“玉兰花是一尘不染的,我觉得中国共产党与玉兰花一样是洁白的,圣洁的……”她想起了在旧中国受人歧视被人骂为“杂种”的羞辱,非常感慨地说:“我在旧社会一直想得到他人尊重的奢望,现在终于得到了实现。解放初期,人口普查工作者要给我恢复父姓,我当时顾虑还真不小,事实证明我当时的担心是多余的。”说完,她开心地笑了。
1991年她80岁退休后,将生活安排得井井有序:每天5:30时醒来,6:30时起床,自己做早饭吃,打开电视看早新闻。然后,天气好就外出散步,9时保姆来烧饭、做卫生,她就开始画画。午饭后睡午觉,14:30时起来看当天的报纸。她除了看《上海老年报》等报刊外,还能看字号偏小的《新民晚报》。直到下午5时喝杯牛奶,18时吃了晚饭后,看电视新闻,然后,看电视里播放的京剧节目。到21:30时上床看一会儿报纸,然后睡觉。
2006年,她已95岁。上海市级机关工委举行纪念中国共产党成立85周年“党在我心中”书法摄影展览会。主办者邀请玄采薇创作一幅书画作品参展。她有些为难,她对来人说,她只会画画,毛笔字写得不好,恐怕不能参加这次展览。但是,拗不过主办者的热情邀请,经过几天的构思和创作,最后她写出了五个笔力苍劲,意蕴隽永的大字——“共产党万岁”。参展后,获得“荣誉奖”,还荣幸地入选《党在我心中——书法摄影展优秀作品选》。这幅作品是玄采薇一生坎坷经历的总结,是她这样一个在旧中国饱受歧视,新中国得到尊重的少数民族画家发自内心的呼声。
采访中,她不止一次地对我说:画画不仅使她忘记烦恼,带来快乐,而且还带来健康。如今她身无病痛,心情愉快,每天忙忙碌碌,乐乐呵呵,简直忘了自己即将是一位寿登期颐的老人。
(作者为《上海滩》编辑部主任)
责任编辑 张 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