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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弱的树叶

2011-09-25普玄,月明

决策 2011年1期
关键词:王伦文海交通局

虚弱的树叶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件事。更没有人知道常务副市长叶文海插手了这件事,包括派出所张所长。

对不起,我们要带走张高举,他嫖娼了,张所长说。王秀愣了很长时间,张所长给她讲案情,她分明听清了,却又觉得张所长站在十里之外,声音遥远。

张所长带走张高举的时候,王伦带着妹妹王秀开车跟在后面。王伦是王秀的哥哥,市政府的小车司机。

两辆车都开得很慢,保持着基本固定的距离。王伦的手机不停地收到短信,都是问候中秋节的。王伦开车不方便回信息,就要王秀一个一个给他读信息,然后一个一个地替他回。

王秀说,大哥,你是市政府的一个司机,怎么什么人都来往啊?王伦说,你们书虽然读了不少,但是人情世故却好多不明白。中秋节我主动发信息问候的人大部分都没回信给我,他们是哪些人?大都是领导!给我发信息问候的,也是我不想回的人。照这个理推下去,想一想,那些领导又朝上发信问候,更大的领导有几个回给他们的?我只是一个司机,有人问候我,管他真的假的,管他什么目的,我一定要回!

王秀说,大哥,你就是这样一点一点积累人缘的吗?王伦顿了一下说,再给我发几个信息吧,第一个区公安局宋局长,第二市教育局朱局长。

王秀发了信息,宋局长没回,朱局长回了。王伦说,还有一个,张高举他们学校的校长。

王秀沉默了,她一下明白了大哥的用意。车子刚进派出所,王伦一拍脑壳说,怎么忘了给张所长发问候信息啊!王秀把手机递给他说,我已经替你发了。王伦说,他回了没有?王秀说,回了,四个字:中秋快乐!

张所长站在走廊抽烟,想不明白一个普通的嫖娼案怎么会让上级如此重视。区公安局不仅来电话过问案情,还专门指示必须拘留张高举十五天,这让他们吃惊和费解。民警在张高举和外面车上的王秀王伦之间问了几个来回。王秀不说话,他的哥哥王伦替她答话。

民警突然间兴奋起来,他跑向张所长说,早上我们抓住张高举朝派出所走的路上,有一辆奥迪轿车经过我们!张所长把吸了半截的烟摁在斑驳的墙上,说,什么车?什么时候,讲清楚点。

民警小跑到门外,张所长也跟出来。他们准备找王伦了解市里的奥迪车一共有多少个领导坐。这种车型市里私人很少有,基本上是官车的代称。王伦正在推断,王秀把车窗玻璃降下来了。

不用想了,我肯定是叶文海的车,叶文海在害他,王秀说。

王秀找不到张高举背叛或者说变坏的原因,她找到柳叶,她想通过这个妓女来了解一下他们的家庭到底怎么了。王秀反反复复追问细节,想弄明白他们的生活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他很弱,柳叶说,给人一个感觉,他在走下坡路,完全不像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干这个行当,我们唯一能把握准的就是男人的身体。那些官当得顺的,生意做得顺的,包括学问做得好的,哪怕没有任何过人之处而仍然牛逼哄哄的那些男人,大多都很威猛。

这个话题让王秀闭上眼,仿佛一只裹着棉花的铁器击打了她的脑壳,声音不大,力量却结实。他虚弱吗?王秀说,他每年体检一次,每天早上起来跑步,有良好的生活习惯和卫生习惯。

和这些无关,我也说不清,反正就是“虚弱”,一个大男人,不知道他的力量到哪里去了,柳叶说。王秀一下子愣住了。

王秀想,刚结婚的时候,张高举多单薄,面色总是苍白的,多年营养不足的样子。现在什么样啊,微微发福了,脸色红润,摆上一个慢八字步,走到哪里看都像一个处级干部。他怎么会虚弱呢?

王秀联想到自己,想到这一个名叫做“科学发展观”的全局考核,通过考核实施末位淘汰而让自己下岗的事,不也觉得“虚弱”吗?

交通局的末位淘汰考评分为三轮。前两轮从实际工作成绩和演讲述职综合考评,王秀都名列第一。这基本与实际情况相符。二十年来,王秀在岗位上屡获优秀却从不愿当干部,不和别人争位置,这让她有了一个相对好的人缘。但是在第三轮群众评议,结果让全局大吃一惊:王秀倒数第一,成了即将被淘汰的人!

谜底很快就解开了,原来局里面有十九个人都来自襄江市下属的某个县,这十九位同乡在个别干部的组织下攻守同盟,写血书盟誓,把相互之间的评分打最高,把前两轮分数高的人故意打低。

十九个人都给了王秀最低分,一下子把王秀的分数从最高处拉下来,直线跌落,成为最后一名。

这十九个人中间的一个,尽管努力运作,最终还是成了一个二级单位的倒数第一,成了落榜者。这位落榜者一气之下把他们盟誓的血书交给了王秀,全局上下听到这个消息都震动了。

王秀开始告状,从局里到市里,又从市里到省里。王秀首先找领导,各级领导都表达了对这件事的愤怒,事情好像很快会解决。但是一天一天继续等下去,从领导层却传出来风声说,评选的结果,基本上上级领导默认了。

王秀想着想着流出眼泪来,站在雨中,对着护城河说:张高举,你“虚弱”吗?就算你“虚弱”,那你“虚弱”得过我吗?

叶文海的汽车停在拘留所斜对面一棵大树下面,他在树下只是随便站站,一时没拿定主意去不去拘留所。

千年老二!——这几个字突然跳入叶文海的脑壳,仿佛一个遥远的隐疾,你追寻的时候,找不到它;你快忘掉的时候,它又蹦出来,在遥远的地方拉扯你的神经。这个称号就像孙悟空头上的箍子一样,成了戴在叶文海头上的魔咒。这个称号在当年只是一个绰号,是他们的班主任肖文化随口说出来的,原因就是叶文海每次考试,不管大考还是小考,都是第二名。

千年老二——这个魔咒让叶文海戴了几十年,一直到现在。

襄江市的常务副市长叶文海,是襄江政界的一个传奇。叶文海在当乡镇副镇长的时候,有一次遇上百年难遇的暴雨,形势危急,书记、镇长又都在外地。叶文海当机立断,把所有的警力和民兵都动员起来,像赶猪羊一样强行把村民从家中赶出来。

当时没有人相信暴雨会真正淹没他们家。但是,后来的事实证明了叶文海的厉害。他们刚转移走,上游的水库就溃坝了,整个乡镇一片汪洋。

这件事让叶文海成了一个英雄,几个月以后,他被破格提拔,绕过镇长这一级,变成了副县长,后来又调整成常务副县长。

叶文海当上常务副县长没几年,又有一件事改变了他的人生。当时他所在的县要改成市里面的一个区,遭到很多人的反对。他们写联名信,集体上访,发动群众集会,震惊了市委和省委领导。刚好在这个时候,县委书记在出国招商引资,县长在北京学习,回不来,叶文海发挥了作用。

叶文海首先向市委市政府申请了指挥调度一切的权力,然后他每天坐镇公安局实行临时戒严。他要求干部每天在办公室学习,未经他批准离开办公室的开除公职。干部队伍稳固以后,他命令公安干警看见那些带头闹事的人,看一个抓一个。抓了几个,后面就不敢有人伸头了。没过几天,局面控制下来。

叶文海的危机处理能力和强有力的掌控能力,给市领导留下深刻印象。没过多久,叶文海再一次被破格提拔,绕过县长这一级,直接升成副市长,后来又进常委成为常务副市长。

常务副镇长,常务副县长,常务副市长,尽管叶文海升得很快,但是一直是副职。

从不到四十岁当上常务副市长,到现在四十五岁,叶文海在这一段时间里平稳不动,没有升职,几乎没有任何机会。叶文海慢慢明白,越到高层,越要比耐力和定力,没有升职处变不惊,升了职理所当然,机会越来越少或者说几乎没有机会。机会大多是因为疏漏,这个层次会共同把疏漏消灭在萌芽状态,让政局稳定而安和。

能不能打破这个魔咒?现在机会来了。市长调到另外一个市当市委书记去了,市里又要产生新市长。对叶文海来说,如果能成功当上市长,后面的政治路途还长,如果当不上,继续是副职,一届五年下来,小学生都会算,五十岁了。五十岁!还有机会吗?哪一个市会提拔五十岁的市长呢?

叶文海当第一副镇长经常观察镇长,当副县长时经常观察县长,现在陪了两任市长,也经常观察和揣摩。他发现当一把手的那些人,尽管性格各异,但是有一个共同的东西,这种东西与其说是气势,不如说是气势背后的心理。这种微妙的心理影响波及开来,会形成一连串的行为方式,而那些二把手们呢?也有一种微妙的心理定势。地位差半步,往往一生努力工作都没有用,原因在哪里呢?

原因在这个关在里面的曾经的第一名身上吗?

想到这里,叶文海闭上眼睛。我是一个常务副市长,在这个市,一人之下,百万人之上,他只是一个普通教师,他现在关在里面了,我会记几十年的仇吗?我是那样的人吗?叶文海忽然问自己。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那么,放他出来吗?答案也是否定的。不为别的,就为打破这个魔咒。

副的,千年老二!好,那么就打败这个第一吧,叶文海下定了决心。

王秀的领导,市交通局的杜局长找到她。这位局长比王秀还小,是全市最年轻的处级干部。杜局长早先是一位明星镇的镇委书记,叶文海考察明星镇时发现了这个人才,向市委推荐,很快提拔成副县长,又从县里提拔上来,当了交通局局长。按照襄江市江湖上的说法,杜局长是叶文海培养线上的人。

杜局长一上任,就开始着手整治那些历史上挂靠交通局的二级单位和经营性公司。刚好全市按照上级指令开展一个叫“科学发展观”的学习和竞赛,杜局长向市委和市府申请,把科学发展观的试点放在交通局。

按照杜局长的设想,是通过具有政治意义的“科学发展观”的学习砍掉那些挂靠的施工及监理一类公司,整肃一下交通局的风气。

交通局是老大难单位,很多人劝杜局长,对这样的地方改革要小心一点,要充分考虑困难。但是杜局长不这么认为,他认为越是困难的地方越是要借势,这个势就是政治,在这个势面前,很多平时积累的困难都会迎刃而解。

杜局长经过策划,决定在全局包括二级单位的范围内测评,实行末位淘汰制,既要砍掉一些挂靠的公司,又要减掉那些不干事的人。但是,没想到最先淘汰的却是王秀。

在一个叫庞公大院的地方,杜局长找到了叶文海。杜局长在叶文海的目光烁烁之下趋上前去汇报。叶文海一边听,一边用铅笔敲桌子。他敲得很轻,一下一下缓缓起落,杜局长却听得如木鱼声一样,心惊肉跳。

你怎么办?叶文海说,如果照你这个淘汰方案继续执行下去,你冤枉了王秀。如果不执行,或者推倒重新来,你怎么向全市交待?王秀这个人,我是了解的,她会不停地上告!她手里有证据,一告一个准!杜局长低着头,冷汗凛凛。

我和王秀反复谈了几回,谈不下来。我脑壳糊了,我今天就是请教叶市长来了,杜局长说。

你是一颗政治明星,还是一颗一闪而过的流星,这一次很关键,叶文海面无表情地说,听说她丈夫最近因为嫖娼,被行政拘留了。

在“坐看云起”茶社里,杜局长找来了王伦,单刀直入地说了张高举的事。一个重点中学的特级教师嫖娼被拘留了,会怎么处理?记过?通报?还是开除?

能怎么解决?王伦问,能不让张高举他们学校知道吗?

杜局长说,给你妹妹做一下工作,让她不再上告了,我给她换到局里的二级单位,上调半级。让我脸上好过,张高举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王伦说,怎么为止?内部处分都没有?杜局长说,对。

王伦给王秀打电话,把杜局长的意思说了,王秀一口回绝了。

杜局长忽然想起来似的,问:叶副市长和王秀是同学,你知不知道?王伦说,知道。

叶副市长很关心你妹妹,杜局长谨慎地选择词语说,跟我问过几回。

王伦说,他们同学过,这是真的,但是这么多年,一直没来往过。同学关系,并不都是好关系,也有同学之间结仇的,关系很普通平淡的,说不清,再说,叶副市长现在有身份了,随便问一问和真正的关心,那是两回事。

杜局长说,他不是随便问,是真正的关心。杜局长心里推测叶副市长和王秀的关系,但似乎是一个谜。

一个常务副市长,别人想见都见不到,几次关心王秀,我都转达了,但王秀都不回应。还有,这一回,王秀告状的事,叶副市长提出见王秀,王秀却不去见。

你说说王伦,这怨谁呢?杜局长说。

叶文海坐在庞公大院的三楼风景门正中,一张大椅子,一个大茶杯。叶文海坐在椅子上,等待肖文化的到来。

叶文海现在的心情,平静而安宁。当然,中间主要的情绪还是无奈,对宿命的无奈。自从上级组织部门找他谈话,告诉他市长另有人选,他仍然担任常务副市长的时候,他一下子有了这种无奈的平静。再一届下来,五十岁了,前面还有多远的路,他看得一清二楚,千年老二。

肖文化他来干什么?替张高举说情?叶文海有点怀疑。从秘书告诉他肖文化要见他开始他一直都怀疑。这个二十多年来从来没求过自己的人,包括他那一年有机会当校长,他明明知道叶文海在分管,却没有去找过他一回。现在,为了他心爱的学生,他会开口吗?

秘书把肖文化引进来。寒暄客气之后,叶文海靠在椅子上,等着肖文化,看他如何开口。

没想到肖文化单刀直入地说了,张高举嫖娼,被抓起来了!

啊!叶文海故意说,怎么会这样?他当年,哎,每次都第一,怎么会这样?

不,他已经不是第一了,肖文化说,他从我心里已经抹掉了。

他不是第一?怎么可能?叶文海说,他不是第一谁第一?

你第一!肖文化说,你是第一!

哈哈……我不是千年老二吗?叶文海突然大笑。

叶文海笑完之后,突然觉得索然无味,想收场了,问:你今天就来说这句话,来给我摘帽子吗?我还真就是千年老二,今天上级通知我了,我当不成市长了,还是常务副市长,我凭什么摘“千年老二”的帽呢?我不摘了,也摘不了了,肖老师!

我来求你救张高举,肖文化说。

救张高举?叶文海忽然愣了一下,说,噢,我明白了,你给我摘帽是假,救你的得意门生是真,对吗?

不,肖文化说,他明白叶文海的意思了,很坚决地说,我心里没有他这个第一了,这是真的,但是想救他,也是真的。为什么?叶文海问。

肖文化说,我一开始也不想救他,但我回想了一下,你们这一届是我带的唯一一届,目前还没有出事的。没有早亡的,也没有坐牢的,也没有特别臭名的。我虽然不再认他什么第一名,但他还是我的学生,我不希望我的学生坐牢,或者成为名声最臭的人。

叶文海愣住了。

我一直在想这些年的得失,肖文化说,我今天终于想明白了,我只教会了你们竞争,争第一,按成绩排队,但我没教你们更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和谐与爱,在爱中和谐相处,这是我最大的失误。是我的错!所以今天,求你了,帮他一下!

叶文海仍然愣住没吭声。

叶文海手机响了。电话是交通局杜局长打来的。杜局长充满兴奋地说,叶市长!王秀要见您!

王秀要见我?叶文海说。对对对,杜局长还在兴奋。

叶文海稳定住情绪,说,杜局长,张高举病了,在医院里,你给王秀说,我们马上到,就在医院里见吧。

(原载于《中篇小说选刊》2010年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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