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田爱民
2011-09-28阳明明
■阳明明
有关田爱民
■阳明明
1、长头发的努力嘎巴
在我最初的关于田爱民的记忆里,是跟一本杂志紧密联系在一起的。那是我在大学时代最喜爱的杂志之一,从而很容易对一个编辑古怪的名字产生兴趣。努力嘎巴,光凭字面印象,我对此人是蒙古裔深信不疑。直到临近毕业,在作家于怀岸的介绍下,我竟然和努力嘎巴见了面,也终于开始了解关于他本人的点滴。
在春日暖暖而微微发黄的阳光中,努力嘎巴站在教学楼前面的大树下,单薄、清瘦,远远地对我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黄毛学生伸出手来。走近身,我才发现他留着长发。头发不算多,披肩长,依稀还记得是橘黄色。瞬间给人以新潮之感。握手问好后,他就不怎么说话了,站在校园的树荫下东张西望,颇有曲高和寡的意味。随后,为了配合于怀岸的新书宣传,他在教室里给学生们讲了不到十分钟的文学。我在教室门口静静听着,他那中气十足的声音以及当时我笃信的民间式表达让我如痴如醉,有如聆听神谕。
到那时我才知道田爱民是地地道道的湘西人,努力嘎巴只是他的笔名。此外,我还惊奇地知道了,他曾在我所读大学的隔壁湘西电大就读过。更为巧合的是,他不仅是于怀岸的高中同学,还是我的一位老师的师大同学。现在看来,不能不说这不仅仅是一种巧合,更是一种机缘。想想,正是这种机缘,让我对湘西的地域认同感有了迅速的飞升。也正是因为浓厚的认同感,注定了从那以后,我将和湘西结下不解的情缘。
那天下午,我们一起喝酒,席间有领导也有教授。酒杯摆在田爱民面前,却没见他敬过酒。有人碰杯他就笑着举杯,然后一饮而尽。在酒的作用下,田爱民面色酡红,开始绘声绘色地谈起自己回乡后承包山野,修筑城堡的打算,神情之中莫不显示出一种自得自乐的幸福感。
2、想象的王国
田爱民家乡永顺县,古时是湘西土司王城池老司城所在地。从省城杂志社回到家乡后,田爱民想象着买一座山头,搞一个人居工程,修建一座城堡。几年来,田爱民一直在不断完善他的计划,城堡的性质在想象中先后变化,最后定性于生活基地。
在他的影响下,我也常幻想:在田爱民的村庄里,文人墨客们各住一间小屋,阳光大好时分,村长田爱民组织大伙在村中坪场就坐,讨论村内外一切事务,谈论中村长向众人透露一条政务信息,即将在村前开凿一条河流,引进猛洞河之水,以供夏天消暑……
关于城堡的计划还在继续,尚不能实施。不能实施的原因,多半是由于想象过于稀奇,难以完美表现于形式。田爱民的想象有多奇特,谁也说不好,若要将他的想象付诸现实,非得等天时地利人和面面俱到不可。不过,在人事上如此,在写作上就简单得多。
和他想象的城堡不一样,在他小说的世界里,他是真正的君主。这其实才是最能让田爱民心醉的——想象的王国。在这个王国里,他统治着一群只有一部分人方能领悟的符号,这些符号长着普通文字的模样,开口说的却不是普通话。是什么话?仔细读过田爱民作品的人,自然有着属于自己的回答。
田爱民的小说,无论长短,无处不溢出语言的爆炸,想象的曲奇,组织的健全以及世界观的深邃。有欣赏能力的人读他,莫不称赞他为天才;没有欣赏能力的人,看着他那长长短短的句子,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最后只得以“难懂”之类来概括。其实,无论是天才之誉,还是晦涩的诘难,都不足以概括田爱民的小说。田爱民的小说是先锋的,甚至可以说是超前的,所以被指是“难懂”的,或“不是小说”的,的确情有可原,但它们的价值却是不容忽视的。正如拉美作家卡彭铁尔所说:当小说不再像小说的时候,那就可能成为伟大的作品……我们的时代任何一部伟大的小说都是让读者惊讶“这不是小说”开始的。
若要给田爱民的小说一个所谓“伟大”的评介,恐怕只得等时间的渐渐渗透和浸淫。就目前而言,把那些小说一篇一篇读过去,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它的作者并非普通意义上的作家。作家写出优秀的作品,给世人以美感、以道德的力量、以教化的作用,文之常道,不足为奇。在此之外,还存在另外一些作家,他们的文气直接传输给写作者们,给他们以启迪、以明了、以力量。二者作用各异,但后者显然比前者更具有原始的创造力和穿透力。田爱民无疑属于后者。
然而,在时下的风气里,存在着一种数典忘祖的现象。寒冷的世界上,有一人拿出打火石,给三人点燃火把,三人给众人带去了温暖,众人在感激三人的同时,又极易遗忘拿出打火石的那个人。真是咄咄怪事!然而,田爱民果真是被遗忘的那个人么?自然不是的。对于三人而言,他依然是火种。在众人而言,理解与否,对田爱民自己来说,都无所谓了。
3、聆听的导演
田爱民为什么要拍电影?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起初有很多答案,譬如为了好玩(他本人也曾多次这么表述过),譬如为了打一场翻身仗。然而不管怎么说,田爱民拍电影这件事无疑是一个悲剧,一个当代中国,尤其是上个世纪80年代以来社会转型而导致的文学艺术市场化的悲剧。像田爱民这么一个小说家,十足的牛逼,却没有得到五分的认可,想转型拍电影,也算是对文字困顿的一种救赎的尝试。
此事的确也曾让我欷嘘过很长一段时间,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后来我的看法又发生了细微的变化。电影《姑妈在茶城》制作完毕后,田爱民宣布若干年内不再写作文学作品,亦不再拍片。他的这个举动触动了我,立即让我豁然开朗起来。其实,田爱民拍电影,是对当下文学大环境的失望,或说厌恶。在到处充斥着泥沙的当下文学背景下,一个真正的小说家开始丢弃自己手里的笔,转而拿起了摄影机。而促使这一切的原因,并非作家江郎才尽,而是被当前文学的机制以及每况愈下的世风缴了械。这是何其讽刺的现象。
记得电影剧本写成后,田爱民拿出来和朋友们讨论。那是一个下午,在湘西作家黄石松家里,田耳也在,我们几个人拿着剧本看了半天,竟然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我们都说,这不是剧本,而是一部优秀的小说。田爱民呵呵一笑,说,它就是一部电影。不仅是写剧本,就是拍摄过程,自始至终他用的都是小说的手法。一个真正的小说家,永远是逃离不了写作的宿命的。
在拍摄过程中,田爱民要求苛刻,每一场都反复调整。奇怪的是,作为导演的田爱民,在电影拍摄过程中多半不用眼睛观看演员的表演,而是侧耳倾听演员的对白,眼睛微闭。虽然我到拍摄现场的次数不多,但每次都看见他以聆听的方式进行导演。我想,田爱民不仅仅是在留意演员的对白,更是在聆听人物灵魂的独白。那些人物都是他笔下的灵魂,对田爱民而言,聆听他们就等于聆听生命的呐喊。
他仍在捕捉灵魂深处的回音,即使知道前进意味着更深的黑暗,但也如飞蛾扑火般毫不顾忌,所以在宣布不写文学作品后的一年,突然亮出了十八万字的长篇处女作《丑闻录》。
4、山刻攸的父亲
田爱民之所以有那么巨大的勇气,孤注一掷地决定拍电影,恐怕与他女儿的出生有很大的关系吧。初为人父的他觉得浑身充满了幸福的力量。在他的博客中,可以看到女儿即将出生时,他写的一封信。田爱民第一次真正以“老子”的身份发表的第一份申明。那时候的他,是多么的“孤傲”啊,虽然负了不少的债,但依然由于女儿的来到而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田爱民女儿出生后,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起名字,小名唤作珠珠,应是猪猪的谐音,以祈孩子能健康成长,也有掌上明珠之含义。珠珠有三个酒窝,她的老子田爱民只有两个,这是田爱民在自己博客上写的,平时我竟没有发现。珠珠有时感冒,田爱民抱着女儿上医院,似乎抱着一个巨大而确切的真理。
为给珠珠起名字,田爱民颇费脑筋,和他妻子磋商过数次。最终他说服了妻子,如愿以偿地给女儿取名曰“田山刻攸”。山刻攸也有英文名,她老子田爱民早就给她起好了的,曰:“Thank You·Tian”。田爱民是擅长起小说名的,诸如《成员国》《1828线上的夏日午宴》《给皇帝带封信》《永不绝望的天狼星》等等,无一不让人瞠目结舌,暗羡不已;所以他给自己最重要最伟大的作品——女儿,起了个最了不起的名字,也就不足为奇了。
这是一对奇特的父女。在田山刻攸的字典里,从来都没有“爸爸”两个字。所有常人用“爸爸”二字称谓的人,她均以“田爱民”替代。当山刻攸还在咿呀学语时,我第一次从她口中听见“田爱民”三个字时,的确有种异样的震撼。那种甜蜜是十万个“爸爸”不能比拟的。难怪乎,有一种说法是女儿都是父亲前世的情人。
曾经有一段时间,田爱民在偏远的乡村学校支教,常常久不能回家看望女儿。等有时间回到吉首的家中,山刻攸会跟他闹点小脾气。她不搭理他,对田爱民的逗趣表现出一副冷脸,真是像极了恋爱中的人了。夜晚来临,山刻攸环顾室内,对日夜陪伴着她的妈妈说,怎么家里多了一个外人?然后她又指着她老子说,田爱民啊,你快点出去,我们要睡觉啦。
5、忘我的鼓手
田爱民能打鼓,但一直是一个传说。平常,他甚至都不谈关于鼓的话题。在他家,的确有一根雅马哈鼓棍,不过那是山刻攸的玩具。今年清明,远在北京的颜家文老师回了一趟家乡,田爱民叫上我前去拜见。颜老师对田爱民赞赏有加,尤其是他打鼓的经历,逢人必说。这个消息让传说更是平添了一份十足的神秘。
一次巧合,和田爱民去了一次凤凰,才终于见识到了他作为鼓手的身手。
午后阴沉的天气里,田爱民走在前面,带我走进一个叫着“篱笆·女人河”的酒吧内。二哥,二哥,酒吧内人,戴眼镜的和没戴眼镜的都站起来向他致意——呵呵,呵呵,还是标准的田爱民式的微笑,柔和、谦逊、高深莫测。我们坐在木椅上,喝着茶,白天生意淡薄,酒吧内有些冷清,相应地我们的话语也很少。寂寞的电子鼓显得心事重重,田爱民终于忍耐不住了,跑去拿起了鼓棍。
酒吧鼓手立即凑上来,为二哥调试音量。其实那天音量一直没有放开,甚至听起来都好似没有开音响,但是田爱民一坐上去,手脚并用舞动起来,节拍就立即如雨点似的掉落了下来,坠入清脆的银盘之中。酒吧鼓手有点肥,从样子看,是个不拘一格之人,但在田爱民打鼓的整个过程,他就如一个小学生模样笔直站在身旁,其神态简直是卑微的,脚掌随着节奏弹动。
田爱民打鼓完全是忘我的。节奏跃动,田爱民的面部表情之生动,神情之陶醉,是我和他认识以来从未见识过的,甚至可以说有点夸张。在音乐和鼓手的双重渲染下,虽然不通乐律,坐在对面观看的我竟然产生了羞涩之情,犹如情窦初开的少年第一次见识到真正的女人。现在想起来,那种莫名的不可名状的感触,真是一种佛家所谓的“欢喜”了。
我相信,田爱民在打鼓时的忘我,完全是因为他沉浸在这种“欢喜”之中。不仅如此,在写小说、拍电影,在他热爱的生活上,田爱民莫不有着一副忘我的架势。真所谓“大我无形”,田爱民在眼下这个小世界里把“小我”击碎,变成一缕缕的游丝,将之在另一个宽阔得多的世界里充斥到每一个角落,每一颗细胞,从而完成了真正的“大我”。
6、短头发的厨师
来我家吃饭吧,今天有好吃的农家菜。这是田爱民常对人说的话。
隔三差五地,我就会这样被邀请到他家,吃一顿美味,喝一两小酒,说一通胡话,从而得以一次全身心的放松。
每次去田爱民家,一进门他必定在厨房准备菜肴。我就走到厨房,站在他身后,开始和他谈天说地。这个时候他注意力不在说话上,话比较少。田爱民切菜、炒菜、炖煮,架势都是相当专业的,甚至面部表情都是肃穆有加。这和他写小说时的表情恐怕是一致的,所以他做的菜如他写的小说那般可口。每次来客,吃过他做的菜,无不极力称赞的。他妻子常常开玩笑说,让我一个星期多去几次他家,于是就可以多享用几次上好的饭菜了。
我们都不胜酒力,极易红脸,喝一两就已飘飘然了,但我们每次在他家吃饭都会喝一点。一喝酒,话匣子也就打开了。谈论的事,从文学到厨艺,从宇宙到骨头,简直无所不及。
这个时候,那些对文学的悲观,对世俗的愤慨,对生活的嗟叹,都显得无足轻重,似乎我们已经牢牢抓住了世界,手握真理,掌控寰宇。每到此时,我就会想起第一次和田爱民喝酒时,他无限美好地畅谈自己占山筑城的计划。借助着朦胧的酒意,有那么一刻我真觉得那一方长桌就是田爱民想象中的城堡,我们的酒话也就是那村中坪场的畅谈。
从和田爱民认识到现在,时间在持续流逝。田爱民剪去了长发,拍了电影,写了长篇,如今又在开始新的长篇。时间让一个短头发的厨师呈现在我眼前,他的厨艺在时间面前从不谦逊。然而我还总觉得,除此之外时间并没有给我们多少教益,至少它真正的课程尚未宣布开始。这课程一旦启动,属于田爱民的那一章,不定哪天就会翻开,就好像他的厨艺一样,以无须谦逊之态呈现在众人面前。到那时,我们只能怀着谦卑的心,领略时间给我们上的一堂生动的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