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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嘴的外婆

2011-09-28吴克敬

湖南文学 2011年2期
关键词:羊儿老父亲掌柜

■吴克敬

碎嘴的外婆

■吴克敬

说外婆的脚碎,我是不担风险的,她们那个时代的女人,谁的脚不碎呢?三寸金莲,才可以嫁个好人家,脚大了,是没人讨要的,心不甘,情不愿地只能作个今天说的“败犬女”。

外婆的脚碎,嘴比脚似乎更碎。

外婆为了她的那双碎脚,自己爱惜了一辈子,也认真了一辈子。不说别的,就说外婆脚上的鞋子,扎花绣朵的,没有一双不像世上少见的艺术品。年轻时,外婆是自己务劳她碎脚上的小鞋的,她把地上花和草,还有禽兽和庄稼都描了样子,锈在她的鞋面上,她把天上的星和月,还有流云和彩霞也能描了样子,绣在她的鞋面上。但是外婆老了,眼神不好,手指粗糙,务劳外婆小鞋的任务,历史地落到母亲的手上了。母亲也是一双碎脚,她给外婆务劳小脚时,也要给自己务劳的。母亲学着外婆的谨慎和认真,为她和外婆务劳着小鞋子,却总是不能获得外婆的满意,让碎嘴的外婆说东说西,说得母亲脸红了,外婆还要非常嘴碎地继续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说得我长了,能为家里放养羊儿了,嘴碎的外婆都还来说我。

嘴碎的外婆说我,是很讲策略的,她不直接说我的不是,只说羊群里的羊儿。哪只羊儿瘦了,外婆就说那只羊儿是个吃高草的货,在坡地上只顾撵着高草跑,就不知道低下头来,铺地的草才厚呢,才能吃得够,才能长得到膘。外婆说得太对了,我揣摩着她嘴碎的说法,赶着羊群到坡上去放,发现外婆数说的瘦羊,果然是好高骛远的那一类,总是不听号令地跑在羊群的最前头,撵着高草去吃,费力气不说,吃的也缺营养。这让我大大地服气起我嘴碎的外婆了。我记着外婆这些嘴碎的说道,在我成人以后,做什么事情,虽然会抬起头来,向着高远的地方看几眼,但最终会低下头来,亦步亦趋,踏踏实实,说自己能说的话,做自己能做的事。

我服气外婆,还在于她的碎嘴里,还装了许多说不完的故事。

我写《先生姐》,主人公先生姐的一些传说,差不多就都是外婆说给我的。在我们那个地方,抽签算命伐大神的人是个男人,大家自会叫他先生的,而如果是个女人,大家在“先生”二字后加一个“姐”,就要叫成“先生姐”了。我不知道外婆说的这个先生姐是否就是她?因为我所见识到的外婆,对这几项技艺,似乎都很精通。只不过解放了,政府反对抽签算命伐大神,外婆很少有大展拳脚的机会。外婆就给我说,先生姐的母亲,是个很不错的先生姐哩。先生姐想做人,不想像她娘那样抽签算命伐大神,为此她厌恶她娘先生姐。她想做人,可她做人作得太难了,没人把她当人尊重。后来她娘先生姐死了,她哭倒在她娘的棺木前哭昏过去,再醒来时,像是她娘的鬼魂附了体,她也不是人了,像她娘一样鬼魅,能够机巧地抽签算命伐大神。从此,她却获得人的尊重,不仅是普通的老百姓,就是头上戴着官帽子的人,也都拜倒在她的面前,坦白自己的罪恶,祈求自己的前途。

这太有趣了!我当时听着嘴碎的外婆说着,由不得“嘎”地笑一声。

嘴碎的外婆对我的笑反应特别强烈。她说你娃不要不信,你等着,会有你信的日子哩。

我得服气嘴碎外婆的预言,现在我是真真切切地相信了外婆讲的故事。所以我还要说嘴碎的外婆给我传说的其他故事,都是非常精彩的。其中一个更是典型的,当然也是稀见的。

外婆说菊村街(我老家扶风县的一个老镇)上做生意的范掌柜,去扬州进货,在那里看上了一位山清水秀的姑娘。也是姑娘家事态紧急,那位姑娘欲救她被绑了票的老父亲,放出话来,谁能拿出一千两银子,她就是谁的了。姑娘放话,只要赎回她老父亲,她给人做大做小都无所谓。绑了姑娘老父亲的杆子们,心狠手辣,当地垂涎姑娘的富户不少,但都怯着杆子,当然也还要担趁人之危的恶名,就都作了缩头乌龟。范掌柜来扬州进货,揣在身上的银票,足够买下那位如花似玉的姑娘,让她得了钱去赎她遭罪的老父亲。但范掌柜在没见姑娘之前,并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但他听人热烈地传说着,就想去见那姑娘,出门进货,是个孤寂清冷的事情,怎么打发眼前的日子,真还是个问题。范掌柜以往来扬州,找个姑娘陪陪他,是少不了的内容。扬州的姑娘好,温柔体贴,娇媚宜人,范掌柜是很喜欢她们的,他早有带个扬州姑娘回家的想法,可他也有自己的标准,绝对不带那些陪他的姑娘回去。她们是干什么的?他可不能让老家的人笑话。

范掌柜急着瞧赎她老父亲的姑娘去了。

范掌柜瞧了姑娘一眼,就把揣在身上的一千两银票掏了出来,给了姑娘,让她赎回了她的老父亲。姑娘没有食言,在她父亲平安回家后,简单地包了她几件衣服,就跟范掌柜到北方老家的小镇来了。姑娘带的衣裳简单,带的书籍却不简单,《论语》《左传》《史记》《诗经》《红楼梦》《聊斋志异》等等,海了去了,姑娘是个识文断字的读书人,这让做生意的范掌柜喜出望外,把他雇来拉货的车船,改装上姑娘的书籍,拉回了菊村街。

范掌柜拉回了姑娘和姑娘那许多经典书籍,确实给他挣到了不少面子。可他发现,姑娘和他滚在一盘炕上,他是想触摸到姑娘的体香时,也能感受到姑娘独特的书香味的。可是不能,姑娘不读书了,她把千里迢迢拉到菊村街的书,堆在灶火口上,一页页撕着烧火熬粥喝。范掌柜不懂了,问姑娘不食家里灶上饭,自己何苦撕书煮饭?姑娘笑了,笑得特别苦涩,笑着说吃不下柴草作的饭,她吃一口能吐一口。范掌柜劝说姑娘收起她的怪念头,就吃柴草烧的饭,吃多了就习惯了。姑娘没听范掌柜的劝,还用她带来的书撕了烧她作的饭,她反感柴草气重的饭,她要吃出饭的书香味儿来。姑娘把她带来的书烧完了,还找来范掌柜家收藏的书来烧……最后竟逼着范掌柜在菊村街上收书给她来烧饭。

烧书煮饭的姑娘后来怎么样了?嘴碎的外婆没有说,可是我想起她说的这位姑娘,就很自然地想起外婆,不晓得这是她编的故事?还是菊村街上真的有过这么一位烧书煮饭的姑娘?当然,有或是没有,都不重要了。我记下了嘴碎的外婆说的故事,并把这个故事写进我的一部中篇小说《珍藏的父亲》。

现在想想,我所以还能操练文字,嘴碎的外婆,是起了关键作用的。我怀念嘴碎的外婆,同样还得感谢生活。像人们日常说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的状况是个什么样子呢?我不想违背这句堪称真理的话,可我却做不到。不是我不想做到,而是生活障碍着我,我不能做到。我该读书的时候,却不能自己的回乡当了农民,还学了一门木匠和一门漆彩手艺;我该养家立业了,却又不能自己的跨进大学的校门,出来后像螺丝钉一般钉在新闻纸上……总之,我像一个苦苦撵车的人,没有一站撵得上。所以我的人生,回头看去,差不多总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其实,这没有什么不好,我这么过来了,再有几年就是一个甲子,大家为我算一算,十年……三十年……我活六十岁,比起他人来,我该是活赚了,一下子活过了一百八十岁!

我是爱文学的,小学四年级时,扶风县举办小学生作文竞赛,我写了篇《我和一棵小树苗》,到评委投票时,我获了头等大奖。但我想要坦白地说,我为自己设计的未来,是想成为一个土木工程师的(南京长江大桥的兴建,强烈地吸引着我),我的父亲也鼓励我向那个方向理想)。父亲说,修桥铺路,仁人的作法。

我后来埋头文学活动,是在上世纪的80年代初。那时我在扶风县的一个专业局里作副业工,要说我很努力了,我想能转正吃商品粮,但政策像一堵墙,我撞破头,都别想撞进去。怎么办呢?我昼思夜想,想出了一个“敲门打窗子”的主意,因此,我点灯熬油地操练起文学来了。还别说,效果真的不错,我辛苦垒砌起来的文字,一篇一篇刊发出来,到1985年6月,《当代》三期头条位置发了我一个叫《渭河五女》的中篇。我因此顺利地招了干,并顺利地上了大学。

可我爱文学的心还没到痴迷的程度,在大学里听老师的讲课,在图书馆里读书。听着读着,才知自己的浅陋,梦醒时分,自己弄了两个菜,把自己灌醉了一次,就在不去想文学了。

把牵着文学的手放下来,一放就是二十年。2005年,我又不由自主地拾起笔来,又要操练文学了。磨镰不误割麦功,二十年不碰文字,到要再去操练时,居然一点都不生疏,甚至可以说是轻驾就熟,得心应手。我是按捺不住了,心里喜悦着,就又为自己的原来羞愧了。这二十年,是我生命最为旺盛,心智最为发达的时期,而我羞愧地逃跑了。我检讨自己,后悔吗?我的检讨结果是,不后悔。不仅不后悔,甚至还欣幸二十年的逃兵生涯,极大地丰富和充盈了我的生活和思考,让我坐在书桌上,每每捉起圆润的笔尖,就像突然接通了一条神秘的大河,总有一种喷涌不息的感觉。我苦恼,我的手笔,总是跟不上我心里蹦蹦跳跳的字句速度快。

我怀疑,那蹦蹦跳跳的字句和思绪,落在纸上,为什么那么滚烫?我想那该是我把我的血作了燃料,在我的心里把我喷涌而出的文字,全部旺旺地熬煮过了,才放她们出来,落在洁白的纸面上。

从逃跑的路上再回来,我回到文学的队伍里来了,但我是胆怯过的,毕竟有了一把年纪,我怕自己操练文学时,精力不济,才智欠缺,不能操练出个小样儿来,遭人耻笑。我怯心心地操练着,却是丑媳妇不怕见公婆的,认真出嫁着自己,不敢想多有成就,能够聊以自慰就很幸福了。况且是,人长到我这个年纪,差不多脸皮又老又厚,比不上老厚的城墙,该是比得了院墙的。我不用怕人耻笑,更不用自己胆怯。

我把我交给文学了,而且不再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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