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前首相卡拉汉访问淮安

周尔鎏 口述 王岚 整理

英国前首相卡拉汉访问淮安

周尔鎏 口述 王岚 整理

整理者按：1986年冬天，英国前首相、工党领袖詹姆士·卡拉汉曾经访问过周恩来总理的故乡——淮安。现在知道的人肯定不多了。这件事是曾任中国驻英国大使馆文化参赞、周恩来总理的堂侄周尔鎏先生努力安排促成的。周尔鎏先生是我国改革开放后，由我国对外文委直接派出的第一位驻英文化参赞，在中英两国的文化交流、促成两国建立友好城市等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最近应笔者之邀，周先生在他的寓所几度回顾了时隔几十年的那些往事，为后人留下一段段珍贵的历史记忆。

以下是周尔鎏先生对整理者叙述的他当年参与陪同接待英国前首相、工党领袖詹姆士·卡拉汉的一些鲜为人知的细节。

费孝通巧遇卡拉汉并邀请其访问淮安

1986年6月8日至23日，胡耀邦总书记率团出访英国、西德、法国和意大利等欧洲四国，陪同人员之一是费孝通教授（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副主席、中国民主同盟常务副主席）。费老的英文讲话稿主要内容是“江村五十年”，是我应其要求编写的，也是他从数份备用稿中选定的，受到四国听众的热烈欢迎。费老为此感到非常高兴。

此次访问以英国为第一站，胡总书记的演讲题目是《认识中国未来动向的钥匙》，演讲地点在伦敦英国皇家国际事务研究所，并由英国前工党领袖，前首相詹姆士·卡拉汉主持，他们从此结识，相处融洽。

当时的保守党首相撒切尔夫人偶然看见费孝通和卡拉汉坐在一起，就开玩笑说：“看来你们两位是同坐在一个长椅上啊！”当时胡耀邦听见了在一旁哈哈大笑。

詹姆士·卡拉汉于1976年至1979年期间任英国首相。他出生于普通家庭，9岁时父亲去世，自此家境越发贫困，16岁高中毕业后就参加工作，成了一名税务人员。他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却凭着天赋和努力奋斗，最终成为英国最有权力的人，并且“是唯一的一名就任过首相、财政大臣、外交大臣和内政大臣四大重要政府职位的英国人”，成了许多人心目中“白手起家”的政治家偶像。

费老曾经在伦敦经济学院就读，当他听到撒切尔夫人这样说之后，觉得这句话大概是指卡拉汉和自己的思想观点可能接近，而且还误以为卡拉汉也是伦敦经济学院毕业的，那么可以说是同学，因此示意卡拉汉在适当的时候可应他的邀请访问我国。事实上，费老和卡拉汉在一些观点上，确实相谈甚欢，并送给卡拉汉一本英文版的《小城镇经济》。回国后费老就通过外交部办理相关手续，说到要邀请他的同学卡拉汉访问中国。当时外交部很重视，可是一经核对，卡拉汉根本没上过大学，而且自从在大选中败给撒切尔夫人领导的保守党后，他并没有再在政府里担任高级职务，而是积极参加社会活动，担任一家银行的名誉董事长。

这下费孝通进退两难了，就来找我，因为我比较了解英国的情况，就据实际情况为费老草拟了呈请中央批准的报告。我当时是北京大学副校长，主管高级知识分子工作。费老曾经邀请我去该校接他的班兼任该校社会学所所长，后来我又去挂靠在北京大学的“中国社会发展研究中心”当主任，他是顾问。“中国社会发展研究中心”是胡耀邦特批成立的。其实，我和费老的关系还可以追溯到上世纪80年代初。1981年，费老去英国领“赫胥黎”奖，就是我和时任驻英使馆二秘的夫人王章丽一起经办的。其间，费老的老师、英国社会学会终身会长雷蒙·福斯爵士起了一定的促进作用，而他和我们夫妇的私交很好。听费老讲清楚以上情况后，我就给他出主意，说可以先和卡拉汉进行接触沟通，看他是否愿意访问我国，并且同意去周总理的故乡淮安参观访问。后来，经过我的辗转联系，得悉卡拉汉愿意接受邀请并出访淮安的信息，这样我心里有了底，就和费老商量后代表他写了一份英文邀请信，直接邀请卡拉汉在方便的时候访华，并确认安排他去周恩来总理的出生地淮安，作为他除北京以外的主要访问地。本来我国有关单位对卡拉汉访华也不抱太大的希望，因为卡拉汉毕竟是卸任首相，没想到英国执政的保守党政府很快同意了他出访请求，还给他配了随身保安。我想此事之所以最终能够促成，很大程度上因为我在给卡拉汉的信里说明想请他去淮安参观周恩来故居。这件事说明周恩来总理在英国执政的保守党和高级公务员中也有很高的威信和影响。

周尔鎏（后左三）陪同费孝通接见卡拉汉

为卡拉汉访问淮安打前站

得到卡拉汉将访问我国的确切信息后，费老委托我随他一起全程陪同，由全国政协为主接待，并指定政协有关方面负责人配合。费老曾经当着我面对那位负责人说：“在这件事上一切请听周尔鎏的。”但我想，卡拉汉毕竟是由全国政协出面而不是外交部邀请的，于是我对那位负责人说：“还是你来安排吧，我就帮费老做些实际工作。”在接下来的实际工作中，我们配合的很顺畅。为接待卡拉汉，外交部安排了一位英语娴熟、办事干练的女翻译，叫陈乃清，也曾经在驻英使馆工作过，是我的年轻同事，我们此次在一起工作彼此都很愉快。

为了迎接卡拉汉来访，费老还委托我一个人先去江苏打前站，向江苏省委领导通报卡拉汉将访问淮安的情况，请地方政府预做安排。我到南京后，当时江苏方面极为重视，省委书记、省长、统战部长都相继接见了我，并应允就卡拉汉访问淮安作积极的安排，决定由一名副省长和淮阴市委书记、市长陪同参观。当时江苏省委第一书记对我说：“淮安仅仅是位于苏北地区的一个县级市，缺乏应对国际交往的基础设施，卡拉汉曾经任英国首脑，居然应邀来访问，可谓是一次超常规的造访。像这样高规格的来访，为本地区开创了一个可贵的先例，而且也让我们再次感受到了周恩来总理的深远影响。”

当时，淮安只是淮阴市下面的一个县，各方面硬件设施都有所欠缺。从南京到淮阴开车大概需要六七个小时，碰到路况不好甚至需要更长时间。从淮阴到淮安也还有将近30里路。一路考察下来，虽然我是两位老人的晚辈，但也感觉有点辛苦。为了确保卡拉汉一行的安全，江苏省委还决定，卡拉汉一行及所有陪同人员入住淮安宾馆。在当年，淮安宾馆可以说是当地最好的住所，四周都是农田，一派田园风光，但设施仅相当于现在一个普通的招待所，连洗个热水澡都很不容易。

费老委托我设计接待风格

为了迎接卡拉汉的来访，费老还交给我一项任务，就是设计接待风格。我想费老是因社会学家和人类学家而著名，于是，我对费老说：“您是以一名高级知识分子的身份从政的，就应该体现出学者的睿智和书生本色。”费老欣然表示同意。在这一点上，费老十分相信我，曾多次对我讲：“我们俩双簧演得好。”所以，这次他很放心地把这一任务交给我，而且不给我任何条条框框。

根据费老的身份和特点，我动了一番脑筋，欢迎词既得有欢快明朗的节奏，还得考虑到庄重严肃和睿智风趣相结合等等。后来，在迎接卡拉汉的宴会上，费老就按我写的欢迎词说：“汉语是联合国法定的6种工作语言之一，您作为英国前首相，我希望您能有勇气接受挑战，用汉语对我们说几句话……”费老这样一说，在场所有人都笑了，气氛顿时轻松欢快起来。卡拉汉也纵声大笑，幽默地说：“那这样的话，我还要到学校去继续学习一段时间……”

在欢送卡拉汉的会上，我知道费老平时喜欢引用古诗，就提醒他发挥一下，于是他引用了唐朝诗人李白《赠汪伦》中的诗句：“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借此诗把远道而来的卡拉汉比喻成李白，费老则自比是汪伦。这样比喻，既体现了费老和卡拉汉之间的友谊，也借此充分展示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本来费老对是否引用恰当有些顾虑，没想到现场效果很好。特别是当卡拉汉听了“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这两句诗的翻译解释后，非常兴奋，盛赞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妙。整个欢送会上，卡拉汉的情绪都很饱满。事后费老对我说：“这个急就章还奏效。”

淮安周恩来故居

胡耀邦热情礼遇“老朋友”卡拉汉

胡耀邦知道卡拉汉来访后，像老朋友一样接见了他。接见时，费老、我和胡耀邦的大儿子胡德平、翻译等都在场。胡德平当时是中共中央统战部秘书长，为人低调和善，我对他印象很好。

卡拉汉见到胡耀邦就说：“周恩来总理是世界上最忙碌的人，我知道你也很忙，能得到你这样热情的接待，让我感到很温暖。”

记得卡拉汉对胡耀邦说：“国际上有人对中国改革开放持怀疑态度，甚至持悲观态度；但也有人认为中国的改革开放必然会成功，21世纪将必然是中国人的世界。我是支持后者的。”我们在座的人听了这番充满友好、乐观的话都很感动。他还说：“虽然我们英国两党的政见不同，但有两点是一致的，一个是坚持对华贸易，一个就是对周恩来的评价。周恩来是了解西方文化的，也善于吸取外来文化，同时又保留着自己国家的优秀文化，而淮扬文化对周这样的伟人的培育，体现了中华优秀文化基因的力量。”这次谈话面很宽，气氛很轻松。卡拉汉还提出了人类行为不当以致污染环境这个重大的问题，希望中国吸取其他国家的经验，不要重蹈其覆辙。胡耀邦感谢他提出这样重要的关于人类生存发展的问题，并表示：“这个问题需要国际合作，共同解决。但是困难很多，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要从长计议。”卡拉汉还问胡耀邦：“你们怎么处理核废料？”胡耀邦幽默地说：“总不能把它扔到外层空间去吧？”

胡耀邦非常敬重周总理，听说卡拉汉去淮安参观总理的故居，就同意胡德平和我一起陪同卡拉汉去淮安。出于安全和时间的考虑，胡耀邦亲自批示调2架直升机到南京，把卡拉汉一行从南京直接飞抵淮安。当时费老不经意地对卡拉汉的随身保安介绍，其中一架是胡耀邦搭乘过的专机。这也是破例的。

卡拉汉为淮安周恩来故居题词，旁站立者为周尔鎏

卡拉汉为淮安周恩来故居的题词

卡拉汉赞扬周总理是“中国的主要建筑师”

12月的淮安很冷，飞淮安那天的天气一般，卡拉汉和费老坐一架飞机，我和胡德平，还有时任中共江苏省委政策研究室主任朱通华等人坐另外一架，飞机安全降落在充当临时机场的淮安中学操场上。淮安原先是个县级市，对外交往不多，老百姓突然看到两架直升机从空中飞来，都很惊讶，纷纷从四面八方赶来，他们没想到飞来的外国长者竟然是英国的前首相。确实，卡拉汉曾是上个世纪80年代访问淮安甚至是苏北的最高级别外宾。他以76岁高龄飞越重洋，不辞万里辛劳地来淮安访问，当地领导和人民为此群情振奋，在学校操场上组织了欢迎队伍迎接卡拉汉，形成了宾主联欢的动人场景。

卡拉汉先生此行访华，除了随身保安，还带来一位孟加拉人和他的夫人，那位孟加拉人不仅是位银行家，据说还是孟加拉国开国元老的后代。费老曾开玩笑说：他也是高干子弟。还有一位是该银行家的助手、驻北京办事处的负责人，是一位巴基斯坦人，也是伊斯兰教徒。卡拉汉一行兴致勃勃，顾不得旅途疲惫，一下飞机就去瞻仰了总理故居。卡拉汉非常敬重和仰慕周总理。他在总理故居逗留参观了很长时间，不时问这问那。

当他看到胡耀邦的题词“全党楷模”，就问我是什么意思，我就告诉他，“虽然周总理已经不幸辞世，但全党要以他为榜样，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卡拉汉说：“这让我看到了中国前后领导人之间的关系，胡书记说出了中国人民的心声。”

那时，江苏省省长顾秀莲和淮阴市市长徐燕都是女同志，卡拉汉风趣地说：“中国的半边天不是虚话，中国共产党重视妇女，这很了不起。听说中国有不少优秀的妇女，邓颖超就是周恩来一生得力的伴侣，他们夫妇都是楷模。”

卡拉汉还用英文题词留言，大意是：“这是一个非常伟大的际遇，我有幸造访周恩来的出生地。这位伟人曾是现代中国的主要建筑师。中国建设是基于为人民谋福祉和奉行社会主义诸原则，周恩来毕生为此所致力的工作，很有助于中国面向21世纪。我本人对他生前的工作，谨此表示高度赞扬，并为淮安人民很自豪地拥有一位如此享有盛誉的儿子而感到高兴；同时我还希望当地所有人民能够享有持续的繁荣昌盛。詹姆士·卡拉汉，1986年12月16日。”

我至今保留着这幅题词的照片。

卡拉汉在访问淮安期间，多次在公开场合称颂周恩来总理是世纪伟人和国际公认的大政治家，对他卓越非凡的才能和高尚品格表示由衷的感佩。他一再向我表明，他真诚地为中国人民群众感到幸运和高兴，因为新中国有过这样一位全世界公认的杰出领导人。他还对我说：“中国所以能在未来的21世纪中继续突飞猛进，这和周恩来这样的领导人生前付出的辛勤努力是分不开的。中国老一代领导人通过他们的努力和付出，为中国走向新世纪，实现四个现代化打下了坚实的基础。看来今后主要的问题还是要培养教育好年轻的一代……”

费孝通陪同卡拉汉访问淮安周恩来故居时题词：“举世仰慕，万民怀爱”

卡拉汉要为人民服务办实事

在淮安的几天，卡拉汉一行及我们所有陪同人员都住在淮安宾馆，我和胡德平住一间房。那时条件很差，但卡拉汉一点都不在乎。相反，他觉得好不容易来中国一次，应该为人民敬爱的周总理的故乡做点什么。卡拉汉认真地说：“世界上都认为周恩来、邓小平是求真务实的，我也要学周恩来总理，为人民服务办实事。我可以为淮安捐5万美元。”于是就以他的名义、通过那位银行家给总理家乡淮安捐5万美元，希望当地能兴办一个规模小而效率高的项目，使得中英双方通过友好合作为周恩来出生的家乡发展作出具体的支援，以实际行动纪念中国和国际一致公认为伟大政治家的已故的敬爱的周恩来总理。

那位孟加拉银行家对周恩来总理也非常敬佩，周恩来故居至今还保留着他的题词：“周恩来是本世纪最伟大的并且富有感染力的世界名人。我和我的夫人为有幸能造访他的出生地而感到极其振奋。周恩来不仅是一位中国的领袖，而且也属于世界的领袖人物。他在本世纪内为赢得独立的众多国家所做出的贡献，较之同时代的任何其他的领袖人物确是无与伦比的。中国人民的朋友，86年2月16日。”

在淮安，卡拉汉一行还参观了电厂、化工厂等企业，记得还看过一台京戏。回程途中经过扬州，扬州市委秘书长单独约见我，谈了一点想法，大意就是：“在实际工作中我们往往过于追求速度，容易忽视环境的维护和治理，而忽视环境污染将造成难以挽回的损失。”我觉得那位秘书长很有想法，他想通过我转达给费老，让费老向中央反映一下。我转告费老后，在后来的行程中，费老就和卡拉汉谈起了环境污染这个问题。卡拉汉还问费老和我：“如果周恩来总理在，对这样的事他会有什么看法？”我们就用事实告诉他，周总理曾下令制止过对云南滇池的过度围垦。他听后很赞成。

在扬州，我还陪同来宾中的三位伊斯兰教徒去了一座清真寺，朝拜了伊斯兰教的先贤墓。

由于卡拉汉并不了解我的家庭和社会关系，更不知道我和七爸周恩来的亲属关系，只知道我是北京大学的教授，以前在英国工作过，因此，我们在私下交谈时比较自如，放得开些。在扬州游瘦西湖时，卡拉汉对我说：“请你帮我关心一下，这笔钱将用在什么地方？以便以后可以有更多的援助。”看来卡拉汉很关心捐款的使用情况，几十年来，这成了我的一桩心事，因为人事变动，淮安方面和我很难保持沟通。但是，我想用在总理故乡淮安的城乡现代化建设上，应该是肯定的。

2005年，卡拉汉和费老分别以92岁和95岁高龄谢世，但这段由他们共创的中英友谊佳话，以及卡拉汉一行为淮安带来一阵熙和的暖风，将为当地的改革开放提供助力，这将伴随人类进步发展的历程，记录在历史档案中。

（周尔鎏为北京大学原副校长，王岚为中共上海市委党史研究室研究人员）

责任编辑 沈飞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