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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装聋作哑怎么行—专访于建嵘

2011-09-28艾国永

读者·原创版 2011年1期
关键词:政绩县委书记原创

文 _ 本刊特约记者 艾国永

专访

都装聋作哑怎么行—专访于建嵘

文 _ 本刊特约记者 艾国永

于建嵘,1962年生于湖南衡阳,法学博士。现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农村发展研究所研究员,教授,社会问题研究中心主任。主要著作有《岳村政治—转型期中国乡村社会政治结构的变迁》《中国工人阶级状况》《抗争性政治:中国政治社会学基本问题》等。因坚持通过微博为底层发声,并曝光江西省万载县县委书记的“拆迁语录”而引发公众关注。

CFP供图

有一个人,在网络进入微博时代时,以微博为平台,坚持为底层发声,成为底层人物的话筒—他就是学者于建嵘。当很多知识分子普遍失语或惯于发出正面声音时,他的大声疾呼与常有的振聋发聩之语,重新给了很多人信心与希望。

一幅画

有这样一幅令人触目惊心的画。画面上是一位老人,头戴一顶白色的帽子,帽子正面是一个大大的黑色的“冤”字。老人的面容是历尽磨难的愁苦,是无力反抗的悲哀。

于建嵘说,这幅画的原型是湖北的一位农村老太太,上访者。这幅画具有千钧之力,冲击过很多人的心灵。在近十多年轰轰烈烈、红红火火的城市化浪潮中,白色帽子上的一个“冤”字,刻画出了现实生态的另一面。

这幅画挂在于建嵘位于北京通州的家里,有许多款式,摆在好几个房间。大者一米见方,小者不过二三十厘米高。“怎么样,画得不错吧?”于建嵘很自得。他是画的作者。这幅画被作为背景,与很多人合过影。对于这些上访者,于建嵘成为承载他们希望的唯一稻草。

于建嵘将这些照片陆陆续续地发到自己的微博上,起了一个统一的标题,叫“我的兄弟姐妹”。一度,于建嵘还将这幅画作为自己的微博头像。从这些行为上,不需过脑辨别,就会知道作为学者的他站在了哪一边。

心理学家分析一个人成年后的所作所为,常常要从其幼年时的经历上探究原因。从这个角度来看,于建嵘今日为底层人说话,与其幼年遭遇恐怕不无关系。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于建嵘的父亲十几岁就成了流浪的孤儿,与人打架后逃进山里,碰到了湘南游击队,从此开始了吃粮当兵的军旅生涯。

新中国成立后,他父亲当了个小干部,“文革”期间,厄运来临,他父亲被闲置,母亲带着他和姐姐被下放回农村。村人不希望他们留下,在冬天偷走了他们家的棉被,母亲无奈,带着两个孩子流落到县城,成了“黑户”,没有布票、没有粮票、没有工作、没有住的地方,一无所有。

“有很长一段时间,母亲去粮站免费帮忙打扫卫生,就是为了在扫地时搜集米袋里漏出来的米粒。”于建嵘回忆说。

后来,于建嵘考上了大学,并短暂以律师为业,在上世纪90年代初,挣到了万贯家财。

然而,早年动荡不安的记忆,注定要影响他的一生,会让他迟早思考此生此世到底应该做什么。这促使他后来进入学术界。

在一条微博中,于建嵘写道:“当‘文革’结束后,我考上大学离开家乡时,我曾经发过誓,我这一生的目标就是:一、搞清楚是什么人为何要把一个黄皮肤的孩子变成“黑人”;二、要想尽一切办法使我们的后代再不这样被人变成“黑人”。我为此奋斗了近30年。”

旁观者

2010年10月9日,于建嵘开通了微博。虽然初期大量发微博,已经认识到了微博的威力,但于建嵘在微博上的影响力,仍然要用“不温不火”来形容。第一次让他引起广泛关注的是“宜宾事件”。

2010年10月24日,于建嵘发了一条关于宜宾某地粗暴对待上访者的微博,对当地政府事前事后的所作所为提出强烈质疑。

之前,于建嵘在微博上公布的照片和录像反映的情况是,一批手无寸铁的上访者,遭到劈头盖脸的殴打。有网友统计,在这条微博发出的一个多小时里,评论达到1514条,被转发2413次。通过于建嵘微博上的线索,多家媒体报道了宜宾粗暴对待上访者的新闻。在上海浦东干部学院讲课时,于建嵘还将“宜宾事件”作为素材,融进讲义里。一位听课者说:“刚听了于老师的课,我老家在四川,为家乡有人如此对待老百姓感到愤怒。”

“色色猴”是一家影视类网站的中层,于建嵘的微博打动了他。

随着更多的接触,为老百姓说话的于建嵘给了“色色猴”很深的印象。自此之后,在他的双休日中,自愿“捐出”一天,为于建嵘帮些小忙,收集上访者递上的材料,做些简单的登记工作。

著名时评作家熊培云说:“有学生和我说了句‘老师,这么多媒体关注于建嵘,也不好吧’,我说,不是关注于建嵘的媒体太多了,而是像于建嵘这样的学者太少了。本来一个阶层要做的事情,却只有一两个人勉力维持,而且做成了近乎悲怆的明星,才是当下中国最需要改变的。”熊培云一语道破了“色色猴”和很多网友、媒体人士被于建嵘打动的深层原因。于建嵘自己也说:“都不说话,都装聋作哑,那怎么行?”

《读者·原创版》:你的微博有近二十万“粉丝”,每条微博的转发和评论非常多,会经常回复吗?

于建嵘:有时间就会回复。因为现在可以用手机回复,在等车的时候、堵车的时候,会发微博跟网友交流。我现在发现,微博里很多人都特别有水平,可以互相学习,比开学术讨论会好(笑)。因为开学术讨论会,我们那些人都认识,所以他不讲我们都知道他要说什么。微博里面的人你根本不知道他想说什么,有时候像开会一样,有一个议题,大家一起讨论。我认为很好。不像有些人想象的那样,微博就是天天骂,微博里面有很多非常理性、有水平的人。

《读者·原创版》:怎么想起来上微博的呢?

于建嵘:新浪公司一位搞微博客户服务的人找到我,他是北大毕业的学生,原来我在那边做演讲时认识的我。他跟我说:“于老师,开个微博吧。”我说,没有时间呀。他说,可以用手机上。他跟我开玩笑说,你开个微博,我们老板会奖励我的。后来他们老板真给他奖励了5000块钱(笑)。

《读者·原创版》:你这是助人为乐。

于建嵘:(笑)微博给了我一个非常好的平台。我现在想说什么话,对微博说就可以了,你们媒体可以跟着去写。原来有什么事情,我需要去找媒体,现在发在微博上,媒体自己就会跟进。微博就像是一个新闻中心。

《读者·原创版》:让你变“被动”为“主动”。

于建嵘:以前有事情,我找记者,他可能不方便发稿。现在我发到微博上,会发现很多人关心这件事情。而且我还发现,原来我讲一个事情,《读者·原创版》登了,《南方周末》并不一定登,现在微博不一样了,我讲完以后,所有的媒体都可以去关注,容易引起更多的社会各界的人士来关心。微博改变了交流的方式,就像我前面说的,它像是一个新闻中心。微博还有一个好处,它能够引起对一些事情的讨论。

《读者·原创版》:你认为,微博会对整个社会生活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于建嵘:微博可以形成议题。我把一个问题讲出来,大家一讨论,就形成了一个公共话题。不单是微博,现代科技使信息交流的手段改变了,社会动员和组织的方式发生了改变。

《读者·原创版》:你经常给各级官员们讲课,效果怎么样?

于建嵘:去年五六月份,浦东干部学院请我去一个县委书记班讲课。讲的过程中,我说,官员首先是人,不是一个机器的螺丝钉,但目前面对政绩压力,又不得不去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这些县委书记先后三次站起来鼓掌。我当时很惊讶,心想我批评他们,他们怎么还鼓掌呢?

后来,中央党校又请我去讲了一次课,是副部级以上的干部,讲完以后听的人都拥过来,他们都慷慨激昂,有两种不同的意见,还产生了很激烈的争论。我就想,只要不装腔作势,我们就有希望。从那时开始,只要干部请我我就去讲。

《读者·原创版》:你和江西万载县县委书记因为讲课还发生了争吵,成了近期社会关注的一个事件。

于建嵘:万载请我去,是因为前不久江西省政法委员会要搞一次全省政法委书记培训,他们在网上看到了我的一个演讲稿,就请我去做一次演讲。讲完之后,包括江西省政法委书记在内的听众,反应特别强烈,然后把全省所有的公安局长又叫过来,请我再讲一次。万载县公安局长听完后非常激动,回去之后找到县里说,应该请这个人来讲,县委书记听说讲得好就同意了。其实我觉得是公安局协助拆迁任务太重,他们想找个人过来帮他们减减压(笑)。

当时听我讲座的有700多个干部,我演讲的时候,会场特别安静,大家经常心领神会地点头赞同。只有他们的县委书记,越听越坐立不安。讲完之后,大家拼命鼓掌。我准备讲完了马上就走,这个县委书记就说和于老师吃个饭,把公安局长叫过来,还叫了一些干部。

县委书记说,我要知道你讲这个东西,我就不请你了,我没审查,有些事情我不同意你的看法,现在要发展就要拆。

我说,我不可能迎合你的,我只讲自己认为对的东西,发展也不是说不拆,但是怎么去拆,要学法律,当法律不健全的时候,我们需要讲良心,将心比心。假如拆了你们家的房子怎么办?拆了你父母的房子怎么办?现在社会要以保障个人权利为基本原则,你不要告诉我将来怎么样,你先保障每个人的权利,连公民个人权利都侵犯了,你发展干什么?

《读者·原创版》:这个县委书记当时什么反应?

于建嵘:这个县委书记说,你们这些书生,我不拆我的上级找我怎么办?我说你这个想法有问题,你不应该看上级,应该看你的下级,看老百姓。你一个小县城要搞23平方公里开发区,老百姓一上访就得劳教判刑,没有这个道理。宁愿慢一点,没关系。

这个县委书记火了,把桌子一拍说,没有我们这些县委书记这样干,你们知识分子吃什么?我没理他,结果他又说了第二次、第三次,我一下火了,把桌子一拍说,老子吃什么用你管!

公安局长一看我真生气了,赶忙过来拖住我:“于老师!于老师!”我扔下一句“这种人没有资格和我吃饭”,甩手就离开了。

《读者·原创版》:你最近提出了一个新的观点,叫“政绩共同体”。

于建嵘:政绩共同体是我们今天克服难题的一个关键。大家都要往上面报政绩,乡镇干部要报政绩给县委书记,县委书记要往上报政绩。为了共同的政绩,一些官员肆意破坏法制,侵犯公民的合法权益。

这种政绩共同体背后虽是利益,但这种利益比直接的经济利益要隐蔽,所以上级更容易出面为下级开脱,下级也就表现得更为理直气壮。强拆就是如此。

政绩共同体更多表现在上下级执政者之间。下级官员的政绩都是上级官员政绩的组成部分。下级官员拼命搞政绩,在某种意义上,就是讨好上级官员的一种明确的表示和努力。因此,上级官员就会对下级官员的某些明显违法乱纪的行为表示一定程度的理解甚至纵容。下级官员只要能掌握好这种平衡,就会获得提拔这类的回报。

《读者·原创版》:上次去你家是休息日,我看你接待了很多上访的人。

于建嵘:因为休息日家里才有人(笑),平时都在外边跑,做调查啊,讲课啊。

《读者·原创版》:你能为这些上访的人做些什么呢?

于建嵘:首先是听他们讲,安慰他们,将一些线索提供给媒体,呼吁一下。另外,这也是我做研究的一个方法,对我来说,这是一次次的调查。我们做研究,需要接触很多的人,和你采访是一个道理。

《读者·原创版》:你见到很多的上访者,直面他们的苦难,对你的内心会产生冲击吗?

于建嵘:虽然每天如此,但心里……所以需要内心非常强大。我们这种人,什么都经历过,心理比较强大。猴子(即网友“色色猴”)帮忙搞了两天(上访者的接待工作)就搞不了了。他说,心里太难过了。但是再难过,我们也得搞。我跟他说,你不能那么想,你那么想,当然做不下去了,你天天哭哪里哭得完呢?

《读者·原创版》:我也有这样的体验,看了太多的负面消息,两三天会不想上网,干什么都没有心思。

于建嵘:对,所以要有很强的心理调节能力。所谓“怒骂”,敢骂娘的人才能上微博。(笑)

《读者·原创版》:你是一名学者,对社会生活的干预能力比较有限,有时候会不会感到很无助、很无奈呢?

于建嵘:你没有办法干预呀。我现在的想法是这样的:尽力就好。你有能力你就讲一讲,没能力你还不是没办法?今天能讲就讲一讲,明天不能讲就没办法讲。和你们媒体一样,都面临着巨大的压力。

怎么能没有压力呢?你一个学者,应该写书、写文章,你这样搞,领导有压力、单位有压力,是不是?你是人啊,谁都想当好人啊!你到处得罪人,别人也不高兴。

但是,我是这么认为的:所有做关于社会问题研究的人,实际上都有一份责任,对这个社会应该承担一份责任,该讲的话还是要讲,不讲是不行的,都装聋作哑,那怎么行呢?现在的问题是,大家都装聋作哑,那是不行的。

《读者·原创版》:你站在底层这一边,得罪的往往是强权人物,有时候会不会担心被打击报复呢?

于建嵘:那肯定会的,你肯定很多好处得不到的(笑),这是一个如何选择的问题。我都是对事不对具体的人,这样会好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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