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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空树(散文)

2011-09-28吴克敬

湖南文学 2011年2期
关键词:老大娘剪纸作品空空

■吴克敬

空空树(散文)

■吴克敬

目迷神醉,面对接踵而至的剪纸,我也许只有目迷和神醉了。

捻钱钱、牛踩场、拉胡琴、哨梅笛等许多简洁的陕北民俗剪纸,署名为一个曹佃祥的农村老大娘;鹿鹤同春、老鼠吃南瓜、八挂转花、扶鹿马挂帘等许多繁复的陕北生活剪纸,署名为一个白凤兰的农村老大娘……跟着她俩的,还有胡凤莲、高全爱两位如她们一样的农村老大娘。1985年的时候,她们应中央美术学院的邀请,同赴学院的民间艺术系,不仅举办了她们的剪纸艺术展,还走向神圣的讲堂,面对数百艺术学子,给他们作了一次生动的教学表演。

老大娘们同为陕北安塞县人。

她们是安塞县的骄傲,庚寅年的春日,安塞县的坡坡梁梁上一派桃红李白,我慕名北上,来到安塞县文化馆,参观了他们县专设的剪纸艺术展,那一幅幅鲜艳多姿的剪纸作品,以她们多姿多彩的艺术形象,向我诉说创作者的心灵手巧。是的,在安塞县,一个女人完美的标准,就像唱响这里的信天游一样,“养女子,要巧的,石榴牡丹冒铰的……”曹佃祥、白凤兰、还有胡凤莲、高全爱们,用她们传奇的巧手,实现了她们对于美的追求与表达。

因为目迷,更因为神醉,我在用心地阅读着曹佃祥、白凤兰她们的剪纸艺术时,不由得想起另一个叫库淑兰的民间剪纸大娘来。

库淑兰大娘的家在黄土高原的旬邑县,与陕北的安塞县不知道隔着多少架山,隔着不知多少条水?然而再多的山,再多的水,隔不断库淑兰与曹佃祥、白凤兰她们一样的艺术情怀,她们的心是相通的,情是相通的,她们的剪纸艺术自然也就是相通的。

旬邑县属咸阳市管辖,我在上世纪90年代初的时候,在《咸阳日报》工作了几年。作为新闻工作者的我,哪里能坐在办公室里编报纸呀。我逮住空儿,就到咸阳市管辖的区县跑。旬邑远在咸阳市的最北端,是为陕北黄土沟豁地貌的延伸地区,我到那里去,翻沟爬坡,很偶然地去了他们县的赤道乡,同时又很偶然地听说了库淑兰。

正月里,二月中,我到菜园去拥葱。菜园有棵空空树,空空树,树空空,空空树里一窝蜂。蜂蜇我,我蜇蜂,蜂把我头蜇得虚腾腾。

听人给我叙说库淑兰,他们会情不自禁地念出这样一段顺口溜。顺口溜是库淑兰自己编的,她编顺口溜时,手里是剪着一幅剪纸的。她一边剪剪纸,一边念她编的顺口溜,念一句,剪几剪,最后把她顺口溜念的物事,全都形象地剪进了她的剪纸里。

北依陕北黄土高原,南临八百里关中平原的旬邑县赤道乡王村,在1920年农历的10月12日,家道渐渐兴旺起来的老库家,降生了一个哭声响亮的女娃。父母虽然希望能添一个男娃,可生下女娃后,也喜出望外,开开心心地给娃起了个“桃儿”的鲜亮名字。桃儿不是别人,就是11岁时被父母送到三原县城姑姑家,改名念书的库淑兰。库淑兰的精干伶俐,在王村是拨了尖的,吃老虎、捉迷藏是传统乡村游戏,让她玩得十分尽兴。穿上蓝士林洋布做的学生短袍,挎上绣花的书包,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读书,她依然表现得很出众,识字、书写自不待言,便是唱歌、跳舞,也是学校里的一大亮点。而且是,她对绘画和音律,有着同样超拔的悟性。后来的结果证明了她的不同一般,如我看到她的剪纸作品后所觉悟的那样,愉快的学校生活,为求知欲旺盛的库淑兰,带来了怎样的欢乐和自信:撇个火,点个灯,婆婆给你说古经;羊肉膻气牛肉顽,想吃猪肉没有钱……大姐娃,巧打扮,白绫高底赛牡丹;走桥头,过花园,瓜子磕了满河滩……一秃子害病二秃子慌,三秃子提水熬药汤……开窗窗,闭窗窗,里边坐的绣花娘……库淑兰把她美好活泼的好心情,都用她自编的顺口溜先唱出来,再剪到剪纸上去。

如果照着库淑兰的这一趋势发展下去,真不知道她会有怎样一个未来。然而事有蹊跷,库淑兰好好地上着她的学,4岁给她下了聘礼的婆家人,三番五次地到王村,逼着库淑兰的父母,把她从三原县城的学校接了回来,没过几天,就两杆黄铜唢呐吹着,一顶花轿抬着,把17岁的库淑兰抬到了婆家。

那时候的女孩子,很少读书识字的。库淑兰读了书,识了字,可她嫁的丈夫却还是个目不识丁的大老粗。特别是她那个严厉的婆婆,对看得了书,唱得了歌、画得了画的库淑兰,横看不顺眼,竖看不顺眼,以为那就不是一个好媳妇该会的东西,于是对她管束严上加严。唆使着她的鲁莽儿子,拳脚棍棒并用,直往库淑兰的身上落。这也难怪,那时候的女子,谁不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到头来向与她一样的儿媳妇实施辈辈相袭的报复。库淑兰不能反抗,她只有逆来顺受,苦苦地熬着日子,并迅速地做了几个孩子的母亲。也许是生活的苦痛太过惨烈,也许是潜伏着的艺术细胞仍在发酵,天性多情的库淑兰,无法泯灭她对美好的向往和追求。

库淑兰识得字而不能读书,库淑兰唱得了歌而不能唱……却还好,她手里有一把剪刀,那是裁剪衣裤的剪刀呢,到了库淑兰的手上,就也成了一把艺术创造的剪刀。她剪剪纸,剪的是鱼,鱼能在水中游,剪的是马,马能在原野上奔驰……总之,她剪什么,都能把什么剪活过来,仿佛她生的孩子一样,有血有肉,活蹦乱跳。乡村生活的枯燥和单调,因为一把普通的剪刀,让库淑兰于不祥和战栗的苦难日子里,获得了些微的喜悦和安慰。村上人知道库淑兰的剪纸好,逢年过节时,到她门上来,向她讨要剪纸,她是绝不吝啬的,慷慨地送给邻里亲朋,让他们拿了去,贴在他们家的窗户纸上,与他们一起分享她的美丽与火热。

剪纸就是装饰乡村生活的,可以在窗户纸上贴,难道就不能在衣裤上缝了?这个念头一起,库淑兰把裁剪衣裤剩下来的边角碎料拣起来,像她剪剪纸一样,花呀草呀,鱼呀虫呀,能剪什么剪什么,剪出来了,缀饰在衣裳裤子上,倒也平添了许多色彩和情趣。库淑兰早在2004年冬尽的日子去世了,但她的后辈儿孙保留下了她为他们缀饰了剪纸图样的衣裤,让他们逢人问起时,无不骄傲地说,他们身穿老奶奶缀饰了剪纸图样的衣裤,走到哪里,都会吸引来一串羡慕的眼睛。

我以为,大家是该羡慕的,库淑兰用碎布头剪出花样来,缀饰在儿孙的衣裤上,不就是缀饰了一种时尚吗!

库淑兰的这种时尚,不期然地撞进了旬邑县文化馆群艺干部文为群的眼里了。他感慨老人的一生太不容易,精明干练,兰心惠质,却命运多舛。前去王村拜见库淑兰,文为群别的礼物都没带,只带了一卷他从供销社买来的五色蜡光彩纸,到了库淑兰老大娘的窑院里,文为群没说多少话,只把五颜六色的蜡光纸,往老大娘的窑炕一摊,就惹得老大娘的眼睛放出异样的神采来,进而又还扑啦啦涌出一串热泪来。像文为群一样,库淑兰老大娘也不多说话,她从放置针头线脑的笸篮里捉起用了半辈辈的老剪刀,拿起五彩的蜡光纸,便不描不画地剪起来……库淑兰老大娘一直地剪着,从上午剪到了下午,从下午又剪到了天黑,她剪了光芒四射的太阳,又剪了星光灿烂的月亮……库淑兰老大娘把太阳和月亮,高高地粘贴在她居住的窑顶上,然后又剪了飞鸟和走兽,花草和鱼虫,她随剪随贴,把她居住的窑洞四壁都贴满了,还不放手她的剪刀,最后又用了一整张的大红蜡光纸,剪了一个装扮艳丽的美女,贴在她窖洞里的正墙上。

库淑兰为她的这幅剪纸,当即起了个“剪花娘子”的名字。

剪花娘子就是库淑兰,库淑兰就是剪花娘子,她的艺术人生从此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再是个幽居乡间的农村老大娘,而是一位天下少见的艺术大师。她的剪纸作品,构图大胆泼辣,造型饱满开放,色彩艳丽超俗,充分展现了我国传统民间文化艺术的独特魅力,国内的专家称誉她是活着的齐白石,国外的专家惊叹她是当代的毕加索。1992年的中国民族文化博览会,她送展的作品荣获美术大展特别奖;1994年的文化部中国民间美术展评,她送展的作品荣获展评金奖;1995年的世界妇女大会期间,中央美术学院为她举办了一次特别展;1996年3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她“民间工艺美术大师”称号;1997年,台湾的汉声杂志出版了《剪花娘子库淑兰》大型专集;同年受邀赴香港参加了中国民间传统艺术节,并作了现场表演……她的剪纸作品,先后被中国美术馆,中央美术学院等收藏,更有一大批作品漂洋过海,为欧美日本等国剪纸爱好者和博物馆所购藏。

库淑兰旋风般红透了大江南北,但在大家与她交谈时,她却只说自己是个“剪花娘子”。

剪花娘子库淑兰,受得了长期的苦难,受得了长期的寂寞,自然也受得了后来的热闹。像我前去王村采访她时,遇到了几位库淑兰的崇拜者,他们千里迢迢从京城而来,观摩和欣赏着库淑兰的剪纸作品,看出了她剪纸的一些奥妙,就要张口讨教。我在一边听着,听人说你剪的屋顶是三角形的,库淑兰笑笑地回答,我不知道啥三角形的,我看屋顶是尖的,房檐是平的,照着剪出来就是了,听人又说你剪的碗,碗口是圆的,碗底咋是平的?库淑兰还笑笑地回答,你到案上看去,哪只碗不是平放的。听人还在问,所问问题经不起库淑兰答,所答总是那么朴素、率真,我在一旁就想了,朴素率真不正是库淑兰天才般的敏感和自信吗!自然还有她的神秘,合情合理,理所当然的和无可捉摸的神秘呀。她的这种神秘,既具备了传统民间的艺术因素,又兼具了现代化的一些艺术特征,是需要我们从艺术的、美学的、民俗学的、地域文化学等诸种学科的研究和探讨。

库淑兰没有给我们研究和探讨的方法,她只聪明地给我们提供了一种现象。

我着迷于库淑兰现象,这就像聆听天书一般听她唱了那曲“空空树”的歌谣。我学着她唱,学了一遍又一遍,却怎么都学不成她唱的样子。这是难怪的,库淑兰失足了,她在1985年初春的一个晚上,好好地坐在她的窑炕上剪着她的剪纸,却神差鬼使的溜下窑炕,走到窑院里来,这个不是很大的窑院,库淑兰走动了一辈子,可以说往前走几步就是崖畔,她熟悉得像她的手一样。但在这个晚上,她昏了头似的走着,终于走出了她所熟悉的距离,跌入窑院前的五米深崖,被家人救回来,躺在窑炕昏昏迷迷睡了有40天。她的老伴叫她她不应,她的儿女叫她她不应,老伴和儿女没了奈何,从窑脑抬出棺板,请来了木匠,筹措着给她办后事了,她却人不知、鬼不觉地缓过一口气,从她久卧的窑炕上坐起来,没有喊饿,也没有喊渴,只叫嚷着让人给她拿来剪刀,取来彩纸,剪起她心里的一棵“空空树”来。

库淑兰命名为“空空树”的剪纸作品是巨大的,高达四米,宽约一米。我不知别人看了是怎么理解的,我在小心地观看后,俨然以为,“空空树”不就是剪花娘子库淑兰吗?是的,一定是她。受虐待,被欺凌的小媳妇,在她的婆家提心吊胆地讨吃了一些年月,终于因为生计问题,她说服了粗野的丈夫,带着她生养的几个孩子,离开了婆家,回到她出生的王村。原来的家庭矛盾,突然转化为一家的嘴上吃喝,她粗野的丈夫,脱胎换骨似的起了变化,夫妻俩早出晚归,努力地在土地上挖刨着,让他们夫妻的生命与脚下的黄土地产生了致命的联系。

沉重的黄土地,盘根错节的生长着库淑兰的希望,又水乳交融的复活着她的梦想。她使她的生命经历了一次残酷的死亡,死亡过后,又使她的生命展开了一次灿烂的绽放。她不能让她们的绽放没有根茎,她要使她绽放成一棵大树。这棵树于无形中生长着,幸福地享受着她心灵阳光的照耀,和她血浓于水的滋养。尽管如此,我以为库淑兰为她培植的这棵树,生长得还是很艰难的,她一定经历过狂风雷电的摧折,一定经历过雨雪霜冻的残害,如不然,她又何以不生成为一棵可以作梁作栋的参天大树,而要悲悲戚戚地生成为一棵虚虚渺渺的“空空树”。

库淑兰把她心头上培育的树贴上了文化的符号,同时又还附着了艺术的质地。

那棵阴阳兼具的“空空树”,在人形的文化构架和艺术的表现空间里,人与树合而为一,天与人合而为一。库淑兰生活在这棵“空空树”的荫凉下,作务着“空空树”,又享受着“空空树”,她把自己的情感和血脉,与“空空树”连通了起来,让我回过头来,找不见她人的时候,却能够透过她培育的“空空树”,看得见文化的库淑兰,听得见艺术的库淑兰,正通过这一奇妙的物象,为我们传递掩埋在土地深处的语言。

我收藏了库淑兰的几幅剪纸,虽然没有那纸巨幅的“空空树”,可我在展读观摩时,不止一次地问着库淑兰的剪纸:空空树……什么是空空树?

本专辑责任编辑:易清华

吴克敬专辑

日常是最好的宗教,是最好的哲学,是最好的政治。人们为什么喜欢宗教,热衷于哲学和政治,因为三者的共同处更多的是在说日常,而高雅反对的却是日常,我喜欢日常,所以我讨厌所谓的高雅,瞧不起所谓的高雅,这可能是我自称“俗人克敬”的一些认识。

Wu Ke Jing

吴克敬,1954年生于陕西省扶风县,西北大学文学硕士,现任西安市文联党组副书记、副主席,西安市作家协会主席。近年共创作小说、散文、随笔近300万字,出版了《渭河五女》《碑说》《俗人散文》《状元羊》等十三部作品集,作品多被《小说选刊》《新华文摘》《散文海外版》《读者》《散文选刊》等转载。2002年起至今,作品多次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花城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所编的优秀散文、随笔年选。《手铐上的兰花花》《七彩哈达》等作品正在拍摄电影。1989年获庄重文学奖,2008年获冰心散文奖,2009年获柳青文学奖,2010年获鲁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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