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随笔
2011-09-28■刘春
■刘 春
私人随笔
■刘 春
过去和现在的知识分子
近几日断断续续地阅读《天火》《中国大学学术讲演录》《精神历程》等书。作者和内容,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和知识分子有关。
《天火》是周实主政时期的《书屋》杂志精选,贺雄飞策划的“草原部落·名报名刊书系”之一,岳麓书社2000年2月出版。前些年刚买回来时读了几天后,就置于一隅,没有再读。我这人有些喜新厌旧,今天买了新书就让昨天买的“退役”,很多书一旦“退役”,就要好几年之后才会重新“招回”。《天火》分两册出版,这次读的是下册。王元化的《一九九三年日记》是这此阅读的意外收获。据说王元化与李慎之有“南王北李”之称,而我以前比较喜欢李慎之,李与王不和则是学界公开的秘密;再加上我喜欢朱学勤,而王与朱也决裂了,这两个因素致使我多年以来一直不读王的文章。这一次读王元化的文章,仅仅是因为该文为日记体,每篇都很短,容易入手;而且一般而言,读别人的日记有一种“偷窥”的乐趣。令我意想不到的是,读完文章后,竟然对王产生了好感。王元化先生的文笔洗练而精到,工夫似在朱学勤之上,日记中一些写景抒情的段落,十分经典;那些谈人论事的内容,也是一针见血。他在阅读香港某著名刊物上的一篇经济类重头文章之后,得出了两个结论。其中第一个是:“大陆许多作家学人虽不懂经济,却以为只凭常识即可高谈阔论,逞臆乱说。”我以为这一批评是十分正确的,类似的“作家学人”,中国实在太多。一些名家或半名家,日益滥用自己的名声,频频对自己不了解或没有深入研究的领域发言,殊不知这种行为一来会影响受众,也会沦为行家的笑柄,所谓的“贻笑大方”是也。这个时候如果这个学者说自己“卑之无身高论”,我们也没必要把它当作一种谦虚了,因为事实本就如此。
同一书里,智效民所作的《漫话张奚若》也颇有意思。这个张奚若性格既直且犟。抗战时期,张被遴选为国民参政会参政员。在一次会议上,张尖锐地批评了国民党的腐败和蒋介石的独裁。蒋面上无光,插话说:“欢迎提意见,但不要太刻薄!”张奚若闻言,便拂袖而去。下次再开会,他接到会议通知和往返路费后,当即回一电报“无政可议路费退回”,从此再没有出席国民参政会。1956年,张奚若批评对中国共产党里的个人崇拜,说:“喊万岁,这是人类文明的堕落。”1957年5月,中共要求党外人士帮助整风,毛泽东向他征询意见,他对中共给予十六字评价:“好大喜功,急功近利,鄙视既往,迷信将来”;在两个月后的一次座谈会上,他不仅“不识时务”地对上述十六个字逐句进行解释,还告诫说:“虚心一点,事情还是能办好的。”这样的言行即使放在今天,也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更何况那是1957年7月,反右运动全面展开之时。好在当时张奚若声誉甚隆,竟未受到批判,换了别人,也许就是这十六个“大逆不道”的汉字也足以让他们付出22年的代价了。
每每读到类似的往事,我都会感慨万分,当下的知识分子哪怕有张奚若一半的骨气,也算是对得起“人民的良心”几个字了。可是我们除了看到人格的集体溃败,争先恐后地追名逐利,相互讥讽,落井下石,还能看到多少当年前辈们的那种高风亮节?自然,把所有问题归咎于知识分子本身是不公平的,别的不须多说,只需想一想我们今天的言论环境和五六十年前相比究竟有多大的进步,就可窥得一斑了。
当然,时下的国内知识分子,能令人尊敬的虽然不多,但有品质的也并非没有,当代中国出版社近期出版的《精神历程》一书集中了其中的一部分。书中辑录了李银河、徐友渔、葛剑雄、崔卫平等36位学人的自述性文章,从中可看到他们经历的坎坷人生以及对生活的思考。开篇徐友渔先生的《30年中的若干记忆片段》,是本书最深刻而有文采的篇目之一,让我了解了一些历史现象以及学者成长过程中的某些重要片段,而这些片段是个人的,却无不与时代相关,于是,个人与时代就这样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血肉难分。里面的一些段落写得非常精彩——
记得是在9月9日下午,我和妻子正走在大街上,要去看一场电影(大概是关于“广交会”的纪录片,那时完全不上映故事片),突然,街头喇叭传出中央关于毛泽东逝世的“告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书”,电影院贴出停映通告,我们立即返家。一路上,看到每个人都是满脸茫然的表情。我的第一反应也是极度茫然。10年来,毛已经被塑造为神,每个人每天都要重复若干遍“万岁”和“万寿无疆”,习惯成自然,这时听到的消息,好像是发生了一件违反自然规律的事。
读到上面这段文字的最后一句,我忍不住笑出声来,想不到大学者也有文学家般的细腻与幽默。这是写1976年。在这篇文章里另有一段写的是80年代思想解禁时期的逸事,非常有趣——
我的一个师弟辈分的年轻学者在讲台上耍狂,他从包中拿出一本外文书在大家眼前晃一晃,大声喝问:“这本书你们念过没有?”然后再拿出一本,再问,几次都是“没有念过”,他于是得意地说:“那好,你们正该听我讲。”事后,我告诉他,这样做是不妥当的:“你知不知道,坐在下面的,有懂6门外语的教授?”
《精神历程》一书的副标题是“36位中国当代学人自述”,顾名思义,编者需要的是各位学者写出自己思想或人生经历的轨迹与变化,但有一些学者并未照章出牌,只以一篇随笔交差了事。相比之下,诗人沈睿的《走向女权主义》是最符合要求的。文章详细地表达了她从一个“不问世事”的女青年成为一个女权主义研究者的思想转变过程,透露了很多精彩而不为常人知的故事。比如她与其前夫、著名诗人W婚前和婚后的一些状况,与当年高呼“你不来与我同居”的女诗人伊蕾的感人交往,与有“中国叶赛宁”之称的一个著名诗人(此人是谁我猜不出来)的酒桌交锋然后不欢而散的故事,颇见性情,有小说般的可读性。不过读此文时,总觉得有些地方文字用力大了一些,比如多处写到其前夫W的“劣迹”,特别是把读大学时就欺骗了她的感情等“内幕”写出来,似乎不大“厚道”。有些事情两个人知道就行了,不必公布出来。俗话说:君子绝交,不出恶语。既然已离了婚,何必拿当年的那些事情来说事?当然,历数W的种种“劣迹”也许是因为沈女士在离婚前受到太多不公而一提笔就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我还是认为这样明显属于隐私的内容是不宜出现在一个豁达而大度的知识分子笔下的。下面这一段似乎也有些“用力过度”——
1998年,我在国内,几个所谓诗人名流正在吃饭,就顺便把我邀过去了。席间酒水杯盏之间,某位心怀莫名其妙的目的人突然说:“沈睿现在是女权主义者了!”本来是热热闹闹的吃喝玩乐突然安静下来,席间有三四位女士,看得出来她们与这些名流都有特殊关系,也都以有距离的目光看着我,好像我突然成了阶级异己。那位据说是中国的叶赛宁的诗人突然站起来,大声宣告:“女权,什么女权!女人永远不可能有权,因为她们永远得在下面。”他很得意,似乎说出了真理。这种赤裸裸的性暗示,在酒醉微醺之后,也许不是过于粗俗,但是何其太雅!我觉得悲哀,悲哀的是某些中国知识男性对女性理解的浅度,对他们自己理解的浅度,甚至对人类美好的性生活的理解的浅度!我忍不住说出了我一生最为公开的对性的观念。我平淡地说:“女人只能在下面吗?那你的性生活也太单调无聊了。”“中国的叶赛宁”或许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话,激动地拍桌子大叫:“难道女人可以在上面吗?难道可以吗?”我说:“你没听说过台湾妇女的口号吗?‘不要性骚扰,要性高潮。’”我左右环看,那席间的女性都很鄙夷地看着我。台湾女性的立场是女性的性主动权。女性不仅仅是男性的欲望对象,女性是自己身体的主人。可是面对这些无法说通的人,我离开了,觉得实在说不下去了。
在我这样一个读者看来,双方也许仅仅是因为误会。那个“叶赛宁”应该是借着酒劲开玩笑,却不料正沉迷于女权主义的沈女士当真了。接着,沈女士的话又令“叶赛宁”难以下台,两个人只好硬拧下去了。事实上,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什么群体赞成或者最不关心别人搞什么“主义”,那这个群体肯定首先是诗人群体。诗人本来就是崇尚离经叛道、喜欢新东西的,他们何必与“女权主义”作对?沈睿文章中对同席的那几位女士的描写似乎也难令人相信,那几个女士有什么必要对“女权主义”几个字畏如虎狼,竟然一听说这四个字就马上就要与人保持距离?特别是字里行间的那种似有似无的暗示,总令人感到不是滋味。当然,这仅仅是从我作为一个读者的感觉进行推衍的想象而已。
顺便提一句:上面提到的几篇文章网上都能够找到,有心的读者不妨找来读一读。
《中国大学学术讲演录》2002年卷是近来一直放在枕头边但又读得最少的书。该书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内容庞杂丰富,作者多为大家。我挑选了自己比较关注的文学和思想类文章阅读,重点关注的是格非的《〈白鲸〉的白色》和许纪霖的《自由主义民主和共和主义民主》,两文颇长,各有近2万字,都没读完。其中格非的文章是先读开头,然后读结尾,剩下的中间一小部分这两天里应该能读完。格非是我所喜欢的作家,现为清华大学文学院教授,这篇文章文笔朴素,娓娓而谈,内容也不高深艰涩,读后收益颇大。令我意外的是,除了《白鲸》的作者麦尔维尔,格非竟然还十分推崇《红字》的作者霍桑,认为霍桑直接启发了麦尔维尔。这两个作家的作品,我一本也没读过,也许以后我仍然不会去阅读。文学这东西有些奇怪,除了少数大师级杰作之外,有的时候,一个作家认为十分优秀的作品,对于另一个作家而言却不见得如此。
相比之下,许纪霖的那篇文章却极其难咽。读了两次都没读够三分之一。文章的副题是“对‘自由主义’与‘新左派’论战的反思”。按说这是我非常喜欢的话题,因为这是我2000年到2002年之间最关心的思想界问题,两派的论战给了我许多启发,并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的诗歌观念。我读不下去首先是因为我觉得作者的文笔有些拗口,其次,一篇两万字的文章写了五千字仍然在表白自己写这篇文章的目的和理论基础,这样的写法对于我这个缺乏耐心的读者不大适合。当然,我的放弃阅读,后果只能由自己担负,好在我不搞思想研究,无缘领悟这些学者的高深学问和新鲜论点,因此失去的恐怕也不会太大。
在阅读这几本书的过程中,我常常得到一种额外的乐趣——书中的不少文章都谈论到相同的人和事,文章与文章之间无形中就进行了“相互印证和相互补充”。比如《天火》一书中智效民与《精神历程》一书中邵建的文章就是如此,两位作者都谈到了胡适和陈独秀当年提倡白话文的故事,都列举了胡适致陈独秀的信以及“火烧晨报馆”事件,然后激赏和呼唤宽容的文化氛围。作为一个出生在20世纪70年代的青年,在读了胡适写于80年前的信后,我仍然忍不住激动和向往。胡适认为,他们主张提倡白话文虽然遇到的阻力很大,但应该允许别人讨论以及提出反对意见,如果连这点胸襟都没有,只允许自己的自由,却容不下异见的人,不配争自由,不配谈自由。这一见解直到今天仍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做个什么样的“劳动者”
说文学是块地,相信不会有什么反对意见,但这块地到底有多大,是三分还是三亩,或者是漫无边际,不同的人就有不同的看法了。在我的猜想中,谦逊而知道自己的能力边界的“劳动者”,有可能把自己的“领土”拓展得尽可能宽阔。我有一个农村亲戚,因为腿脚不便,不能像村里人那样种水稻,他于是包了两个山头种夏橙,同时在果树下种些豆子,结果收入远高于传统的水稻种植者。精明的作家也是如此,在文学的土地上,他们不需要像其他人一样种一大片看不到尽头的麦子,只要在有限的土地上种植出高质高产的作物,照样是大丰收。在这面,鲁迅和博尔赫斯做出了很好的示范,他们都没写过长篇小说,但谁能将他们叉出大师的队伍?然而颇有讽刺意味的是,现在中国文坛似乎只有长篇小说和影视剧本才算“成果”,想想也够滑稽的。
与那些知道自己的能力界限的作家相比,越以为自己了不起,认为只有自己写的东西才算“东西”,别人写的都是垃圾的作家,他所拥有乃至于所能目及的土地必定窄得有限。笔者不幸见识过几个眼睛长在天灵盖上的小说创作者——说他们是小说创作者是因为我并不认为他们的作品达到了与他们的狂妄同等高度——这些人有几个共同的特点,比如喜欢看影碟,特别是外国片,从中大把大把地吸收“营养”,被人揭发抄袭了就辩解说是“君子所见略同”;比如喜欢在作品里讽刺别人,或利用有限的权力打击异己,眦睚必报。现实生活中的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让他们如临大敌。他们是愤怒的,但不是为社会上的不公平而愤怒,而只是愤怒于自己的蝇头小利有可能受到冒犯。这样的作家可笑且可悲。王朔说:一个作家没必要对所有的小事都愤怒到住院的程度,你的愤怒是多大格局,你的文章就是多大格局。王朔的大部分作品我不喜欢,但这话是真理。
既然文学是一块地,写作无疑是一种劳动,而且是不必加上引号的劳动。文学无穷无尽,这块地无边无际,每一个劳动者会在土地上劳作,有的是数年,有的是一生。如同农民的耕耘会得到不同的结果一样,写作也会有几种不同的结局,有的写得其乐无穷,有的被折磨得皮包骨头,有的甚至永远倒在“田间地头”。有的人以为写作很轻松,在键盘上敲敲打打就行,中小学生接受的教育也是“写作是一种脑力劳动”。这是一大误会。写作是精神与体力的双重“消费”,有时候,所需要的体力并不见得比春种秋收少,特别是写大篇幅的作品。你的想法很多,脑子里存有丰富的题材,但是如果你没有足够的体力,你就不见得能坚持到作品结束的那一天。因为写作而累坏、累垮甚至累死的作家并不少见。路遥、邹志安等远的就别说了,我的同事光盘在2002年夏天完成了他的第三部长篇小说《王痞子的欲望》后,体重由原本120斤变成了80多斤,整一个皮包骨。有一段时间我都不大敢去上班,看到他被文学折磨得形销骨立的模样,我就反思自己走文学这条路到底对不对。好在这家伙运气不错,半年之后,那丢失的30多斤肉又被他补回来啦。
还有一种“劳动者”值得钦佩,他们不是倒在文稿前,而是为文学事业鞠躬尽瘁。十余年前为整理海子作品而劳累过度去世的《十月》编辑骆一禾,为刊物和作家的利益奔波而积劳成疾的《上海文学》主编周介人堪称表率。他们的劳动可能没有创作者表现得那么直接,却同样重要。用艾略特评价庞德的话说,他们做的是调音师的工作。没有这些出色的“调音师”,“乐手”们的演奏效果绝对大打折扣。然而并不是每个作家都有路遥那样的为文学奉献生命的勇气,一些劳动者似乎更愿意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通过各种方式让自己少花些精力而获得尽可能大的成果。他们花钱买转载,花钱买奖状,“借鉴”外国影片的情节,“参考”“借用”其他作家的作品,甚至把别人的小说直接“引用”三五万字进自己的剧本中……前几年评出来的某个文学大奖,其中一个作家据说以7万元走后门而如愿以偿。还有一个还算有点名气的大款,写了不少小说,说实话,那些小说虽还能让人读得下去,但如果说有多么优秀,那就相当勉强了。奇怪的是,几个著名的选刊时常转载他的作品。后来人们才知道,这个老板作家在小说之外“辛勤”着呢,他花钱把选刊的上上下下买通了。有作者上门“联系感情”,对于正为“搞创收”而发愁的刊物编辑而言,自然是天大的好事。好在这些选刊的老总也还没有堕落到为了钱把所有的版面让给大款的地步,他们善于在优秀与平庸的作品在数量上进行搭配,即尽量保持每一期刊物选一些真正的佳作,以维持刊物的总体质量。这种做法表面上与劳动无关,实际上也是“劳动”——当然,这种劳动更形象的说法是“活动”。我们不必为那些走后门的“劳动者”而过于愤怒,时间是公平的,泥沙永远是泥沙,不会因为与金子摆在一起而变为金子。劣作从被写出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它是劣作,即使它被无数次地转载或者获奖。
更大胆而可恨的是另一种“劳动者”,他们身居高位,自己不去体验生活、思考生活,却要坐享其成。比如那些暗示下属为自己写论文发表的领导,比如近日被指抄袭的两个著名作家。把别人作品中的“张健华”改成“李建华”,把别人的“小泥鳅”改为“小滑头”,好像就成了自己的“新作”了;甚至直接“引用”别人的数万字,被人告上法庭后还为自己喊冤,其实他们到底冤不冤,明眼人一看便知。可恨的是这某些身居高位者非常聪明,他们往往打着“帮忙”、“扶持新人”的美妙借口来侵犯别人权利;或者早有准备,在“借鉴”前跟有关部门签合同说明自己不负法律责任,被人告上法庭后便把这团烂泥留给有关部门。其实从另一个角度看,他们也太不聪明了,无论是谁,要想不劳而获,想占用别人的成果让自己“事半功倍”占便宜,这样的“劳动者”,即使在法律上没有受到惩罚,也逃不过道德的谴责。
近日无事,读旧书,读到沈从文在“文革”期间写的一份检讨书。在检讨书里,沈从文说,自己三十年中写了几十本坏小说,在旧社会起过一定的有害作用,对于促进新社会的产生,无丝毫贡献可言。经过长期学习,几乎每年都要写“自我检查”。自己用“补过赎罪”心情在历史博物馆的陈列室和库房转了整十年,希望“上面”能开恩,让自己做一些古书画鉴别工作用以赎罪……作家写检讨算不算劳动呢?依我看应该算,这份长达6000字的检讨书无疑花费了作家的体力,更多的是脑力——还有什么能比让一个文学大师全面否定自己的创作更为残酷的事情呢?我不懂历史,不知道“上面”是否最终答应了这个落魄文人的请求,但我知道沈从文写检讨时必定是心力交瘁,不胜疲惫。就连我这个读者,读完这些文字后,也是全身软沓沓的,像挑着千斤重担一般。
谁比谁更“垃圾”
十余年来,我收到过很多作家自费出版的作品集,内容主要集中在诗歌和理论著作方面,以及少量的先锋小说。这些作品集有的是与出版社“合作”出版,有的在新闻出版管理部门申请了内部准印号,还有一些和时下常见的“民间刊物”一样,省略了所有手续。圈内人习惯于将后两种出版物称作“自印书”。自然,严格地说,没有申请到准印号的那一种“自印书”不被允许的,但也许是出于对文学创作的支持和对作家的尊敬,只要作品内容在法律允许的范围之内,很多地方的新闻出版管理部门对这种印数有限、“仅供内部交流”的小册子相当宽容。
除了在出版手续上的区别,自印的作品集与公开出版的图书还有制作质量上的差别。众所周知,对于公开出版物的印刷质量,国家有一定的衡量标准,而“自印书”则可以马虎一些。在我收到的自印图书中,制作粗糙者多而精美者极少,印数一般是数册到数十册,与正规出版物动千上万册的印数有天渊之别。据说十多年前,四川诗人翟永明曾表达过这样的意思:如果她有机会正式出版诗集,就只印两册,一册留给自己,另一册“献给无限的少数人”。从翟永明后来所出版的诗集的印数看来,她也只是开开玩笑而已。
可以把“自印书”的流行看作是当今纯文学作品出版状况的缩影。除了那些“著名作家”和能够通过各种方式缴纳出版经费者,经济状况较差的普通作家要出版一部作品集简直难如登天。那么,在既希望自己的作品能被更多的朋友系统地阅读,却没有足够的钱财与出版社“合作出版”的情况下,到新闻出版局办个准印号,甚至直接找一家小厂悄悄印刷未尝不是一个解方决法。
2001年冬天,《诗歌月刊》举办的金华诗会上,浙江诗人沈娟蕾给我送了一本她的诗集《冬天的品质》。全书68个页码,极其简陋,先是电脑打字,然后复印并用白线手工装订。按照书末“版权页”的介绍,这本诗集“首印”7册,“第二次印刷”12册,共19册。这是我最钟爱的个人诗集之一,一连几年,都摆放在书架的最醒目处。从它极少的印数,我们可以看得出作者是如何的自珍与自爱——因为少,所以不可能漫天散发而只赠送给值得赠送的人。我想,每一个获赠此书的诗人都不会轻视这一份信任。
花费那么多口舌对“自印书”津津乐道并不表明我对正规出版持排斥态度。如果作品有出版社主动愿意出版,自然是最大的好事;如果作品具有一定的质量,作者的经济状况尚能承担出版费用,那么,找出版社“合作出版”也未尝不可。然而,有的人总觉得合作出书是丢面子的事情,他们宁愿悄悄地找一家印刷厂印个几十本送朋友,也不愿意找出版社,尽管他们不缺钱。这些作家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的确,有不少人对自费出书者怀有偏见,他们认为自费出书是名利心作祟,需要自费出版的书是垃圾。其实,随着经济状况的改善和纯文学作品的日益边缘化,自费出书已越来越为人们所习惯。解放前,许多著名作家的著作就是自费出版的。在西方国家,作者自付出版印刷经费更是屡见不鲜。所以,不排除某些人为了达到某种庸俗目的而掏钱出书,但也应该看到,还有一些人自费出书并没有那么直接的目的,他们出书仅仅是为了圆作家梦,让自己的生活更有意义而已。
在某些占有“地利”和“人和”的作家眼里,一本书值不值得出版,“能否挣钱”是唯一的标准。其实,书在本质上是精神的,不能以“元”为单位衡量。挣钱多少充其量只是标准之一,更重要的标准是作品的艺术价值和对精神的净化程度。《少女之心》如果能够出版,也许能为出版社带来百万收入,可是这就能证明它是一本好书了吗?假如我们用海明威的高度来衡量,中国的大小作家基本上都是一个档次;而在金庸的财富面前,内地大多数“著名作家”都还没脱贫。既然如此,取笑别人出书不挣钱反而要垫钱进去的人,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再说,人家出书花的是自己挣来的钱,也没有妨碍有“门路”的人正常出书,即使把那一千册样书堆在床底或当废纸卖,也要比那些以权谋私,损公肥私者要强吧!现在有的人,或利用自己的职权给出版社领导施压,或与出版社领导搞利益交换来出书,或干脆打着一些冠冕堂皇的幌子,公款私用,供自己和几个“弟兄”出版垃圾文字。这种书可以说是世界上最肮脏的书。
从内容上而言,自印书和自费出版的图书与公费出版的图书并无先天的优劣,公费出版物中有大量垃圾,自印和自费的作品集中也不乏金子。一本书需要自费,有时候是因为出版社的惟利是图的心理和社会阅读潮流的逼迫。在阅读越来越功利,人们宁愿看电视也不愿读原著、重物质而轻精神的年代,以自费和公费来衡量一本书的质量的做法亦相当偏颇。卡夫卡在生前碌碌无名,发表不了作品;凡高生前画没卖掉几幅,甚至连妓女都对他敬而远之,但多年以后,他们的作品震动了全世界。这正好印证了“英雄不问出身”这句话的正确。因此,拿自费出书的人来调侃,甚至嘲讽,不仅不厚道,也没道理。不知道是否还存在宁愿自印而不愿意将自己的作品公开出版的作家,鉴于“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出版方式盛行于出版界,我相信一定有这样的值得我们尊敬的人。
近日读报,一个依靠裙带关系而出过几本小随笔集的老作家建议有关部门控制“自费出书”,理由是自费出的书是垃圾,既弘扬不了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文化,也不能向读者传播知识或陶冶读者的情操。这一招实在太绝,不仅断了自费出版的前路,那些自印的作品集更是不消说了。且不说控制自费出书是否合法合理(据有关报道,自费出书是法律允许的),单说他的理由就荒谬异常。为什么凡事都得往“民族”、“传统文化”那么大的方向靠呢?弘扬不了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文化,不能向读者传播知识或陶冶读者的情操,那么我陶冶自己的情操总可以吧?而且我也不妨碍你公费出书或买其他书来“陶冶情操”啊。再说,也不是所有公费出版的图书都能“弘扬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文化,向读者传播知识或陶冶读者的情操”吧。据我所知,至少在诗歌界,最受欢迎的正好不是正规诗歌刊物,而是诗人内部印行的“民刊”。相对于那些生机勃勃的自印书刊,不少公费出版的书可以扔进垃圾桶。
对你的沉默感恩戴德
关于先锋文学状况,有一种似乎已经十分普遍且深入人心的意见,那就是那些先锋的、探索性的作品不行了,没人读了,即使读也读不懂;写先锋文学没前途,作家都是神经有问题的人,不合时宜的人,文学是死是活与“我们老百姓”无关……总之,每个人都有不满意的理由。在这里,我不想列举事实来证明这些论点的正确性,也不想指出其哗众取宠或夸大其辞之处,毕竟,希望通过一篇短文来改变根深蒂固的观念几乎是不可能的。我只想对一种现象发表看法——阅读探索性的文学作品是需要准备的,先锋文学不是琼瑶的小说,不是《读者》上时常刊登的“人生哲理”,作者想告诉你的不可能让你在字面上轻松地得到,你想得到阅读快感,需要你付出脑力。
造成“难懂”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不能轻易地归咎于作者和读者任何一方。一文章要被理解,与作者和读者双方的才情、悟性、生活阅历等因素密切相关。我们不妨先来看看“读者”可能存在的问题。有的文章,作者认为已经写得够简单,而读者仍然满头雾水,这也许是因为读者的理解力与作者的创造力未能达成和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和对生活独特的感悟,不同的生活感悟渗入到作品中,往往体现出一定的个人性和隐私性,如果读者不熟悉作者的生活,或者缺乏想象力,对作品的理解就不可能深刻。先锋文学难懂与读者的悟性也有一定的关系。人的才智有高下之分,在一首充满玄机的诗歌面前,智商平平的读者只能一管窥豹或盲人摸象。在2002年5月,从合肥开往黄山的汽车上,作家梁小斌说过这么一件事:有的人——特别是某些摄影家——往往喜欢拍摄流水中的石头。那石头在湍急的流水中巍然屹立,纹丝不动,像是人们心目中的英雄,于是摄影家把这些照片取标题为“中流砥柱”、“一夫当关”什么的。然而,仅仅一个雨夜之后,人们惊奇地发现,“英雄”消失了。冥冥中永远存在着一种神秘的力量,你以为某些东西代表着永恒,实际上并非如此。相对于那些领先于读者理解能力的作品,大多数读者是故事里的摄影家,只看到表层而无法领悟更深层次的涵义。如此,不理解和误读也就在所难免了。
对文学作品理解的深浅还与读者的文艺视野和知识层次有关。当今文坛一个最普遍的现象是,越是资质平平的读者批评起作家来就越是振振有辞,好像真理在握,真是无知者无畏。文学素养过于低劣的读者,如何会“看得上”那些本来句需要一定的阅读基础的文学作品?难道能指望一个终日花天酒地的少年能够认同福克纳?我曾经就电影《卡萨布兰卡》写过一首同题短诗,当这首诗被转贴到“榕树下”网络论坛时,一个网友质问道:“卡萨布兰卡是什么东西?为什么用这么拗口的题目?”紧接着就有人自作聪明地解释道:“卡萨布兰卡是一个女孩的名字!”为了消除误解,我花了将近一个小时向他们复述剧情,并顺便告知他们,这部影片是获得过奥斯卡奖的名片,数十年来在世界各地长影不衰……可见,要理解一篇文学作品,一些必要的知识储备是需要的。《在北大课堂读诗》中有一首张枣的《边缘》,如果一个读者连“边缘”的本义和内在指向都毫无感觉,他面对这首诗时,如何不会一脸茫然?
在阅读的过程中,我们还常常发现这样的例子:某些写作多年的作家或评论家,却无法理解青年作家的作品。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臧克家先生前些年发出的“写了一辈子诗,倒读不懂诗歌了”的感叹,以及曾经作为“朦胧诗”的理论旗手的谢冕先生被批评为没有能力对“第三代”诗歌及以后的诗歌写作发言。按理说,这些读者——而且是高素质的读者——有学识、有悟性、有经验,理解一篇比较前卫的作品不应该成为难题,这又是为什么呢?事情自然另有缘由。事实上,上文言及的只是传统的文学作品阅读方式,比如面对一篇文章,非得找出“大意”,归纳“中心思想”。而对于某些作品而言,除了可以遵循传统的写作和解读方式,还另有窍门。北大学者臧棣的在其文论《聆听边缘》里有一段话发人深省——
“现代诗歌所以让人感到困惑,感到难懂,感到晦涩难解,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人们很少考虑到现代诗歌写作的性质所做的调整。现代诗歌,至少是相当一部分的现代诗歌,它们写作的目的不是要最终在诗歌中呈示某种明确的思想、主题、观念、意义,也就是说,现代诗歌在很大程度上避免对读者进行情感和思想上的启蒙,甚至更糟糕的,以某种身份优势(如古典诗人的典型身份:预言家,先知,导师,先行者,真理的使者)对读者进行说教。这不是说,现代诗歌刻意回避对意义或真理的探索,而是说,现代诗歌意识到了这种探索在现代世界所遭遇的复杂情形。由于有这种自我意识,现代诗歌在探索意义或真理的显现的时候,它最基本的方式不是要展现一个完美的结论,而是如保罗·克利所说的,现代诗歌也想把诗歌的思维过程也放进一首诗最终的审美形态。”
诗歌如此,小说、散文作品亦如此。因此,在对先锋文学发出“晦涩”、“难懂”、“头痛”的责难之前,对自己的阅读方式进行反思和调整是必需的,正如洪子诚先生所言:“在诗与读者的关系上,固然需要重点检讨诗的写作状况和问题,但‘读者’并非就永远占有天然的优越地位。他们也需要调整自己的阅读态度,了解诗歌变化的依据及其合理性。”(《在北大课堂读诗》序言)如果这一类读者能够适时地调整视角,更新观念,重新跟上“队伍”或会成为可能。然而,想要那些观念老旧的作家和评论家“读懂”并且认同更新的表达方式和所表达的内容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除了作家本身固有的倔强,还有知识更新的困难也会使他们有心无力。于是,“读不懂”成了一个永恒的话题。
按说,读不懂文学作品,要么就虚心向人请教,要么就保持沉默,既不莽撞,还可以藏拙,不露丑,也不失为一种好的方法,可悲的是,一些习惯了小故事小噱头的读者无法容忍竟然还有让自己茫然不知所以的事物的存在,他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和愚弄,要挽回面子——尽管没有任何人认为那是丢面子——于是,他开口了:这是什么东西啊,洋不洋土不土的,简直是垃圾(而事实上,说先锋文学是狗屎更符合某些论者的风格)!他还会举例说,某篇文章中的一句“幸福太巨大了,我背不动”,这不是废话吗?幸福是一种感觉,又不是什么具体的事物,怎么能够背呢?然后他得意洋洋地咧嘴大笑,自以为掐住了别人的“七寸”。更恐怖的是,他会在所有可能谈论“文学”的场合添油加醋,煞有介事地把自己的“读后感”转告给他的同事、下属或朋友。可以想象,肯定会有一些无论智商还是性情都与此人相似的人,他们乐于充当先知和“真理传播机”。很快,“先锋文学不行了”的说法四处弥漫。这是当前社会最普遍最可悲的事情之一,也是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的我最讨厌的问题。
对先锋文学最致命的打击来自作家本身。文学作为一种艺术,它和其它艺术门类一样,在不断地变化着,从“写什么”到“怎么写”都没有固定的内容和模式。遗憾的是,别说普通读者,即使是很多作家也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他们常常拿数十年前甚至数千年前的文学形式和内容来要求更年轻的作家,所得到的结论自然是南辕北辙。一次笔会上,一个曾经写过几篇散文的“著名作家”在发言中自始至终对青年作家的探索——其实在同龄人看来也算不上探索,只不过在作品中运用了几个技巧而已——横加指责。如果说他的指责说得对路,言之有物还没什么,遗憾的是此老的每一句话都是空泛无味,拿三十年前的艺术观念来套当今的艺术创作。在座者面面相觑,又不好意思将其轰下来,只好不停地鼓掌。发言者显然误解了人们的掌声,于是他说得更起劲……
当然,假如读者具备了阅读理解一篇文章的各种条件,却仍然发现它难以卒读,作者就难逃其咎——是表达技巧不到位导致弄巧成拙,或是干脆就是胡描乱写,连自己也不知所云。对于技巧和内涵的关系,有论者作过比喻:内涵如同捉迷藏中藏起来的那个人——我们姑且称其为“藏者”,技巧就是寻找藏者的过程和方式。如果藏者隐藏得太深,寻找过于艰难,或者藏得太简单,太容易找到,都会使游戏丧失乐趣,而如果藏者自顾自地破坏游戏规则,根本就不在规定的范围内躲藏,而是悄悄溜回家吃中午饭或睡大觉,让不知情的寻者徒然寻找,游戏已失去了意义。对文学作品的阅读也是如此,如果作家运用的技巧过于复杂,内涵藏得太深,这个时候,读者抱怨“读不懂”是理所当然;如果作家写得太直接,作品内涵太容易理解,作家被指责为“浅薄”也是“罪有应得”。在当今文坛,有的文章不是依靠技巧来掩饰内涵,而仅仅是依靠大量陌生的外国人名、地名、典故来加深难度,这样的“文学”已距离垃圾不远了;更为拙劣的是,如果作家对生活没半分感悟,只是为了玩文字游戏,连自己都不知道写的是什么,这种“皇帝的新衣”只能瞒骗一时,时运不会长久。可笑的是,这样的作家和作品,新时期以来从来就没有缺乏过,甚至“吓唬”过不少刊物的编辑——不是曾经出现过写得越难懂就越容易发表的那么一段时间吗?好在故弄玄虚的结果,除了最终证明自己是一个庸俗的垃圾制造者之外,别无其他。
一言以蔽之,先锋文学本身也必定包含着许多不成熟的东西,有的是作家本身的素养问题,有的是技巧处理问题,有的是内涵的深浅问题。作家与其他行当的从业者一样,会犯各种各样生活错误和写作失误。对错误的批评是必须的,而作为一个读者,你可以无视于文学的进步,可以不关心文学,远离文学,远离作家,只要你保持沉默,不要不懂装懂,无原则地散布“文学死亡论”,我想,作家们对你已经是感恩戴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