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柯小说选
2011-09-28修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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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乐跳槽
伯乐跳槽到秦穆公农工商联合发展集团以前,是在楚国上班的。跳槽的原因,据他自己说,是楚国“压制人才,不尊重知识,疾贤妒能,风气败坏……我好比栏中马有腿难跑。”
而据楚国方面提供的资料,情况是这样的:伯乐在楚国担任相马工作期间,楚王要求他找一匹千里马来,伯乐带了一大帮随员,到处警车开道,不仅餐饮住宿规格高,生活腐化堕落,还大量收受地方官吏贵重礼品,明显加重了地方和中央财政负担。一趟找马工作,伯乐把全楚国的十停走完了七八停,返程途中才买了官道上拉盐的一匹瘦马带回交差。因那匹马实在太瘦,曾被周围大多数同志怀疑为驴,并批评伯乐指驴为马。楚王见他任务完成得不好,严加申饬,伯乐不仅多方寻找借口搪塞,而且在干部群众中广泛散布不满言论,损害领导干部形象。鉴于那匹瘦马在工作人员精心喂养和楚王亲自栽培调教后已经成长为真正的千里马,在牵车拉磨工作中能独当一面,不予追究伯乐浪费国家资财的责任,免去伯乐御用相马师的职务,着其在牲口市场做他的老本行马牙子,以观后效……
“马牙子”的正式称呼是“牲口买卖经纪人”,群众嫌叫着麻烦,直呼“牲口牙子”,按专业划分,又能细化为“马牙子”“牛牙子”“驴牙子”等等。各专业“牙子”在牲口市场上摸马的牙齿,捏牛的脊背,看驴的毛片,干的是类似“鉴宝”的勾当,和中央电视台名主持人罗晰月基本是一个工作性质。近年来该行业又有新发展,一部分“牙子”开发出了给老马磨牙,给黄牛锔油丰乳冒充奶牛的工作。一招鲜,吃遍天,据说干这行收入颇丰。据调查,小学生在作文《我的理想》中列出的前三位理想职业里就有“牙子”(或“鉴宝”),另两个是“歌星”和“大官”。其风光程度可想而知。
按说伯乐重做“马牙子”乃是轻车熟路,楚王惩前毖后,指给他的乃是一条光明之路,但伯乐坚称他把名誉看得比自家眼珠子还重要,降级撤职极端伤害了他的自尊,因此干脆连“马牙子”也不干,直接投奔了秦穆公。因为他在楚王公司里好歹担任的是高级职务,掌握着部分公司核心机密,如楚王的智商其实介于八十至六十之间啦,楚王的某后妃和楚相某某关系暧昧啦,楚王拖欠农民工工资不给说是没钱,其实他连牲口棚里拉垫圈土都要求用高薪聘请的千里马和百里驴啦等等,所以穆公格外重视,亲自出面请他吃了顿饭,在一家大洗浴宫里洗着澡就给了他个“监军少宰”的职务,要求他多发现千里马和百里驴,把秦穆公集团的大牲口养殖业捣饬出一个全新的局面来。
伯乐属于高级技术人员,原是在楚王的核心技术研发部门工作自行跳槽以后又在秦穆公处做相同工作,楚王很不高兴,认为伯乐带着楚国核心机密投奔秦穆公,涉嫌侵害楚国利益,扬言要到有关部门讨个说法。秦穆公找了有关领导和黑社会领袖双管齐下给楚王做思想工作,最终,没有继续追究此事。使楚王转变了思想观念。
因为有丰富的工作经验,加上秦穆公这里科研条件好,虽国际油价大幅上涨,但公司内部坚持水电煤气都不涨价,伯乐干得很顺心,琢磨出了不少把马和驴养得更肥更多的办法。鉴于他为集团的畜牧业发展做出了很大贡献,秦穆公亲自签署命令,授予他公司“首席兽医”终身荣誉称号,在全集团搞了一次巡回演讲,专门宣传他的事迹。在他的先进事迹材料里,有这样一段深情的话:在一次出差寻找千里马的路上,他看见路边有一匹千里马拉着一辆沉重的大车,车上居然坐了四五十个准备到草原上淘金的民工,还有大量锅碗瓢盆和铺盖器械,不由悲从中来,抱住马脖子放声大哭,并声称这是他被人偷走的马……虽然方式方法有欠妥之处,但是表现出了对养马事业无比深厚的感情。
伯乐成了名人后,他老家的乡亲们高兴坏了,把镇子改叫伯乐镇,把村子改叫伯乐村,以吸引游客,发展旅游业。不仅如此,为体现对人才的崇敬之情,还集体把伯乐称为“老爷爷”。全村老小都会背诵韩愈的名篇《马说》,在那里,冷不防就能听到有人在背诵:世有老爷爷,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老爷爷不常有……
包拯找事
“包龙图打座在开封府……”包拯在开封府大院里哼哼着戏词百无聊赖地闲溜达,感觉到最近多多少少有点什么不对劲。
他不时往门口那里瞅瞅。那里原来是王朝马汉张龙赵虎轮流值班的,不让闲杂人等进来,前两天已经澈了,换了面相脾气都温柔的一个小媳妇接待来访客人。
怎么现在社会治安都好得没人告状了么?包拯准备问问这小媳妇最近有没有人来告状喊冤。海清河晏四海升平,那是自然,但是生活本身那么丰富多彩,却没有人来喊冤告状,可疑!
包拯起先还怀疑是王朝马汉张龙赵虎因为出身山贼,面相凶恶,再加上政策理论水平毕竟有限,不免门难进,事难办,话难听,脸难看,把衔冤负屈奔着“包青天”这金字招牌来的百姓给吓了回去,才换上现在这小媳妇。谁料两三星期过去,情况却没丝毫改善,弄得包拯最近饭局不断,好几个领导都想把自己的亲属调到开封府当差,理由是“你们那里工作好歹清闲点”。
这让在基层派出所和公安局工作时忙惯了的包拯很不习惯。
包拯在院子里气运丹田大喝一声:张龙赵虎王朝马汉!正在电脑上斗地主诈金花下象棋和网友聊天的四位好汉慌忙奔出来:哎呀,可惜了我的三副炸弹(一条金链子、绝杀、蓝色幺鸡),大人有何吩咐?
包拯:请公孙先生和展护卫,紧急会商案源问题。
包拯嫌案子太少。根据公孙先生所作的会议记录,包拯说他最近一段时间因为没有工作可干,感觉“身上都生了绿毛”。要求大家改变过去等案子上门的做法,走出去,请进来,积极寻找案源,他自己也要到民见微服私访,寻求做好工作的新途径、新办法,并着公孙先生尽快给他准备一套合适的便装……包拯说完,习惯性地看大家:“看大家还有什么?公孙先生?(公孙策摇头)展护卫?(展昭摆手)那么……”
“慢!”一向只在这种会议上打瞌睡画小人的赵虎破天荒地喊了一声,然后提出问题:“包大人平时是不是不上网?”
包拯感慨地说,上啊!我每天都在网上看基金的情况。前一阵基金一直赚钱,我娘也买了两万块钱的。自从她买了以后哇,就一直跌,现在都损失了一万多了吧。怎么兄弟你也买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赵虎的表情让人感觉他问的是“你今年多大了”,而得到的回答是“我刚吃过午饭”。
公孙策一直给赵虎挤眼睛,想制止他说话,赵虎却根本不予理会:“包大人其实只要上网就知道,现在不是案源少了,而是状子根本就到不了大人这里。包大人你可能不知道吧,我们这开封府周围九平方公里以内密布各州县派来的捕快,开封府都被六扇门里的兄弟围得严严实实了!”
“这是为什么呢?”包拯的眼睛睁得比小品演员蔡明的还要大上几分,都快赶上蘸碟了。眼睛一大,眼白面积也大了,越发把一张脸衬得漆黑,“莫不是你们谁在外面干下了欺男霸女伤天害理的勾当才被官府追拿?来啊,与我请出三道御铡……”
赵虎哭笑不得:“大人,那些六扇门里的兄弟不是来捉拿罪犯的,是专门捉拿上访告状百姓的。若不信啊,我先把电脑拿来,大人一看便知。”说完刺溜一声奔出了会议室,须臾回来,手里抱一台笔记本电脑,放于包拯面前点击鼠标,关闭几个硬蹦出来的色情窗口后,页面上出现几行标题。最大的两个标题一是“高官发妻状告亲夫重婚遭追杀”,副标题“杀手离奇死于客栈,目标目前不知去向”。二是“谁来保障检举人的生命安全”,副标题“‘白宫’举报人回家当天被抓后蹊跷死亡”。另一标题是“巨贪出价十万买举报者人头……”
不用看内容,仅这些标题已经让包拯目瞪口呆。赵虎把这些标题一一点击,于是看到了追杀秦香莲的杀手韩琦离奇死亡案,看到了举报阜阳市颖州区豪华办公楼的李国福狱中“自杀”案,看到了郴州市原纪委书记曾锦春出价十万买“举报曾锦春‘联盟’”成员黄元勋案……桩桩件件,触目惊心。
包拯看得心惊肉跳,转念一想,清平世界,朗朗乾坤,这样的事情有上一件两件也就罢了,怎么可能大量发生?听说如今专有一种人靠编故事吃饭,所编故事又分惊怵诡异、温情离奇等若干门类,越奇越怪越让人鼻酸心动越能换钱,眼下看到的这些莫非全是故事?
赵虎看包拯面有疑色,又刺溜一声出去,转眼回来,已经拿着一套半旧西装并文件袋一只,恭请包拯换上衣服,提上文件袋到开封府外走一圈试试。包拯半信半疑换上衣服,按赵虎安顿叫来小车司机包勉,交代他把自己和展昭拉到三里以外丢下,然后空车回来。包勉照办不提。
包拯出门,公孙策继续看他的股市行情,张赵马王凑起一桌麻将立刻开战。不一刻,包勉回来,在桌角坐下“钓鱼”。约莫四个多小时过去,只听大门咣咣作响。包勉急去开门,一黑胖子着百结鹑衣挤进门来。包勉以为是流浪人员,正要请他离开,只听胖子喊一声:“快快关门!”听着却是包拯的声音。仔细一看,可怜,包拯一身西装眼下已经被扯得片片扇扇,光着一只脚,脸上几道血痕,眼窝乌青,声嘶发乱,满目惊恐。进门喘得三两口气,又听得门外啪啪狠拍,连忙扑身顶住门扇,不敢松动,直到听清门外急喊“开门”的是展昭,这才惊魂稍定。展昭进门,众人看了,赞叹他到底是搞体育出身,虽然看起来也挨了打,毕竟没有把鞋也跑丢。
不过五六圈麻将光景,什么人这么有才,把堂堂大宋的一品大员都弄得这般狼狈?
看官所见不差,正是开封府外六扇门里的弟兄。
原来包拯下了小车,夹着文件袋向开封府方向走了不多几步,即遭一不明身份者之盘问。那人把包拯的身份证拿在手里看了又看,细细审视包拯黑脸,还用指头蘸了唾沫在包拯脸上狠抹一把以确认不是涂的颜色,诸般检验后方才将信将疑地问:“你真不是秦香莲?”包拯连说的确不是。那人说:“我告诉你,你要是秦香莲,趁早跟我们回去,否则一切后果自负——我料你也不是。”
包拯哭笑不得,脱身又往前走,忽觉眼前一暗,上半身已经在一条麻袋中,紧接着身上头上便遭疾风暴雨般袭击,同时听得麻袋外面连喘带骂:“老不死的张撇古,把我们害得吃吃不上喝喝不上在这受苦,这回看你往哪里去,不做死你这老狗×的。叫你再上访!叫你再告状……”亏得展昭及时赶到拉开众人,并一再解释麻袋内套者不是什么张撇古,而是无辜行人,那些人才告停手。那里面还有一个人很有礼貌地对包拯说:“对不起同志,我们认错人了。”然后提着麻袋转身一喝:“走也。”那伙人随即呼啸而去,转眼间地光场净,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话不絮烦,等包拯挣扎到开封府衙,不过三里多路,已经受尽折磨辱骂,虽有展昭跟随,但好汉挡不住群狼,不仅包拯自己身心俱受重创,连“御猫”自己也被捣得鼻青脸肿,不复英武模样。
众人见包拯这番私访回来得如此狼狈,赶紧请来外科大夫抹药包扎。公孙策怀疑包拯心理上可能也受了很大刺激,为免以后形成心理阴影,又着包勉请来心理医生于丹老师耐心舒解,才觉放心。
包拯目前仍在养病,工作暂由公孙策代理。至于赵虎,大家集体决定罚他抄一万遍博客上最流行的五十条互相吹捧词句——小样,乱出主意,看不把你肉麻死。
姜女打工
孟姜女的丈夫万喜良五年前外出打工,久去不归,杳无音信,生死不知,一家人不安焦急,到处打听这厮下落,只听得有人说南,有人说北,毫无准信。有人说他到处流落,有人说他挥金如土,正不知听谁信谁是好。
孟姜女心里七上八下,万父万母也日日悬心,终于决定让孟姜女放下手头抚育儿女稼穑养殖等一切事务外出寻夫。万父说得好:“人是第一位的,没有人,你就是顿顿叫我吃没加激素的猪头肉,喝不含甲醛的纯粮酒,我这心里也不是个舒坦的。你好歹去看看,要是讨不到工资从吊塔上跳下来死了,就把骨头拾回来;要是在哪里认贼作了父,我就正好撂挑子不给这畜生当爹了。”
孟姜女把家里事务一一给二位老人作了交代,又托左邻右舍相帮照顾公婆儿女,料后院再无失火之虞,这才放心踏上寻夫征途。临出门时,万母又拿出一件簇新老棉袄硬塞进孟姜女的旅行包里,说万喜良此时在南在北还不确知,若是在南方倒也罢了,若是在北地,严冬难熬,穷人屋里的暖气因为收费问题动辄被停,就是不停也热不到哪里,这老棉袄刚好派上用场。“若是喜良已经死了啊,我苦命的媳妇,你用这棉袄把他的骨头包回来,我那孩儿在回家的路上也是个热乎的。”万母此言一出,周围邻人个个不忍,孟姜女心如刀割,号啕作别。孟姜女性烈情真,哭起来不管不顾,声闻十里,众人听得哭声渐远,又忽然变小,料是她已坐上火车,这才散去。
孟姜女寻人而不知人在何处,无奈何,只得按众人所说万喜良可能在的地方地毯式寻去,说不尽饥餐渴饮,晓行夜宿,几番寒暑过去,却依然是泥牛入海无消息。姜女出门不久,盘缠即用尽,不免走走停停,寻点活路挣饭,有了饭钱再走路寻人。有人见她寻人寻得笨拙,教她一个办法,用一块白布一破为二,写上“寻人”二字,开列万喜良籍贯姓名、身高相貌,胸前背后各用别针挂上一块。姜女照方抓药,果然奏效,无论身在何处,不用哭叫诉说也能广受关注,惟一烦恼是总被城管和热心市民以及小报记者误会,怀疑她逃避劳动骗取同情,不是将她撵入里巷,就是讥她好吃懒做,可能已经骗得巨额财产,或曝光或讥讽,不一而足。好在孟姜女都不放在心里,打工挣饭之外,只以寻访万喜良为事,没给政府和社会添麻烦。
这一日,孟姜女寻到一处繁华都市,正赶上钱尽粮绝,只得先在江边一处工地申请加入出力行列。管事头目见姜女虽然一身风尘却五大三粗,随便问过几句就答应下来,又把她身前身后寻人启事细看一过,急命扯下收起,嘱咐姜女在工地只能干活拿钱,不可乱问乱说。姜女认为这和挣饭寻人并不冲突,随即一一答应,当即换上工装,搬砖运石去也。
却说这工地上人山人海,镇日家搅拌机振捣器热闹轰鸣,原是在造一座跨江大桥,投资巨大,架构宏伟。孟姜女虽然遵守劳动纪律不问不说,但寻夫这几年过桥无数,在不知多少工地上当过提灰小工,揉过硬面馒头,看也看得出自家干的是什么差事,不过几天,不由心生赞叹:在如许宽江面上起造宏伟大桥,投资巨大是不必说了,更出意外的是她发现如今这科技进步真是了得,原来混凝土里埋设的钢筋现在都已退出,由竹条取而代之,巨大桥礅中心更是不用高标号水泥灌注,而是改用炉渣灰填充。如此多快好省的事情,姜女几曾见过,看见了也就是点头咂嘴罢了。这一日她领了工钱吃饱馍馍回到工棚睡下,正算计已经攒够一二百元,好歹可供十几日吃嚼,预备明日告知工头,辞工继续开始寻夫之旅,只听得江上有声如雷,旋即有人泼命大叫:了不得啦,桥塌了也!
姜女继续寻夫的计划被塌桥事件完全打乱。第二天,全体工人即被要求留在工地接受问话调查。三四天里,又有各种消息不断传来,说及损失钱财,自然是姜女听了目瞪口呆的巨大数字,又有人员伤亡消息,并工程建设方转包工程偷工减料,与地方官员权钱交易等肮脏勾当传闻。姜女这才知道工地上不用钢筋而用竹条,桥礅里不灌注水泥而填充炉灰无关科技进步,实是犯罪腐败。那几天当地报纸销路好得出奇,工地民工多有买来传看者,上面刊有建设单位领导已被停职接受调查,工程负责人已被控制等消息,有文有图,每天更新。姜女闲来无事,也扯过一张来看,不及细看文字,即被报上一幅照片吸引。照片上是一张人脸,旁有说明,此人是工程负责人,正是这厮做下若干不良之事,才导致眼前塌天大祸。姜女一见那张照片上的人,只觉越看越像万喜良,虽然面相比印象中的万喜良肥胖奸滑几分,但基本构造没有出入。姜女再细看照片说明,此人却又不叫万喜良,而叫万万元,不免失望,及至再看照片旁边大块文字,又止不住悲从中来:这万万元正是她等待寻找了好多年的万喜良那冤家。报纸上写得明白:万万元,曾用名万喜良、万不敢、万把千,某州某县人氏,数年来由民工而包工,由包工而负责工程,身份变化紧随性格扭曲美德沦丧……等等。
姜女在江边拢起一堆野火,找出前胸后背所挂寻人启事和万母所带老棉袄投入火中,大哭一个时辰,然后整束铺盖踏上归程。姜女哭声动地,当地地震速报台网都有反应,以致有人开玩笑说,这跨江大桥说不定就是姜女哭塌的呢。
如今塌桥事件已经淡出街谈巷议,人减喜剧悲剧正剧日新月异,经得起长久咀嚼的实在不多。姜女早已离去,在家在路无从得知,这万喜良是死是活,也不知道她怎么跟万父万母解释。
孟母搬家
孟轲的爹妈到我们这里落户的时候,孟轲还在吃奶呢。孟轲的爹妈每天半夜到菜市场上批发一点蔬菜,白天踏一辆三轮车走街串巷,躲着城管游击队一样卖菜,孟轲就在孟母背着的一个背篓里睡。
好多人夸孟轲这孩子将来有福,因为孟母背着他躲城管时常常慌不择路跑得飞快,他在背篓里照样呼呼大睡。不仅如此,我们隔壁的王干娘还赌咒发誓说她有一次亲眼看见城管把孟母抓住了,以为背篓里也装着蔬菜,拽下来就往地上倒,结果把这孩子头朝下给倒在了地上,就这样他也没醒。
孟轲两岁那年,孟母就不背他了,由着他到处乱跑。早上出门前拿两个馒头蘸了大酱把这小子喂饱,然后走人。晚上回来在门口大喝上十几声:“孟轲!”这家伙就会钻出来,再吃一顿,然后睡觉。孟轲家在城乡接合部,是租的房子,房东媳妇也带着个孩子,跟孟轲差不多大。房东媳妇常跟人说:啊呀,现在带个孩子太累人了。孟母不觉得。
孟轲三岁那年,他们家出了大事一桩。那天他爹他娘在小巷里卖菜,正是下班时间,买菜的人多,城管的车突然就出现在眼前。孟轲的爹妈拽着三轮车就要跑,哪里跑得及,被几个穿青灰制服的家伙追上来二话不说就是一顿乱踏,茄子辣子西红柿撒了一地,都被踏得稀烂,孟轲爹想把被扔在地上的杆秤抢出来,不仅没有得逞,连手都被踏了一脚。
踏完了,城管们又要把三轮车也抬到他们的车上拉走。平时这帮人基本就是踏一踏也就罢了,不怎么拿车子,这次不知道怎么了,有个家伙黑着脸坚决要把孟轲家的三轮车拉走。看着孟轲爹妈拽着车死不放手,黑脸城管来了气,照孟轲爹脸上就是一脚,边踏还边骂呢:“狗日的人渣,就不是些东西。”
插画 杨国俊
有目击者说,当时孟轲爹的眼睛“唰”地红了,不知随手从哪里捞了半块砖。往那黑脸城管头上不共戴天地就砸了下去,当时就听得周围欢声雷动:“砸得好!就这么砸!”当然,这都是些没有觉悟或心怀叵测的人喊的,仅从这一片喊声就可知道,我们这里普通群众的素质教育不狠抓实在是不行了——典型的“仇城管心态”啊。
那黑脸城管被孟轲爹一砖头砸成了植物人。孟轲爹被判了十五年。
失去了依靠的孟母立刻就感到了孟轲的重要。她一个人不敢再像以前那样卖菜了,就在市场上支了个固定的摊子,随时把孟轲带在身边。直到有一天,一位顾客买了三条黄瓜,称出来是一斤七两,孟母正拿了块小计算器算账呢,孟轲早在一边报出价格:“一斤七两,一斤七毛五,一块两毛七分五,你给一块三。”买菜的人惊讶地看着这个才三岁的屁孩,像在看一个活妖精,又看孟母。孟母狼狈地按完计算器,说:“就是一块两毛七分五。”买菜的人走了以后,孟母回头看孟轲,他正在地上把几颗小石子几片烂菜叶摆在一块纸板上玩呢,嘴里还煞有介事地念叨着:“芹菜土豆西红柿便宜卖了啊。师傅,你是家里的顶梁柱,你要吃呢!”孟母喊:“孟轲!”孟轲回过头来应:“妈妈,你叫我?”孟母说:“孟轲,来,我这有个账你帮我算一算。”
……
孟母早就听人说孟轲聪明,以前还不信,现在她信了。明白了这一点,孟母产生了一个恐惧——这么聪明的娃,长此下去,最终成为一个小商贩是毫无疑问的。这不行。正好,孟家原来租住的这一块准备拆迁,孟母决定搬家,然后换一个行业——目前这个行业好像对教育和影响孩子不大有利!
孟母新租的房子靠近一家大医院的后门,门口一溜开了十几家丧葬礼仪门市部,经营花圈棺木纸花寿衣骨灰盒子。孟母也开了一个纸花店。医院后门上几乎每天都有死人拉出来,一伙又一伙人表情肃穆地忙乱,哭一场,点一堆火,把人拉走。医院太平间就在后门处,看太平间的是一个瘦而矮的老汉,姓王,人称“王爷”,一张马脸坑坑洼洼,戴一顶青灰色的圆布帽。有家属拉人,他穿好工作服——一件旧的蓝大褂,接过家属递给的劣质白酒含上两口在门口“噗”地一喷,然后利索地戴好手套捂上口罩,把靠墙的巨大铁抽屉拉开一个,抽屉里就躺着一个冻着的人。家属们抬人烧纸,老汉就在一边手里捏着一串珠子呜噜呜噜地唱念:“南无地藏王菩萨,南无地藏王菩萨……”
丧葬礼仪这生意比摆摊卖菜来得轻松。据目前已知情况,人总是要死的,亲戚朋友死了,基本的礼仪总是要有的。卖纸花寿衣虽发不了财,但维持生活没有问题。孟母做了一段,觉得这生意还行,本来已经决定长期做下去了,一个新发现却让她的这个念头产生了动摇:她发现这孟轲总爱往办丧事的人堆里跑。一般情况下,孟母都会把孟轲拉回来,并告诉他“棺(或‘官’)前马后少扰达。”但是总有盯不住的时候。没过多少日子,孟轲已经开始玩一种新的游戏:含上一口凉水,“噗”地喷出来,利索地在嘴上蒙一根布条,在脑后扎住,然后开始念念叨叨。孟母仔细听去,这小子除了唱念“南无地藏王菩萨”外,居然还有什么“坟前供的猪和羊,不知道爹娘尝不尝;坟前叫的爹娘亲,不知道爹娘应不应……”不仅如此,他在玩这游戏前还要先在脸上用墨水点若干“麻子”,相貌做派都力求向“王爷”看齐。
“王爷”的收入,许多人都传说很高,除了医院给工资,丧家来办事还要给他塞红包。但是也得看“王爷”干的是什么事啊。孟母就亲眼见过有一次太平间停电,“王爷”把铁抽屉都拉开,说要把死人晾一晾,晾一阵还要挨个把死人抱起来翻个身,说不能让死人潮了。孟母想一想孟轲长大了以后也翻着晾死人,就觉得眼前一片黑暗。思来想去一咬牙,决定丢下自己刚刚起步的丧葬礼仪事业,再一次搬家。
孟母经过深思熟虑选择了在一所大学附近安家落户。大学里的学生老师个个都有知识有文化,孟母决心让孟轲受点这些人的影响,好歹变成个有理想有追求让她放心的好孩子。大学附近饭馆子咖啡厅林立,个个门庭若市,孟母花了巨大代价租来一间小小铺面,支起一口大锅,卖起麻辣烫来。
起初一段时间,孟轲的活动指向也完全和孟母的构想一致,这孩子除了吃饭睡觉成天都在大学校园里游逛,让孟母料定这娃有出息指日可待,做麻辣烫也特有精神。出于对知识阶层的尊崇,她给学生们卖东西也是价格低了又低,东西好了又好,所以生意很是不坏。
时光如流水匆匆过,两个月过去,孟母生意做顺,留心观察孟轲,原以为这娃必已学得谦虚有礼,爱好学文化,喜欢长知识了,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苦心孤诣播下了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孟轲新学会的游戏除了拿一块破瓦捂在耳朵边用十分肉麻的口气说“莎莎,我们去喝咖啡”,居然还包括了和隔壁凉粉店里武大郎和潘金莲才四岁的女儿小莲搂在一起拧成麻花一样亲嘴儿,一边亲还一边说呢:“你是风儿我是沙,你是哈密我是瓜……”潘金莲在门口边嗑瓜子儿边看着孟轲和小莲这般游戏,乐得花枝乱颤,一边笑得抖一边喊:大郎,你,快来,看,你的,丫头,和,女婿,做,啥呢。
孟母顾不上骂潘金莲“没素质”,已经目瞪口呆。
孟母这一天再一笔生意也没做。来吃麻辣烫的学生们来了一拨又一拨,看着坐在门前发愣的孟母,又伸头看看铺子里,都改到武大郎店里吃凉粉去了。
孟母,在孟父被城管把掌骨踏得骨折的时候都没哭的孟母流着泪在呆想,这回她应该把家搬到哪里去。
编 辑 段春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